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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28章 :曲终人散

  刘义王着实伤了阴丽华的心。

  虽然事后她的这个大女儿回来求她原谅,但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却不是说收回便能收回的。

  以至于阴丽华每每想起,便总是忍不住落泪。

  人老了,感情也脆弱,经不起儿女的一丁点伤害。

  永平四年年底的时候,刘苍因亲辅政,声望日高而意不自安,前后累上疏称:“自汉兴以来,宗室子弟无得在公卿位者,乞上骠骑将军印绶,退就藩国。”

  这事刘苍与阴丽华说过几次,她倒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既是亲兄弟,刘苍能帮刘庄的,便多帮帮他,也是好的。但后来也终于想明白,就算是亲兄弟,亦会有刘荆之事发生,刘苍久居高位,免不了要受刘庄猜忌。时间久了,两兄弟渐生嫌隙,反倒是毁了兄弟情分。

  刘庄的皇位已然稳固。刘苍这个时候请辞,既全了兄弟情分,又免了日后生嫌,不失为是一个好的做法。

  阴丽华心生感慨,最为忽略的儿子,反倒是最成才的。想想刘荆,仍旧是又气又恨!

  刘苍几次上疏,刘庄终于松动,允其返回封国,但却不准他还骠骑将军的印信绶带。

  永平五年二月,刘苍回藩。刘庄任命骠骑将军府长史为东平国太傅,掾史为中大夫,令史为王府郎。特赐东平王刘苍五千万钱,十万匹布。

  刘苍在临走前到西宫辞别阴丽华。

  阴丽华拉着这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儿子,嘱咐了一堆,刘苍始终含笑听着,未有一丝不耐。

  “你这回走,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说不定我哪天就死了,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刘苍突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娘啊,不管苍儿去了哪里,苍儿的心都还在娘的身上;娘的心也在苍儿身上,哪怕是为了苍儿,娘也要好好的……”

  阴丽华呜咽着点头,“我会……我会好好的……”

  人老了,就成孩子了。有时,反倒还要孩子来哄劝。

  到了永平六年以后,阴丽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马钰几乎住在西宫,日夜守着她。

  但阴丽华多数时候,却都是在沉沉地睡着。

  有时梦里会出现当年的新野。她在邓晨的家中,第一次见到刘秀时的模样。

  有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拿着简牍,教邓芝或邓玉念书,偶尔抬头间,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对她微微一笑,她的心从此沦陷。

  清醒时,她会拉着刘炟的手,教他一两句诗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通常,刘炟都会歪着小脑袋道:“皇祖母,这个孙儿都会了!”

  她会打起精神,笑呵呵地回他:“是么?我的小孙孙真厉害!”

  病入膏肓时,刘义王、刘中礼、刘礼刘还有她的几个孙子外孙们,都会围在她床边等着她醒过来。她佝偻着身子,侧身躺在床上,身侧是空空的床位。自他离去这么多年,她仍是习惯只睡一边床位,就似乎他仍然还在一般。

  每一次睡着,都隐有期待。

  期待着,能够和他重聚。

  那一日,天还很冷,她觉得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刘庄就守在她床边,她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道:“要好好地,把你父皇留给你的江山治理好。你的性子急躁,得好好收一收,这样为帝不行。”

  刘庄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点着头,“儿子听母亲的话。”

  她微微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马钰,虚喘了口气,道:“皇帝的性子急躁,你是他的妻子,要学会让着他,哄着他,但有时也要劝着他……你明白么?”

  马钰哭道:“妾谨遵太后教诲。”

  阴丽华闭上眼睛,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殿中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三个女儿围在她床边哭着喊娘。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几个孩子也都是喜欢这样围在她床边叫着她“娘”。

  她看着几个孩子,一个一个望过去,却缺了刘苍、刘荆、刘京和刘绶……

  “娘不在了,你们都要好好的……以后娘再也顾不到你们了……”

  几个都是已有儿有女的孩子再也憋不住,号啕大哭。

  阴丽华受不了这么吵闹,便吃力地抬手拉了拉刘庄。“你们都……出去吧,让我睡一下……”

  刘庄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呜咽着不肯走。

  习研跪在他们面前,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诸位公主,太后娘娘好清静。你们就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吧!”

  习研的话一出口,殿内先是安静了一会儿,但接着更撕心裂肺的哭声又传了出来。

  刘庄看着阴丽华的样子,终于伏身叩拜:“儿子……拜别母亲!”

  阴丽华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迷蒙间,看到刘庄在慢慢离开。她突然攒起了力气叫了一声:“阳儿啊……”

  刘庄立刻回头,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娘!”

  她勾了勾唇角,慢慢地说了一句:“这是娘最后一次跟你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便交给你照顾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刘庄带着哭腔叩头:“诺!”

  终于在气若游丝的时候,殿内归还安静。

  “习研……你好……好养老……阳……阳儿会照料……你的……”

  习研跪在她身边,轻轻地为她擦手,擦脸,淡淡地道:“奴婢不要皇上的照料,奴婢是姑娘的奴婢,姑娘到哪里,奴婢便跟到哪里去。”

  阴丽华想要笑一笑,可是全身却已连笑的力气也无。

  她看着帐顶,慢慢地阖上双眼。

  她的人生,从第一眼看到刘秀起,便发生了转折。因为一句话,颠沛流离从生到死转了几个轮回,却最终还是落入了他专为她设的情网里。

  她这一生,遇到过太多人。因为年轻,与人结怨,被人所恨;总是埋怨命运的不公,却极少感恩她所得到的幸福。

  如今那些人都已离开,她在弥留之际,却忍不住想,九泉之下,她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还在等她?

  她一辈子的情,一辈子的劫,一辈子的心之所系。

  九泉之下,她还想要再听他说上一句:“娶妻当得阴丽华。”

  至死,执迷不悟!

  永平七年正月二十日,皇太后阴氏驾崩。谥曰:烈。

  在位二十四年,年六十,与先帝合葬原陵。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痛。

  似乎比当年淯阳遇袭的那一次还要痛。

  阴丽华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她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有这么痛的感觉?

  “哎哟小沈,你可醒了!”这个声音有点大,震得她连头都觉得疼。可是小沈是谁?她慢慢吁了口气,睁开眼。

  在眼前放大的一张脸,带着惊喜的笑意,见她醒过来,冲着外面大叫了一声:“哎,那什么,医生!我这边病人醒了!”医生,多熟悉的称呼啊……医生?!她猛然瞪大了眼睛,扭头四下看,房内所有的设施都是现代的,而她手上,正吊着点滴。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所有的皱纹都没有了。

  这是……她不顾背上疼痛,架空上半身往一旁的病床上看,晃着扎针的那只手动来动去,已经有回血的趋势。“哎,你这伤还没好呢,乱动什么!”刚刚出去的人再次反回,见她在做危险动作,忙小跑过来。

  “我……”刚一出声,就觉得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问:“这里是哪里?”

  “英雄,这是医院!”医院……她点点头。原来不是死了,而是回来了。

  “我睡了……睡了多久了?”那人抬起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一本正经地:“36个小时48分零……35秒。”她慢慢躺回床上。原来她用36个小时,过完了长长的一生。所谓黄粱一梦,原来就是这样的么?刘秀……不,苏文呢?她抓了抓一旁的同事,张了张嘴:“苏……”“沈昼。”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她僵住不敢动,慢慢地转动着眼珠。看到门口处的那个男人,黑色的西服,气势沉稳,虽然气质冷淡,但却不妨碍他极强的存在感。刘秀……不,或者是苏文。双眼蓦然一酸,连鼻尖都是疼痛的。

  一边的同事见她哭起来,忙撤开,唠唠叨叨地:“这一醒来就哭啊?哎哎,苏先生,这小沈交给你了,我先回组里把这消息告诉主任去。要不然他非得给小沈申请个特级英雄的称号不可!”苏文走到她床前,伸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淡淡问了一句:“很痛?”

  她呜咽一声:“嗯……”

  “还逞强吗?”哭着摇头,眼睛不愿意从这张熟悉的,带着同样心疼的脸上移开半分。“工作辞不辞?”

  “辞……”他坐在她床边,长长出了口气,冷淡地瞪她一眼,“几乎没有吓死我。”“你……”她不知是哭还是笑,眼泪花了满脸,“你……你不是也受伤了?”

  “我伤了肩膀,没大碍。”“那……你还娶不娶我了?”苏文无奈地看着她,问:“你不是要跟我分手?”她突然不顾一切攀住他的肩扑到他怀里,大哭,“不分了不分了,我死都不要跟你分手……”苏文咝咝吸了口凉气,伸手帮她将手上的针头拔掉,才避开她受伤的地方,叹了口气,抱住她,“回去后咱们就结婚。”

  她使劲地点头,“文叔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你……”“文叔是谁?”他问。

  “你!”她笑着哭。原以为只那一世的情缘,却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是上天一早就注定了的。注定了他们这一辈子,相遇相知再相恋。注定了……还要再过一辈子!

  从H市离开后,阴丽华和苏文……不,应该是沈昼和苏文去了趟原陵。如果不是沈昼的工作原因,苏文对沈昼,向来是有求必应的。站在东汉光武皇帝刘秀的陵前,沈昼哭了笑笑了哭。苏文问:“你哭什么?”

  她拉了拉他,指着一旁巍峨神像,说:“你看,你们是不是很像?”苏文仔细端详半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像是有几分相像,但是拿我跟汉世祖比,也亏你能想得出来了。”

  沈昼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光武皇帝的神像,满面泪水,却笑得幸福。下一世,娶妻仍得阴丽华。刘秀,我知道了。你是来履行你的诺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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