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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51章 (9)

  马百万拿起刀坐下,手上刮着鱼鳞嘴里跟奚粉莲说话,听说过后半夜两点多钟还有好节目,正是犯困的时侯就怕挺不到。奚粉莲心里很熨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回到自己身边,就好像喝了一罐子蜜,从心底一直甜到喉咙眼。她决定跟马百万一宿不睡,就这么说呀唠哇厮守一夜。要是怕犯困就把马蹄表响铃上上,她进屋去给马蹄表对闹铃,从里屋出来时见马百万袖子湿了,蹲下身子给马百万挽上。奚粉莲的头发扫着马百万的脸,透过奚粉莲的头发是她那粉白的前额,一双温情的眼睛。马百万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天刚黑,老蔫子家门前的冰灯,灯笼杆子上高悬着的红灯笼都点亮了。

  马大和二秃子抬着灯锅挨家送灯。三十晚上送灯是农村过年的一种习俗,在大铁锅里装上谷糠拌上煤油,点上火后谷糠从中心开始燃烧。每到一户人家就用长柄炒菜用的铁勺子,舀一勺燃烧着的谷糠,从院里一堆一堆地倒到大门口。被送灯的人家给送灯人赏钱,或者烟,或者糖果,多数人家都是往灯锅里加谷糠或者倒煤油。一群提着灯笼的孩子跟在送灯队伍后边。老扁手拿一把铁菜勺子,将燃着的谷糠舀出来倒在路旁。路旁,一小堆一小堆的谷糠灯燃烧着,点亮了山沟里年三十的夜晚。村里来电了显得格外喜庆,平时节俭的人家也都换上了大灯泡。

  送灯的队伍来到老蔫子家院门口。院门两侧的冰灯里已点燃蜡烛。老扁一堆一堆地倒着谷糠灯,喊着:“嫂子,送灯喽——”

  快嘴喜鹊拿着煤油瓶子从屋子里出来,将瓶中的煤油倒在锅边没燃着的谷糠上,又把一盒烟递给老扁说:“他叔,给大伙抽烟吧。”

  老扁接过烟大声喊着:“我大嫂赏烟一盒!”

  众人异口同声喊:“谢——”

  奚粉莲家屋里炕桌上放着一瓶酒,两个酒盅和两副碗筷,奚粉莲朝桌子上摆菜,马百万坐在炕沿上剥蒜。外面老扁在喊:“送灯喽!送灯喽——”

  马百万和奚粉莲相互看了一眼,这种时候他们不想被打扰。

  送灯人群在奚粉莲家大门口,老扁正朝门口倒谷糠灯。奚粉莲推门出来,她走到灯锅前,把手中瓶子里的煤油倒在锅边的谷糠上,掏出十元钱给老扁,老扁接过钱高高举在空中喊:“奚粉莲赏钱十元!”

  众人大喊了一声:“谢——”

  送灯的队伍又转到另一家去了。

  二歪没再跟着走,他拦着奚粉莲问:“马村长在屋呢吗?”

  奚粉莲说:“没有。”

  二歪朝院里边走边说:“我知道他在屋里。”

  奚粉莲跟在二歪身后问:“干啥呀?”

  二歪拉开门说:“有事。”

  马百万站在屋门口,见二歪进来呵斥道:“你瞎出遛啥呀?!”

  二歪抻着脖子附在马百万耳边嘀咕着。奚粉莲进屋瞪着眼睛看二歪。马百万推开二歪问:“啥事呀?”

  二歪说:“杨书记让你去呢!”

  马百万让二歪走了以后,跟奚粉莲说:“我去一下就回来。”

  奚粉莲朝桌子上看了一眼说:“我等你回来吃年夜饭。”

  马百万穿上皮袄,奚粉莲给他拿过狐狸皮帽子。她看着马百万推门离去,眼中流露着温馨的目光……

  晚饭后,人们仨一伙俩一串地走进马大神家。屋里偶有一两声唢呐试哨声和胡琴定弦声。县剧团团长送马百万和杨叶青从屋里出来。杨叶青说:“你们搞文化下乡,除夕之夜来演节目,村里非常欢迎。”

  团长说:“请书记村长放心,我们保证把最精彩的节目送给村民们。”

  杨叶青说:“有需要村上办的事,尽管跟马村长说。”

  “那是。”团长双手抱拳说:“要开演了,恕不远送。”说完就回屋了。

  杨叶青和马百万走出大门后,马百万朝另一方向走去。杨叶青问:“百万,你上哪去?”

  “我——”马百万本来是要回到奚粉莲家去,杨叶青这么一问,竟有些语塞。

  杨叶青说:“走,到我家去,老太太叨咕你一天了。我也有事想跟你说说。”

  马百万不情愿地跟在杨叶青身后,他实在没有理由推辞,这些年来每当除夕夜他都去看姑妈,有时留下吃年夜饭,也有时吃了年夜饭再去。杨叶青还说有事和他说,听语气她要说的事好像很重要,要是工作上的事她没必要去家里唠,马百万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

  奚粉莲把碗筷又重新摆了一次。她盘腿坐在炕梢,拿起酒瓶子倒满酒,看了一眼马蹄表又转身看看窗外。

  马大神家屋里炕上地下到处都挤满了人。堂屋本来是马大神跳大神的场地,现在成了表演场地,男女演员在唱《大西厢》。

  杨叶青和马百万回到老河口,马百万去西屋和姑妈说话。杨叶青已经在东屋炕桌上摆着各样菜肴,看看桌上很丰盛,就过西屋去跟婆婆说她和马百万有话要说。韩母懂她的心事,自然高高兴兴答应了。东屋里,马百万坐在炕桌前,他没法脱身,觉着有点二心定。跟杨叶青在一块他当然乐意,今晚有点不同,奚粉莲在等着他,恍惚中他见杨叶青举起酒杯说:“来,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马百万也就端起来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杨叶青放下酒杯,盯盯地看着马百万,看得马百万浑身发热,脖子上冒汗。就听杨叶青说:“你我心里都装着的这件事,早就该挑明了。一直也没个机会。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马百万躲避着杨叶青的目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叶青说:“百万哪,你对我的心情,我知道——”

  在杨叶青跟马百万吐露衷肠的时候,马大神家又换了演员,正在唱“杨八姐游春”。奚粉莲家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奚粉莲拿起马蹄表看了看,关上收音机。她推门走出去。奚粉莲站在院中,隔壁老蔫子家的灯笼杆上红灯高照。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院中大门口的谷糠灯早已燃烬,只剩下一堆堆死灰,被寒风吹起四散飘浮着。奚粉莲走出大门,在路上匆匆走着。各家的窗上很少有灯光,人去屋空都去看二人转了。在东北农村有句顺口溜是: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

  “二哥哥呀!

  你走上一天我在墙上画一道,

  你走上两日我在墙上画一双啊,

  你走上三年八个月,

  我横三竖四画满墙——”

  王二姐思夫的唱段,从窗户缝中飘到院中,在夜空中回荡着……

  二歪从屋里出来,走到墙角处撒尿。奚粉莲进院走到窗台前,她趴在玻璃上朝屋里看。二歪发现奚粉莲进院,他还没尿完忙掐着那物件沥沥啦啦躲到墙角处看着。奚粉莲透过窗户看一会儿,屋里没有马百万和杨叶青。奚粉莲转身走了。二歪提上裤子悄悄尾随着奚粉莲。奚粉莲走出村口,在去老河口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二歪在她身后躲躲闪闪地跟着,此时,二歪把自己当成了护花使者,他为自己能在漆黑的夜里保护奚粉莲暗自高兴!奚粉莲走到老河口拐进杨叶青家院中,走到房门前刚要伸手推门,又缩回手转身走到东屋窗前,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杨叶青和马百万正在喝酒说话。杨叶青夹了一条炸鱼放进马百万的碗里,又给马百万杯中倒上酒。马百万抬头看了杨叶青一眼,用衣袖擦去头上的汗水。杨叶青拿过毛巾递给马百万擦脸。看到这里,奚粉莲转身离去。

  二歪远远地跟在奚粉莲的后边。奚粉莲回家进屋,端起桌上的两盘菜走到门口刚要倒掉,又回身放回桌上。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漆黑的夜幕将外边的一切遮挡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天地间顿时显得苍茫而空濛。外屋,锅台后边顶棚房笆透霜的地方化了,一滴一滴的滴水声仿佛要把人心底滴穿。奚粉莲沉思片刻,苦笑一下,端起酒盅自斟自饮。

  二歪影在窗外墙垛子处朝屋里偷看着,见奚粉莲拿起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镜子中奚粉莲满面绯红,醉眼朦胧。奚粉莲把镜子放在桌上,又倒酒自饮。二歪悄悄推开门,走进屋里靠在门上看着奚粉莲。奚粉莲眯着醉眼向二歪招手:“来,喝酒!”二歪蹭到桌前坐在炕沿上。奚粉莲指指对面的酒盅:“上炕,喝呀!喝!”

  二歪说:“我,我给你找他去!”

  奚粉莲瞪着醉眼问:“找,找谁呀?喝,喝酒!”又倒一盅酒,举起来说,“来,干,干杯!”一口喝干,又连喝几盅后,一头倒在炕上。

  在老河口,杨叶青家中也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杨叶青看着低头抽烟的马百万叫声:“百万——”

  马百万抬起头,眼睛看着北墙上的一张画。

  杨叶青说:“今晚妈提咱俩的事了。”

  马百万内心被撞击一下,慌乱地应着:“啊。”他躲闪着杨叶青的目光。在这个女人面前,他那专横是脆弱的。他在她身上有恋情、有敬畏、有得有失。杨叶青说:“百万,说句掏心肺腑的话,我真想咱俩就这么处下去。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该多好哇!”她动情地看着马百万说,“那样做,我太自私了!太对不起你了!太亏欠你了!百万,在我的心中,你是一个好人,是我的好大哥——”

  马百万的内心翻滚着,他明白了,这个他多年爱着的女人就要从他心中走出去了。他多年悬着的一颗心,不会再落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马百万做过无数美好的梦,此刻就要成南柯一梦了。抑制不住的心动,抑制不住的呼吸,抑制不住的泪水,他要大声吼叫,被这个女人歉疚的目光止住了。马百万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要跟奚粉莲重归于好,还是不放弃眼前这位苦恋多年的女人?

  杨叶青面对沉默着的马百万,一时也乱了方寸。她拿起炕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叼着烟的嘴唇哆嗦着,拿着火柴的手也哆嗦着。她划根火柴刚要点烟又吹灭,将烟又插入烟盒里。马百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杨叶青全身一震,恳切地说:“百万,别生我的气好吗?!”

  马百万的额头上暴着青筋,忧郁的目光看着杨叶青。

  杨叶青情真意切地说:“二十多年了,是你帮我支撑着这个家!哪个女人不想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喘口气呀?百万,我心里有个抹不去的影子,就是韩大林。有这个影子的陪伴,我心里头再也容不下旁的男人了。”她看着马百万眼含泪水说,“说实话,我做过努力!是无数次的努力!可是我不能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咱俩只能做朋友,保持友谊,不能做夫妻,没有爱情!没有那种感觉,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原谅我吧,百万大哥!”

  马百万张了张嘴,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别说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杨叶青说:“你说这话也很伤我的心。也许有一天会有个男人走进我的心里,但不会是你。你我性格的距离太大,谁也改变不了谁。眼看着是悲剧结局为啥要去演呢?”

  马百万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杨叶青说:“百万,上奚粉莲那里去吧!你们俩真心相爱过,难道你真没有感觉到,最爱你的人是她吗?”她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酒,举起杯,说:“我真心诚意地祝你们俩幸福美满!”马百万未动眼前的酒杯……

  奚粉莲家屋中充满酒味,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这个女人喝醉了。她的肠胃在燃烧,她的心在燃烧,她的情感在燃烧,她的全身在燃烧。奚粉莲躺在炕上痛苦地叫着:“我难受!我渴呀,渴死我了!快,快给我水。”

  二歪忙放下筷子拿碗去外屋,奚粉莲在炕上仍然乱蹬乱踹,二歪端着水碗进来扶起奚粉莲,端着水碗给她喝。奚粉莲刚喝两口,哇的一声吐了,二歪忙用双手去接。奚粉莲撕扯着衣领嚷叫着难受。二歪忙将呕吐物捧出去,转回来时见奚粉莲已经躺下渐渐睡去。二歪扯过被子正要给她盖上,奚粉莲翻了个身,她的衣扣已经被自己抓开,棉裤也被蹬掉半截,袒露出了白玉般肌肤。二歪看着女人裸体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给奚粉莲盖上被子。奚粉莲伸手拉住二歪梦魇般说:“来,躺下。来呀!”二歪挨着奚粉莲规规矩矩躺下,两眼盯盯地望着天棚。奚粉莲挥了一下手,又含混不清地说:“闭,闭——灯——”二歪拉着灯绳把灯闭了,自己往外挪挪身子要起来,又被奚粉莲拽住说:“待着!又,又要找杨,杨——”话音刚落就发出轻轻的鼻息声。

  二歪规规矩矩躺着,二歪渴望挨着女人躺着,二歪又躺得不安稳不舒坦。二歪明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千载难逢的巧遇,他曾冒出过溜走的打算,但又不忍心离开她,他倒不是怜香惜玉,反正他确实没有走……

  星月无光的夜,村中隐约传出唢呐伴着二人转唱段,偶而有鞭炮声在空间回响。

  马百万摇摇晃晃地走进村口,一直走到奚粉莲家院外,他走进院中时,见奚粉莲家屋里的灯光熄灭了,便止住脚步望着那扇熄灭了灯光的窗户。老蔫子家灯笼杆上的红灯还亮着,马百万站在院中片刻,口中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她困了,睡吧。”就转身走出院门。

  日爷急着挣脱远处的雪线,眨眼间就蹿上树梢了。村中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家家煮好的饺子都端上饭桌,全家人围着桌子吃大年初一头一顿团年饭了。

  炕上,奚粉莲和二歪同时被鞭炮声惊醒,借着窗帘外透进的一缕晨光,奚粉莲掀起被子,吃惊地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被窝里挨着她的竟是二歪。奚粉莲疯了似的往地下推二歪,哭喊着:“牲口哇,牲口!你,你咋——你害死我了!我可不能活了!”

  二歪坐起来,他懵了。奚粉莲将二歪推到地上,把衣服裤子摔到他头上,疯了似的号啕着:“你还不滚哪!害死我了!”

  奚粉莲有种如雷轰顶的感觉,她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窘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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