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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7章 (5)

  张立本从黑暗中钻出来,四处瞧瞧,就翻进马百万家的垡子院墙里。他贴着墙根溜到窗下,趴在窗台上偷偷往里看,支起耳朵听动静。四周传来风吹篱笆的嘶嘶声,偶尔传来左邻右舍开房门声。屋檐下吊着的狐狸皮筒子在风中摇晃着。张立本站起身来,狐狸皮尾巴扫在他的脸上,他吓了一跳,忙朝窗里看看,见没啥动静就蹑手蹑脚地摘下狐狸皮塞进怀里。张立本来到柴草垛前,东张西望地四下瞧瞧,迅速将汽油瓶子的塞子拔下来,将汽油浇在柴草垛上。他掏出火柴刚划着立即被风吹灭了。

  张立本蹲下,用身子挡着风口,再划,划着了,草垛后传来突突的响声,吓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待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悄悄地绕到草垛后面,原来是马百万家的毛驴吃草突突地打着响鼻。张立本气得照驴屁股上踹一脚。这才又回到浇了汽油的草垛前,掏出火柴划火,一连划了多根也没划着。张立本气得将火柴盒扔掉,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看着火苗将打火机伸向草捆刚要点着,也该着他不犯纵火罪之灾,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响起当当当的敲锣声。张立本被吓一跳,打火机掉在地上。他急着在地上摸,粘糊糊的摸了一手,放在鼻子下闻闻,一股恶臭味差一点把他熏个倒仰,原来是一泡刚屙的狗屎。张立本赶忙跳过墙外。

  马趴蛋边走边敲着锣由远至近一路走来。屯中的狗开始吠叫起来,立刻,屯中鸡鸣狗叫声连成一片。

  马趴蛋在晨曦中边走边敲锣。

  张立本蹲在墙外,听听没啥动静了,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抓些碎柴草擦去手上的狗屎,贴着墙根弯腰撅腚地走了一段路,就顺着小路消失在晨雾中。

  老扁跪在窗台前,用嘴里热气哈窗户玻璃上的霜冻,玻璃被哈出一个小圆洞,他就撅着腚往外看,回手推推金凤说马趴蛋大叔起五更满屯子敲锣也不知道干啥。金凤动了动没理老扁,气呼呼地搂搂顺子转过身去。老扁看了金凤一眼,他知道金凤因为张立本的事不顺茬,就咕哝着:“野汉子挨揍心疼了是不是?”

  金凤忽地坐起来,瞪了老扁一眼说:“少扯犊子!你要再放屁,我抱顺子走!”

  老扁立刻没电了,低声下气地说:“我也没屈说你呀,谁不知道是你找杨叶青去救的张立本。”

  金凤针锋相对地抢白道:“是我找去的,咋的吧?”

  老扁说:“要不是杨叶青来得快,大伙非劁了他不可。”

  金凤说:“凭啥呀?青姑姑说了,私自捆绑打人是犯法的!”

  老扁不懂法,他说:“犯啥法呀,牛得水说马村长就是法。他告诉我,你再跟张立本粘糊,让我狠劲揍你!”

  金凤仰脸朝着老扁嚷道:“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剁下你的狗爪子!”

  顺子被两个人的吵闹声惊醒,翻身打滚地哭着。金凤抱起顺子挪到炕沿边把完尿,将顺子放回被窝里。想起了往事不由伤心落泪,当初老扁是救了她娶了她,那也是他自个心甘情愿的,现在屎盆子扣在她一个人头上让她怨恨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没有男性的男人。老扁见金凤落泪,不免有些心疼,他是把金凤当着一朵花养着,看着,守着。张立本突然回来时,老扁当天跪在金凤面前,求她再不要跟张立本来往了。金凤看着老扁那副可怜相就答应了他,后来架不住张立本的纠缠,又旧情复发了。老扁自知自己没能力满足金凤被窝里的事,也只好暗气暗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俩去男欢女爱。这也招来嫂子快嘴喜鹊不少的指责和屯中人的耻笑。

  张立本回来头一次跟金凤是在老扁家中发生的,那天下午,老扁去帮着哥哥老蔫子起猪圈,本来是半天的活日爷刚仄西就干完了。往常快嘴喜鹊会给炒盘土豆丝,煎两个鸡蛋烫壶酒让哥俩喝两盅,那天活儿完的早,老扁见嫂子没动烟火就回家了。推开里屋门见张立本正在金凤身上大起大落地喘粗气,两个如胶似漆的疯颠人一时难解难分,张立本也没把老扁放在眼里继续着翻云播雨。

  老扁退出门外,在外屋搬过一块大磨石放在锅台边,舀了半碗碴子水,从灶台上拿起一把尖刀磨起来。

  里屋,风平浪静的两个人这才有些担心,他们不知道老扁在外屋干什么,好像有霍霍的磨刀声,又听到叮叮咚咚的开门声,还不时发出噗嗵噗嗵的异样响声。金凤有些害怕,她紧紧抱着张立本。张立本让她不要怕,量他老扁也没有杀人的胆。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没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张立本奓着胆子穿好衣服,下地穿上鞋四下看看,抓起一个三条腿的板凳,猛一下拽开门,眼前的情景把张立本吓了一跳。只见屋地上淌着一汪血,满屋子腥膻味,老扁手拿尖刀在剥羊皮。一个割下的羊头扔在灶坑门前,那只羊头瞪着鼓鼓地的眼珠。老遍背着身子,两眼喷射着仇恨的火光,他正用刀尖剔下那条连着睾丸的羊鞭。

  晚上,饭桌上放着一盆羊肉,老扁和顺子狼吞虎咽地啃羊肉,顺子的嘴巴上凝结着一圈羊油,小鼻子上挂着肉丝络。金凤没上桌,她坐在炕沿上给顺子钉钮扣,不时瞭一眼两腮鼓鼓,大口嚼肉,满脸阴云密布的老扁。

  夜里,天幕上挂着残月。

  已是半夜了,金凤和老扁都没有睡。躺在炕稍的老扁不停地翻身。

  金凤坐起来,给顺子掖掖被,低声说:“老扁,你把我当成跑圈子的母猪哇!配上种下完崽就拉倒啦?你是不知道咋的,顺子是他的种。”

  老扁脸朝墙躺着没有搭腔。

  金凤隔着炕桌推了老扁一把,说:“哑巴啦?!”

  金凤能推他这还是她嫁过来头一回,又何况那怨声中还有几分嗔怪味儿。这让老扁觉得有点舒坦。

  “那你俩也不能这么明铺明盖的呀?让人家指着我脊梁骨讲究!”老扁咕哝着说。

  金凤也是一腔委屈,不由又落下泪水,说:“你这咱知道寒碜了?我跟你过的这叫啥日子?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有老爷们的能耐吗?就是我金凤吧,哪个女人能嫁个汉子守活寡?!”

  老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老扁那东西不好使,屯里人多有传闻,有的说小时候他卵子上长个火疖子,他娘用香油拌马粪给糊上消肿,夜里让闻着香味的猫给咬掉个卵子籽。还有的说是老蔫子下地起夜时,踩了一脚把卵子籽给踩化了。反正金凤进老扁家门四五年了,成葫芦瘪葫芦都没种上。

  牛得水当然不死心搭钱丢脸白张罗一场。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出戏还得马百万唱,底火得由他烧起来,这么酌量着他就走出院门直奔马百万家去了。

  牛得水进屋见马百万正坐在地上,往刚扒完的狐狸皮里塞干草。

  他自己装了一袋烟,将烟袋锅插进地炉子里吸着,从炉盖子上拿起个土豆来,剥着土豆皮说:“他张立本一个外姓人,干啥在咱这圪瘩兴毛炸翅的?骑咱牛、马两姓的脖梗上拉屎?”

  马百万拎起狐狸皮抖去上边的草沫子,顺手挂在墙上。

  牛得水见马百万没搭茬,又说,“马趴蛋是不是老糊涂了,连闺女都管不了?!她马春敢提退婚的事?!咱两姓祖辈上哪有过这种事!”

  马百万还是没吭声,他拿起笤帚打扫着地上的草沫子。

  牛得水递过撮子说:“偏偏又出来张立本这么个吃生米的!”说完察颜观色地看着马百万脸上的变化。

  张立本门前那场风波后,马百万就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直蹿火苗子,一提起张立本三个字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其中自然也有杨叶青当场救张立本,让他当众下不来台的原因。牛得水进屋后两次提张立本,他知道这个人尖子话里有话,就不高兴地呛白他少提张立本!牛得水看看马百万胀得紫茄子般的脸,也就猜中了他的心事,知道他也不是冲他发火。又觉着让马百万再启动这件事的火候还不足,必须再加一把火。

  牛得水皱起眉头,哭丧着脸自言自语地叨咕自个认倒霉了,谁让有人护着张立本咱斗不过人家呢!他这把火烧得果然见效,马百万腾地站起身,推开门走了。牛得水知道火让他捅旺了,火苗子蹿起来了。他紧跟着走出去,又回身给关好门,回家了。

  老蔫子算是屯中较富裕的家庭,三间口袋草房,一铺连二炕。炕中间没隔开,炕稍的炕琴柜上叠着被摞,地桌上摆着瓶瓶罐罐。

  马春和奚粉莲坐在凳子上撸柳条皮。几个妇女坐在炕上,看着杨叶青编筐。快嘴喜鹊将一个水碗放在杨叶青身边炕沿上,又从地桌上拿个罐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糊米放进碗里。乡下用糊米代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近几年茶叶价高,便宜的茶叶又含农药,用糊米代茶沏水又在乡下兴起来。糊米制作方法简便,用粟米或大麦去皮在铁锅中炒糊,掌握好火候和米焦的颜色就行了。

  杨叶青编着柳条花筐说:“也不渴别忙活了。喜鹊坐下,我教你们。”

  快嘴喜鹊拿过竹皮暖瓶说:“大雪泡天地跑来图稀啥呀?还不是为大家伙嘛!”说完朝碗里倒水。那糊米在水碗中打着旋儿,冒出一股粟米的糊香味儿。

  女人们正在说话,牛肚披风夹雪地推门进来。

  马春朝牛肚问:“金凤姐咋没来呢?”

  牛肚说:“马春你可真能支使人哪!我全屯子跑了一大圈,腿都遛直了,哪有她的影啊?”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累死我了!”

  奚粉莲说:“金凤手巧,编筐窝篓啥的她有个半拉架。”

  快嘴喜鹊撇撇嘴说:“手巧是手巧,心也花花!编筐窝篓又不是扎花网云子?谁还不会窝巴两下!”

  杨叶青给女人们讲解着,这种柳编跟编筐不一样,花样多,要精细。

  马春告诉大伙说青姑姑编的筐是卖给外国人的。快嘴喜鹊心里想,可别悬了,人家外国人能要咱这玩意儿?牛肚爬上炕头说人家外国人喜欢要,当艺术品在屋里摆着。听了牛肚的话快嘴喜鹊撇撇嘴,说外国人稀不稀罕她不管,编出来有人买就行。开始她根本就没想学,马春说她家宽绰借地场用用她就答应了。快嘴喜鹊还当着众人的面声明,不准金凤踩她家的门槛。

  这时,月芽跑进屋来喊饿了要烧土豆吃。

  快嘴喜鹊嗔怪道:“饿死鬼脱生的?!去把成子找回来,让他占上碾子,等会儿我好去轧苞米面。”

  月芽噘嘴说:“我不去!”

  快嘴喜鹊指点着月芽的脑门子说:“小死鬼,你等着!下晚我让你吃饭才怪呢!”

  月芽嚷着:“不去!不去!我就不去!”她推开门跑了。

  马春站起身说:“青姑姑,我该回家喂猪做饭了。”说罢推开门走了。

  马春回到家,从屋里拎着猪食桶出来喂猪。一头母猪来吃食,鸡鸭狗围着猪抢食吃。马春轰赶着。

  马百万走进院中说:“马春,你爹在家没?”

  马春低头舀食喂猪,说:“在屋呢。”

  马百万看了马春一眼,张了张嘴把到舌尖的话又咽回去,推门进屋。

  马春把桶里的猪食倒进猪食槽里,转身去马棚给马槽子里填上草,又捧了两捧豆饼丕子撒在草上,那匹马立刻伸过头去吃撒在草上的豆饼丕子。马春推开马头,拿起料叉子将草和豆饼丕子搅拌均匀,回身把正在拱墙根的猪赶进圈。

  屋里,马百万坐在炕沿上,朝窗外院中看了一眼,透过窗户见马春正往猪圈赶猪,就埋怨马趴蛋不该把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还留在家里,让他赶快张罗马春过门免得夜长梦多!马趴蛋拽过烟笸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百万说:“张立本这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不屙人屎!我可听着点风声了——”他看了马趴蛋一眼,“马春倒是个本分姑娘,不过,姑娘大了不可留,当老人的心里得有个谱哇!啥事不能都听孩子的!”

  马趴蛋装上一袋烟点着,用手拧了一下烟袋嘴,递给马百万说:“你让我可咋整好呢?从小没了娘,唉!牛家这门子亲事,马春不随心哪,真快愁死我了!”

  马百万用教训的口气说:“事怕颠倒颠,也不能可一头炕热!你也别不知足,跟牛得水家这门亲事,你们可是一个换仨呀!”

  马趴蛋说:“百万,看你说的,我哪能不知足呢?”

  马春走出院子,抱两捆草转身走回院子进外屋,她将草扔在灶坑前,往锅中填满水,就蹲下身子烧火,一只耳朵听着马百万和她爹两个人的对话。就听马百万说:“向情向不了理呀!马春跟牛心这门亲可是端过盅的,你这变卦了,往后屯中的事还让我咋管哪?”马趴蛋说:“我能办那秃撸翻账的事吗?唉!我都上老鼻子火了。”马百万说:“光上火也没用,我还是那句话,张罗张罗让马春嫁过去得了。牛得水也是个精乖人,要不是看上马春,他能拿仨换一个?再者说了,要不是这样,你仨小子上哪说媳妇去呀!”马趴蛋说:“谁说不是呢?唉!又当爹又当娘的,不易呀!我能不盼着三个媳妇进门吗?就是马春这丫头死活不干哪,我又不能硬逼她!”马百万抬高嗓门说:“这事不能由着她,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么!行了,明天你给我个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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