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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官事2》 作者:王跃文

第51章 归真(4)

  客人说:“也好,这样就省劲了,”转脸对服务员说:“一定要澳洲活鲍鱼,998一位的。”待菜点完,自然就说喝酒了。陈嘉仁假装着内行说:“喝茅台吧,30年的。”

  哪知客人笑着说:“这年头,喝茅台的都是乡下人。”说完看着旁边的客人接着说:“库瓦西耶还是轩尼诗?”

  旁边的客人说:“轩尼诗吧。”

  于是服务小姐便问:“您要理查德还是杯莫停?V.S.O.P或者XO?”

  “理查德太贵了,杯莫停吧。”

  “要几瓶?”

  “先来一瓶。开瓶费多少?”

  “三百。”

  陈嘉仁头一次听说喝酒还要开瓶费,还要三百。他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尊贵和品位。

  席间,客人们一直在谈论字画,一位说:“真正的艺术在民间,就说《苏武牧羊图》,我看还是清朝画家上官周的最绝。”

  另一个说:“我更看好他的诗《夜过篁竹岭二首》,‘履险空山夜,惊魂不易招。月明云泛泛,风劲树萧萧。暗石蹲如虎,昏烟望似桥。未聆深谷韵,谁信有萧韶。’特别是‘暗石蹲如虎,昏烟望似桥’两句,你闭上眼睛就像自己正在深夜的山谷中行走,太好了,真是神来之笔 ……”

  郎虎和陈嘉仁傻子一样痴呆呆的,一句话也插不上。陈嘉仁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说的那些酒名,他连听都没有听过,洋酒他只知道人头马,还是因为“人头马面”的俗话。他们说的那些诗呀画的,他更是如听天书。他一个乡下孩子,虽然上过大学,哪里懂什么艺术,听都没听说过。这些年在乡里,除了疲于应酬,就是落了一肚子肥下水,早不知诗文为何物了。心想,回去之后一定要抽时间看点儿书,给自己补补,不然,以后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郎虎一看这场景,觉得自己既是东道主,也应该有所表示,不然,这钱花得也太冤枉了。说什么呢?自然也得跟字画有关的吧。终于,一位客人起身去卫生间,他才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说,他不懂什么画,可是,他家祖上留下的有幅画,好像是唐僧那朝代一个姓吴的画的。

  “真的?那就是吴道子了,很有可能。他的画民间流传的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迹。”一位客人眼睛一亮说道。

  郎虎说:我也不懂真迹假迹。早些年,我奶奶觉得那些破不拉叽的东西没用,就把它拿出来剪鞋样子了。正好被一个下放的老教授看到了,教授说:“老嫂子,你千万别下剪子,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啊!”奶奶说:“啥是价值连城?教授说:就是说,这幅画值一座城市啊。”奶奶说:“老天爷啊,这么个破东西真值一座城,谁给俺盖三间大瓦房俺就给他。”我奶奶虽然这么说,还是把它藏起来了。您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您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送过来。

  客人说:“好,要是真的,你说的事儿可真没问题了。”

  那顿饭一共花了两万八,客人却说便宜,以后有客还上这儿来吃。陈嘉仁心疼半天,歉意地跟郎虎说:“兄弟啊,咱可知道大观园是什么样儿了,这钱我回头给你补上。”

  郎虎却笑着说:“这点儿钱不算啥。不过,咱还没见上该见的人。”

  陈嘉仁吃了一惊:“啊?那怎么办?”

  “你看到坐主宾位的那位了,出来时他跟我说了,只要那画拿出来,咱的事情他包了。”

  “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你实话跟我说。”

  “我老表跟他认识。他认识中纪委的那个人。”

  “哪个是你老表?”

  “他出差没在北京。”

  “咱不是空转吗?你真有那画吗?”

  “有倒是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说的情况大概属实。”

  郎虎平时赌咒发誓的话陈嘉仁都不敢全信,他又说了个大概。陈嘉仁心里真像吃了不熟的馍。不过,这场景却坚定了他要上去的信念。一定要不惜一切地上去,他太向往这种尊贵的生活了。郎虎也跟他上劲儿地说:“陈书记,咱花多少钱都得上去。差一级,那就是天上地下。”郎虎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吕不韦的故事。他最佩服吕老先生,人家才是历史上最大的商人,做的是“一个国家”的生意。他随着陈嘉仁做了一个乡的生意了,将来陈嘉仁做了县官,他就做一个县的生意。陈嘉仁做多大的事儿,他的生意就做多大。

  从北京回来之后,郎虎旋即又北上了,还真拿去了那画。只是人家说,这画跟吴道子边儿都不沾。不过是黄胄的一头小毛驴,还是赝品。

  就这一步之差,陈嘉仁觉得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本来想这次能升到副处,正处也就胜券在握,他也可以像县长一样尝尝真正权力的滋味。这小小科级干部,虽然在百姓面前也能作威作福,虽然也能翻腾出些许浪花,但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官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政治小人物,在官场中不过是个阿猫阿狗之类,虽然陈家庄方圆几里才出一个陈嘉仁,虽然他父亲像炫耀天天有酒喝一样,时常炫耀他一脚踢出个乡长来,但这一切都不能使陈嘉仁振作起来。

  四

  陈嘉仁竞争失败后,心里犹豫,是连续作战还是等待下一次机会,可是他跟海天关系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表面上还凑合着。海天肯定会无所顾忌了,班子搁到这份儿上,也像夫妻过了十几年,着实没什么意思。海天肯定也等急了,巴不得他现在得癌症死了。如果他换换乡镇,还要奔几年。再说了,他这个班子里的人都各怀心思,都希望他早些离开,当然也包括跟他有特殊关系的小缪。最让他伤心的是,小缪在床上就暗示他离开是明智的。陈嘉仁越想越沮丧,便打电话给胡小韦,说想找个地方消遣消遣。他跟胡小韦通话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心里猛然一惊。胡小韦说:“他现在下村了,要不他先点个地方定下?或者他从村里直接进城找个地方,然后让陈嘉仁再赶过去。”陈嘉仁说:“算了。”

  陈嘉仁自己开着车,赶到了婵娟那里。婵娟很意外,每次他来都是先打电话,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陈嘉仁说:“怎么还怕我突然回来?这屋里有股生人味儿啊。”

  婵娟帮他脱掉外套,说:“净胡扯,你是狐狸啊,还能闻出生人味儿?”

  陈嘉仁笑着说:“开玩笑。”说着去了卫生间,他看到一个烟蒂,捡起来看看,是胡小韦经常抽的一个牌子。他把烟蒂扔进了马桶里,摁了一下冲洗键,那烟蒂打了一个旋儿就进了下水道。他还竭力地推荐胡小韦接乡长呢。

  陈嘉仁在卫生间半天没出来,婵娟就去敲门,说:“你没事吧?”

  “便秘。”

  婵娟似乎意识到什么,就去卧室换上那件他给她买的透明的纱睡衣,她得把他打发满意了。她换好装站在卫生间门口等他出来。陈嘉仁没有提着裤子出来,这使婵娟有些意外。陈嘉仁从来不在卫生间系腰带,即便是在乡政府大院里,也是边走边系腰带。任小缪提醒他多次,实在有失官体,他依然如故,只说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陈嘉仁没有提裤子出来,说明他没有解手,他没有解手却去了卫生间这么长时间。婵娟顾不得细想,就搂着他的脖子。陈嘉仁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他得冷静下来,他不想把事情挑明了,这一阵子够烦的了。他心情不好,脸色难看,淡漠地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婵娟赶紧给他拿来拖鞋,泡上一杯普洱茶。在这里婵娟只给他备普洱。在办公室喝观音是喝品位,在这里喝普洱是喝健康。这两年普洱炒得热,其实他喝不惯这种味道,一股子腥馊味儿,太像他早年在乡下喝的柳叶茶了。婵娟只说,她不在乎品位不品位的,只在乎他有一个健康的体魄。

  婵娟小心翼翼地端上茶,陈嘉仁却把茶水倒掉,说,“把杯子给我洗干净,别传染上什么病了。”婵娟知道他讲究,爱摆什么品位,家里一切用品都是品牌的。他说有品位的男人讲究的是细节,男人三件宝:腰带、皮鞋、手表。更精致的要看小三件:衬衣、内裤、袜子。他明明看到杯子是从消毒柜里拿出来的,还鸡蛋里挑骨头。婵娟一阵委屈,泪珠儿就滚出来了。她说:“你自己算算,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就算是一棵小草,也得有阳光雨露的滋润,人家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不想人家也就罢了,还回来使性子。”

  见婵娟说出这样的话,陈嘉仁也无话可说,掏出烟抽起来,待一根烟抽完,就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婵娟泪眼婆娑地说:“你也忒狠心了,就这样走了,人家巴心巴肺地盼你回来,你倒好,冷着脸子,说走就走。你干脆离了算了,我跟你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你以为我想过这种掖着藏着不见天日的日子?逢年过节人家合家团圆,我形单影只。你为我想过吗?我不让你走。”说着用身子堵住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仰脸盯着门头,上面挂着他和蝉娟的合影。他徐徐地吐出一口长气,轻轻地拿开她的胳膊,走了。

  离婚?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似乎忘记了他还有婚姻。是啊,婵娟倒是提醒了他。他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孩子了。今天正是星期天,他得回家看看了。于是,他关掉手机回家了。

  回到家里,仝树枝和孩子都在家,他们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仝树枝做了他最爱吃的茄丝面条,还有腊肉豆角、面粉条、软底鸡胍、醋溜嫩南瓜,都是他早年爱吃的菜。这些年他吃遍了各菜系的经典招牌菜,偶尔见到这几个小菜,却也食欲大增。陈嘉仁高兴地说:“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儿子说:“每逢星期天我妈都说你回来,都做这些你爱吃的菜。”

  陈嘉仁心里一热,感到久违的温馨。在外面,他处处施爱,却没有得到真爱。在家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却被爱包围着。他感到家里也有了新变化,仝树枝做了美容,睡衣下岗了,换成了名牌。不过这名牌穿在她身上真是被糟蹋了。他想,晚上怎么总得有所表示吧,于是,就后悔不该回到家来,想回乡政府过夜,已经太晚了。

  仝树枝把洗脸水、洗脚水、刷牙水都倒好了,就催他去洗脚。

  上床后,陈嘉仁关了灯。虽然多年来他都是开着灯做爱,可是面对仝树枝他必须把灯关掉。灯一灭,仝树枝就依了过来。陈嘉仁就闻到她嘴里一股酸腐的口气,说道:“刷牙去。”

  仝树枝就下了床,浑身上下洗了一遍,重要部位还洒些花露水。

  仝树枝上床后,陈嘉仁并没有压过来,而是把仝树枝的头推向了他的下身。仝树枝就用手握住,陈嘉仁说用嘴,仝树枝刚刚含上,就呕起来了,两个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仝树枝不明白,陈嘉仁怎么变成这样了?刚结婚时,他都不敢和她并头睡觉。说夫妻就是暖脚的,并头睡人家笑话。多少年,他都坚持一人睡一头。现在,他竟然让她用嘴做那事,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怎么能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明显地作践人。

  陈嘉仁调到县里任了乡镇企业局局长。海天如愿以偿,接了书记。小缪一步到位,直接当了乡长。只是,胡小韦平调其他乡了。不过,这结局也算皆大欢喜了。

  陈嘉仁调到县里,空闲时间就多了。他打电话给郎虎,想去北京考察个项目,看看他是不是有时间,陪他去一趟。郎虎看陈嘉仁调到乡镇企业局,自然也管着他的企业,正愁没有机会约他出去转转,不想他自己找上门了,随即说道:“他正要去北京一趟,具体时间要陈嘉仁定。”

  陈嘉仁跟郎虎再次来到了北京。他们的心情自然跟前次不同,不再是诚惶诚恐、拘谨闭塞的刘姥姥了。该见的人见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一切都打点停当之后,陈嘉仁跟郎虎说:“下面就是咱自个儿消遣了,八国联军进中国时,没少糟蹋中国的女人。咱也得有点儿中国男人的气概,糟蹋一回外国娘儿们。”

  “嘿,嘿,嘿,陈局,您别说得恁恐怖,想玩外国的,容易得很。咱今儿晚上就去,我先去踅摸踅摸,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待郎虎打探清楚,便拉着陈嘉仁出了宾馆,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把他们拉到另外一个宾馆跟前,说,“是我上去给你们联系,还是你们自己去。他们自然不想招摇,就让司机去联系,司机问他们,要哪国的,土耳其、俄罗斯、意大利?还是日本、韩国、泰国?郎虎看了看陈嘉仁,陈嘉仁说:俄罗斯的吧。”

  一切安排妥当,他们才下了车,问车费多少?

  司机伸出一个指头,郎虎掏出一百块钱扔给了司机。

  那司机看也不看,说道:“慢着,您打发要饭的吧。一千。”

  “啊?”

  “千万别‘啊’,待会儿您就知道给的不算多。”

  他们明明知道司机宰他们,虽然生气,也不敢多言,这不是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只好乖乖地把钱掏了。

  从宾馆里出来,郎虎问陈嘉仁,怎么样?陈嘉仁笑笑说:“皇帝的女儿叫花子的妻,那玩意儿还不是一样的。就是眼窝深些,上边大些,香水味儿浓些,若论皮肤,还没有咱中国的女人好。”郎虎笑道,“还是不一样。”

  陈嘉仁从北京回来,办公室主任小水敲开了他的门,说:“陈局长,‘讲正气树新风’的剖析材料我给你整好了,你看看吧。”

  陈嘉仁说:“我不看了,整好报上去就行了。”

  陈嘉仁说完,小水并没有离开,又说道:“前天,你岳父来找你了。”

  “说什么事了吗?”

  “也没说什么,看上去很着急。”

  “哦。”

  “您是不是跟他老人家联系一下。看有什么急事儿没有?”

  “好。”

  小水走后,陈嘉仁心里有些不安,关于他的事情,想必老泰山也听到一些风声,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现在正赶到风口上,万一闹起来,恐怕过不了关。

  陈嘉仁想先给小舅子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情。刚拿起电话,小水又敲门进来了。他慌张地说,“陈局,你岳父又来了,正在我办公室里坐着,你看是让他先回去,还是?”

  陈嘉仁想,不能在下级面前失态,现在他对付老岳父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就说,“你让他进来吧。”

  老岳父进了门,小水就把门关上了。

  陈嘉仁拿出从北京捎回来的精装红星牌二锅头,那是他准备回去孝敬自己老爹的。他说:“爸,您看我这段时间忙,也没顾上看您老人家。这是我在北京特意给您买的,还没顾上给您送去呢。”

  老爷子脸色有所缓解,叹了气说:“如今干部太不像话了,什么钱都敢花。”

  陈嘉仁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是说他的事的。这就好。

  “怎么回事?”

  原来,乡政府财政紧张,海天书记把老干部的药费给花了,眼看到了年底,四处借钱借不到,就躲起来了,手机关着,乡里没人,老干部跑到乡政府数趟,找不到人更要不到钱,无奈之下就推选老泰山为代表,去县委反映情况。当然,这不过是老泰山来找陈嘉仁的一个招牌而已。老泰山来主要是说“潜龙”的事儿。据说海天把清水河里的“潜龙”换了方位,他也找人看了,必须把龙的方位由东西改为南北,才能脱颖而出。为此,老泰山还进行了实地考察,果然如此。单单是挪用老干部的药费,他还不至于如此恼火,他挪了钱用在“移”龙上性质就不一样了,这直接牵连到他们陈家的兴旺发达。鉴于陈嘉仁和海天的关系微妙,老人家必须先和陈嘉仁商量商量,不然,他就直接去县委了。

  陈嘉仁答应得很好,请老人家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办。走时,老泰山又跟他说了一件事。要他在城里买套房子,把仝树枝和孩子接回来,也好照顾他的生活。

  陈嘉仁明白老泰山的意思,其实,说“潜龙”的事儿也是次要的,说房子的事情才是真的。肯定是仝树枝从中作梗,他必须把这个女人给蹬了。如果不是正开展“讲正气树新风”活动他就把她开交了。夫妻关系一旦撕破了脸,老泰山也没办法。但是,现在情况不允许这样,如果老泰山再从中搅和,肯定不行,过不了关是小事儿,可能会危及帽子。既然老泰山出动了, 他就不得不考虑房子的事了。解决仝树枝是早晚的事儿,这娘儿们竟然学会跟他动心眼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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