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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实习书记》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8章 裤裆巷羊下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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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38章 裤裆巷羊下城(6)

  一曲弹完,思思款款站了起来,吟吟一笑。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躲开,又碰,仿佛触不得离不得。她要倒水给我,我谢绝了,我说思思,这么美的琴音,真不该被打断。她在我对面坐下,说该断的终归要断,世上哪有美而不断的琴音,只怕这一次断了,再也续不起来。我说琴在心里,心不碎则琴不断,琴为心生,心为琴活。思思望我一眼,长久地,却又忽然地垂下,难得你也是懂琴的人,只是晚来了一步,我已发誓与琴不再,也好,你算是见证我的人。

  我们无言地坐着,目光相碰处,晶亮晶亮的雪花碎落。好长时间,我们都走在一场雪里,说实话,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纯粹而又安静的女子,她的纯粹与心共在,我想象不出这样的女子怎能轻易跟马六斤上床。思思说话了,她一张口,我便知今生不能逃开她了。

  怪不得马六斤,女人天生是为男人生的,找不到心仰的人,便把自己胡乱交了出去。白裙落地处,思思的一双脚美丽地裸着。她说话的声音如琴一般轻妙,看不出她有什么恨憾,有的只是一种与往事举杯的解脱。她接着说,不用你费心,其实经历了以后,才懂得什么叫不和谐,过去了,烟消云散,犹如这琴音,你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心有种迷惘,有种说不出的疼痛,目光伤感地落在琴架上,那美妙感伤的声音,真的不再了吗?

  思思站起来,如风般飘到琴前,我发愣时,琴弦猛地一响,冰消玉碎的声音。琴弦断裂时,她的身子猛地一晃,我快速奔过去,双手揽住她柔弱的腰。我说思思不要,一切可以再来。思思苦苦一笑,再来?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地寻问,仿佛要找回什么。那一刻,我知道我在劫难逃,那目光便是淹我的井。

  我们拥在了一起,像两条久旱的鱼,终于觅到了水源。又像两只挣扎很久的鸟,再也飞不动、不想飞了,索性彼此为巢,做久长的喘息。

  我们白日说话、唱歌,夜晚做爱。我妹说的没错,一到了床上,思思就不是思思了。我们持久地做着,一浪高过一浪,一峰淹没一峰,那样不知疲惫,不知困倦。爱是那样的无止无境,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松懈。我们做得如火如荼,生生死死,把今生今世的做了,还嫌不够,还要把来生的都做尽。

  白日里,我们赤条条舞动在地毯上,伴随着断裂的琴音,我们的身体如同蝴蝶飞翔。我们是那样珍爱彼此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渗进了浓情蜜意。我们坐拥在地毯上,彼此珍爱地抚摸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处,我们互相吻着,互相欣赏着,互相鼓舞着,我们感受到了生生死死的爱,我们把离别痛苦抛在了脑后,专注于忘情与享受。

  夜晚,夜晚总是来得那么激情,好像比我们更急,一来就让我们疯让我们狂,更让我们沉静。是的,我们由热烈走向沉静,由身体走向内心,我们久久地相对无言,眼里涌着狂热的泪,我们痴痴地占有着对方,却又恨不得把自己全交出去。

  我们终于知道,我们分不开了,好像前生有约,历经周折苦难只是为了寻找。现在我们找回了另一半,前生今世浓缩在了一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分开?

  我妹至死不肯原谅母亲。到羊下城这么久,居然从未踏进裤裆巷一步。按她的说法,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有的只是一个哥,是哥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听说我跟思思情浓得化不开时,激动地说,哥呀,你让我终于做了回妹。按我妹的理解,是她把思思送给我的,又是思思把我从苦海中救了出来,所以当天她便嚷着请我和思思吃饭。我说算了吧,我们哪有闲空吃饭。就那么上瘾?我妹调皮地说了一句,笑开了,我打了一下她的头,敢说哥的坏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我妹背着马六斤,将公司的部分财产先后转到我名下,事实上到现在,我已成他们公司的第三大股东了。

  买给马大帅的楼房,也理所当然转到了我和思思名下。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和思思还缱绻在床上,我妹的人已把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送上了楼。一盆鲜花怒放在阳台上,暗示着我们疯狂的爱情。在我妹的精心布置下,房间里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和思思倒在新换的地毯上,通体都流畅着新生活的快意。

  忽然有一天,我妹带着马六斤前来吃饭,同时送上一份新的礼物:一架新古琴。思思扑扇着翅膀,燕子一样飞翔在屋里,她的快乐是由衷的、不加掩饰的,她甚至在我和我妹面前公开提起她和马六斤上床的事,说那时候真是不懂呀,还以为男人就那么回事。她的话弄得马六斤很不好意思,幸亏我妹打圆场,说现在懂了就好,我可把最爱的人交给了你,你要小心呵护才是。思思卖乖似的偎我怀里,整个人像玻璃,看不出半点瑕疵。她的欢乐感染着大家,屋子里充满浓浓的笑语。吃饭的时候,思思一定要坐我怀里让我喂她,软软的两条胳膊搭我脖子上,目光里横溢爱情笼罩着的萦萦波光。我妹不能自持了,女儿家的本性现了出来,半是撒娇半是恶作剧地坐在了马六斤腿上。马六斤最先还尴尬着,目光在思思和我妹脸上徘徊,终于,他发现思思不再是那个思思了,这才一发狠箍住了我妹。

  半夜时分,我妹突然要走,思思留恋至极地勾住她脖子,住下吧,大家这么开心,干吗非要分开。我妹其实舍不下这份快乐,鞋一蹬倒在了床上。

  这夜,这屋的狂欢可想而知,好长时间,它都被裤裆巷的人议论着。

  直到小三妈妈出事,我才从梦一般的缠绵中醒过来。

  小三妈妈是割腕自杀的。当她确信我在羊下城有了一处新居而且身边多了一个小鸟般的女人时,目光一下灰暗了,灭了。或者她的目光从未明丽过。大半辈子的沉重生活让她终究也未弄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别人的屋檐下苦苦地支撑,心中似乎装满期待,却又说不出,到死她也没弄明白,她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许刀片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或是解脱。

  小三妈妈一直将那刀片珍藏着,临死这天,她细心给自己洗了澡,换上干净睡衣,正是我妹见过的那套,是我花两百块钱买给她的,同时送她的还有一瓶香水。我已记不清为什么要送她香水了,至于睡衣,我得承认,我喜欢她穿睡衣的样子,我的这个阴暗心理折腾了她小半辈子,细想起来,除了睡衣,她好像没穿过别的什么衣服。小三妈妈躺在床上,就是我跟她挤过的那张床,安静、毫无留恋地闭着眼睛,是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她留恋?

  血流了一地,整个床淹没在红色汪洋里。很难想象,小三妈妈居然能流那么多血。她把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装扮成血的颜色,然后离我而去。等我发现时,血已干涸,屋子里充斥着异味。我们共同坐过的沙发让剪刀剪得粉碎,阳台上娇艳的花全都枯萎,那个有过温情有过欢乐的世界不复存在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倒塌的世界,一颗破灭的心灵。

  一个女人因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毁灭了,这是劫数,还是命中注定?

  小三再次失踪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好长时间,我都恍惚,她回来过吗,或者她存在吗?也许世上根本就没小三这个人,完全是我心理失衡,凭空杜撰出来的一个影子。

  好了,我现在无牵无挂了,可以放放心心跟思思在一起了。还是我妹说得对,你大可不必将浪费你生命的人放在心上,人生苦短,要为爱你的人而活。但我再次跟思思做爱时,意外地出现了障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小三妈妈立我面前,满眼怨怼、愤恨、不甘心。

  我徒然倒下,我知道今生今世躲不开一个影子。

  时光飞快,就在我和思思艰难而又痛苦地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试图把曾有的浪漫或温情重新找回时,噩耗飞来。

  我妹死了!

  跟我妹一同死去的,还有马六斤和杨七儿。

  谁也没想到,杨七儿会越狱,按狱警的说法,杨七儿再有两年就要出来了,他等得及,完全没必要拿生命做代价,把自己后半生断送掉。杨七儿越狱后,第一个找的人就是马六斤,他相信像马六斤这样的人物,完全有能力保护他,给他自由,给他幸福。当然,马六斤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杨七儿一大笔钱,足以让杨七儿逍遥自在地活完下半辈子。怪只怪杨七儿,非要见我妹一面,还说他一生最尊敬、最钦佩的就是我妹,说啥也要跟我妹道一声别,不能就这么不仁不义地走。

  事情就发生在我妹家,我妹听说杨七儿越狱逃出来后,坚决不同意他远走高飞。她说糊涂呀,怎能拿这事儿开玩笑,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杨七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看我妹一眼,他说这辈子值了,遇上这么仗义的兄弟,还有这么漂亮这么大度的嫂嫂,死也值了。说着他冲我妹磕了一个头。杨七儿动了真情,说话都有些哽咽。我杨七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就是变成鬼我也要保佑你们。

  我妹冷笑一声,你走不了了,说完掏出电话,要给公安报警。杨七儿急了,扑向我妹,要把手机夺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情急中我妹朝马六斤喊,还不报警?杨七儿边扭打边说,马六斤,你是帮我还是帮她,你可要想好,重色轻友的事你也敢干?

  马六斤确实犹豫过,他实在想不出该帮谁,按马六斤的想法,能逃出来即算是英雄,走得脱走不脱则看他的命,所以马六斤谁也没帮,他想这两人不会动真的,要么我妹心软,放杨七儿一条生路,要么杨七儿回心转意,听我妹的话去自首。

  但是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杨七儿拿起了菜刀,顺手操起的,他也没想要杀谁,只是想吓吓我妹。但不巧得很,我妹让凳子一绊,正好倒在了杨七儿刀下,我妹那么坚强的人,居然在刀口轻轻一碰就死了。

  杨七儿吓得双手发颤,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他不停地冲马六斤叫。马六斤也让突然而至的大祸吓傻了,反问杨七儿,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两人就这么来回问着,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马六斤扑向杨七儿,说你怎么能杀她,我干了一辈子黑道,也从未杀过人,你知道杀人的后果吗,你得偿命!

  杨七儿冷静下来,他知道偿命是必然的了,既然马六斤让他偿命,他不能不偿。不过他不能把马六斤一人留在世上,按他们这行的规矩,磕了头拜了把子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他说,对不住了,六斤。说完一刀砍向马六斤。

  杨七儿最后也结束了自己。

  送我妹上路这天,我和思思都穿黑衣,我抱着我妹,思思抱着她哥,唯有马六斤没人抱。马大帅听到噩耗,眼睛动了动,就不省人事了。这个秋天马大帅一直在做一件事,天天去裤裆巷陪我母亲。按刘寡妇的说法,我母亲好多了,全亏了大帅,难得有他那么细心体贴的男人。刘寡妇还说,你母亲这辈子值了,女人嘛,图个啥,还不是图男人对她好点。

  我把我妹葬在了父亲身边,我妹一直不承认她有这个父亲,现在我想她该承认了。我对父亲说,爸,我把女儿还给你了。

  秋风瑟瑟,几片枯叶落下来,我妹的新坟在风中发抖,好像极不情愿我这样安置她。我说妹呀,你就安心吧,要是当初听话,不嫁给马六斤,哪会惹上这祸。

  葬完我妹后,我跟思思分开了,我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男人,注定了要孤独地走完一生。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裤裆巷。裤裆巷破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的小院紧闭,门上的铁锁告诉我母亲不在,透过门缝,我看见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洁白的雪飘落而下,瓣瓣雪花,纯净而安详。

  我在门口怔立了很久,直到雪花将我的头发染白,才蹰蹰转身,出了巷子,街上已是一片白茫。我说过羊下城是见不得雪的,一见雪,它的软骨便显了出来。踩在雪上,心是那么的凄凉。

  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静悄悄诉说着一段往事,一对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在雪中,雪花白了我母亲的头,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大帅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雪的深处。

  他们的确老了。

  这时候我回过身,裤裆巷就那样横躺在我的视线里,白呀!

  我猛地听见一段歌谣,彻响我的心底。不,我穿着开裆裤,跟在一大帮孩子后头,咧开嗓子,唱:

  裤裆巷羊下城

  谁是谁的人

  上过床拜过堂

  脊背对胸膛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白雪落下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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