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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9章 (7)

  韩母说:“那倒也是。娘家亲侄子跟自己儿子没啥两样。”她慈祥地看着马百万的脸。

  马百万说:“我给你倒水去,把药吃了。”

  韩母拉住马百万说:“百万,你坐下。也不知道你姑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有叶青那么孝顺的媳妇,又有你这个孝顺的侄子,知足啦!”

  马百万说:“姑,我们孝顺你不应该咋的?”

  韩母说:“百万哪,你是不知道哇,姑总也忘不了哇!那年发大水时,你豁出命来救了我们娘三个!要不,我和媳妇、孙子还能活到今个吗?早把骨头碴子都烂没啦!”

  马百万说:“姑,别老把这事挂在嘴边上,我给你倒水吃药。”

  韩母摸着马百万的衣袖口说:“这衣服咋湿成这样?”

  马百万说:“霜化的。”

  韩母说:“这孩子,这么溻着多难受哇,快换换,叶青给你洗的衣服都在柜里,自己拿去呀。”

  马百万打开柜拿出一套衣裳换上,他来到东屋给韩母倒水,看见马春先愣了一下,问马春啥时候来的?马春说她刚来不一会儿。杨叶青看着两个人有些僵持,就顺手拿起暖瓶晃晃,说早晨忘灌水了。马春明白杨叶青的用意,下地说她去烧水,就开门出去了。

  马百万从兜里掏出钱放在地桌上说:“这是卖柳条筐的钱。”

  杨叶青爬上炕,从被垛上拽下条棉裤来,说:“上炕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马百万接过棉裤,摸一下棉裤面,想说什么,却又低头没吱声。

  杨叶青催促着:“你倒快试试呀!”

  马百万说:“身上这条对付穿着吧,试啥呀,能合身。”

  杨叶青说:“快进腊月了,还不该换厚棉裤啦?试试看看肥瘦合适不。你歇着吧,我给你擀面条吃。”

  杨叶青将棉裤放在马百万身边,从地桌下拿出面口袋,往面盆里舀面。马百万坐在炕沿边上等着马春烧开水,他掏出烟口袋,卷烟。杨叶青去外屋拿进水瓢回屋在炕沿上和面。她看了马百万一眼说:“刚才马春哭够呛!”

  马百万点着烟,问:“咋的啦?”

  杨叶青说:“明知故问,不愿意嫁给牛心呗!!”

  马百万又想起在张立本门前和杨叶青冲突的事,压压火说:“牛心咋的呀?是缺鼻子还是少眼睛?她不嫁牛心,她那仨哥哥就得打光棍!”

  杨叶青也知道马百万那股火还没消,就说:“牛心是不缺鼻子也不少眼睛,可马春不爱他!都啥年月了?屯子换亲的老幺令也该改改了。”

  外屋,马春正在往暖瓶里灌水,东屋两个人的对话从门缝飘出来,灌进她耳朵里:

  马百万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嫁牛心她想嫁谁呀?!”

  杨叶青说:“国家颁发的婚姻法都几十年了,上边明明白白写着婚姻自主,马春可不是没文化的人,这事,人家懂!”

  听语气马百万显然是不满意了,他哼了一声说:“她懂能咋的呢?不就是仗着念几天书吗?村里搁不下她了!”

  杨叶青说:“你这个村长啊,老脑筋也该开开窍了!”

  马春拿起暖瓶,走到门前刚要推门又停住手。

  东屋里马百万和杨叶青又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

  马百万说:“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插树岭村的规矩,谁也别想推翻了!”

  杨叶青说:“你是村长不是家长!不管咋说吧,换亲这事就是不合法。”

  马百万说:“两家老人都乐意你也不能硬朝换亲上扯。”

  杨叶青说:“你就别嘴硬了!愚昧,太愚昧了!依我看,村里换亲的根子就是因为穷。穷根要是不拔掉,马春的悲剧就照样演下去吧!”

  马百万说:“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可插树岭村是个兔子不屙屎的地场,神仙下界也没辙!”

  马百万铁青着脸,杨叶青没再说话,抖落着切好的面条,她转身朝外屋喊:“春儿,水开没?”见没动静,就端着面条来到外屋,见暖瓶放在锅台上,马春人不见了。

  屋外,下起了大烟炮。

  狂风暴雪的天气这里叫大烟炮。风在吼叫,雪在翻滚,要吞没整个世界。杨叶青到西屋也不见马春。她急了,推开房门,一股强大的狂风裹着雪团卷进来,杨叶青顶着风雪跑出去,大烟炮像道雪墙拦着去路,她一口气跑到老河口,疾风暴雪呛得她喘不上气来,站在岸边呼喊着马春的名字。

  马春在大烟炮中艰难地走着,双手抓着红头巾紧紧贴在脸上。

  杨叶青在暴风雪中呼喊着,那喊声被大风撕得七零八碎,搅拌进翻腾的雪团中……天地间,几乎被大雪凝固了,只有狂风在雪墙中穿越。杨叶青在荒路上走一步退两步,拼力往前走着。她要撕开雪墙去找马春。

  马百万开着三轮车拖拉机追来,杨叶青吃力地爬上拖拉机。三轮车拖拉机湮没在狂风暴雪中……

  大烟炮终于走了,插树岭上被茫茫大雪覆盖着。马春迈动着沉重的双脚在深雪中跋涉,每走一步都要使尽浑身的力气。插树岭上鹿回头石砬子旁,有马春妈妈的坟。坟旁小树和坟头上的蒿草堆满积雪。马春站在坟头前。树上的雪片纷纷撒落在头上、脸上、眉毛上。大风吹绞着红头巾。她猛地跪在坟前的深雪中,向坟中的妈妈哭诉着心中的委屈。泪水在脸上没等流淌就结成了冰圪瘩。风卷起雪团吹来,在坟四周打着旋,马春头上的红头巾被大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转了三圈飞走。马春爬起来去追赶头巾,红头巾飞上飞下,最后挂在石垃子旁边的一棵树枝上。她急着站在石垃子边上去够头巾,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吹来,马春失足掉进石砬子下的山崖中……

  老扁坐在屋地上扒野兔子皮,抬头看看金凤说:“都啥时候了,还不做饭。”他在裤子上蹭去刀上的血,溜了金凤一眼,咕哝着,“张立本不是也没咋的嘛,这就行了呗,还不依不饶的呀!”

  金凤没有理老扁,顺子哼哼唧唧地拽着她要吃的。老扁走过去哄顺子,不小心踩了金凤的脚。金凤嚷道:“哎哟!瞪俩瞎窟窿往哪儿踩呀!没安好下水。你要真有老爷们骨头,说句痛快话,咱们就一刀两断!”

  窗外,马趴蛋敲着窗户喊:“金凤在家吗?”

  金凤应声忙去推开房门,一股风夹带着雪拥进屋,

  金凤用胳膊挡着说:“叔,快进屋哇!”

  马趴蛋眉毛胡子上都结着冰,问:“春儿在这吗?”

  金凤说:“没有哇!春儿妹子不是上老河口青姑姑家去了吗?”

  马趴蛋说:“马大从乡里回来去杨叶青家接春儿,家里就他韩奶奶一人呀,说不知道他们都上哪去啦!”

  金凤说:“大雪泡天的能去哪呢?叔,快进屋吧!”

  马趴蛋跺着脚说:“这丫头能上哪去呀?!”

  张立本从乡汽车站下客车,一身旧貌换新颜的包装,身穿咖啡色羊皮夹克,羽绒棉裤的裤脚塞进高腰皮靴里,头戴麝鼠皮帽子,手拎密码箱。张立本知道,大烟炮过后要回插树岭村就得坐爬犁。汽车站前,驴车、马爬犁、摩托车在兜揽生意。

  张立本挑了一辆红儿马子拉的爬犁说:“去插树岭村。”

  马爬犁主摇头说:“不能去,雪太深没道眼太危险。”

  张立本说:“多给你钱。”

  马爬犁主问:“给多少?”

  张立本说:“一张大白边。”

  马爬犁主上下打量着张立本的穿戴,看了一眼他拎着的密码箱,一拍大腿说:“他妈的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哥们豁出去了。”

  张立本爬上马爬犁,拽过一件白荐皮祆盖腿上。

  马爬犁主说:“哥们,坐稳喽。”他摇晃着鞭子在空中网个花,啪地甩了个脆响。大红马拉着马爬犁翻蹄亮掌飞奔而去。马爬犁跑上岭西大坡,这里是去插树岭村的翻山路和绕山路的岔路口,坡很陡,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深涧。马爬犁冲上陡坡路中间,马失前蹄跌倒,爬犁急速往坡路下滑,张立本被甩到山脚下,撞得他头晕眼花。

  马爬犁主从地上拣起密码箱放在马爬犁上,说:“路太滑了,前面的大雪瓮一个接一个马爬犁根本上不去。”

  张立本掏出一张百元大票说:“回去吧。”马爬犁主接过钱返回爬犁扬鞭策马朝原路跑去。

  “嘿?我的箱子!”张立本急忙撵了几步喊叫着:“站住!”啪一声,马爬犁主用鞭子座将密码箱捅下马爬犁。

  通往插树岭村的路被大雪封住了,大雪瓮一人多高。要回村里只有爬山路了,翻过插树岭。张立本攀登着爬上陡坡,穿过林子,在深雪中跋涉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吸进口中的冷空气冻住了五脏六腑,让他透不过气来,爬上山顶,一屁股坐在石砬子旁的大树下。他放下密码箱,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一群饥饿的山雀落在树枝上,雪片纷纷落下来。张立本抬起头,山雀飞走,他发现树枝上挂着一条红头巾,这红头巾看着眼熟,他给金凤和马春每人买一条,金凤是黄色的,马春那条是红色的。这条红头巾咋会挂在树上呢?张立本四下望着,发现了石砬子下的马春。他急忙跳到崖下,托起马春的头呼叫着,马春紧闭着双眼,他下到石砬子下抱起马春爬上来,朝山岭下奔去。

  在张立本家里,马春头朝里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张立本的皮夹克。张立本给马春脱下鞋和袜子,发现她的双脚已经冻得发紫了,又赶忙去看看手,见马春的双手也变成了紫色,他心里打了个梗。他知道这是冻伤的兆头,村里就有被大烟炮冻伤,烂掉手脚的。张立本想,不能让一朵花没开的大姑娘断胳膊少腿,他火速从外边端进一盆雪放在炕沿上,捧着雪给马春揉搓双手双脚。他时而站在炕沿前揉搓马春双脚,时而蹲在炕上搓马春的双手。炕上地下忙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盆雪很快搓完了,他又拿起盆去屋外端回一盆雪,继续给马春搓着手脚……

  杨叶青来到马趴蛋家。马趴蛋急忙迎上去问咋样啦?杨叶青告诉马趴蛋,能去的人家全找了。马趴蛋嘴巴子哆嗦着抱头坐在炕上哭起来。杨叶青安慰他着急上火没用,找人要紧。她再回家去看看,马春兴许又回去了。马趴蛋往地上擤了一摊鼻涕,在裤子上蹭了一下反复说他没活路啦!

  半夜了,张立本还在给马春搓脚。见马春手脚已经由白变红,就赶紧出外边拿进两捆草,往锅里填上水,蹲在灶坑前烧炕。水开了,他舀一碗水放在炕沿上。拿起油灯举着看看马春,见马春紧闭双眼,脸上有些红晕。张立本放下油灯,拽过被子给马春盖上,自己坐在屋地一块坯头上抽烟。

  入冬后的天气孩儿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白天还撒泼发脾气扬得满世界大雪,夜里却是残月高悬,寒星眨眼。屯里各家各户的狗狂吠不停,寻找马春的众人一群一伙地走来走去。

  二歪张着大嘴打个哈欠说:“困死我了,连顿酒也混不上。”

  老扁说:“找不着马春都急得火冒钻天的,你可倒好,属张驴他妈的!”

  张立本坐在坯头上,低着头打瞌睡,不时激灵一下睁开眼睛,朝炕上的马春看一眼。

  炕上,马春动了一下。

  地下,瞌睡中的张立本打了个前失,吃惊地朝炕上看看,见马春翻了个身,坐起来,木然四顾。张立本赶紧站起身,走到炕边说:“春儿,醒啦?”

  马春瞪着吃惊的目光,问:“我怎么在这儿?!”她掀掉被子,慌忙要下地。

  张立本忙说:“春儿,你在插树岭上冻坏了,还没缓过劲来呢,不能下地!”

  马春还在朦胧中,她对昨天的事有些意识,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念着我得回家。她坐在炕沿上四处找鞋,突然一阵头晕猛地昏倒在地。张立本急忙上前将马春抱上炕。

  这时,一伙找马春的人从知青点路过,见张立本屋里有亮光,窗户上印着张立本的剪影。二歪是个没事生事,小事传大,大事传奇的耳报神。他跑到窗前,在他挖过的洞上朝里看,见张立本正双腿跪在炕上给马春盖被呢。他回头朝众人招手,四驴子几个人围上来,争着朝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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