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演样板戏(1)

　　“四清”运动来到花凋晚了大半年，与“文化大革命”脚跟脚，面碰面。先是省城派来一男一女，大学毕业生，介绍信上写的是“四清”工作组。后是从县城里跑来一群红卫兵，少男少女，十三个中学生。两个运动加在一起，花凋村总共发生了四件事情。第一，工作组抄了大队长的家，翻出四千多斤存粮，五桶花生油，两匹棉布，三千元现金。花凋人比照自己，吃了一惊。两次土地分到户，按人头，他家也就那几亩地，长不出金谷银米，哪来这么多的存粮？成立了生产大队后，大队长常去公社开会，区里学习，耍官腔，端架子，不下地受累，也能挣到最高工分，不过一些浮华油水，哪来这么多存钱？工作组查出，1960年前后，三年大饥荒，每年青黄不接，上级发下救济粮救急款，一半进了大食堂，一半进了大队长的私囊。比照1949年枪毙白七爷的情形，大队长趁花凋人之危，不顾老百姓死活，贪赃枉法，不死也得坐几年大牢。连斗三场，大队长倒是能吃能睡，他妈却一夜间半疯半傻。老奶奶见人见狗，只几句同样的话：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人大招忌。人眼皮子浅，他比你强，他瞧不起你，你比他强，他嘴上巴结，心里恨死你，什么“四清”、“文化大革命”，是人心性作乱。

　　开头，工作组的两个大学生说大队长搞阴谋，老奶奶一张嘴，中学生就让大队长跪下，跪得他膝盖肿烂，老奶奶嗓音嘶哑，还是止不住。大学生把大队长送进县大牢的那天，中学生拿毛巾塞住了老奶奶的嘴，听不到声音，还是能看见她两腮蠕动。不几天，两个大学生接到通知回校闹革命，中学生成了花凋革命的主力军。领头的姓李，高个子，十七岁，浓眉吊眼梢，女同学说他长得像虎胆英雄杨子荣，男同学说他是鹤立鸡群的洪常青。他的同学说，他自小好奇好动，见了喜欢的女同学，不是在她背后画乌龟，就是把她辫子拴到椅背上。见到喜欢的器具，尤其是自行车收音机，拆了装，装了拆，直到弄成一堆破铜烂铁。他祖籍湖南，属牛，脾气极犟，同学们当面叫他犟牛，背后叫他犟驴。他把结巴子赶回家，把老奶奶关进道观后屋，锁上门，不准家人送饭送水。三天后，老奶奶仍然有力气说话，学生见到她衣襟上有饭粒油滴，去前屋找老姑子训话，老姑子微笑说：你们门外有岗，这盲院前后不通，我又不会土遁。学生动了气，对她拳打脚踢，老姑子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待我，我救过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的性命，他救过毛主席的性命，也就等于我救过毛主席。我有许世友的亲笔信，那时他还是个和尚……

　　不准你诬蔑革命老前辈！两个学生上前，一个抓头毛捂嘴，一个拦腰抱住。老姑子小身子一缩，轻轻地脱离了四只手臂。

　　犟牛看了许世友的两封信，一时找不到对策，只能拿大话压她：你是救过革命老前辈，不等于你不是封建迷信的残渣余孽，不等于你可以包庇现行反革命。

　　老姑子说：反革命？她有大德，是个善人。那年，她九岁，卖到白七爷家做丫头，我也流落到花凋，小产没几天，又得了伤寒，道观不收留，只好睡在房檐下，没吃没喝没人过问…

　　啊，你小产！姑子也能小产！

　　她九岁，你就小产了？你至少比她大十岁吧？她今年七十八岁，你看起来不过四十，嗯，五十，至多不过五十五岁吧？

　　老姑子不顾学生惊讶，接着自己的话题：她送饭送水，一个多月，我保住了性命，去谢她，她小脸一红说，这种事情你千万不要记在心里，七爷家佣人饭菜一人一份，我肚肠细小，吃不了也是喂猪狗。我一惊，知道这丫头不凡，属上德，有慧根，几十年来，我再不敢对她提个谢字。

　　屁话，什么慧根？什么上德？为什么不敢谢她？这有什么稀奇，雷锋做好事，也是不要人知道，不要人感谢的。几个女同学被老姑子的传奇吸引，七嘴八舌，有问有议论。

　　知美之为美，斯恶，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之为而有以为。

　　像炸了热水瓶，犟牛喝斥：够了！她宣扬封建迷信，你们还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女同学抢白犟牛说：你也听得入迷，张个大嘴流口水也不知道擦掉。

　　犟牛不好马上变脸，心里生出一股怨恨。就此收场，不是他犟牛的风格，他要抓住这个反革命的老狐狸，大批大斗，震惊全县人民。他费心思量，当上县立中学红卫兵大队长，前几任已经闹累，闹够，风光过，他要独树一帜，跑到穷乡僻壤，要的就是轰轰烈烈。进村不久，他认定老姑子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认定佛像里有电台或是一本变天账。两次查抄，老姑子的两间经室，只有一锅一碗，一床薄被一块硬木板。他又怀疑老姑子深夜拜神念经，暗地搞迷信活动，几个同学轮流潜伏在老姑子窗下，三四夜，屋里没人一样，木板床上没有丝毫响动。他越发惊奇，越发有兴趣，他要改变策略，设下陷阱，让老姑子自己跳进深渊。他带领红卫兵，打通了盲院，前屋后墙开个门，后屋前墙开个门，前后直通，岗哨的帐篷搭在大院正中。

　　老姑子站在岗哨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奶奶心疼儿子，说说气话疯话，你们别当真……

　　老姑子，你敢替现行反革命说话！

　　你别插嘴，让她说下去。犟牛瞪了他同学一眼。

　　人饿要吃饭，这是道，是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正中下怀，犟牛要的就是她的把柄。他不懂老姑子说的是什么，连猜加估，他知道是封建道德礼教，定不上反革命，也算得上宣扬旧思想。他冲老姑子一笑，鼓励她说下去。

　　一个凡人俗身，三天不进食水，哪能撑得住呢？

　　犟牛冷笑一声，惹得大家回头一齐看他，他问老姑子：她是凡人俗身，你是仙骨道身，不吃不喝也能熬上半个月喽？

　　老姑子接着自己的话题说：大罪人砍头前也得吃饱喝足，况且她还没有罪行。

　　老姑子，你听着，她不住嘴，休想喝一口水，吃一口饭，这是我们总部的决定。看在你对革命有过一点点贡献，我们相信饭不是你送的，从今天起，让你看管这个老反革命。你记住，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一旦有人一犯再犯，哼！犟牛一挥手，领着同伙风风火火跑出道观。

　　不出犟牛所料，当天深夜，老姑子正在喂老奶奶面汤，犟牛的手电光直照到她眼上。老姑子不惊不慌，喂到最后一口，平视光柱，凝神静气。

　　犟牛说：我知道是你干的。

　　老姑子说：我知道你知情。

　　你闭嘴，你要是能犟过我，我就不叫犟牛了。比我犟的人，我没看过，怕是还没生出来呢。你把喂进去的饭掏出来，我就算你没有罪。

　　老姑子平静一笑，说：孩子，我要是掏就是有罪了。

　　犟牛一笑说：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犟还是我犟。他威风凛凛一转身，命令两个站岗的学生：把她关在后屋里，门窗封死，屋里不准有一丁点东西，一丝丝光亮。他又威风凛凛转回身，指头戳到老姑子额头上，咬牙说：只要你愿意掏，随时敲门，我就放你出去。

　　一连关了四天，老姑子没有动静，花凋人惊恐中清醒，三五成群，神情诡秘，有闲言碎语传出：老姑子死了。是疯了。几个毛头孩子折腾一个老姑子，老天爷必有报应。虽说老姑子是外乡人，花凋村哪家有灾有难她不帮忙？几个男人聚到一起，私下说：她拿肉身为我们开窍门，她遇难，我们不能不过问。花凋村几个跟着犟牛闹革命的红卫兵也开始动摇，有人怕弄出人命，要求放人；有的要上报县红卫兵总部；有人干脆被老子娘骂回家，退出了犟牛的红卫兵大队。

　　犟牛心里昼夜打架，不放人，他怕担人命，放出来，脸面没处放。正不知所措，关在前屋的老奶奶几次昏死，熬不住，认了罪，不再胡言乱语。犟牛如同重生，如同发现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讨论会上，他激动得头脸放光。他说：人到底是人，老姑子也是人，她就不怕饿死？几个铁杆子死党说：花凋的红卫兵还是脱离不了小农意识，胸无大志，目光短浅，怎么能做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又过了两天，花凋人再次躁动，几个与老姑子有过皮肉之交的男人，密商后，推举出结巴子与大祥子妈，带领花凋的男女老少上百人，成立了红卫兵战斗队，找到犟牛，放出狠话：你们闹革命，我们也要闹革命。你们要是闹出了人命，我们贫下中农战斗队就要拿你犟牛抵命！两派争斗了一天一夜，最后双方妥协，作出两项决定：一，红卫兵立即将老姑子的罪状上报公社县两级革命委员会，等待上级指示。二，贫下中农战斗队派结巴子进屋查看老姑子是死是活。

　　结巴子觉得万箭齐射，穿心穿肺，穿出一身小窟窿。他在黑压压一大片眼光中走进去，又在黑压压一大片眼光中走出来。花凋人围上前，结巴子半晌才说出声音：手脸脸滚滚热热。还有人追问细节，结巴子一脸雪青，再不答话。花凋人被学生红卫兵驱散，都像得了病，没人下地干活，没人围桌吃饭，树下井边，三五成群，见面就说老姑子。有人说，半夜里，祥子奶奶出屋尿尿，见到一道红光落进藕塘。有人说，安子口有个小孩路过，大白天，两眼大睁，看见四对金童玉女，一身雪白，走进道观。有人说，结巴子偷偷带进十个鸡蛋。有人说，满屋漆黑，结巴子看到老姑子盘腿坐在一朵莲花正中，头脸幽幽放出蓝光。

　　又过了两天，犟牛接到上级指示，准许送饭，老姑子却不碰不沾。犟牛召集花凋贫下中农开会学习，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传说反而越传越多越远。有人晚间偷偷跪在道观前，咕噜几句就走。又有人白天也围着道观打转，有的抓把道观门前浮土回家撒在门前床底，有人拔几棵院子里的草泡水喝。再往后，一家一户，前庄后村，方圆几十里，白天黑夜，黑压压，一片片男女老少，跪在道观四周，求神灵保佑，安胎驱邪，化灾解难，祈求丰年安康。学生赶不走，犟牛去公社调来了民兵战斗队，鸣枪驱赶，半夜里，鬼哭狼嚎，一片混乱。结巴子从后窗溜进去，两腿一软，瘫坐到一片鸡蛋上。

　　花凋村发生的第二件事情紧跟在第一件后面，老姑子像鬼像人干，轻如灯草薄如纸人，她伏在结巴子背上，居然说了一句话：饿肚子吃不得煮鸡蛋，会噎死的。结巴子把她藏进地窑，灌下一碗红糖水，她便昏昏入睡。学生与公社基干民兵找不到老姑子，失去了革命对象，可是革命要继续，革命必须进行到底。犟牛掉过头一想，迷信谣言起于结巴子的那次探察，居然偷偷带进十个鸡蛋！结巴子是非不分，立场不明，与封建迷信的老姑子为伍，必须整治。学生与民兵战斗队联合发动群众，揭发结巴子的罪行，派人去县大牢，命令毛蛋大大检举立功。一天早起，结巴子家院门上，贴出一张漫画，一张大字报。漫画画了两个女人，一个是龟，大肚子长颈脖，脖颈上挂了一串破鞋。第二个是只狗，伸出长舌头舔一只断腿。大字报写道：请看，结巴子的大女儿白天梅，乱搞男人，是双破鞋，谁想趿，谁就趿。结巴子老婆，是恶霸地主国民党特务的帮凶，杀害了一位八路军，属于历史反革命。

　　结巴子撕下漫画与大字报，揉成一团，塞进茅缸。几个学生把他按倒在地，拿鞭抽打，四个闺女一窝蜂上去厮打。

　　学生有民兵战斗队撑腰，贫下中农战斗队明着不敢上，只能暗中拉偏架。结巴子浑身皮开肉绽，四个闺女个个受伤，只好交出老姑子。犟牛找出一条粗绳，一头拴住结巴子，一头拴住老姑子，中间拴小等，挨村游斗示众。结巴子灰头土脸，两眼枯槁，任凭打骂恐吓，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老姑子柔弱似水，行走如飘，任人喝斥蹂躏，始终虚静无为。只有六岁的小等，另有一番景象，他挺胸昂头，四处张望，每到一处，他唱主角，不等学生威逼，他认错检讨，说到痛处，举拳头呼口号，小脸通红放光，头毛枯黄蓬起，像火苗，四处乱窜。一连游了两天，深夜里，结巴子老姑子逃走，第二天小等要求单游，犟牛与两个学生一对眼色，把他脱光扒尽，提腿扔进藕塘里。小等一个猛子钻出水面，骂一句：我日学生小妈！犟牛冲他砸了一块小石头，他又一个猛子钻出来，又骂了一句：我日犟驴妈的窟窿！犟牛早就走远，他爬出藕塘，光着腚，一口气跑到家里。

　　贫下中农战斗队找学生要人，犟牛耍横，结巴子家的四个丫头一起与他拼命。事情越闹越大，花凋人联合公主坟、安子口、东刘集、西刘集农民，发动了一场打学生运动。犟牛一伙十三个中学生，两名重伤，七名轻伤，在公社民兵战斗队的保护下，学着红军当年从延安撤退时的悲壮，高唱《国际歌》，离开花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