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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52章 (1)

  二十一

  马百万走在村路上,他不停地跟相遇的人们点头拱手。

  张立本在牛得水家院子里燃放二踢脚。马壮和牛肺俩人点燃一挂长鞭。马春捂着耳朵站在屋门口。马百万从门前走过来,马春带着过年喜悦的笑容,给马百万拜年说:“百万哥,过年好!”

  马百万乐哈哈地说:“好!真够热闹的了。”

  马春请他进屋吃饺子,马百万说声“改天吧”就朝村西走去。张立本又燃放一只二踢脚,乒乓声在地下和空中炸响。走过去的马百万抬头看着,二踢脚在空中炸响后纷纷落下的纸屑,飞扬的碎纸屑随着一团烟火飘散着。

  老蔫子家院中灯笼杆上的灯还亮着。成子正在往下卸灯笼,他急着去燃放衣兜里的两个二踢脚,苏雀站在他头上“啾啾嗒,啾啾嗒”地鸣叫着。一群孩子从院门前跑过去,他们吵嚷着唱二人转的上老倭瓜家演去了。月芽从屋里夹着小板凳跑出来,跑出院子大门口追那群孩子们去了。老蔫子从屋里出来,走出院门去柴火垛抱柴火。

  院外,马百万走过来说:“蔫子,过年好哇!”

  老蔫子忙拱手说:“马村长啊,见面发财!”

  村东,传来爆豆般的鞭炮齐响声。

  老蔫子说:“有年头没听见这么大的响动了,是谁家放的呢?”

  “张立本放的。”马百万说完拐进奚粉莲家院子里。

  快嘴喜鹊推开房门喊:“抱捆柴火这么半天,跟谁说话呢呀!”

  老蔫子说:“马村长。”

  快嘴喜鹊四处看看,没有人,就问:“人呢?”又抻长脖子朝奚粉莲家院子里看。

  这时,马百万早就走进奚粉莲家院中拉开房门进屋了。奚粉莲已经听见马百万跟老蔫子的说话声,房门一响她马上蒙头盖脑地躺在炕上。马百万看看裹在被子里的奚粉莲,又看了看杯盘狼藉的饭桌子,目光落在饭桌上的酒瓶子上。马百万犹豫一下坐在炕沿上,他掏出烟点燃吸着。看看炕桌倒下的酒瓶子和两个酒杯,又回头看看奚粉莲,咳嗽一声。奚粉莲仍蒙着头一动不动。马百万站起身,走到门前伸手欲开门,又回过头看看炕上的奚粉莲,见她仍没动就推门走了。奚粉莲掀开被子,她已是满面泪水。看了一眼关上的门,急忙起身爬到窗台前,透过玻璃朝窗外看,见马百万在院中走出大门的背影。奚粉莲趴在窗台上双肩抽动着。她有些后悔怨自己没留下马百万。又细想想,留下他之后呢?留下他能跟他说什么呢?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权力埋怨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了。奚粉莲已经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马百万在村路上走着,走着走着放慢了脚步,转回身走了几步,又转回身,他越走越慢,他头脑中响起了杨叶青在酒桌上说的那段话:

  “我把话全都跟你说明白了,咱俩不可能结合到一起。奚粉莲才是真正爱你的人。你千万不要错了主意,冷了人家的心——”

  马百万走着走着,再次转回身,匆匆朝奚粉莲家走回去。

  马趴蛋挟着一卷红纸,端着一碗糨糊迎面走来,按礼教马百万得先给他拜年,两个人擦肩走过时马百万竟然没有吭声。这让马趴蛋好生奇怪!在平时,依着担个村长的名分遇事说深说浅,碰面不说句话也还过得去,今天是大年初一,论辈分咋说也该给叔叔辈的拜个年才是正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漫说你是村长,就算真能当个乡长县长啥的,也不能连个礼数也不讲了!马趴蛋心里犯着嘀咕进了碾棚,他把红纸抹上糨糊粘在碾砣上。红纸上写着“五谷丰登”四个字。老扁走过来拱拱手说:“叔,见面发财,”他看了看碾砣上的红纸,说“都是三十贴对子,大年初一还贴个啥劲呀?”

  马趴蛋说:“剩块大红纸,我让春儿刚才写个五谷丰登。有粮食咱这碾子就能转转。”

  马趴蛋从碾棚回来时,牛得水家炕桌上已摆好了菜和瓶酒,就等着他一个人呢。牛得水、马趴蛋、张立本、马大和马壮先后落座。

  外屋,马春和牛肺在煮饺子。

  张立本拿起一瓶酒说:“这是名牌,城里大酒店净喝这个。来,都满上。”

  马壮说:“现在假酒可多了。”

  张立本说:“多是多,我买的这个可不是。这酒是从马春她们酒店餐厅买的,保险!”他给马趴蛋和牛得水倒酒,说“反正茅台喝不得,假茅台除了掺敌敌畏,就掺尿。”

  马趴蛋说:“黑心利!”

  牛得水说:“真茅台谁能喝着哇?”

  马趴蛋说:“那可不咋的!”

  牛肺用笊篱端着两个饺子进屋说:“爹,尝尝熟没?”

  张立本笑着问:“让哪个爹尝啊?”

  牛肺咬了一下嘴唇,笑笑说:“这不两个饺子吗?”

  牛得水咬一口嚼着,点点头说:“中啦。”

  马趴蛋也咬了一口,巴叽着嘴说:“嗯,捞吧。”

  牛肺推门跟外屋煮饺子的马春说:“行了!捞吧。”

  牛肺走到外屋跟马春两人捞饺子。她俩端着饺子进来,放在桌子上。牛得水让她俩也过去吃。马春说不着急,小姚和牛肚跟曲大夫出去看病还没回来呢。张立本打听谁有病了?牛肺告诉他们是奚粉莲病了,马村长让曲大夫去的,听说青姑姑也去了。听了牛肺的话,马趴蛋也反过味了,怪不得一大早马百万见着他,连年都没顾上拜。张立本让马春和牛肺把饮料箱子里健力宝可乐搬到东屋去。马春要拿出几瓶启开给他们喝,牛得水不让留,说那玩意儿没啥劲头。张立本笑他没见过大世面,饮料又不是酒有啥劲?马趴蛋觉着都是实在亲戚了,张立本往后说话不能再没大没小的了,就说了几句教训他的话。张立本说:“我这张破烂嘴,大叔还能怪乎咋的?来,我敬大叔一杯。”他说着就给牛得水倒酒。

  牛得水说:“敬啥呀?来!大伙都喝。”

  马春说:“我俩过东屋去了,要啥就喊一声。”

  牛肺和马春抬着饮料箱子回到东屋,等着牛肚和曲大夫他们回来下饺子。牛肺透过玻璃窗户朝院里看,说她们都回来了快下饺子!话音刚落小姚和曲医生就进屋了。没见牛肚进来,小姚见马春朝外看,就告诉她牛肚没回来,给奚粉莲做饭呢。马春急着问奚粉莲的病情,小姚看看曲大夫,曲医生说很像抑郁症,需要观察观察看看。小姚冻得面色苍白急忙爬上炕,她坐在炕头上打了个寒颤。牛肺在外屋喊饺子煮好了,马春就出去端饺子。

  奚粉莲家这边,送走了小姚和曲大夫之后,杨叶青就吩咐牛肚去抱柴火,马百万蹲在灶坑前烧火,杨叶青往锅里卧鸡蛋时,见马百万大把往灶坑里塞柴火,赶忙不让他烧了说鸡蛋老了不好吃。她让牛肚拿过一个大碗,往碗里挑面条,又舀上卧好的鸡蛋,马百万端进里屋放在炕桌上,催着奚粉莲趁热吃。奚粉莲围着被依着枕头,心事重重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杨叶青进里屋见她没吃就说也不知道咸淡快尝尝!奚粉莲说吃不下去,老觉着心口堵得慌。杨叶青说:“不吃东西咋行呢!马村长现从家里拿来的白面和鸡蛋。”

  奚粉莲看了马百万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

  马百万说:“大过年的,咋能不吃饭呢?别让牛肚跟杨书记白忙活了,人家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呢!”

  奚粉莲低头不语。杨叶青把碗塞进马百万手里,示意他给奚粉莲。马百万接过碗递给奚粉莲说:“吃吧。”

  奚粉莲接过碗,又放在炕上。

  杨叶青说:“等过了正月十五,让牛肚领你去市里找方茜去,让他们给好好检查检查。”

  马百万说:“人家大医院,家式全可,啥病都能治。”

  杨叶青看了奚粉莲一眼,说:“梦生奶奶还没吃饭呢,我就先回去了。牛肚在这给收拾完了再回家。”

  牛肚应着去外屋刷锅洗碗拾掇锅台。马百万也要走,杨叶青说:“你就别急着走了!大过年的,村里也没啥别的事,再说,出纳员病成这样,跟前没个人也不行啊!”她诚恳地给马百万递个眼神就推门走了。

  天刚黑,人们三五成群地朝老倭瓜家走去。姑娘小媳妇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议论着戏文。有人说今晚有《刘翠萍哭井》,有人说有《人面桃花》,也有人说应该再演一回《杨八姐游春》,都按着个人喜好猜测着。老蔫子家院中灯笼杆上亮着红灯笼。二歪跟着众人走一段路,就在老蔫子家院门前停住,他朝院里张望着。

  老蔫子家的窗户上印着快嘴喜鹊揸嘎拉哈的剪影。屋里,快嘴喜鹊、马春、小姚和曲医生在炕上围坐一圈,看快嘴喜鹊揸嘎拉哈。快嘴喜鹊将手里的钱头抛向空中,用手迅速地将六个嘎拉哈一顺水地立起,嘴里不停地说:“搬针1、2、3、4、5、6……”她迅速地接住钱头。“嘎啦哈”又称“噶什哈”,源于满语“嘎出哈”,是指动物的后腿膑骨,就是连接胫骨和股骨的一块骨头,是长方体,上下左右四个面。因骨头的四面的形状不同,便有了不同的名字。凹面为“坑儿”,凸面为“背儿”,侧面有勾回纹的为“珍儿”,与“珍儿”相对的一面为“驴”。制“嘎啦哈”的骨头上不能带肉不能带脂肪。

  煮的时间一定要长,煮得筋肉酥烂成泥,自动从骨头上脱落,便将骨头捞出洗净晾干,就制成了姑娘媳妇们最喜爱玩的“嘎啦哈”了。为了美观人们还给它染上了各种颜色,以红蓝最为常见。“嘎啦哈”多是猪、羊、獐、狍、鹿的骨头,其中羊的“嘎啦哈”以其巧小玲珑而受女孩们的偏爱。在玩时可用“坑儿”“背儿”“珍儿”“驴儿”四个面侧、立、仰、卧,组合游戏,形成了各种玩法。而满族抓嘎啦哈的玩法是将四枚嘎啦哈同掷于炕上,如出现四枚各不相同为最佳,得分。如果不同,要再布口袋往上抛,布口袋和用小铜钱串成的钱串都叫钱头,利用抛出钱头到钱头下落并用手接住的空隙间迅速将炕上的四枚嘎啦哈翻、转、摁、搬后变成不同的四个面,为赢,得分。这是一种深受满族人喜爱的民间游戏,是从帝王皇家到平民百姓都可看到的游戏场面。乾隆皇帝曾写诗记述了嘎啦哈的游戏活动。

  投石军中以戏称,手弹腕骨俗相仍。

  得全四色方愉快,何必三枭始绝胜。

  闺秀争能守炉火,儿童较远驱寒冰。

  无端胜负分忧喜,獐鹿哪知有许能。

  鹿腕骨非无用物,以为戏亦有时需。

  中原浸喻人人逐,一具远看面面殊。

  偶语何须较土木,采名乍俗拟枭卢。

  帕格真足方投石,何用从来如此手。

  嘎啦哈从古流传至今,现在玩的也少了。嘎拉哈和钱头渐渐变成了收藏品。马春接过布口袋,玩起了搬针,手眼配合得也很在行。小姚和曲医生都看得津津有味,也想试一下,可却不得要领,不是接不住口袋,就是立不起嘎拉哈,手忙脚乱地乱抓一通。几个人不由都哈哈笑个不停。

  二歪走到奚粉莲家院门前,伸着脖子朝里看,他四外瞧瞧就走进院里,溜到窗下,影身在窗户垛子旁,撅着屁股偷偷往屋里看。透过玻璃窗户,杨叶青和奚粉莲坐在炕上说话。晚饭后,杨叶青又来到奚粉莲家,她要把三十下晚跟马百万说的话告诉她,免得奚粉莲三心二意地有顾虑。

  二歪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听着。就听杨叶青说:“好妹子,你误会了!三十晚上我找马村长,该说的话都跟他挑明了说啦。我告诉他,我不能嫁给他。”

  奚粉莲低着头,下意识地用手捻转着衣底襟上的一个线头。

  杨叶青又说,“这张窗户纸我都捅破了,你还有啥抹不开的呢?”

  奚粉莲嗫嚅地说:“杨书记,不瞒你说,屯子里头谁都说马村长跟你好。”

  杨叶青爽快地说:“那也没啥,常言说得好,一家女百家求嘛!不光说大姑娘,也有咱寡妇人家。想娶你是人家的事,嫁不嫁可是咱们的事。乐不乐意给个痛快话。”

  奚粉莲抬脸看着杨叶青,抿着嘴苦笑着。

  杨叶青说:“你就别缩头夹尾的啦!想找个媒人,我来当咋样?”

  奚粉莲长长叹了一口气,难以排除那天晚上的阴影。

  院中,传来老蔫子家院中开门的声响。二歪赶忙蹲下身子,墙那边马春和小姚出来上便所,就听小姚说:“这天可真黑呀!”

  马春逗她说:“小心便所里藏着人!”

  小姚“妈呀”一声忙退回来,说:“你可别吓唬我呀!”

  二歪偷偷溜出院门,抻长脖子朝老蔫子家院中看。听到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二歪吓了一跳,急忙转回身,见马百万拎着东西站在身后,问:“像个贼似的,干啥呢?”

  二歪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干啥。”

  马百万斜眼瞪着二歪说:“没干啥站在这看啥?!”

  二歪心里有鬼,支吾着说:“那什么——我看二人转去——”忙转身朝院外走去。

  马百万瞧着二歪的背影,又看看老蔫子家灯笼杆上的灯笼,就走进奚粉莲家院中,拉开房门进屋了。

  二歪边走边在心里酌量着怕阎王爷就碰上鬼了!不吉利,要坏菜!他正二心不定地走着,迎面碰上了张立本,二歪只顾低头嘀咕着就撞在张立本的身上了。他抬头一看是张立本,就龇龇牙想过去,张立本打趣地说:“跟老二算啥账呢?”

  二歪说:“我能有啥正经勾当!”

  张立本说:“过了二月二上我那去吧,我给你找点营生干,老瞎逛游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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