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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也风流之桃花屋》 作者:王清心

第18章 十二与二十五(2)

  哦,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没告诉我?

  蛇,你脚下有条大红蛇!小白桃压低声音叫一声,撒腿就跑。

  天荷越急越瘸,惊慌失措,差点摔倒。

  小白桃跑到前面,拍手大笑说:瞧你发愣,我吓唬你的。

  天荷闷头往前走,没再理她。

  阳光直射下来,麦茬反光,银白,晃人眼睛。结巴子掌犁,一边是小毛驴,刘加林与白桃,一边是二五六三个丫头。结巴子领号头,一反常态,不磕绊,不结巴,一脸生动。他即兴发挥,见花唱花,见草唱草,说古道今,人物故事,有情有景。四个丫头跟头哼尾音,哎哎哟哟,忽高忽低,忽长忽短,一句曲里转弯,一句直上直下,前呼后应,词句默契,曲调丝丝入扣。这田园耕种景象太新鲜,太奇妙,刘加林吃惊得没办法,闷头使劲,说不出话。犁到地边拐弯处,刘加林丢下绳套,握住结巴子的手,抖了又抖,说: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

  结巴子不看刘加林,脸色回到平常,抽回手,将绳套往他肩上一套说:别废话话,犁犁地地。四个丫头一起哈哈大笑。

  大大,犁了大半天了,歇一会儿吧?小白桃见刘加林劈脸大汗,肩上的绳套勒进肉里,她丢下绳套,做出累相。结巴子丢下犁耙,倒掉鞋里泥土,拿起水壶,瞪了白桃一眼,二丫头说:要歇你自己歇。白桃说:等两天,祥子家种好小豆,借他家的黄牛,那时再种也不迟呀?结巴子说:明天立立夏夏。二丫头说:节气不等人,立了夏,小豆下地,豆仓空瘪一半。刘加林又是感动,又是赞叹,喘着粗气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二丫头经不住夸,她扭过头,羞羞答答说:种地人的状元也是个土包子。五丫头说:自己看扁自己,算什么能耐。六丫头说:自己小瞧自己,别人怎么看大。刘加林拿毛巾替小白桃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取下白桃肩上的绳套,向结巴子求情:小孩子,累过头就不长个了,让她歇一会儿,我与小驴多用点力气。刘加林的话本来不可笑,只是因为春天,因为刘加林说得一本正经,三个丫头又是一阵大笑。小白桃急了眼,撅起小嘴说:我土生土长,累什么?二丫头止住笑,拖腔哦了一声,说:是心疼你的三姐夫,五丫头六丫头一齐学二姐,一脸怪相,拖腔拉调说:哦——是心疼你的三姐夫。小白桃急出眼水,结巴子哼了一声,丢下犁耙,倒掉鞋里泥土,坐到地边,点起旱烟。

  歇了,歇了,丫头们如接圣旨,呼啦涌到地边,有坐有躺,围住刘加林有说有笑,一片热闹。小白桃坐到刘加林身边,低着头,抠鞋上泥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刘加林心里想,小孩子做戏,做得比大人还要认真,他拍拍她的头,一笑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五丫头说:听了没人笑,你就挨罚。六丫头说:你先笑,也挨罚。刘加林问:怎么罚?罚什么?姐妹几个一起说:亲亲小白桃——小白桃要去厮打,刘加林拉住她,清了嗓子,说:从前,有一家爷儿俩,只有一头小毛驴,两个月大,独自拉不动犁耙。赶上秋种,儿子扶犁,老头与小毛驴拉套。犁到地头转弯处,儿子在后面喊:我大大,转弯子喽,他大大领着小驴就转弯子。遇到坚硬处,儿子在后面喊:我大大,加把劲喽,他大大伸头使劲,小驴跟着四蹄绷紧。收工时,儿子喊,我大大,走家了,他大大直起腰,小驴也站住不动,等着卸套。一年后,小毛驴长大,单独犁地,犁到拐弯处,儿子喊:嘘,拐弯喽。毛驴听不懂,硬着脖颈往外挣。儿子生气,抽了几鞭,毛驴一蒇蹶子,往前猛跑。儿子跌跌爬爬跟着跑,连声叫停,毛驴还是疯跑,儿子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我大大,走家了,毛驴咯噔停住……刘加林还没等讲完,自个先笑起来。

  小白桃说:刘老师,你输了,没人笑呢。

  有人笑呀,我不是人吗?

  你是驴,你拐弯抹角骂我们!几个丫头一起扑上去,与刘加林厮打。刘加林急忙摆手:我临时编的,谁有心骂人,谁是小狗。

  几个人正打得热闹,小白桃大叫一声:三姐来了!大家静下来,回过头,远处,麦茬银光刺眼,天荷一手拉着毛蛋,一手拎块小黑板,低一脚,高一脚,一路踏波踩浪朝这边涌来。毛蛋丢下天荷,举起手里的黄金瓜,跑过来,一路大呼小叫:白桃,白桃,祥子家瓜园没有人,祥子家瓜园没有人。

  小白桃扭过头,靠近刘加林,装作没听见。

  二丫头推一把小白桃:哎,你耳朵塞驴毛了?听不到毛蛋叫你呢?

  五丫头说:这毛蛋从小就犯贱,白桃越是不理,他就越是巴结。

  六丫头说:那是他前世欠的债。白桃,人家对你好,你摆什么臭架子?

  吃瓜喽,我的小乖乖,你尝尝,喷香酸甜!毛蛋手捧黄金瓜,一双大球鞋,拖拖拉拉,停到白桃面前。

  小白桃瞟一眼刘加林,皱起小鼻子:说话咋咋呼呼,刺人耳朵疼。我不喜欢吃黄金瓜。

  昨天你还吃我嘴里剩下的呢……

  小白桃恼起来,扭过头,做出恶心要吐的模样:谁吃你嘴里剩下的?黄浓鼻涕打牙,嘴里脏的像茅房,谁吃你嘴里剩的东西!

  毛蛋急忙一吸,两条黄浓涕吸进嘴里,一松劲,掉出两根小象牙,呆在那里不说话。

  她不吃拉倒,你不要巴结她。五丫头抢过黄金瓜,拿手擦了擦,猛地咬一口,拔腿就跑。六丫头去追,俩人一前一后,麦茬衬底,衣红裤绿,刘加林眼前一片花枝招展。

  三丫头一瘸一拐走到地边,脸色红,胸前背后湿透。她支起小黑板,脱了鞋袜,抖去泥土,赤脚坐到刘加林与小白桃之间,侧脸问:看什么呢?你怎么不给她们上课呢?

  刘加林眼光跟着五丫头绕了一圈,收回来,看着天荷说:我头一回下地干活,和她们在一起,实在有趣。

  天荷冷下脸,僵了一会说:你这么不负责任,随随便便,怎么为人师表!

  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这话太过分,也太伤人了。

  是吗?是我说得过分,还是你做得过分?是我伤你,还是你伤了我?天荷本想风趣,幽默,装生气,连自己也没想到,弄假成真,管不住自己,出口恶声恶气。

  刘加林与你自家的姐妹玩耍,你也要吃醋。你就是把他拴到裤腰带上,也有上茅房解裤带的时候呀。二丫头像弹簧,身子一拧,蹿起来,拖起长把铁爪钩,刨犁不透的地边拐角去了。

  白天桂,白天菊,都过来,上课了!三丫头大声招呼奔跑中的两个妹妹。两个丫头边吃瓜,边朝这边回话:我们脑子木,你饶丁,我们吧。我们不是那块料子,你别费心思了。

  十五六岁就放弃学习的机会,长大会后悔的。

  结巴子一边说:别别逼了,一人一个个命命。

  天荷坐到小黑板前,不再理睬刘加林。她问自桃与毛蛋:昨天的家庭作业呢?

  白桃把本子递过去,低头说:刘老师改过了。

  天荷放大声读起来:太阳落地四方方,掉进村后荷花塘,小树转身看风跑,妈妈坟前坐只大灰狼。嘿嘿,不会爬,就想学走了!天荷把作业本摔给白桃,话却冲着刘加林说:什么才气,一个耍小聪明的女孩子,想讨好你,摸透了你的口味,把话反着说,胡诌几句顺口溜而已!

  刘加林拣起作业本,替白桃擦掉眼泪,耐住性子,说:一个小孩子,上了两个月的夜校,认了三四百个字,能摸透我的思路,又能用文字表达出来,这也不简单。你平心静气,再仔细看看,这里不只是简单的反向思维,它们像电影,一组蒙太奇,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得得,捧得高,摔得响。天荷蹿起来,好腿没站稳,残腿吃不住劲,又瘫坐到田埂上。刘加林盯住那只残脚,它枯瘦,雪白,指头一溜往里斜,拇指像蛇头翘起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扭过头,朝地那头走去。两个月前,他喜爱这只残脚,为它写过两首诗,赞叹它残缺不俗,今天为什么这么厌恶?他不能理解自己,也不能谅解自己。课堂上,只有在课堂上,家境性别形象,社会地位隐退,智慧凌驾于人之上,天荷才是公主,才是女王。一道难题,几个学生答不出,老师就会说,白天荷,你给他们讲讲吧。满屋的眼睛,刷地盯住她,她不慌不忙站起来,解了难题,又不慌不忙坐下来。

  期末大考,期中小考,平时测验,她总是第一个走出教室,脸上有轻松,眼里有喜悦,一瘸一拐也是炫耀。只要走出校园,天荷就会失去课堂上的优势,失去了光彩。她春夏一套单,秋冬一套棉,上小下短,坐处肘部补丁落补丁。在人们的眼里,贫寒与美德不再成为反比,瘸腿不再是残缺之美。

  她常对他说,世俗里有分别,性别丑俊家庭地位,三六九等,名利夹在人与人之间。她从不邀请同学回家,也不去同学家,偶然集体游玩,她总显得别别扭扭。好在,他俩同学七年,初中到师范,谈情说爱发生在教室与校园。他记得,他向她示爱是在初三,他写了一首仿古诗,上古典文学课时,夹在她的书里。课后,她退回了爱情与长诗,诗上改了两句六个字,底下批一行小字:押韵与对仗一样重要,如农家闺女与县长公子,虽对仗,但不押韵。我以为不合适。他哭笑不得,又等了一年,俩人同时考入师范,他又写了四句:眼前高高低低,脚下凸凸凹凹,良缘丝丝缕缕,情海平平静静。最后是括号,感叹,有缘无情!天荷夹在书里,偷看两遍,一笑。他把腿朝那条瘸腿移近,她没躲闪,两条腿贴到一起,一堂课没分开。下课一看,两人裤腿,各湿一片。

  这几天,你老是发愣?有心事吗?天荷一瘸一拐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他望着黑油油犁过的土浪边上,二丫头像匹惊马,两臂高举,腰身拉长,后仰,爪钩在头顶停顿片刻,身子一躬,爪钩猛地刨下去,掀起土块,又把爪钩高高举起。五丫头六丫头像金鹿,在麦茬的银光里追逐,奔跑,他嘘出一口气,摇头说:真是好看。

  谁好看?你眼花缭乱了,看谁都比我好看。

  刘加林愣住,一个寒颤,满身滚动。他叹气,像无奈,搂住天荷后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俗气呢?我是说……土地,健壮,力量……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这几天,我一看这一望无际的麦茬,你家姐妹在太阳底下,满脸透红冒汗,我就觉得,我们的多情浪漫,什么诗呀词呀,在这里都像是吃饱撑出来的毛病,无聊可笑……

  你变了,你太容易激动,容易被外界改变,像变色龙天荷,你变了,我快不认识了。

  天荷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泪在眼里转了一圈,没有流出来。她说:今晚你到我房里来,也许你说得对,爱情危机时,道德责任就像救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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