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孔雀的叫喊》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九章.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孔雀的叫喊》 作者:虹影

第九章.2

    黑暗铺向整个草原,看不到目的地,也看不清路,只有一片干涩的漆黑,寒风刺着眼睛针扎似地痛。她紧抓马缰,向前飞奔,终于路边出现了一处灯亮,她想那如果就是家,有多好,一盏小小的油灯,周围有四面泥墙护住的温暖,隔开这个冷漠无人性的世界。
    在这山中之山,看那山色夜色,这大片的黑暗中的一二星灯光,那里是什么样的家人围坐在一起?想起那在夜骑中的灯光,她的心情突然低落,人变得脆弱起来,她这一生里太需要一个家,一个温暖充满爱的,哪怕像陈阿姨家那样有点汗臭味的窄小贫穷的家。看来她并不脱俗超凡,她只是一个太平常女人,需要有人理解,而她所谓的“家”中,谁也没有理解她,母亲,丈夫,已故的父亲。她感到他们都太辽远,太冷漠,就像遥不可及的寒夜之光。
    李路生用电子卡打开门时,柳璀已经电话叫来炒饭吃了,看着电视里的二十四小时滚动的国际新闻节目,也看到那头全世界著名的母羊,完全没有感到职业性的激动。那件旗袍早就迭好放回盒子里,那双高跟鞋早就滚在床底。房间里光线柔和,多了盏床前灯。
    “头痛怎么样?”他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一边拉开自己的领带,透了一口气。
    柳璀关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安静了。“我根本没有头痛。”她对他平静地说,“很抱歉,没能把夫人角色尽职到底,辜负了你的信任。”
    “没关系,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呢?”她有点好奇:这个人自以为是的聪明还有没有个限度?
    “那个吴董事长对我说了,他不小心把你惹恼了,要我来圆圆场,希望不要坏了他们的计划。”
    “我没精神去破坏他的生意经。”她站了起来,帮丈夫脱下西装,挂在衣柜里。她说,“我只不过不想克隆犀牛做补药而已。”
    李路生笑了,“犀角壮阳?啊哈!”他做了一下鬼脸。“历史的错误,让香港做了中国现代化的前锋,俗得掉渣儿,弄得我不得不跟这些‘恭喜发财’打交道。”他轻蔑地插了四个字,时髦广东话。
    柳璀心里笑了一下。“你为他们表演够卖力气的,他们把你看成盖世英雄。”
    “算了吧,看成钱的来路而已。”李路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们没想到我把三峡弄成了一本万利的摇钱树。”他很随意地踢开擦得雪亮的皮鞋。“早在论证时,很多人就说三峡预算是钓鱼,会成为把经济拖垮的无底洞。这些人哪懂经济!”他解开衬衣上面两颗钮扣,看着柳璀说,“你瞧,不是我找钱,是钱找我,资本在感谢我使用它们!”
    如果不是在这房间,李路生绝对不会说“我”,肯定要说“我们”、“公司”,甚至把功劳推给“领导”。柳璀重新坐回沙发上,看着他走到床边,搁了茶杯,舒服地朝床上一躺。“犀角比伟哥好?反正我不要!”他伸手去端杯子,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这一程可把我搞得够烦的。”
    柳璀想起母亲说的话,“权力是最有效的壮阳药。”她想说,“权力也是最醉人的香酩。”不错,这个李路生不需要犀牛角,但他开始胡说了。
    他过来,伸手来揽她,亲吻她,拉她上床。她挣脱开了。
    “怎么啦?”李路生生气地问。
    柳璀想,她的身体真是不由她控制:李路生打贪官时,她就愿意与他身体相融,他回到春风得意状态时,她的身体就自然会反抗。那件一直搁在心里的事,可以问一问了。
    “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真的?”
    “什么电话?”他躺回床上。“早点去洗个澡睡吧。”
    柳璀说她已经洗过澡了。她偏了一下头,提醒他说,就是她前天刚到坝区,给她房间打电话的女人,说是有要紧事要跟她谈。
    李路生起身,说他去冲洗一下。“忘了这个事吧,我们要面对的是我们走到的现在。我们将创造历史!你瞧,原先西方舆论一片反对声,现在西方银行要借钱给我,我也不要,我们的经济比它们运行得好,我们的城市比它们豪华!”他做了一个兴奋的姿势:“每次我能把西方人弄得哑口无言,只能表示钦佩,我就有一种特别的快乐。你是不是这样?”
    柳璀眼睛跟着他。“你是想说,没有这么个女人?”本来她可以收场了,可是今晚她偏偏不想善罢干休:他越是往光辉的未来上引,她越不想放过他。
    “你一定要知道?”李路生摆下脸,很不高兴。
    柳璀沉着地接上他的挑衅,尖锐地说:“也不一定。我只是不喜欢做人不坦诚而已。”
    可能是柳璀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刺人,他神色有点阴沉。“那就不用再问。”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给下属下命令。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烦。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夜行船路过,发出闷声闷气的叫唤。李路生走过去,拉上窗帘。他去浴室,水声淅沥,没一会他就穿了睡袍出来了,手里抱着衣裤。一件件整整齐齐搭在椅子上。他校了一下闹钟的时间,睡到床上。柳璀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他说下去,他就是不想说话。
    他把他右旁的台灯关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柳璀在半明半暗中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愿意看床上的这个男人。她说,“你认为,做妻子的没有必要知道。我为你这样对待我感到羞愧。”
    李路生坐了起来,把台灯叭塔一声按亮。他第一次被柳璀追问到这种地步,很不习惯。他把话题转开去,“我们多年来,婚姻一直是美满的,我相信今后也一直会是美满的。”
    “人是变的。”她说,“例如你,越来越――能干了。”
    他听出此话里的讥讽,他站了起来,脸胀得通红。柳璀怀疑他在外面绝不是那么容易动怒,而在家里,在妻子面前就可以自在地把情绪发泄出来。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他说。“你是认为我不过借国家大,人口多,筹款才那么顺利。哪怕我承认你的想法有点道理,归根结抵,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三峡水库也总是要有人来建的。”
    “你说得太对了。”他接过话头,“跟你明说:当初关于三峡上不上的争论,反对派有个最大的误区,就是不明白早就有十多万人在为水库工作,早在八十年代,光是长办和部委已经有几万技术人员在干活,如果三峡不上,那么多箭在弦上,全都退休?光是惯性,也不得不上马。”
    柳璀说,“我也知道,整个中国也就是找事做,才建设得那么轰轰烈烈。大家找事做,才需要领袖人物。”
    “难道整个世界不都是如此?不然怎么办?”李路生不理睬她的讥讽。“不然,人类怎么进步?亚洲怎么才能赶上西方,成为文明的新引导者?”
    她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丈夫的确点到了关键,用比西方更西方来超过西方,把良县变成底特律,这就是我们在奔的远大前途。她仿佛看见整个三峡在水库建成之时,被江水淹没的情景。是的,哪怕三峡水库成为淹峡水库――一切可以更新,巫山有新云雨,十二峰外有外十二峰,而那些古墓,白鹤梁上的石刻鱼,沉在水里,会开发成水底考古。
    她已经明白了人类的傲慢。这让她想起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细菌菌落,那无穷分裂,繁殖量级数增,把培养皿上全部的胶质都吞食,然后才罢休,才集体死亡,剩下个别的裹成休眠孢子,不死不活地等待下次感染的机会。最高级生物与最低级生物,怎么会走上一条路?
    她突然非常沮丧,望着他说,“对不起,我一到这地方,性格就变古怪了,不近人情,也许我真不适合做总裁夫人,你还是另择高人吧。”
    李路生走到沙发边,好象想抱住她,安慰她。
    “你是大教授,科学家,这我理解。我只想让我们的婚姻不受破坏,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看柳璀对他这一套妥协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站直了身子,愠怒地说道:“千万别把你那母亲说的话当真。”
    她也直坐了起来,气得脸色发白。李路生一向不提岳母,她不太清楚他与岳母为何保持距离。母亲对这个女婿呢,也是一向话不多,虽然母亲一直把李路生一家当作救命恩人,也一直说他的好话,把道听途说关于李路生的前程之类的,说给她听。
    她从来也没去深究过原因,因为她自己与母亲并不亲密。但李路生这样公然的敌意,却是她从未料想到过的,看来李路生明白,若没有母亲的挑明,柳璀自己不会对他们的感情危机如此敏感。或许又是那瓶该死的香水,那个送香水的女特务回去报告了什么。
    她的办公室有一株仙人掌,越长越高,长出好多小仙人掌,不用水就可活,可是浇了水长得更好,他们的感情呢,他们用水浇灌了吗?
    “我想,”柳璀说得一字一板,清楚极了,“你有责任把这句话解释一下。”
    李路生一点也没有着慌,他似乎早就准备着这场摊牌,可能在心里推演过多次――这个人可能把婚姻也当作政治,她怎么至今才明白这点?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傲慢的男人没有必要把母亲看作对手。
    “我珍惜我们的婚姻,我不希望弄成你父母那样的关系。”
    看到柳璀差点跳了起来,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坐好。但柳璀猛地把他的手拂开,这个作她丈夫的男人一脸严肃,看起来准备拿出杀手锏了。太好,她想明白几十年来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那你更要说明白!”
    李路生坐到对面的椅子里,不慌不忙地说,“你父母的事,我也是很晚才知道。当时我父亲病危,才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他以前不肯说,怕影响我们的感情。其实我一直把两代人的事,分得很清楚。”李路生好象不太情愿讲,无可奈何才告诉她似的。“你父亲对我父亲诉苦,说你母亲对他成见很深,两个人一直就没有夫妻生活,婚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柳璀正在生气,这时也吃了一惊,这完全不可能,不会是事实。父母很相爱,父亲死后,李伯母给一直守寡的母亲介绍过人,母亲都不同意。她对柳璀说,“我这一辈子就你父亲一个男人。”
    但也许,也许柳璀完全没有弄明白父母的事。
    李路生说,当时他父亲让他去四川省找一下省委组织部一位老战友,清理一下柳璀父亲遗留下来的档案,父亲说,不要到时候大翻丑事,被人利用。李路生不是人事干部,本没有资格看组织档案,但是父命不敢违抗。那是个夏天,南方最热的日子,他坐火车到成都。找到组织部那位老同志。听了他的来意,老同志说这种东西早就应当清理。但是组织部门经常有意不加清理,尤其死者,他们认为存在档案里总比不存的好。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再来办公室,因为第二天正好是周日休息。他知道人事部门看档案必须有两个人签字表示在场,不过乱局之时,不上规矩之事太多。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办公室。那位老同志已在那儿等着他,两人一起在盖满灰尘的几大间柜子里翻找,最后找出了柳璀父亲所有的案卷,一共五大包。老同志说,“全在这里了,你是想看一眼,还是不想看一眼?”
    他想了想说,“看一眼目录吧,回北京万一父亲问起,也好有个交代。内容就不必看了。”
    那档案里大都是文革时期的材料,有柳璀的父亲自己写的检查,每份都是几千字,有的上万字厚,其他大都是别人揭发他的各种“罪行”,不知为什么他有那么多仇人。四川的干部分派,文革中往死里整人,李路生以前听说了,这次才体会到。文革前那些在柳璀的父亲手下工作的人,认为他装老实得宠,这时变成了一派的结合对象,所以什么法都用得出来,最后想出绝招。李路生说有一份材料他却仔细看了,因为揭发者竟然是柳璀的母亲。
    “不用你说了,”柳璀打断李路生,她激动地站起来说,“你是说我父亲自杀,是由于我母亲‘揭发’!”
    他不高兴了,说,“我没有说这话。你也太自以为聪明了。这种刑事结论我怎么能下?况且文革压力下,做违心的事,多得很,北京那个大作家自杀,不就是因为家属揭发。我当然无法判断你母亲说的,哪些是逼出来的,哪些是她自己的怨气,我只是说,当干部的人,一旦后院起火,最无法忍受。”
    柳璀想起母亲肚子上那道大蜈蚣的伤疤,想起母亲告诉她往事时那种奇怪的神态,不禁心里发抖。母亲莫非心里真恨父亲,因为父亲当时只要孩子,不要她的命?生出柳璀后,母亲对父亲的情便了断?
    她仿佛看见那江中的一只船,母亲躺在船舱里,绝望看着父亲的眼睛。“不,”她心里痛苦地叫道,“别这么说,我受不了。”但是她只是看着李路生,慢慢地说,“你是要我向你保证我的忠诚,不会‘后院起火’?那么你的忠诚呢?”她伤心地说,“那么你的忠诚呢?”
    “别这么不信任我。”李路生说。“我早说过了,有你这样洁身自好的妻子,我才能清廉为官。”
    这个丈夫又来这一套装傻了,柳璀领教够了,她不想再追下去。她只关心那个自己有过的家。“你还有什么没有说的,请告诉我。”柳璀说,“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一个什么时候,你再抖出我父母的‘秘密’。”
    “没有了,绝对没有。”
    “那么你一定知道当时他如何自杀的?”柳璀问。
    “说了你别难过。”李路生回忆道,“你父亲被打得半死不活,人家以为他不能动了,看得松一些,结果他从地上爬起来,从十二层的楼上跳下去。我在档案里看到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一张照片!作为证据附在里面。”
    柳璀泪水流了下来,她伸手一下子抹去。父亲跳楼,现在她不用想象,就能看见那惨状,脑袋裂开,眼球蹦裂,一滩血混着白白的脑浆,她的手指和四肢都发麻了,忍不住颤抖,虽然她有预感,却一直都不敢想象这惨状。
    关于父亲的死,母亲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么多年,谁也不愿意告诉她,甚至她自己也不愿意打听清楚。李路生这次翻牌,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希望保住这婚姻,在他政治生涯转折点不要出事,柳璀应当以他的大局考虑。
    她应该原谅他才是,原谅并且忘记。可是她无法做到。江上有夜轮行驶,不过那鸣叫很低沉,全被挡在厚厚的窗帘外了。
    那火车在高声鸣笛,车厢里全是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人,他们急着去北京朝圣,在火车向前滑行时,她终于挤上去了,蜷缩在过道里,坐了两天三夜到北京。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北京,费了好些周折,她找到了李伯伯家,一个独家院子,全副武装的警卫不让她进,说是李伯伯不在家,不能让任何陌生人进。她拿出父亲的信给警卫看,警卫不看,也不进去通报,文革期间,“上访”的人太多。
    她又饿又累,便坐在院门前的石梯上,渐渐浑身发烫,头非常痛。她的身体软得躺倒下来,她想她可能会成为可怜的鬼,死在他乡,无人理睬,无人在意。幸运的是李伯伯喜欢她,幸亏军队内部斗得不凶,她在这个家里存在下来,她常常背着人独自落泪,心里牵挂父亲。李伯母当着一家人的面,说过柳璀,怎么看不到这女孩子脸上的笑容?
    她在这一刻,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十六岁!寄人篱下,她从不这么形容那段岁月,直到这个夜晚,她才明白李路生也是把她当作被保护人,一直是示恩于她而已。实际上无人真正关心过她,那些在她生活中穿过的人,谁也没有花功夫走入过她的心灵。从那时起,她内心的痛苦,就一直被她自己小心掩埋起来――那种孤独,那种永远无法解脱的孤独。
    柳璀到卫生间里,她只是想要一个人的空间。可是她一想到十六岁时她也常常在卫生间里,她便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手脚冰凉,如浸泡在水中,胸口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关在这房间里,真是受不了。她并不恨那个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复杂,恐怕不是这个晚上能弄清楚的。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孤魂一样在游离,背叛,生活总是在不断的背叛中延续,她到良县最初的本能目的,就是对丈夫的背叛的回答,而不是为了接近丈夫。她可以想象,母亲当初并不那么恨父亲,只是无处说话,一直没法抚平创伤,才弄到最后,在不该说的时候,向不该说的人,用最不应该的方式说出了一切。
    父母当初就在这江边发生的事,她怎么才能躲过呢?当年母亲感到无助绝望,现在她也一样。
    昨天半夜陈阿姨在分手时说的,那些转世之类话头,她依然不能相信。不过,如果真有如此之事,那么她就可能是玉通禅师的转世――让她来看她父亲的报应,让她到世上来看这一切大破大立的折腾。
    她突然害怕起来,整个世界的冰冷使她浑身悚然,禁不住哆嗦。
    那么她能找谁说呢?
    她不知道。她打开卫生间的门,光线也一起涌出来。她走到床边,找自己的鞋子。
    李路生的手机响了,李路生从床头拿过来,看都不看,就按灭了,扔在一边去。不过他下意识地看了柳璀一下。柳璀也看了他一下。她穿上鞋子,李路生问,“你要上哪里?”
    “你不用知道了。”柳璀强压住心里的火,淡淡地说。
    “我是你丈夫!我必须知道!”他吼起来。
    这时又有电话铃响,声音来自衣柜。李路生赶紧走过去,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一个手机,看来这个手机号码只有他的几个亲信知道。他边接,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暴雨正倾盆而下,把窗玻璃打得啪啪直响。
    “滑坡?”李路生问。
    对方紧张地在吼什么话。李路生不得不仔细听,最后他说,“一切让这儿市委处理。”
    对方又在说什么,李路生打断他:“山体拦不住,神仙也没有办法――滑了也罢,省得蓄水后再滑,又被人说成是水库的错。”他啪地一下按掉手机。
    “你到哪里去?”李路生转过身来,盯着柳璀大声地问,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似的。
    但是他的机密手机又在响了。柳璀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千年后的孔雀
    她冲进雨水狂泻的世界中。
    她没有拿行李,她既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也没有想是不是还会返回。她疾步推开大雨,长年积在内心的愤懑和压抑,她渴望吼叫出声。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迟早都会发生,她早就有预感,从听见丈夫说要来良县那一刻开始。
    下着大雨的街上杳无一人,从新城走入旧城,路灯成斜斜的光丝,勉强地照出破旧的墙壁,连那些打麻将的市民也早放弃了决战通夜的狂热。
    柳璀只是顺街而走,大雨之中实在无法辨清路,等她看清了地方,她发现自己走对了,这是上山的路。她已经去过两次,只是这次格外寂静,街上没有人可问。江上轮船的探照光,有几大排慢慢划过两岸黝黑的山峦,上上下下乱扫。突然有一束晃过柳璀,雨水在光线照着的地方,银针闪闪,密密地往她身上扎来。
    她来到南华山下景点入口。看见了那雕龙附凤的大门柱,白玉石的七彩牌坊,只是在这风狂雨暴之夜,那些神气活现的标语和景点地图自己消失了。
    缆车早停了,不过旁边的铁门未锁,那上山道路的入口处,只有一道简单的栏杆。她一跨步翻了进去。
    她并没有加快脚步――她知道上山要稳着步子慢点走,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
    下半夜的山间庙宇,不像是人类来往的地方。周围的一切漆黑一团,但反而显得自然,雨水像峡谷间的洪水呼啸而下。那白日领教过的几个殿,几柱雕像,下午她走过时感觉新加的油漆金箔,堂皇而可笑,在夜里完全是另一副面目,阴森而威严,好象本来就是夜的居民。那红脸阎王和边上的哼哈两将盯着她,塑像的白眼睛果然有点凶光,好象在狰狞地笑,她感到脚心都凉了,她厌恶地掉过头。
    于是她不再朝一道又一道的神像看,一路往山上走,幸亏这新修的石梯级,没有当年山道又滑又窄的危险,边上的悬崖,附近耸立的山峰上,那些挂空的古藤,只有鸟迹的古栈道,都消失在更浓的黑暗中。
    她感到神像的眼睛都盯在她背上,她这山道上走着的惟一夜行者,像是天地间惟一的嫌疑犯。
    不对,她对自己说,我不用有意不看,也不用有意看。她的脚步平缓了一些,可是这个有意无意间的挣扎,反而使她的心情紧张起来。她想起那条新对联:心中无鬼不怕鬼。但是在这半夜里,怕不怕,不是问题,承认不承认恐惧,才让人惶惑。
    乌云隐入树后,雨渐渐小了一些。山峰突然哗哗有声,仔细一听,那是夜风穿过树叶掀起的喧闹。只有这座山上,还剩有一些苍天古树。
    她转头望去,最后那一阶梯级上,似乎有点光。没错,就在黑暗的大殿之后,她高兴起来,快步攀上大殿,那是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禅寺的轮角透出黑夜,那石狮在暗影中,像看见多年的朋友一样跃跃欲跳。“水月寺”三字渐渐映入眼帘,她的心不那么慌张,仿佛她曾经到此地来过,一切都似曾相识。雨停了,天上出现了月光。
    这时她发现那光是从殿后传来的,她直接绕过莲座过去,才看见殿后有一座房子发出灯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半夜三更竟然山深处有个灯火通明的地方。
    再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太傻了,那不是月明的工作室吗?月明早就应该下班了,他如果还在那里,就是知道她会来,所以特地开大灯,给她照着路。
    本来她上山来,不就是因为没有他的任何其他地址,这点月明肯定知道,所以不在这里等她,还能在什么地方等?
    她蹑手蹑足地走到屋子边,不想惊动屋里人的工作,从窗边望见月明在画画,桌上和地上已经摊开好多幅,不知为什么他今夜在赶着画那么多。她走到门边,门没有关紧,露了一条缝。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湿和沾了几根草,还算干净。这才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月明抬抬头,看到是她,毫不觉得惊奇地微笑了一下,只是简单地像早起的街坊遇到时那样说:“你来了。”她点点头。
    “怎么一身都湿了。”月明关切地说。“你等等。”他便走出去,不一会手里拿来一件和尚的袈裟和干毛巾。他让柳璀把湿衣服脱了,说只从庙里弄到这衣服,怕柳璀得感冒了。“不过是干净的,对不起,暂时将就一下。”柳璀接了过来,月明出去了。柳璀换好衣服,才叫他进来。
    月明见到她穿着这一身衣服,像在旧城拘留所那样坦心地一笑。打那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虽然不过是昨天下午的事,好象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这两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柳璀也一笑。“滑稽?”她用干毛巾揩干头发上的雨水。
    “很好,”他说着,就又回到画桌前。
    满地满桌的画吸引住了柳璀。还是巨石瀑布,万年不变的山山水水,但是在这些宣纸上走了形,变得奇奇怪怪,形状变化无尽,浓墨泼笔一泻无余,与上两次她看到的“画废了”不一样。这次可以看出是有意为之,大笔挥洒,不守绳墨规矩,那些岩石肌理像是刚从宇宙洪荒中奔涌的动势,直接落到纸上来。原来作为绿叶红果彩色点缀,现在像突破石缝的岩浆喷薄而出,在沉暗的底上辉光四射,渐渐透出令人晕眩的深邃,只有在三峡最美的岩壁上,能看到这种风奔云走的大起大合。
    柳璀目不转睛看满桌子地面的画,好不容易才抑止住内心的惊喜,没有脱口而出,谈她对画的感觉。当三峡沉入那大平湖里,只有这样的画作为记录存在下来,或许也是一件安慰。
    不过月明满头是汗,挥着笔墨,好象极着急的样子。她很口渴,自己到桌上水瓶倒了一杯水,水也不太热了,喝了一口,温度正好,就喝了下去。柳璀想,要不要对月明说,他出生时的事?陈阿姨说他们从来没有对这孩子说这些事,怕他心里存不住,弄出乱子。但是月明不像是个心里存不住怨恨的人。
    不过柳璀有个感觉,这个人完全不是需要别人提醒的人,她最好不点出本来对他就不是秘密的事。柳璀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对月明说:
    “休息一下,不好吗?”
    月明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弄昏了头,太怠慢太怠慢,你坐。”他把惟一的一把椅子抓过来,一定要柳璀坐下。
    她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急?”
    月明说他母亲下午又来找过他,非常焦虑,说他一直为小学迁移瞎浪费时间。说是医院通知她,明天就给他继父动手术。她说,这完全没有想到,红包钱还没有着落,让他明天无论如何也要送三千元过去。余下由她去跑跑,看能不能借到一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柳璀心里踏实了。医生只告诉明天作手术,按她的要求未提钱的事,是因为钱已经到手,不必多说多事。不过这让陈阿姨全家如此通宵慌忙着急,却是她没想到的事。她在那金悦酒店吃大宴时,这一家子正在东奔西求借几个钱!光是那种天九翅和燕窝,那价值上万的洋酒路易十三,仅一桌子早就超过了陈阿姨急坏了到处弄的五千元开刀费,就够陈阿姨家救命了。
    不过她不便解释,恐怕尤其不能对月明说。于是她问:“有办法吗?”
    “我找到礼物品主任,他说正好画卖脱销了可以补一千给我,如果我在明天交出以前答应的五十幅画,可以再赊一千给我。他还说如果交货满意,或许能再借一点给我,可以凑出来――其实是我不好,我以前答应过这几天交五十幅,但是这些天心思太乱,现在真的来不及了。”他不好意思地指指满地的纸片。“我从来没有这样乱画过,真是救命如救火。”
    柳璀站了起来,在画中间小心移动,小心不至于踩到画上,她实在太喜欢这些画,这些吞吐万有独闯天下的壮观,但是月明又不像是有意为之。他的大处落墨可能真是被母亲追急了。那样汪洋恣肆的气概,不像这个人意识到的境界。她故意漫不经心地说,“不至于吧――既然说,已经决定开刀,不至于马上就要钱吧。”
    月明拿起新的一张宣纸。他也对母亲说同样的话,医生总有点职业道德,既然打开了人的肚子,总不至于马马虎虎地缝上。但是他母亲骂他是大呆子,完全没有资格在这个社会生活,新社会旧制度都一样跟不上趟。他母亲说,如果月明还是她儿子,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把答应的那三千元钱送去。
    柳璀想怎么才能暗示月明呢,说明这个事情不用着急,已经到这个时间,着急也着急过了。想了半天,她说,“恐怕你再赶也没有用,这些画,裱上晾干,还要几天时间。”
    月明说这倒不要紧,礼品店主任只是怕他没有时间完成,看到画,不一定裱好,就会同意赊付。他皱着眉头看那些画,让柳璀看了不要发笑。说他很担心,因为他越画越走形,这样画下去,明天一大早还不知道主任会不会接受,更不用说满意到借钱给他。他说人家开店也不容易,顾客很内行,对山水画都挺会挑拣的。
    “那你也不至于画个通宵吧?”她看看腕表,“好象已经通宵了,你也尽到责任了。明天我来找一下――找一下礼品店吧。另外我也想买你的画,能让我拿几幅吗?”
    “我记得你说过想买。”月明这次倒没有说什么非卖品,他不把这些画当废纸。“你明天到礼品店挑你喜欢的,行吗?就算我代母亲谢谢你。”
    柳璀舌头打了个结,为什么她买画要到礼品店,不能直接向他购买呢?月明的头脑看来真有点不对,太呆板。难道礼品店的居中牟利有什么理由?
    不过听柳璀说要买画,月明如小学生听说了美术作业及格一样,松了一口气。他用毛巾擦擦手,开始喝水,环顾四周的狼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变得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活脱脱是个卑微的乡村小学教师。
    柳璀决心不停留在表象上,这一次一定要探出这个人的底蕴。她单刀直入地问,“水库迁移,你认为应当抗议吗?”
    月明简单地说,“我既然去了,就不会后悔,无论什么后果。小学教育的事,我们不说,连家长都不会管。但是我做教师的,就不能不说话。”
    “我不是说那些小学生的学业,我说整个水库,应不应该建?”
    月明想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有许多事,事先猜估利弊,与事后才能看到的利弊,几百年后看到的,一两千年后看到的,恐怕都不会一样。”
    柳璀眼一亮――这是她永远在心里纠缠不清的问题,包括她自己事业卷入伦理纠纷,第一次得到如此简明切实的答复:月明不是在躲避采取立场,躲避难题,他愿意把问题拆开看。
    “你是说,”她小心地斟酌词句,她希望她能跟上这样明晰的思维。“你是说,事急时,眼前利益也可以讲究,一旦没有那么急,就应当从更长远的利益考虑?”
    “我哪能说得出这种有水平的话。你是从北京来的,科学家,读过的书比我多,想法总应当比我高明。”
    她听懂了月明的话中之话,如果她感觉不错,这个人心地很善。但是她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这个人究竟是一个平庸的乡下小学教师,还是一个有大勇气大眼光甚至大智慧的人。她自嘲地笑了,因为这正好应证了月明刚才几乎是讽刺的说法――她偏偏一点不高明,她正在糊涂之中。
    “你看,是就地后迁好,还是迁居他乡好?”
    月明说,他本人没有别的办法。就地后迁,小学缩减,他们的小学就裁掉了。他又无别的谋生本领,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画家,暂时混个生活费,在这里瞎涂几笔。不能老是这么混日子。他说他准备去青海迁居地,长江发源的最上游,那边的小学或许会需要他教书,他的水平不够在其它地方混个教职。
    柳璀惊慌起来,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起,也没有听陈阿姨说过。虽然她自己是远来的,听见远迁,总是心里一紧的事。“那你母亲知道你的想法吗?”
    月明脸色沉了下来。“我妈很不高兴,但是没有办法,人总得有个工作。我这样的儿子太无用了。”
    柳璀摇摇头,她想劝月明留下来,在良县不管找个什么工作都可以,让陈阿姨晚年有个靠。很明显她丈夫胃癌开刀后,不管好不好,今后都不会很强壮。但是面前这个人,不像是会考虑实际生活的。
    “我妈老说,我不是她养的。”月明苦笑了一下,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蝶姑是领养的女儿,比我这个她亲生的还亲,这就好。”
    柳璀说,“我母亲也唠叨说我不是她养出来的女儿。”
    “可能做母亲都一样,喜欢这么抱怨。”月明说。
    柳璀突然想,或许她的母亲也像陈阿姨一样想过,若是这样,那么母亲要她来良县,那目的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可能,柳璀马上否认了,这只不过是做母亲的,出于特别的感觉而抱怨。她想她的确没有给母亲的一生带来过任何安慰,从来她没有为母亲的事这么半夜疯狂地画画。她离开母亲时,没有留恋,第一次出国,母亲要送她去机场,她说不用。母亲当时一听,就哭了,说你一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她比这个月明更不顾家。
    月明放下杯子,在收拾一张张画,他明显地把那些画得比较“像样”的放在一起,把最“像样”的放在顶上,而把柳璀看了觉得最了不起的艺术品丢在一边,有几张,想想就揉成一团,丢到角落里去。
    她想对他说,那两张别扔,明天交给店里,注明一下,我订了。但是她说不出口,无法对这个辛苦作画给继父开刀动手术的人说这些话。她也无法告诉他,说他的艺术判断力全错了,说他拿出来的画平庸之极,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个人本来就完全否认自己是什么艺术家。
    那个问题又钻了出来:究竟这个男人是否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月明收拾完了,对柳璀说,“我们下山吧。”他说着,把灯一盏盏关熄,这个黑夜,变得阴沉,月亮不见了影踪。他们走出门时,天远远没有发亮。
    路非常暗,别说下过雨,本来下山比上山更加难走,加上夜寒在石板上打了一层细细的露水,潮湿粘连,有点滑脚。没有石阶的坡道,全是泥,更滑。这个与她几乎同时来到这世上的人,向她伸出手来,就像那天在警车上往下跳时,他眼睛看着她,身子微微倾斜过来,她接过他的手,很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手携手地往下走。
    柳璀一闪神,差点滑倒,月明赶快把她扶住。她再低头一看,是她看花了眼,地上只是什么鱼鹰或山鸡的羽毛,不过那哼哈两将的眼睛依然那么怪怪地发亮。
    月明指了指这个地方,说,“这儿就是175米水位线。”
    “那么,我们暂时先别急着走,看看这个地方。”柳璀说。
    他们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坐在阎王殿的台阶下的石梯上,就在阎王的鼻孔下,在他令人恐惧的眼光下。
    柳璀觉得这时天边渐渐有了一点亮的意思,这个乌云遮天蔽日的凌晨,东方不会有鲜艳绚丽的火烧云,但清光渐渐漫了过来,几乎像水一样,先是从那黑压压一片的城市升上来,从石阶上一点点升了上来,在他们脚前逡巡徘徊,打出一个个缓慢转动的漩涡。
    她问月明,“那你说说,两千年后,这个水库会怎么样?”她想用一个冷不防的突然袭击打掉这个人的平庸伪装――如果那真是伪装的话。
    “两千年后,”月明似乎很吃惊。“哦,你指的是我在庙里说的话?那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我凑巧看到一件两千年前的文物,一具黄金的孔雀灯架。两千年前做出那样精美的物品,其实当时做了派实际用场。”
    “你是说,”月明这话一点不玄,柳璀还是想猜出这话的玄机。“你是说,我们就是两千年后的孔雀?”
    月明好象没有听见,只是出神地看着开始透出光亮的云层。柳璀觉得她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假如她能理解纷乱的过去,她或许也能想通未来的迷惑。她明白了为什么今夜进寺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道门槛,一个石坎,似乎都记得清清楚,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不喜欢这些新建的雕塑、新写的可笑对联。
    现在,她能想象她一直不敢想的可能。
    他们坐在那里,看着脚前的晨雾像水一样升上来,把整个城市,整个三峡长河,全部淹没。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放心地闭上眼睛。
上一章 返回列表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虹影作品集
上海王神秘女子小小姑娘我这温柔的厨娘K英国情人女子有行上海之死绿袖子上海魔术师那些绝代佳人火狐虹影孔雀的叫喊阿难阿难:我的印度之行好儿女花饥饿的女儿53种离别鹤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