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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40章 家事(2)

  麦荞家三间卧房,婆婆一间,水珠儿一间,麦荞跟路宽一间,这是年前新搬的新楼。以前他们跟红梅家住对门,去年路宽升了官,成了羊下城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很是耀眼,一下就跟红梅家拉开了档次。麦荞给自己脸上涂了药,忍着痛等路宽。路宽下午说是接待省政府一个要员,看他发脾气的样子估计是喝了不少酒。麦荞不在意他骂,毕竟是婆婆犯了病,她应该留在身边,不应该跑去见哥哥。她在意的是脸上这五道血口,她要问问路宽,这次怎么说?

  粗算起来,麦荞受这样的伤已不下十次,到现在她都不好意思找大夫了,一个中年女人隔几天便捂了血脸去见大夫,这事让别人怎么想?路宽曾跟她保证过,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打“120”也不会让婆婆再攻击她。可今天,就在她哥哥从乡下跑来求她的今天,她脸上又多了五道血口。她的脸早已不是她自己的脸了,红梅就说,你现在可是秘书长夫人,这脸要是再不保养,小心让市政府把你给休了!

  麦荞冷笑了一下,感觉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撕了一把。她静坐在床边,等。

  这晚路宽居然没进卧室,这是新鲜事,以前无论发生什么,觉总是要一起睡的,哪怕背对着背,哪怕两人大睁着眼瞪天不说话,可终归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这晚倒好,麦荞等了一夜,路宽居然连个脚步都没送到。

  第二天,麦荞扔下哥哥的事,去见红梅。在羊下城,麦荞就跟红梅能说得来,两人都来自乡下,都是先考学再工作,后又嫁了体面的丈夫。要说两人的共同点还不止这些,两人乡下都有亲戚,隔三差五总有乡下人找上门,求丈夫办这办那。两人的丈夫又都一个脾气,只要是乡下亲戚求到门上的事,能推则推,不能推就骂。骂的话都差不多,无非是乡下人傻农民什么的。可两人偏都一个性子,不管事儿办成办不成,总要想尽办法在娘家人面前维护丈夫的面子,按她们的话说,这叫拿破抹布擦脸。

  麦荞一进门,红梅便嚷嚷,昨儿你哪去了,你家路宽到处找你?麦荞一想昨夜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还说呢,你就不会撒个谎,替我遮拦遮拦?红梅红脸道,他那个凶,我哪敢撒谎。原来昨儿个路宽电话里将红梅也臭骂一顿,还说她跟麦荞阴一溜子阳一溜子,遮掩着什么丑事儿。

  你说说,他们把事做了,话说了,外面花天酒地,反倒把脏帽子扣我们头上了。红梅沙哑着嗓子,一脸的委屈。红梅跟丈夫景子安打了两年冷战,差点就散了,最近又因景子安的一个新情人而将战火升温。麦荞没敢接红梅话,怕一接上茬红梅又会唠叨个没完。

  也不知咋的,麦荞跟红梅原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女人,这些年,随着丈夫的不断升迁,竟恐慌得没一点自信了,尤其红梅,两年冷战打下来,简直就变了个人。一听外遇两个字,脚脖子里的筋都要抽起来。

  我能哪去,我哥来了,还不得安顿他们住下。麦荞边喝水边道。

  麦肥?又是那破矿的事?

  麦荞苦笑着点头,红梅这才发现她脸上的伤,眼惊了一下,想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只要麦肥一来,麦荞脸上准添新伤。

  两人叹了一阵气,麦荞忽然说,红梅,我咋觉得我家路宽不对劲儿?

  婚姻对女人来说,是饭碗,又不只是饭碗。

  麦荞的感受是,婚姻有时简直就是套在女人身上的枷,只要套上了,而且套得体面,你就没法子挣开。不知从何时起,麦荞就被这种感受折磨着,不是说麦荞想挣开,打死麦荞也不敢,可这枷要是不打开,她难受。

  麦荞知道,路宽并不爱她。这一点她在新婚之夜就感受到了,确切说是路宽伏上她身子的一瞬。麦荞跟路宽算不得自由恋爱,但也绝不是包办。没人逼他们。当时来自麦家山的农家姑娘麦荞是自由人,爹妈死得早,哥嫂又绝不会干扰她的婚姻,无论她嫁给谁,他们都认为是幸福的。因为能从山大沟深穷得抖底的麦家山走出来,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路宽这边,虽说母亲何香茗把儿子看得比谁都重,但在婚姻大事上,却对儿子采取了少有的放任态度。后来麦荞才知道,是何香茗对儿子太信任了,她过高地估计了儿子的能力,认为二十五岁就能当上科长的路宽不可能眼力太差,判断力更不成问题。但她偏偏没想到,越是在某方面出类拔萃的人,另方面可能越糟糕,放路宽身上,不只是糟糕,简直糟糕得一塌糊涂。当然这是后话,当时谁也没意识到这点。

  麦荞能跟路宽走一起,关键一条是他们都大了,麦荞二十八岁,路宽差一岁三十岁,放在当时那年代,这岁数是很吓人的。所以红梅跟景子安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两人想的不是合不合适,而是如何尽快抹掉头上那顶大龄青年的帽子。毕竟让周围人拿怪异的目光审视是件比嫁错人还难受的事,两人见了三次面,单独吃过一顿饺子,这事就定了。

  定了不等于就把幸福拿到了手,一切都是未知,跟所有人一样,他们只是拿到了生活的另一张门票,门里面到底能看到什么,还要看他们各自怎么走,不同的脚步带给人生的景致是很不同的。当新婚之夜路宽喝得酩酊大醉一摇一晃扑向她时,麦荞觉得他压住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是把自己通向幸福的目光压断了。

  真的,新婚之夜的麦荞就留下这么一个想法。

  很怪,却很强烈。

  男人伏向女人的第一个姿势很是重要,里面有太多的信息供女人一生咀嚼。

  爱不爱麦荞无所谓,真的无所谓。这么多年麦荞从没问过路宽,你爱不爱我?这问题太滑稽,也太幼稚,麦荞问不出口。况且麦荞也不觉得自己爱路宽,真不觉得。她对婚姻的认识就如同两个泥瓦匠碰巧走到一起,合上劲儿要盖一间房,能不能盖好,不只看两个人的手艺,关键是两个人对房子的趣味。趣味相同,这房怎么盖也漂亮,趣味上出了岔,这房还能叫房?

  麦荞跟路宽盖了十六年,这房不是漏雨就是跑风,再不就隔三差五摇晃一下。大地震不会,他们都是有自制力的人,懂得维护最基本的秩序或平衡,况且路宽需要这种稳定,一个在政治上有抱负的男人,最懂得怎样维持家庭的稳定。这么些年,虽说缺少爱,但日子总算比她预想的要好。如果不是婆婆何香茗的加入,这个家或许还能在小摇小摆中继续稳定下去,可惜公公一蹬腿把婆婆何香茗蹬给了他们。

  在这点上麦荞恨公公,他不该走那么早,不该把自个儿背了一辈子的负担扔给他们。但谁能挡得住公公走呢?麦荞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很怪,只要一想起公公,她眼里准有泪,她想起公公临走时留给她的一句话,荞儿,我一直努力着想给你打开那个枷,没想到,临走了却又扔给你一个棒槌。

  棒槌。这就是公公对他一生相守的人的评价。

  婆婆的确像棒槌,这棒槌不搅则已,一旦搅起来,再平静的水面也要打几个花。况且麦荞跟路宽的水面本就不那么平静。

  麦荞正在抹泪,婆婆何香茗的叫声又到了,麦家的,你是成心要把我饿死呀,三天了你摸过勺把子没?

  麦荞不吭声。从娶进门,婆婆就没拿她当自家人看过,麦家的,这是婆婆对她的称呼,唤了十六年,唤得麦荞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算路家的人。可现在她习惯,不但习惯,听了反而亲切。是的,我是麦家的,麦家村的麦荞。麦荞恍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山村,想起了那儿发生过的一切。

  三天转眼而过,可这三天,麦荞觉得比过去十六年还难过。三天里路宽没跟她说一句话,更别说跟她睡一被窝了,麦荞都不知道三天里路宽睡哪儿,是跟婆婆挤一屋还是睡沙发?反正天一黑她就把自个儿关起来,任凭婆婆在那屋吼,任凭水珠儿阴阳怪气地在外面煽风点火,她脑子里就一件事,路宽他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的变化绝不是脸色,更不是声音,这点麦荞跟红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红梅太看重景子安的脸色,更看重景子安的声音,只要景子安一变脸,只要景子安一吼,就觉有了问题,吼得越大问题越重。麦荞看路宽,看的是目光。男人要是真有了问题,首先变的是目光,再聪明的男人,可以把脸色藏起来,可以把声音压下来,目光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这目光是男人看你的目光。

  以前路宽怎么发脾气,怎么冲她吼,目光始终是盯在她脸上的,甚至就对着她的目光。这证明男人在乎你,男人的气是因你而生,不满是对你的不满。可那天,也就是婆婆发癲那天,路宽的目光盯在另一个地方,自始至终,都没敢往她脸上落。

  那目光不是逃避,压根就是不屑!

  路宽终于不把她放眼里了。

  十六年,他终于要打破这个僵局了。

  麦荞这么想着,身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为了婆婆,想法子提前弄了退休,把自己啥都弄没了,却弄来丈夫一个不屑。麦荞还不敢往下想,下这个字太可怕,也太突然,完全超过了麦荞的承受能力。

  婆婆又吼,这三天,她吼得一天比一天起劲,一天比一天有声色,仿佛路宽的目光一空,使她看到了大好前程。

  放心,饿不死你!麦荞终于忍受不住,回了一句。这句太出意料,也太可怕,还没吼完,麦荞自己先惊了,紧接着,她提上东西,就往外跑。果然,她刚跑出门,婆婆便狼外婆一样扑向她的房间。

  麦荞站在院里,突然感到天地一片暗,无路可逃。这么些年,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自个儿家里逃出来。她凄凉地笑了笑,这才感到,原来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就在逃的路上。

  麦荞没去找红梅,那天她跟红梅不欢而散,这是她跟红梅第一次闹别扭,两个掏了半辈子心窝子的女人,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竟大吵了起来,差点还撕破脸。想想,麦荞的后心都凉了,红梅她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

  那天红梅说,麦荞,你少拿这事儿羞辱我,就算我家子安不要我,我还有个景杨呢,她不可能不管我!

  显然,红梅是把麦荞的话当成了风凉话,从没听过路宽有外遇或是啥的红梅一定是把麦荞的疑惑听差了,还以为麦荞拿这事儿讥笑景子安呢。麦荞红着脸,想把事儿说明白,谁知红梅像是吃了啥药,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麦荞都觉得自个儿再说下去就等于是帮红梅揭伤疤了。

  女人一旦被婚姻伤着,思维是很可怕的。

  比如刚才,她怎么就能突然冲婆婆吼出那么一句话呢?

  麦荞来到招待所,哥哥麦肥他们刚吃过晚饭,正筹划着明天怎么去找市长呢。见麦荞进来,麦肥愁着的脸哗地晴朗。妹子,是不是路姑爷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们去见市长呀--

  麦荞怔了几怔,突然哇一声,放起了哭。

  上访的事不了了之,或者因为麦荞的事突然停下,三天后麦肥打发走四柱儿几个,让他们先回去,跟村里说,事儿他还继续跑着,会有着落的。四柱儿吭吭哧哧,磨蹭着不想走。麦肥知道四柱儿是看上了水珠儿,想赖皮着套近乎,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你长几条腿。四柱儿不大情愿地走了,临走还没忘叮嘱麦荞,麦荞姐,一定代我捎个话啊。

  麦荞望着四柱儿,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很遥远,很缥缈。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很快,暗了。

  人走尽后,哥哥麦肥问,出事了?

  还没。

  没你哭丧个脸做啥?

  哥--

  妹子,啥也甭说,哥懂。麦肥眼里有了泪,他是真懂,尽管他在乡里,妹妹在城里,可妹妹的日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每次他来找麦荞,首先找到的就是她的日子。是的,哥哥麦肥认为,妹妹的日子在脸上,在她对自家男人的恐惧上。好几次,他都发誓不再拿这些破事烦妹妹了,但麦家村一有了事儿,他又忍不住。与其说他是想为麦家村办成件什么事,倒不如说他是想借麦家村的事儿来找妹妹,他渴望忽然有那么一天,妹妹会畅快地答应他,然后很像回事地带上他去见姑爷。可这一天他到现在也没等到,兴许,永远不会有。麦肥咳了一声,他不怪妹妹,妹妹的难处他懂。但他就是不甘心!

  先甭瞎想,俗话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先不急,泥里娃娃泥里缠,不信缠不过他姓路的。麦肥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瞅妹妹,他想从妹妹脸上瞅清楚,事情到底坏到了啥程度。

  麦荞一声不吭,仿佛突然间坠入了深谷,失重一般,脑子里一片混沌。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坏到了啥程度,究竟能坏到啥程度。

  人对自己的生活往往是看不清的。麦荞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算幸福但也绝不算不幸的女人。除了爱情,别的女人有的她尽有。尤其这些年,随着路宽的步步高升,她的日子几乎被各种各样的阳光照着,就连婆婆何香茗看了,也不无嫉恨地说,你是赶着把福享完了,享过头了,你个麦家的,这么糟蹋福,不怕报应啊……

  报应?麦荞狠狠掐了一把腿,起身跟哥哥说,走,我带你找人去!

  麦荞不回来,路宽不急,也不问。但有一点明显不同了,他不说话,跟谁也不说。

  母亲何香茗像是打了场胜仗,麦荞一出走,她立马精神了,竟破天荒地拉上水珠儿,去商场给自个儿买了套老年时装,还是大红的,穿身上那个艳哟,刺得儿子路宽睁不开眼。她站在镜子前左端详右照料,还不停地问儿子,妈买的这套衣裳咋样?

  路宽一言不发,坐沙发上抽烟。

  水珠儿更是眉开眼笑,麦荞一走,仿佛她成了这家的女主人,那天帮老表姑试完衣裳,她赖在一套时装裙前不走,何香茗懂她的心思,一向不怎么大方的何香茗忽然就心血来潮,拿出比水珠儿两个月工钱还多的钱,替她把这裙子买下了。这下屋里热闹了,忽而是母亲何香茗穿着大红衣裙,在屋里晃来晃去,忽而是水珠儿穿着露腿的时装裙,很扎眼地往路宽眼里扑。

  路宽就是不说话。

  路宽的沉默终于让母亲何香茗不安,她惊慌地问儿子,宽儿,不会出啥事吧?

  水珠儿也赶来凑热闹,表哥,闷个脸做啥,你要是真想她,去找呀。水珠儿的话里忽然就有了意味,何香茗心里着急儿子,瞪了水珠儿一眼,没好气地斥道,你插什么嘴,做饭去!水珠儿挨了呛,一扭屁股,腾腾腾进了卧室。

  路宽腾地起身,下楼,路上他给景子安打电话,问他在啥地方。景子安说,还能在啥地方,陪你大舅子喝酒呗。一听景子安跟麦肥在一起,路宽没多说啥,其实他找景子安也是说这事。

  当夜,路宽没回家,他竟然在外面住下了。

  麦家山煤矿的事,最终还是景子安给办了,不过他也没咋办,听完麦肥的话,他问麦肥,你想咋办?麦肥说,矿不能卖,要卖也得卖给麦家村。拿自个儿的钱买自个儿的矿,这就是麦家村人上访的目的。景子安听完,说这么着吧,你先回去,事儿呢,我给你留心着,如果乡上真要贱卖,我会阻止,但我把话说前头,现在改革是大趋势,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投资,这事怕不好阻拦。

  啥投资,他有几个钱,我还不清楚?麦肥急了,好像景子安这么一说,矿真就叫对方给买走了。景子安望着麦肥,你也用不着急,矿也不是说卖就能卖了的,不过你反映的伤残户养老的事,我会紧着跟乡上商量。

  有了这句话,麦肥才算放了心。不过一出门,他又不放心地问,妹子,你说景局长真能把事儿反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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