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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48章 (6)

  在流金河,一辆大吉普车停在岸边。杨江淮从车上下来,他走下河岸,直奔韩大林坟地走去,站在墓前杨江淮沉痛地说:“大林,是爸爸害了你!爸爸今生今世只做了一件错事,就是没认你这个姑爷,这件事,让我整整折磨自己后半生。我今天来,一是请你原谅我,我真心实意地认你这个姑爷。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只能把对自己的悔恨带进骨灰盒里去了!”他掏出手帕擦眼睛。

  韩梦生在屋里听到了汽车声,他出来走到院子里张望,果然见有一辆大吉普车在墓地岸上停着,他心中似乎有种感应,急忙朝那边走去。当他走到墓地时果然是姥爷,刚欲开口被司机止住了。就听杨江淮接着说:“二是向你老母亲认错、谢罪!”

  韩梦生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姥爷!”

  杨江淮回头见是韩梦生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梦生说:“我刚到家,看见河岸上有车就过来了。”

  杨江淮当即就让韩梦生领着他去见奶奶。韩梦生觉着很为难,他劝姥爷先别见奶奶,他让姥爷先去表叔马百万家歇着,他回家去先做好奶奶的工作。

  杨江淮从决定到插树岭村来时已经有思想准备,他就是来接受亲家母骂的,骂得越狠越好。他知道,女儿不肯认他就差着婆婆这一关。

  韩梦生引着杨江淮进屋时,韩母正坐在炕上撸细柳条皮。见孙子领个客人进来,忙说:“快坐下。梦生,你妈那屋有茶叶,沏水。”看着杨江淮问:“梦生,这是哪来的客人哪?”

  杨江淮知道韩梦没法回答,他说:“老嫂子,我是杨江淮。”

  韩母侧着耳朵问:“谁?”

  杨江淮朝前走一步说:“杨江淮,青青的爸爸。”

  韩母心里打了个梗,身子颤抖一下,脸立刻由喜色变怒容,指着门说:“你!出去!出去!”

  “嫂子!”杨江淮用诚挚恳求的口气说:“嫂子你听我说——”

  韩母拦住杨江淮的话说:“叶青没有你这样爸爸!你走!”

  杨江淮恳切地说:“老嫂子,我是来向你谢罪的!”

  韩母满面怒气地说:“你还有脸迈进这个家的门坎?!说句好听的话我儿子就能活吗?梦生,把他给我撵出去!”

  韩梦生跪在地上,央求着说:“奶奶!”

  韩母说:“他杨江淮是黄皮子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哪!看你长大成人了,要把你和你妈从我这抢走哇!”

  杨江淮说:“老嫂子,我不是——!”

  韩母指点着韩梦生说:“梦生,你是认他这个没人心的姥爷?不听奶奶的话了?”

  韩梦生哀求着说:“奶奶,姥爷不是要抢走我们。他是想我妈!你原谅姥爷吧!”

  韩母骂道:“畜牲!胳膊肘朝外拐啦?你要认他这姥爷,就跟他一块给我滚出去!”

  韩梦生乞求地喊:“奶奶——!”

  韩母喝道:“滚!给我滚!!”

  杨江淮说:“老嫂子!别难为孩子了,我这就走——”他给韩母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对不住你们全家!”又鞠一躬,“我向你赔罪!”转身趔趄走出房门。

  韩梦生叫声:“姥爷——”起身要跟出去。

  韩母喝道:“站住!”

  可怜的韩梦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发怒的奶奶。

  杨江淮走出房门,仰天长叹:“我杨江淮是自作自受!就该有此下场!”

  司机跑过来搀扶着杨江淮上车。

  汽车开走,扬起漫天雪雾……

  杨叶青、马春和方茜来到杨江淮家时,得知杨江淮一夜未归,徐莉萍急得不行。杨江淮不论在任何时候,他的行踪从来都告诉徐莉萍。从杨江淮司机那里得知,他们现在在插树岭村老河口,徐莉萍让杨江淮接电话他不接。徐莉萍向杨叶青说:“你爸想你都想魔怔啦,这么远的道还不得蹾零碎了啦?!”

  马春担心地说:“下公路后,道就更不好走了。”

  方茜觉得有些奇怪,他知道杨叶青住院,自己跑到插树岭去干什么呢?杨叶青心里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去老河口,他是要解除父女隔阂的最后一个障碍,爸爸知道女儿的心,婆婆这一关不好过。大家都不放心就决定去插树岭。她们坐的车跑了一半路时,徐莉萍发现对面开来的大吉普就是杨江淮的车。众人忙回头看,透过车窗看见车里坐着杨江淮。方茜让司机快调头去追赶那辆飞驰而过的车。

  面包车哪里追得上大排量的4500吉普车,等他们赶到杨家时,杨江淮已经闭目仰靠在沙发上了,看上去非常疲惫。徐莉萍忙坐在杨江淮身边说:“哎呀,老杨啊,你可把人急死啦!”

  杨江淮闭目摆摆手。

  杨叶青怯弱地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就如一剂清心醒脑的良药,杨江淮全身一抖,猛地睁开眼睛,这一声“爸”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太沉重了。杨江淮望着杨叶青,那眼神中有愧有忧,有悔有恨,有悲有喜。他扶着沙发站起身,突然摇晃一下。杨叶青赶紧搀扶住杨江淮喊声:“爸爸!”杨江淮昏倒在杨叶青身上。“爸爸!爸爸!!”杨叶青连连呼喊着。

  众人将杨江淮扶倒在沙发上。方茜忙去诊脉,又用硝酸甘油点在杨江淮的鼻孔上,交待不要惊动他,老人家是太激动了引起的一时性休克。大家稍稍安定下来后,徐莉萍略带指责地说:“叶青啊!你们父女之间的恩怨我无权参言。可是你爸爸朝思暮想父女相见这一天,已等了整整二十五年啦!你这一声爸爸,他气绝过去了,孩子,太迟啦!”她掩面抽泣。

  杨叶青百感交集,痛悔地跪在沙发前轻声呼唤:“爸爸呀!”热泪长流不止……

  碾棚里,碾盘上摊着窄窄一条荞麦。锁柱妈抱着碾套杆子推着碾砣一圈一圈地走着,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扫着碾盘上的荞麦。二歪吊着胳膊哼哼呀呀地走来,朝碾棚里看了一眼,说:“耶哈,咋拿自个当驴使啦?”

  锁柱妈瞪了二歪一眼,骂一声:“没大没小的!不怕损寿!”

  二歪说:“我是纳闷,咋不用驴呢?”

  锁柱妈说:“这么一口荞麦,还不够驴抓嘴的呢!”

  二歪说:“可有年头没吃着你压的荞麦饸饹了!”

  锁柱妈说:“你呀,还净想高口味呢?吃啥饸饹哇?去年我家的地着了雹灾,出蓼的苞米砸的可地都是,种啥也不赶趟了,锁柱他爹就撒上点荞麦籽,秋后就收这么一腚眼子!”

  二歪说:“吃荞麦卷子也中啊!”

  锁柱妈说:“你和锁柱二样不差,馋猫似的,从打把白面领回家,整天地围着屁股后头哼唧要吃,没等到过年呢,快吃没了!”

  二歪问:“啥时侯吃的,我咋不知道呢?”

  锁柱妈说:“要是让你知道,还不给连窝端了!”

  二歪追着问:“半夜挡上窗户吃的?”

  锁柱妈说:“别没正形了!这不,这点荞麦面跟白面掺合一块,好留着三十下晚大年初一吃两顿饺子。”

  二歪说:“这两掺面备不住更好吃,到时候我去拜年也尝尝。”

  锁柱妈向二歪招手说:“过来帮着推两圈呀!”

  二歪悠荡一下吊着的胳膊说:“咋推呀?”

  锁柱妈说:“你那点伤还没好哇?”

  二歪说:“杨书记都半身不遂了,躺在医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这伤能好那么快吗?我这是工伤,村里啥都得管我!”

  锁柱妈半信半疑地问:“能吗?”

  这时有人在身后喊二歪,二歪回头一看,是马百万走来喊他,连声答应着:“哎,哎,村长啥事呀?”

  马百万说:“你上村西头喊一声,都上村部开会。”

  二歪问:“啥事呀?”

  马百万说:“让你喊,就快点去!少多嘴多舌的!”

  二歪说:“人家要问开啥会呢?”

  马百万说:“发钱!”

  二歪问:“真咋的?”

  马百万呵斥道:“你想得美!”

  二歪说:“那我是猫咬猪吹泡——空欢喜了!不是放钱?”

  马百万又说:“我说不放了吗?”

  二歪说:“真放钱哪?”

  马百万又呵斥道:“抢银行去呀?”

  “哪?!”二歪被弄蒙了,钉在那里看着马百万。

  马百万喝道:“你快去呀!”

  “哎。”二歪答应着,边走边嘀咕:“这扯不扯,整得人心里头刺刺挠挠的!”

  离碾棚不远处,锁柱抱着狗脖子,月芽在剪狗尾巴上的毛,一大群孩子围着。几个孩子在踢毽子玩。二歪走过来扯着脖子喊:“开会喽——到村部开会去——”

  月芽把剪下的狗毛举到二歪眼前让二歪看。二歪让月芽回家偷几个土豆他就给扎毽子。月芽伸出五个手指头意思拿五个土豆。二歪点点头又扯着嗓门喊:“开会喽——开会喽——到村部去开会喽——”

  老蔫子正在院外苇垛前投苇子,快嘴喜鹊将投完的苇子捆垛在一边。二歪走过来让老蔫子开会去。老蔫子没听说开会的事,以为二歪又在胡扯就没理他。二歪说:“村长让通知的,一人给发一个媳妇。”

  快嘴喜鹊骂道:“滚一边去!想媳妇想疯啦?癞狗嚎门似的扯着脖子喊啥呀?”

  二歪说:“怕蔫子哥领回一个休了你咋的?”

  快嘴喜鹊在二歪后背捶了一拳头说:“去去去!该干啥干啥去!”

  二歪说:“真开会,马村长临时决定的,有好事。”

  快嘴喜鹊说:“马村长刚进奚粉莲家,他看着蔫子咋没说呢?”

  二歪瞪着眼睛朝奚粉莲家看。

  快嘴喜鹊说:“哎!小心眼珠子掉下来砸了脚面子!”

  马百万推开奚粉莲家里屋门,见奚粉莲坐在炕沿上做粘豆包呢,便问:“咋才做呢?”

  奚粉莲说:“哪倒出工夫了?面都发五六天啦,都发过劲了,有点酸似的。”她从面盆里揪一块面,放在鼻子下闻闻,又举到马百万鼻子底下说,“你闻闻。”

  马百万闻闻说:“我看还中。等一会儿开会,明天就收柳条子和苇子,老蔫子管收,你给付钱。”

  奚粉莲怕家里的钱不够,马百万告诉她先给发一半钱,余下的打个欠条,等厂子开工时再发。奚粉莲寻思人到齐了还得一会儿呢,她先蒸一锅让马百万吃完豆包也赶趟。马百万急着就要走。奚粉莲挡在门口,说:“咋的呀?老这么躲躲闪闪的干啥呀?”

  马百万说:“这,这话说的。”

  奚粉莲说:“吃几个豆包有啥呢?回去还不是清锅冷灶的,自个下手做吗?”

  马百万犹豫着朝窗外看看。

  奚粉莲说:“乐意饿着肚子去开会,我也不死皮赖脸地硬留你,反正饱一顿饿一顿的终究不是回事,饿出毛病来还不是自个遭罪!”

  马百万坐在炕沿上说:“那可得撒朗点,别让人家大伙等咱们。”

  奚粉莲说:“赶趟啊,人一半会儿来不齐。”

  奚粉莲高兴地端起一盖帘豆包去外屋了。马百万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奚粉莲的家,他看见墙上奚粉莲年轻时的黑白相片,整齐的被摞,玻璃窗上的窗花,擦得铮光瓦亮的旧炕琴柜,炕琴柜前放着一双男人新棉鞋,一双鞋垫上绣着一朵大荷花。马百万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那双满是灰尘的棉鞋,两脚互相蹭一蹭,又磕了两下,一股灰尘飞起,他赶紧用手去扇。奚粉莲进屋来,马百万不自然地干咳两声。

  奚粉莲说:“锅烧开了,说话就好。”

  马百万将狗皮套袖摘下来,放在炕沿上,奚粉莲拿起来看看,见套袖有几处绽线了,她回身拿过针线笸箩纫上针,戴上顶针就飞针走线地缝了起来。马百万的目光从奚粉莲手上的针线转到奚粉莲的脸上。

  奚粉莲感到了那双炽热的目光,她的脸渐渐潮红,低头咬断线,抬起头来看了马百万一眼。马百万立刻躲开目光。奚粉莲去外屋端进来一盘切开的鸭蛋,两碟咸菜放在炕桌上,又出外屋端进一盘子粘豆包,说:“回腿上炕吃吧。”

  马百万看看鞋,脱掉鞋上炕盘腿坐下。

  奚粉莲说:“你先吃吧,我甩个鸡蛋秀就来。”

  马百万说:“别整了。”

  奚粉莲说:“快。”转身又去了外屋。

  马百万抓起一个粘豆包咬了一口,向外屋说:“挺粘的。”

  奚粉莲在外屋问:“酸不酸?”

  马百万说:“不酸,正好。”

  奚粉莲在外屋说:“发大劲了,我怕兑不过来可咋整。”

  马百万嚼着豆包说:“中。”

  奚粉莲端着一碗汤,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她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碗摔碎汤水四溅。

  马百万吃惊地问:“咋的啦!”

  奚粉莲指着窗户说:“哪……”

  窗户的玻璃上印着一张龇着牙的脸,又立刻消失了。

  马百万大喊:“二歪!二歪!!你给我滚回来!!!”

  村部办公室在村子中间,三间土垡子草房有几处墙皮早已经脱落。土垡院墙坍塌得高低不平,两扇木杆子大门已经散架子了,七扭八歪地躺在破垡头子上,院外垛着一垛柳条,半垛苇子。有几辆小四轮车拖拉机,马车和爬犁停在一边,人们各自从自家车上、爬犁上往下卸柳条子和苇子。老蔫子在认真清点着捆数,记账,开票。他不住地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取暖。

  马百万拎着一捆柳条子向四驴子说:“这粗的粗细的细,不中!”

  四驴子说:“村长,这样的也就几捆!”

  马百万严厉地说:“不中不中,蔫子,这样的一捆也不能收!”

  老蔫子说:“也没收哇!我给扔出去了,他自个拣回来的。”

  老扁拉着爬犁过来,爬犁上坐着顺子,顺子手里拿着玩具汽车。马大和二秃子几个村民各自赶着车和爬犁走来停下。马趴蛋从村部里走出来,帮着马大卸车,问:“马大,还能拉几趟?”

  马大说:“三趟差不多。”

  老扁说:“这爷俩蔫巴悄动地没少割呀!”

  马趴蛋说:“要不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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