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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27章 :残年暮事

  有关刘荆谋反一事,刘庄选择秘而不宣,不了了之。只令刘荆离开京城,移居至河南宫,无诏敕,不得入宫。

  中元二年三月初五,葬大行世祖光武皇帝于寿陵。

  阴丽华坐在宫阶上,仰望着天空,抿着嘴角,轻轻地笑。

  两个人的墓穴,还空出了一块。

  他在等她。

  还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呢?抚了抚胸口,他就在这里。所谓刹那芳华,所谓弹指红颜,三十多年的相知相守,那些情那些爱,早已溶入了彼此的骨血中。分开有什么关系?死亡亦不必感到可怕,只要那个人还在你最心底里面,栩栩如生,纵是此生只余你一人,也可守着两个人的情,直到天荒地老。

  能够厮守到白头,已然足够,再多的,便是贪心。三十多年,于她来说,此生已然足够,那些虽已化为烟消云散的曾经青葱,就在这里,就在心底。他已许下来世,他已在那里等候。

  此生,已足够。

  但刘庄才刚刚上位,她尚无法放心地离去。

  刘秀,便让他再多等她两年吧!

  刘庄初登帝位,手下真正信得过,又能帮他的人不多。阴丽华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到了邓禹。

  这么多年将他甩到清闲的位子上,不闻不问。如今儿子需要人扶持,她却又再次想到了他。

  贵人做事,从来直奔目标。

  他当年说过的话,不曾冤枉她分毫。

  如今为了刘庄,就让她……再欠他一次吧!

  在西宫,她诏了邓禹前来,对着同样白发苍苍,却又形容枯槁的邓禹,只说了一句话:“仲华君,阴姬最后一次,求你。”

  邓禹看着她,点了点头,“也是最后一次,我答应你。”

  中元二年四月二十,刘庄诏曰:“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若涉渊水而无舟楫。夫万乘至重而壮者虑轻,实赖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其以禹为太傅,苍为骠骑将军。”

  刘庄在写下这份诏书前,先给阴丽华过目,阴丽华点头赞赏地笑,“你做得很对。邓禹为功臣之首,提他,对你助益良多;苍儿的谋略,向来有你父皇之风,有他辅佐你,我很放心。”

  刘庄微笑,搀扶着她慢慢地在庭院中散步,道:“娘还不能放心。儿子还离不了娘呢!”

  阴丽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刘苍对于骠骑将军这一任命,不敢接受,坚决请辞。但刘庄不但不许,反又下诏命令骠骑将军府设置长史、掾史等属官四十人,使骠骑将军的地位高于三公。

  这更让刘苍惊惶,跑到西宫,求到了阴丽华面前。阴丽华戳戳他的额头,笑他没出息:“你哥哥信得过你,你便接着!只有你们兄弟齐心,才能将这江山治理得好!娘就是走了,都安心!”

  刘苍不满地叫:“娘!”

  阴丽华笑着抚了抚他的头,“好好帮你哥哥吧,他需要你。”她知道刘苍顾忌的是什么,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庄即位后,自然是要培养他自己信任的臣子。刘苍打小便喜欢跟着刘庄,两兄弟感情最好。这个时候刘庄将刘苍置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便是最直接的信任。

  这样的兄弟,没有谁会比阴丽华更高兴。

  中元二年过去后,刘庄改年号为永平年。刘秀的朝代彻底远去,剩下的,便是刘庄即将开辟的一个新的时代。

  刘庄虽未封皇后,但却封了几位贵人,其中便有马钰和已生了皇子的贾氏。

  贾氏生子,刘庄取名一个炟字。

  但阴丽华一直关心着的马钰,却仍旧不见动静。刘庄待她也是真上心,常让她居后堂内室。但这都几年了,难道……马钰不能生?

  只是这种事情,她又不好直接去问马钰,便只得找了刘庄过来问。

  “阳儿,马钰……为何一直不见动静?”

  刘庄叹了一声,不知该如何答她这话。

  “找太医看看,她是不是不能生啊?”

  刘庄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低声道:“母后……是何意?”

  阴丽华淡淡地道:“先让太医看过了再说。”

  次日,太医令给马钰把了脉后,直接去了西宫,照实回禀了阴丽华。阴丽华闭目思索了半日,令人找了刘庄来。

  “你将刘炟交给马钰来抚养吧!”

  刘庄怔了一下,看着阴丽华的脸色,慢慢地问:“母后的意思是……”

  “她十三岁入宫,这些年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是个不错的女子。若真不能生育,便给她找一个能抚养的吧!”

  刘庄明白她的意思,低声应诺。

  次日,刘庄下诏,将皇五子刘炟交由贵人马氏抚养。

  马钰当日抱着刘炟哭倒在了阴丽华的面前,“妾……有愧于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恩德……”

  阴丽华接过了刘炟,抱在怀里亲着,“哎呀,我的小孙孙,祖母可喜欢你了……”逗了一会儿,转眼看马钰哭成泪人的样子,无奈地问她:“我问你,没了你生的,我刘家便会绝后么?”

  马钰摇头。

  “我再问你,你不能好好地照顾炟儿么?”

  马钰再次摇头,“妾定然会好好抚养五皇子,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待!”

  阴丽华伸手将孩子塞到她怀里,道:“不止是五皇子,还是你儿子!不是要你当做亲生骨肉对待,而是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明白么?”

  马钰泪眼婆娑,抱着刘炟匍匐下身子,颤声:“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阴丽华笑着点头。她满意的儿媳妇,就算不能生儿子,又如何?

  只是未过几日,高密侯崩逝的消息,却传到了西宫。当时阴丽华正抱着刘炟逗乐,听到消息后,她抱着孙子怔愣了良久。

  许久后,才慢慢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是夜,阴丽华问习研:“当年邓禹曾送过一具琴给我,你放到哪里去了?”

  习研想了想,道:“还在新野,姑娘当时让奴婢收了起来,奴婢也未曾动过它。后来离开新野,也都忘了。”

  阴丽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给邓禹的空口承诺,与那段青春未艾的时光一起,统统留在了新野。注定了今生,她欠邓禹良多。

  若有来世,再让她一点一点还了吧!

  邓禹刚故逝不久,东海却又传来消息,东海王刘彊重病卧床。

  阴丽华招来刘庄和刘苍两个儿子细细询问:“刘彊为何会突然重病?”

  刘庄和刘苍同时摇头,“不知道。”

  从许多年前起,阴丽华便被这两个兄弟联手骗得团团转,此时他们说这话,她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只叹息道:“你们父皇一直对刘彊是心怀愧疚。我也做不来那吕雉……你们……不要让我将来无脸见你们父皇。”

  次日,刘庄遣使者太医乘驿车,前往东海国救治刘彊,并诏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诣鲁省疾。

  永平元年五月二十二,刘彊薨,临终,上书谢恩,言:“身既夭命,孤弱复为皇太后、陛下忧虑,诚悲诚惭!息政,小人也,猥当袭臣后,心非所以全利之也,愿还东海郡。今天下新罹大忧,惟陛下加供养皇太后,数进御餐。臣强困劣,言不能尽意,愿并谢诸王,不意永不复相见也!”

  阴丽华看着这道帛书,想起当年初见时,那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再想起刘庄初登帝位时,刘荆的那封谋反书,摇头叹息一声。她要求亲自送葬,刘庄犹豫再三,终于同意。

  发丧那一日,刘庄陪着阴丽华出幸津门亭发哀,使大司空持节护丧事,赠送以殊礼。同时又诏楚王刘英、赵王刘栩、北海王刘兴、馆陶公主、比阳公主及京师亲戚皆会葬。

  但说句实话,刘彊这一死,也确实让阴丽华心中干净了许多。刘庄的皇位将会更稳固,郭圣通余下的几个儿子,将再也翻不起任何的风浪。

  因为一直养在西宫的刘焉,尚未就国。

  刘庄即位之初,便一直有朝臣上疏,奏请刘焉就国。阴丽华便一直以她独爱这个孩子,舍不得放他离开为由,一一拒绝。只要刘庄的皇位一日不稳,她便一日不会放刘焉离开。

  谁说都没有用!

  但是没想到的是,刘彊之事才刚刚过去,刘荆那个不让她省心的孩子,却又胡闹了一桩混账事。

  他竟聚一群占星师,一同谋划,冀天下有变!

  阴丽华气急之下,猛然起身,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几乎没要了半条命去。她扯着刘庄,怒声道:“将他给我改封到广陵思过去,日后无诏敕,不得入宫!”

  这个混账的东西,不气死她,他就不安心!

  可到底是她的亲生儿子,纵是将她气死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那一下也是跌得狠了,竟整整卧床半年,直到刘焉就国时,才勉强下床。

  阴丽华嘱咐刘庄,因是太后“独爱”,是以,要“宠盛”。

  刘庄自然明白阴丽华的意思,便以太后尤爱为由,赐以虎贲、官骑,恩宠尤厚,独得往来京师。

  从刘彊之死,到刘焉就国,仅仅两件事,京师内外,便开始人人赞叹,皇帝礼待阴、郭两位太后所生之子,每事必均,数受赏赐,恩宠俱渥,果然是仁厚之君!

  永平二年十二月,窦融堂兄之子,护羌校尉窦林因欺骗皇帝及贪赃枉法之罪,下狱处死。这个时候的窦氏家族,一公、两侯、三公主以及四个二千石官。上至祖父下至孙儿,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其煊赫,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

  对于窦氏,刘庄没有手软,却也做不到连根拔。连连下诏责备窦融治家不严,终于吓得窦融辞官回家,但只这些,也足以惊吓到让整个气焰嚣张的窦氏家族安分十数年了。

  刘中礼进宫,却在阴丽华面前,对窦氏倾轧、窦固被废于家中之事只字不提,言笑之中虽有掩不住的悲怆之意,但却不曾多说一句。

  阴丽华却是叹息,平心而论,窦固本不错。她的四个女婿里面,除去阴丰外,她只对这个窦固是最为满意的。中礼也时常对她讲,他倒是最喜兵法,爱看兵书,对父皇当年的昆阳之战最为推崇。

  但此时刘中礼却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拉着她的手道:“母后,窦家之败,是儿臣所乐见的。父皇一生崇俭,想想儿时,跟着父皇母后在宫中,何等节俭,父皇堂堂一国之尊,寝宫之中不见珠玩,不列玉器……但反过头来看看窦家,穷极奢华,仆婢成群!这固然与他窦氏一门连娶三位公主有关,但窦氏子弟不思进取,奢靡无度,也必终为皇上所不能容。儿臣只想借此机会,让孟孙从中汲取教训,修身养性,为父皇、母后,为皇上、为儿臣挣些个脸面出来,不要让天下百姓都认为父皇的四个女婿个个不争气,为天下人所嘲笑。”

  中礼的这一番话让阴丽华极为欣慰,长出了一口气,抚着她的手叹道:“你们三姐妹啊……梁松是你大姐她自己挑的;郭璜是你父皇为了安抚郭家而定下的,礼刘她自己也满意;阴丰是我给你妹妹挑的,让两个小冤家凑到一堆去,凭他们打闹;独独窦固是你父皇给你挑的。”说着便又微微一笑,“到底是你父皇啊,他看人的眼光,向来就准。当初他将你下嫁给窦固,我还不太乐意,总还想着在邓家给你寻上一个驸马……唉,现在看看,你妹妹在你舅父家,也不见得好啊!”

  刘中礼双眸一黯,笑容凝固在嘴角,但转眼却又低眉遮了过去,再抬头,依旧笑容满面,但阴丽华恍惚地想着小女儿在阴家三日打两日闹,过得也不如意,正伤神,也没有留意她。

  “妹妹……好着呢,母后不必太操心了。”

  阴丽华摇头叹息:“她那个脾性,生生是给我和你父皇惯出来的。当初也就想着,她最小,我和你父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在了,活着的时候,能多宠着点就多宠着点,结果就养成了她这等刁蛮骄横的性子。唉,满雒阳的王侯府第,将她嫁到哪家我都不放心!也只有将她嫁到你舅父家去了,到底是舅甥一家亲,多少也都能担待着些。我也就放心了。”

  刘中礼抬头看着她的母后,突然发现她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心头一酸,父皇还在世的那一年看着,一头青丝还是青多白少,如今不过三年,竟是白发多过青丝,越发地苍老了。

  刘中礼突然趴到榻上,一头扑进了阴丽华怀里,搂着她叫了一声:“娘啊——”

  阴丽华两手搂着她的身子,轻轻拍着,低声:“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多少忍忍吧,阳儿将孟孙留在雒阳,不还是为着你呢!他到底是你哥哥,总也是想着你的。不管怎么样,你到底是涅阳公主,只要娘还活着一天,是谁也奈何不得你的。”

  刘中礼在她怀里摇着头,“儿不委屈,儿只是想哭,只是想哭啊……”

  “想哭就哭吧,在娘怀里哭,跟你儿时一样。只是,等回了公主府里,可别在孟孙眼前哭,你要把笑留给他,知道么?”

  中礼将她抱得紧了,一声声,只喊着娘。

  阴丽华笑了笑,道:“你呀,打小就最听话,你兄弟姐妹多,娘总也顾不周全,但是你却从来未曾让娘操过心,娘难过的时候,你还总是陪在娘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陪娘坐着。”她低眉,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轻轻地道,“你父皇让你下嫁给窦固那一年,我问你,‘你愿意么?’你同娘道,‘只要是父皇母后指的,定然是最好的,儿愿意。’听了这话呀,娘这心,刀扎一般地疼,我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地懂事呢……

  “你们四个姐妹,你和你大姐自幼便懂事,知道照顾弟妹;礼刘是个糊涂性儿,也亏得她是个公主,否则还真是替她担心呢!好在,皇上也知道他这个妹妹糊涂,凡事也就多护着她一些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了。再有就是绶儿……你们几个我都能放心,独独就她,我死了也放心不下她……”

  刘中礼哭叫着:“娘,娘您不要说了,女儿不想瞒着您,可却不得不瞒着您,娘……娘啊……”

  阴丽华缓缓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不得不瞒着我,那便瞒着吧!娘老了,有些事情,娘也不想知道了。等哪天我死了,到地下去找你父皇,你们呀,就任凭你们自己过去吧!”

  殿外传来两声呜咽,阴丽华侧头看着这个侧殿,远处放着一盆炭火,榻上玉鹤的足灯,鹤尾灯的托盘上三支臂粗的蜡烛汩汩垂着泪,案几上小铜鼎里燃着涎香,此刻正袅袅地散着香气,青幔逶地,玉帘低垂,宫女们都被她屏退了,就连习研也候在了外间,这殿里除了中礼的哭声,便沉沉地透着一股子悲怆的冷意。

  “是谁在外头哭呢?这大冷天的,快进来。”

  殿门处厚重的帷幔被掀开,刘义王与刘礼刘走了进来,方走了几步便跪了下来,叫了一声:“娘!”便伏地大哭。

  阴丽华放开刘中礼,手支着床,急问:“这是怎么了?都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了?”再眯起眼睛看她们的穿着,蹙眉,“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穿大麾?可仔细着要冻病了!”

  刘义王与刘礼刘匍匐着爬到她腿边,哭道:“娘,这事让您知道了是在要您的命,可是却不能不让您知道……娘,怎么办呀娘……”

  习研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跪在她们面前,再也管不得身份的尊卑,厉声道:“几位公主若是真想要了太后的命,便只管说了吧!”

  阴丽华只听此言,便似有所悟,拉住习研,制止了她。眼睛慢慢扫过三个女儿,义王在,中礼在,礼刘在,只有一个不在,她最小的女儿——刘绶不在。

  她屏住一口气,问:“是绶儿,是不是?”

  三姐妹泪眼对望,不摇头,却也不敢点头。

  阴丽华点了点头,手指突然抖得不成样子,扯着习研,“去,叫皇帝来!”

  帷幔一掀,刘庄和刘苍走了进来,沉声:“娘,儿子在这儿。”

  两兄弟直直跪在阴丽华跟前,阴丽华只瞅着刘庄,一字一字地问:“你妹妹她怎么了?”

  刘庄闭了闭眼睛,正欲答,却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太后!太后娘娘——不要拦着我,我要见太后娘娘——”是阴丽华的娘家大嫂虞氏的声音。

  “咄!大胆贱妇,此乃太后寝宫,岂容你来喧哗,拖出去!”

  “娘娘——新阳侯夫妇与阴丰已经自杀了……”声音慢慢地远了,但还在挣扎着,“娘娘,阴氏一门四兄弟,已经死了三个了!如今只剩您这么一个兄长……娘娘……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啊娘娘!您不能这么狠心啊……您不能这么狠心……娘娘……太后娘娘……”

  “太后!您真的要灭了阴氏满族么?!您也是阴家出来的……您……您也是阴家的姑娘啊……”

  阴丽华哆嗦着要从榻上起来,手指着殿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庄冲过去一把扶住她,“娘!娘!”

  她痉挛地揪住他的围裳,努力地吐出一个字来:“说!”

  刘庄扶住她,跪在地上,“娘不要急,儿子跟您说!阴丰杀了绶儿然后自杀,新阳侯夫妇也跟着自杀了!”

  阴丽华一把捣住胸口,张着嘴,直着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刘庄等人大惊,围着她几乎乱作一团。

  过了许久,阴丽华才缓过劲来,张着嘴,嘶哑着“啊”了一声,俯身倒在榻上,“要活活疼死我呀!”

  之后便伏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刘庄急红了眼,一把搂住阴丽华不停地叫“娘”!

  刘苍冲着殿外嘶吼一声:“快去宣太医——”

  十数个太医令守在西宫,刘庄发了狠,指着满屋子的宫女内待与太医令,吼着:“治不好太后,朕就将你们通通杖毙!通通杖毙!”

  太医令抖着手脚爬过去帮阴丽华请脉,马钰带着刘炟与各个贵人美人匆忙赶过来,与刘义王、刘苍、刘中礼和刘礼刘他们跪在一旁守着。

  整座西宫人人提心吊胆。

  刘庄直着腿慢慢踱出侧殿,一步一步走到石阶处,坐在阴丽华常坐的地方,一脸灰败地看着中庭。

  习研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突然走过去跪在他脚下,哑着嗓子道:“奴婢拼着一条贱命,只想求陛下一件事。”

  刘庄叹了口气,哑声:“习姑姑腿脚不便,请起吧!”见习研不动,便只得又道:“你就是不说,朕也不会那么做。”

  习研不动,“陛下知道奴婢求的是什么?”

  刘庄道:“姑姑自幼入阴家为婢,侍奉母后,自然视阴氏为亲人。朕……”稍顿,他叹息着扶起习研,“姑姑视阴氏为亲人,难道朕就不是?那是朕的母族。”

  习研含泪一笑,“奴婢,谢过陛下。”

  刘庄咬着牙,闭了闭眼,听着殿里极力压抑的哭声,捏紧了拳头,才沉声:“只怕真如姑姑所言,此事,是在要母后的命啊……”

  习研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往日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这时也有些散乱了,花白的发丝被寒风吹着,苍老的凄凉便随着那风,席卷而至,无所遁形。

  “陛下——”

  内侍匆匆忙忙跑过来,刘庄脸色大变,一跃而起,一把提起内侍的前襟,厉喝:“太后怎么了?!”

  内侍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回道:“太……太后,醒过来了,东平王……东平王……”话未说完,刘庄已经丢开了他,快步往侧殿而去。

  殿内,阴丽华自醒过来,问了围在身边的众儿女一句:“这是怎么了?”之后,便似是想起了她昏倒之前的事情,便不再开口了,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刘庄进来后,众人都闪开,后退跪到他身后。他跪在阴丽华床头,低声叫:“娘,娘,您睁开眼睛看看儿子吧!”

  过了一会儿,阴丽华睁开眼,也不看刘庄,却只是极为平静地道:“皇上,你妹妹死了,就让她死了,我不心疼。”

  此言一出,且莫说刘义王、刘苍等人了,就连刘庄都怔住了,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娘?”

  “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把她惯得骄横跋扈,蛮不讲理。爹是皇帝、哥哥是皇帝,她仗着爹爹和哥哥的宠爱,整个雒阳城都装不下她了!新阳侯府与公主府被她搅得天翻地覆!郦邑公主……她比我这个太后都威风!

  “死了,都是她自找的,她自己作的!我这个做娘的,我不心疼她,我不心疼……死了就死了吧,我……我一眼都不会去看她!”

  刘庄了然了,他握住阴丽华的手,又是急又是气,“娘!”

  阴丽华侧头看他,“皇上,杀公主是灭族的大罪,该怎样处罚你就下诏吧!我不替阴家求情,我只恨自己生了那么个祸害的东西,早知道今日……当初我……我就该……”

  “娘!”刘庄急了,低喝道,“舅甥本一家,难道您认为儿子就真能将阴氏满门都灭了?新阳侯夫妇和阴丰已经自杀谢罪了,儿不欲追究其他人的责任,此事,就这样吧!”

  阴丽华侧着眼睛看他,过了许久,似是拼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轻轻动了动手,“你们都走吧,我累了。”

  刘庄叹了口气,离开侧殿,在外殿守着,这时中黄门来禀,说是原鹿侯在宣德殿求见陛下。

  刘庄无奈,离开前着马钰好生侍奉太后。

  待众人都离开后,阴丽华将马钰和习研也一并屏退了,一个人默默地坐着。

  刘绶,她最小的女儿,她最心尖上的那一块肉,就这么没了。

  这个孩子不像义王与阳儿他们,她出生在她即将入主椒房的时候,自呀呀学语,便唤着她母后——她不像刘义王与刘庄他们,总是改不掉,爱唤她“娘”,这个孩子总是软着声音唤她“母后”,做错了事的时候,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会腻到她与刘秀的身边,撒娇地叫:“父皇,母后……”以至于,这个孩子成亲离宫搬到公主府以后,她也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心中空落落的,恍惚间总是会听到她软着声音唤:“母后,母后……”

  而这一次,却是彻彻底底地,真的没了。

  能怪谁呢?当初想的就是这个孩子性子不好,嫁给旁人她不放心,唯有嫁给自家人方才能担待些。阴丰那个孩子脾性如何,她这个做姑母的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只是想着,脾性像就儿倒也无妨,自己的胞弟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脾气差一些倒也还好,至少能挫一挫绶儿的骄纵性子。所以,每回绶儿回宫向她告阴丰的状,她总是一笑置之,并不多加理会,心中甚至还有些暗喜,终于是有人能够克得住自己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儿了。

  只是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啊!

  当初以为是小儿女的小打小闹,竟会是如今家破人亡的后果!

  怪谁?能怪谁?只能怪她阴丽华!

  她捶着胸口,放声大哭。是她的一己之私害了就儿一家,是她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都是她啊!

  马钰与习研忐忑不安地守在外殿,里面越是安静,她们便越是紧张。

  蓦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自内殿传来,二人俱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马钰招来内侍。

  “去,奏明陛下,说太后哭了。”

  刘绶之死,于阴丽华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但刘绶死后不久,却又传出阴识病危的消息。阴丽华挣扎着去了原鹿侯府,终于赶上见阴识最后一面,她叫了一声:“大哥!”抱着阴识,怆然涕下。

  刘绶之死于她来说打击已是够大,如今又加上阴识,才刚刚能下床的阴丽华,便又再次倒下了。马钰衣不解带地在西宫伺候,就连擦身换衣这样的事情,也都是她亲自来。

  日日与阴丽华说话解闷,宽慰解怀,从未见过有任何的不耐。

  对于这个儿媳妇,阴丽华是越发地满意。

  等她身体稍好一些,能够下地走路后,便有有司请奏长秋宫。

  刘庄看着阴丽华,不敢说什么。

  阴丽华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便顺水推舟,道:“马贵人德冠后宫,就选她吧!”

  刘庄难掩喜色,起身躬身道:“诺!”

  永平三年二月十九,明帝刘庄立贵人马氏为皇后,皇五子刘炟为皇太子。

  虽已立为皇后,但马钰仍旧每日侍奉阴丽华,擦身换衣,事必躬亲。这让阴丽华心中更为满意,确认了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身子一日日好转,她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还想再为刘秀做些什么。他这一生为这座江山付出,将四十年前满目疮痍、四分五裂的大汉王朝重新治理成如今太平盛世,他所得到的,不该单单只是“世祖”和“光武”两个字。

  所谓杯酒释兵权,不是某一个皇帝的首创,而是有刘秀先为他开了这样一个保住了功臣的好头,才得以让他凭借一个偷师的招数,而流传千古。

  她要让后世们每每想到那个招数,便能想到,刘秀才是真正的磊落坦荡的一代帝王!他进文臣退武吏,他不光保住了江山由争战到内治的平稳过渡,他更保住了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功臣们!他不光保住了他们的性命,更加让他们封妻荫子,一生都安享富贵!

  若论文韬,若论武略,若论仁德,若论贤明,谁,又能比得过光武皇帝刘秀?!

  她要让后世们都记住,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是怎样的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

  那日刘庄来请安时,她慢慢地道:“你父皇征伐半生,才得济大业。而及天下定,又退功臣而进文吏……但是,那些跟着他四方征战的老臣们,最后却得以保存。这是你父皇的仁德,更宜为后世之楷模。”

  刘庄道:“母后说的是。儿臣至今难忘建武十三年时,父皇在宣德大殿上的那一场筵席。仅仅一场酒宴,便使得功臣得以保全,而皇权又得以集中……兔死狗烹之事,全然被父皇更换。儿臣相信,父皇之仁德,必为后世所赞誉。”

  阴丽华点点头,微笑,“最后为你父皇做些事情吧!”

  “诺!”

  次日,刘庄于云台思中兴之功臣,便命人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

  此二十八将依次为:

  太傅高密侯邓禹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

  建威大将军耿弇

  执金吾雍奴侯寇恂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岑彭

  征西大将军夏阳侯冯异

  建义大将军鬲侯朱祐

  征虏将军颍阳侯祭遵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景丹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盖延

  卫尉安成侯铫期

  东郡太守东光侯耿纯

  城门校尉朗陵侯臧宫

  捕虏将军杨虚侯马武

  骠骑将军慎侯刘隆

  中山太守全椒侯马成

  河南尹阜成侯王梁

  琅邪太守祝阿侯陈俊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

  积弩将军昆阳侯傅俊

  左曹合肥侯坚镡

  上谷太守淮陵侯王霸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

  右将军槐里侯万脩

  太常灵寿侯邳彤

  骁骑将军昌成侯刘植

  阴丽华坐在西宫的石阶上,闭目想着这一个个的名字。想着当年他们是怎样的意气风发,这些将军们剑指江山,追随着刘秀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十多年,终于换来了大汉朝如今的太平盛世!

  可如今,却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一直被刘秀护在羽翼下的妇人,还在一年一年地熬着。

  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

  人越是老,便越是喜欢回忆从前。如今,能够支撑着她一日日过下去的,便也只剩下这些回忆了。

  永平三年四月十七,刘庄封皇子刘建与刘羡为千乘王和广平王。

  十月的时候,阴丽华提出想回章陵去看一看。

  那里是她曾经无数次想要回去的地方,想要入刘家的宗祠,想要……被刘家的祖宗认可,成为真真正正的刘家妇。

  建武十七年时,刘秀带她回去的那一回,如今再想起,仍旧是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其实那样的刘秀,才是最逍遥自在的。他也一直……想要过那样的日子吧?

  十月二十二,刘庄陪着阴丽华回到章陵,住在刘家的旧宅,她住在刘秀曾经住过的房间,睡在他曾睡过的床上。

  安然入睡。

  之后,又宴请刘、邓两家子孙,倒还真是乐上了一阵子。

  离开时,刘庄扶着她道:“等母后身子大好了,儿子再陪您多回来几趟。”

  她乐呵呵地道:“好!”

  永平四年九月十二,千乘王刘建去世。因无子嗣,国除。

  但等阴丽华身子才好了一些,却又出了另外一件事。

  永平四年十月,陵乡侯梁松因怨恨朝廷、悬挂匿名书进行诽谤而被捕入狱。

  刘义王哭倒在阴丽华腿边,求她救梁松。

  阴丽华看着哭倒在自己腿边苦苦哀求的大女儿,忍不住长长叹息。

  “母后,除了您没人能救他了……除了您了!皇上是铁了心要杀他,您若不救他,他便必死无疑了啊,母后——”

  阴丽华低眉看着她,任她哭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起来。”

  刘义王不起,一径哭着哀求。

  阴丽华叹了口气,问道:“义王,你抬头看着我。我问你,梁松犯的到底是什么罪,你知道么?”

  刘义王一顿,泪眼蒙眬地抬起头,不答。

  “你知道的。我再问你,你知道诽谤朝廷是什么罪么?义王,梁松仅仅只是诽谤朝廷么?他这些年大肆招揽门客,各国诸王里,他到底跟哪一个走得最近,往来最为密切,背地里又在做些什么,你又知道么?”

  刘义王只哭不答。

  阴丽华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你知道,你都知道。可是,你阻止了么?在梁松和荆儿之间,你想保谁的命?嗯?”

  刘义王突然大声道:“我阻止了!我……我打他骂他罚他!可是他背地里,还在弄那些……娘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的夫婿,他是我的丈夫,娘你让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阴丽华喃喃念着,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盯着她道,“你父皇浴血十多年打下来的江山,耗尽了心血方创今日之盛;你弟弟自打坐上这个皇位,便兢兢业业,生怕一步走错,让江山陷入危境,让你父皇和我因当年的废后和废太子而背上千古的骂名!这些在你心里,竟都比不过一个梁松么?你姓的是刘,你身体里面流淌着的是我们刘氏皇族的血液,你是你父皇逾制亲封的长公主!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你……”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又倚回了床上,微喘息着,“你如何对得起你父皇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如何对得起你头上长公主的这个称谓?你又如何对得起你父皇对你的千万宠爱?!”

  提及刘秀,提及江山,刘义王怔怔然,忘了哭,过了一时,才又泣道:“女儿对不起父皇,辜负了您与父皇……娘,女儿只要能保伯孙一命便好,只要能让他活着就好!只要皇上能赦了他,女儿即刻便与他仳离!娘,我只要他活着啊……”

  “不!”阴丽华突然打断她,一字一句地,“梁松不能活!”

  刘义王惊呆了,猛然扑过去抱住阴丽华的腿,大哭道:“娘!女儿自小未曾求过您什么!只求您这一次!只这一次……娘……”

  阴丽华看着她哭得耸动的双肩,心头软了下来,搂着她,叹道:“义王,你自小便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这般糊涂了呢?你弟弟方才坐上这个皇位没有几年,废太子虽已死,但郭氏一党明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仍旧虎视眈眈,郭圣通的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梁松赶在这个时候犯事,不要说娘是无心保他,娘纵是有心,也一样保不住他!皇上是非杀他不可的!”她握着刘义王肩膀的手紧了紧,“为了江山,为了你弟弟,梁松必须死!”

  刘义王猛然在她怀里抬起头,凄厉地叫:“娘——”

  阴丽华一叹:“当年,你父皇跟随你大伯父起兵,小长安一役汉军战败,南阳刘氏族人死伤过半,你父皇带着宁平公主伯姬共骑一骑逃亡,半路遇上表嫂,也就是你的二姑母——新野节义长公主刘元和她的三个女儿,你父皇执意带上她们母女四人一同离开,但你姑母她却为了你父皇和伯姬能够活命而坚决不肯上马,最终,母女四人尽数毙命于敌手。”她皱着眉,时隔三十多年,那一夜小长安的惨状却仍旧历历在目,丝毫不忘。邓芝、邓玉、邓宁,最大的尚且不到十岁,小脸上染满了血,任她如何哭叫,都一动不动。

  “你父皇登基为帝后,追谥表嫂‘节义’二字,立庙祭祀,至终都不忘二姐的恩义。义王啊,你也是姐姐,你的姑母她能够为了你父皇而带着自己三个女儿甘心赴死,为什么你就不能为了你的弟弟而舍弃一个梁松呢?”

  刘义王的手一点点地僵硬,变冷。

  “义王,这里只有我们娘儿俩,有些事,娘不妨跟你道明了来讲。你总道娘不救梁松,可是孩子,娘还能保他几次呢?当年若不是为了梁松、窦固,若不是为了你和中礼,你父皇又岂会让马援……含冤而死?为此,你父皇至终都在自责。窦固这些年还好,安安分分地被中礼管束着,不曾犯什么事。但是梁松呢?这些年他不但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愈加地猖狂!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想要威胁你弟弟的皇位了!不是我不救梁松,是他,不争气!义王,不要再为梁松求情——你只当是为了阳儿。”

  只当是为了阳儿……

  刘义王撤离阴丽华的怀抱,满心悲苦,却又隐含愤恨地看着她,“只当是为了阳儿?母后,自小到大,你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阳儿,你和父皇对他偏心得还不够么!而我,我为阳儿做的还少么?从小,我怕他被刘辅、刘康他们欺负,天天护在他身边,他小,刘英、刘辅他们打他,有多少是我替他挨的!郭皇后始终看我们不顺眼,尤其是阳儿,足足是她的骨中刺,有多少次他被郭后找理由惩罚,是我替他受的!但又怕母后知道这些伤心,我从来不敢告诉您知道,疼得狠了,我就自己躲回寝宫里哭……我受的这些,我为阳儿做的这些,难道不够?可是如今他要杀我的丈夫,他想过我这个姐姐没有?

  “我们姐弟多,总也有被母后忽略的,父皇总是忙着朝政,更是顾不了。不都是我在哄着安慰着他们!”她咬牙切齿,心里的委屈犹如天般大,“母后,您还想我再为他们付出什么?是不是真的就像姑母一般为他们死了才算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

  阴丽华大惊失色,大喝一声:“义王!”打断了她,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女儿,她尚算年轻的脸上带着愤恨与悲伤,还有浓浓的不甘。

  但却是陌生的。

  这是她的那个听话懂事乖巧的女儿么?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女儿心里面竟有如此多的怨恨,是在怨恨她么?

  是不是为他们死了才算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

  她是她的女儿啊!她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疼在心坎里的大女儿啊,用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眼前这个,真的是她的义王么?

  她试探地叫:“义王?”

  刘义王站起身,胸脯起伏着,看着她已经年老的母亲,听到她唤她,心头一戚,转身跑出了侧殿。深色的裙裾在昏暗的侧殿里划过一抹悲怆的色彩。

  “义王——”

  内侍宫女们跑进来,跪了一地,垂首唤着:“太后。”

  习研腿脚不灵活,进来得慢了些,跪在榻前扶住阴丽华,“姑娘,怎么了?”

  阴丽华的眼睛里慢慢渗出泪来,“义王啊,她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啊,她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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