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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23章 (4)

  马趴蛋心里明白,女儿是个黄花闺女,出的这些事把她的心伤得太狠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春看着她爹满脸愁容,真不忍心离开他,可是总不能守爹一辈子,就说:“我也想出去看看,找个活干。这些年书也不能白念,找机会再往深里学学。”她见爹愁眉不展地低着头,又说,“爹,我进城挣点钱也好给哥娶媳妇。”

  马趴蛋又叹了口气说:“你这一走,屯里说咸道淡的更多了!”

  马春说:“人家的嘴爱咋说咋说去吧。”

  “唉,我这命啊!”马趴蛋说着泪水就淌下来了。

  马春说:“爹,你放心吧,等我把哥娶媳妇的钱挣够了就回来!”

  马百万没有将他卖插树岭的事告诉杨叶青,这倒不是他要瞒着她,是他过去在村里说一不二惯了。当他觉着这件事该告诉杨叶青时,又出了牛得水家出殡打死人的事。今天到杨叶青家里来,是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

  杨叶青将一碗面条放在炕桌上说:“妈,你咋又自个下地啦?我不是说啥事也不用你管嘛!”

  韩母扶着门框说:“你一天不失闲,还跑回来给我做饭,我给鸡扬把食啥的累不着。”

  杨叶青说:“妈,你再下地,我就不去村里了!”

  韩母说:“快过东屋把皮袄扣子给百万缝上,他等着出门呢。”

  杨叶青答应着就走回东屋往白茬皮袄上钉扣子去了。

  马百万从便所出来,看了一眼院中的积雪,就拿起笤帚扫雪,又把被风刮散的柴草捆好撮在柴垛旁。雪扫净了,将笤帚撮在窗下。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杨叶青在飞针走线地给他钉皮袄上的扣子,不时用头发抿抿针尖。她钉完钮扣低头咬断线,朝窗外看了一眼。马百万立刻转过头去,背靠墙站着,掏出烟口袋和纸卷烟,手有些颤抖,抓到纸上的烟末被风吹走了。杨叶青拿着皮祆从屋里出来,两手抓着袄领子抖抖,看了一眼扫净的院子说:“外边冷快穿上吧!”

  马百万示意一下手中的烟口袋说:“卷支烟抽。”

  杨叶青给马百万披上皮袄说:“在这受啥清风啊?进屋抽去呗!”

  两个人进屋后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杨叶青说:“百万,你对劈山修路的事有什么看法?”

  马百万说:“说实话,我对修桥修路都不赞成,上边拨那点钱蘸咸盐似的,到时候钱不够又得让大伙集资,年年这提留那统筹的,家家户户穷得像瘦克郎!哪还能刮出油来呀?”

  两个人正要往深里唠,就听马春在门外喊青姑姑。杨叶青应声出去,见马爬犁停在大门外,马大抱着鞭子站在爬犁旁。马春站在院门口,她是来向杨叶青告别的。杨叶青拉着马春让她进屋暖和暖和再走。马春没有进屋,她怕赶不上火车,只是拉着杨叶青的手说话有点哽咽,眼角里含着泪花。

  马百万听说马春要进城打工心里很生气,他认为马趴蛋是老糊涂了。马春这么一走,张立本又三天两头朝市里跑,村里人闲话更得多了。他从屋里出来黑着脸说:“马春,你这么一走,村里人会咋说呢!你爹在村子里咋待?!”

  马春说:“马村长,别人爱咋说咋说,我堵不住人家的嘴!我去市里是找活干,凭力气干活,凭劳动吃饭,又不干丢人现眼的事!我爹差啥在村里没法待?”她心里一酸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杨叶青拉过马春说:“别哭,看皴了脸!”她瞪了马百万一眼说,“你这个村长啊!应该去批评那些扯闲话的人。”

  马百万说:“人的嘴能堵得住!”

  杨叶青说:“依我看,关键是你咋看马春?你说说看,马春进城打工有啥错?”

  马百万说:“屯中,屯里人——”

  杨叶青说:“屯中说这个啦!屯里人讲那个啦!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平时屯里人看你像个阎王爷似的,你一瞪眼晴,他们敢说个不字?”

  马百万说:“几百口子人,震唬不住还中!”

  杨叶青说:“管你也得管到正地场,别老是五马长枪地派孩子的不是!马春没错。”

  马春看了马百万一眼说:“青姑姑,我走啦。”

  马百万阴沉着脸没再吭声。

  刚才只是北风嗖嗖,转眼鹅毛大雪漫天飘洒了。马大赶着爬犁在前边慢慢走着。杨叶青和马春并肩走着,头上身上落了一层雪。

  林中,残枝败叶,一只乌鸦缩着脖子蹲在树梢上。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雪越来越大了。

  杨叶青看了一眼低头走路的马春,说:“春儿呀,说句心里话,咱村就你这么一个秀才,我真是舍不得让你走哇!从心眼里就想留下你!”

  马春低着头说:“我知道,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哇,刚一出村子就想我爹啦!他老了,身子骨又不咋好,可,青姑姑——”说着眼泪就落下来,她赶忙擦去,抬起头来眼中含着一汪泪水。

  杨叶青拉起马春的手说:“你嘴上说为了挣钱给哥哥娶媳妇,我心里明白,你是想躲出去。屯里头风言风语的我也听说了,这些天我心里难受,心里疼,疼得我晚上睡不着觉!一做梦就是你,总梦着你在屯里听那些个闲言碎语的,要不就是在城里受人家欺辱!”

  马春说:“青姑姑,我知道你真心实意地喜欢我、疼我、惦着我!可是我——”

  杨叶青说:“春儿,我知道!我知道!唉!我这个村支书呀!让你被唾沫星子淹走啦!心里是个啥滋味啊!”她摇摇头,望着漫天大雪。

  马春动情地望着杨叶青说:“青姑姑——”

  杨叶青说:“梦生爸爸死时,对我是致命的打击。面对着未出生的孩子和重病的婆婆——可那是家事。现在肩上压着全村人的担子!我不敢说自己能不能挺起腰来!”她停下脚步,拿出一封信给马春,说:“到市里有空去找你方阿姨,她会帮你的。”

  马春接过信应着:“嗯哪。你回去吧,别送啦!”

  杨叶青又掏出钱递给马春说:“揣起来。”

  马春推脱着:“不用啦,我爹给拿钱了。”

  杨叶青说:“拿着吧,穷家富路。”

  马春再三推脱:“真的不用!你养着韩奶奶,供韩梦生念大学,更不易!我不能拿这钱!”

  杨叶青将钱塞进马春兜里说:“春儿,听话!拿着!”

  “姑!”此时此刻马春又享受到了母爱,也饱受着亲人离别之痛。

  杨叶青苦笑一下说:“我给自己吃宽心丸,心里跟自己说,让马春出去开开眼,长长见识,将来好为插树岭村多出把力。”

  马春说:“我记住了!我忘不了姑!忘不了插树岭村!”

  杨叶青说:“走吧,别误了车!”

  马春答应着朝爬犁走去,一步一回头地望着站在大雪中的杨叶青。杨叶青向她挥挥手,马春坐上爬犁飞奔而去……

  杨叶青一直站在大风雪中望着,一直看着爬犁消失。

  大风卷着大雪,遮天蔽日。

  火车在鹤城市进站后,马春跟着出站的人流走出来,一直走到站前广场,她眼中流露出十分茫然的神色,一股空荡荡的孤单滋味涌上心头。几名给旅店拉客的人走到马春面前兜揽生意,马春摇摇头快步走开了。

  又有几个给旅店拉客的人来纠缠马春,马春晃头摇手快步摆脱了纠缠者。

  马春走在站前广场上,虽然已是傍晚时分,赶车和下车的人仍是川流不息,她警惕地四外看着,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头戴滑冰帽的墨镜人盯盯地看着自己。马春立刻紧张起来,她加快了脚步离开广场,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滑冰帽仍然尾随其后。马春小跑起来,跑了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见滑冰帽还在身后跟着。滑冰帽见马春回头,佯装四下张望着。马春害怕极了,惊慌地朝前走去,滑冰帽仍跟在后面。马春拐进一个岔路口,回头见滑冰帽在不远的一根电线杆阴影后露一下头,又缩回去……

  牛得水家院子里上演着鸡鸭猪狗大联唱,一头母猪站在房门口哼哼叫着,一只狗盯盯地看着房门摇晃着尾巴。牛得水拉着牛肝从房门里走出来。那头母猪那只狗那群鸡鸭立刻围上牛得水,在他脚前脚后哼哼唧唧叫着讨食。牛得水用脚轰赶着猪鸡鸭狗,拉着牛肝走到茅房门口,给牛肝解开裤带,让她蹲在茅坑上。牛得水愁眉苦脸地站在茅房外,看起来他的面容憔悴苍老多了。牛肝放几个水屁,屙了一泡稀屎就站起来。牛得水忙给她擦了屁股提上裤子,扎上裤腰带,拉着她走进屋去。

  两天不见牛肺的踪影了,从二歪嘴里牛得水知道马壮也没在家。几个月功夫,儿子被抓,老伴去世,两个女儿离家出走,这对插树岭村的头面人物牛得水不光是脸上无光,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牛肝,家里这个傻丫头实在是让他力不从心了。

  昨天他找过马百万,提出将牛肝嫁给马大。今天他要去听个准信。路过马趴蛋家门口时,马趴蛋在院中喂猪。马趴蛋也看见牛得水了,他觉着自己对不起牛得水,赶忙往院门口走去,他想请牛得水进屋老哥俩交交心,还没等他张嘴说话,牛得水就低下头脚步没停走过院门。马趴蛋愣在院门口,呆呆地望着牛得水的背影。

  牛得水来到马百万家,见马百万正在院子里将一堆马粪铲起来,用锹端着走出院外扔到粪堆上,顺手把锹撮在院墙角。马百万知道牛得水来是为牛肝的事,对这件事他心里早有个小九九,刨去牛家接二连三遇上倒霉事本该出手相助不说,这些年牛得水跟着自己鞍前马后地维持村里乱摊子事,也没少出力气,节骨眼上也该推他一把,就说:“你放心吧,这事他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说了就算!”

  牛得水长长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拉扯不了啦!上吊的心都有哇!”

  马百万说:“摊上了你就得认命!你先回去,我这就去找马春他爹。”

  离开马百万家,牛得水一路想着心事,插树岭村有个大事小情的他都能够料理得开,也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今当事者迷已是六神无主了,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越思越想越觉着自己走进了死胡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牛得水走后,马百万起身要去老河口,走出自家院门才想起杨叶青去乡里了晚上才能回来。他这才去了马趴蛋家,进屋就开门见山地问马趴蛋,马大娶牛肝的事他想好了没有。

  马趴蛋叹口气说:“我也不是不乐意把牛肝娶过门,思前想后觉着春儿那丫头说得也在理。”他又看了马大一眼,“马大呢,又不咋可心,就撂下了。你把话说到这分上,我还有啥说的呢?”

  马百万说:“那明天就接过来吧。”

  马趴蛋应承着:“嗯!中。”转向马大说,“马大,就这么办吧,兴许能生个一男半女的呢!”

  马大没有吭声,他心里总觉着憋屈,原本是要娶牛肚的,他也做过无数次跟牛肚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夜的梦。

  马高看着马百万傻笑着说:“嘿嘿,大哥不要,我要。”他好像知道,牛肝起初是要娶给他的。

  马趴蛋说:“二虎!”

  马大起身,推门出去了。

  马趴蛋瞅瞅马大的背影,叹了口气。他知道娶牛肝马大是一百个不随心,不随心又有啥法呢?!炕上有个女人就是一家人家。跟牛得水家比也该知足了,天生九升九的命,想凑一斗难哪!

  马百万看了马高一眼说:“老二虽说缺心眼,干活还中。”

  马趴蛋说:“没虎实心,也有把子傻力气。唉!也真愁人呐!”

  冬月的早晨鬼龇牙冷。一眨眼睛上下眼毛就朝一块粘。

  在碾棚里,老扁用火烤碾砣,天太冷时碾砣碾盘上粘面,先使用碾子人就得用火烤。二歪牵着毛驴站在一边跟老扁闲说话。马大赶着马爬犁迎面过来,马趴蛋坐在爬犁上。

  老扁问:“你们爷俩干啥去呀?”

  马趴蛋说:“给马大接媳妇去。”

  二歪说:“那可得喝喜酒哇!”

  老扁说:“可不是呗!马大可是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哪能不喝喜酒闹洞房呢?”

  马趴蛋说:“去吧,咋也不能让空嘴出门呀。”

  马大的脸上没有笑容。

  碾棚里,毛驴拉着碾砣一圈一圈地走着……

  夜空上,挂着残缺的月亮。马趴蛋家窗户上透出灯光,映出人头晃动的剪影。

  马棚里,马在槽头吃草,不时打着响鼻。

  屋里,炕桌上杯盘狼藉,散发出一股臭酸水味。

  马百万放下水碗站起身要走,众人见马百万有走的意思也都站起来。

  二歪打个饱膈,朝里屋看了一眼说:“还没闹洞房呢!”

  马百万说:“别起高调了!这洞房有啥闹头?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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