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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 作者:林和平

第24章

  陶书利进了油坊于老板店里,屋里的人正忙着给工人发饷。

  一个伙计见到了陶书利,迎上来道:“哟,大少爷,您来了,有事?”陶书利道:“我找你们于老板!”伙计道:“我们老板、我们老板他……他出门了!”陶书利道:“出门了?他是出门了吗?”伙计道:“是是,是出门了……”陶书利一拍桌子,道:“胡说!刚才我还在街上看见他,他瞅见我就躲了。妈的,你快把他给我叫出来,他不出来见我,我把房子给他点了!”陶书利突然掀翻了桌子,吓得屋里人往后躲。陶书利道:“于大脑袋,你给我出来!”于老板慌慌张张从里间出来,道:“大少爷,大少爷,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里边请,里边请!”陶书利道:“哼!”陶书利进了里屋。于老板道:“大少爷,来来,抽烟抽烟!大少爷,那事你知道了?”陶书利道:“于老板,都说你是个讲信誉的人,你怎么也干出这种缺德的事了?”于老板道:“大少爷,你听我说,听我说。六爷要买厂子和地,我说不卖,可六爷问我,为什么不卖,我不好讲呀,我又得罪不起六爷,我就不得已……大少爷,你得谅解我呀,我不是害人的那种人呀!喝茶!”陶书利道:“哼,你要是那种人,我就饶不了你了!不过你别害怕,六爷把那东西给我了!”于老板道:“六爷给你了!”陶书利道:“六爷怎么的,六爷也得给我面子!一会四太太就来了,把那东西拿给你看看。”

  说话间,四太太也就进来了,道:“哟,你们俩好清闲呀,喝茶呢,叫我赶紧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于老板道:“四太太来了,快请坐,请坐!”四太太坐下,面对陶书利,道:“找我有什么事呀?”陶书利道:“那个东西在你身上吗?拿给于老板看看。”四太太道:“拿给于老板……这、这好吗?”陶书利道:“有什么不好呀,拿给他看看。你拿吧!”四太太道:“好好,你说拿就拿!”四太太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慢慢地打开了。四太太把那张假字据拿给于老板,于老板接过来,一看,大惊道:“哎,这不是呀,这哪是我写的字据呀!”陶书利与四太太同声道:“不是?”于老板道:“不是!”陶书利道:“这是什么呀?”于老板道:“这是、这是……”陶书利道:“这是什么?”于老板道:“这是一段顺口溜!”陶书利道:“顺口溜?”于老板道:“你们俩听着呀。‘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三麻子买药四麻子熬,五麻子买板六麻子钉,七麻子坐地放声嚎,哎哟我的大哥哟,你怎么说死就死了,你还欠我半个糖火勺!’”四太太道:“啊,怎么是这东西呀!”陶书利道:“于老板,你看准了?”于老板道:“这能看不准吗!”陶书利道:“你不是骗我?”于老板道:“大少爷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陶书利一把抢过来,道:“他妈的老王八蛋,耍人也没有这么耍的呀!”四太太道:“他也太损了呀!”

  三太太一个人坐在船上喝茶,看着江边戏水的孩子和洗衣服的女人们,她不禁长长叹出气来。

  大梅子上船了,道:“三太太,五姨太来了!”仪萍和小福子从跳板上走上船。仪萍道:“三太太,这地方很清静呀!”三太太道:“你坐吧。”仪萍坐了下来,大梅子为她倒茶。三太太道:“我有时候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坐坐,看看水,看看江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和那些玩得开心的孩子。”仪萍道:“有时候你会想,过那种平民的日子,倒是挺舒心的呀!”三太太道:“莫不是你也这样想过?”仪萍道:“那是一定的了……”三太太道:“人呀,一辈子大概都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仪萍道:“搞不明白吗?”三太太道:“你说说看,什么样的日子是好日子?”仪萍道:“太穷了,吃不上穿不上,那肯定不是好日子;太富了,整天怕别人图你的财害你的命,那也不是好日子;真正的好日子,该是吃穿不愁,心中清静,无忧无虑呀!”三太太道:“世上的人,富人也好,穷人也好,有谁能无忧无虑呢?”仪萍道:“可奇怪的是,人一生都在追求富贵,追求功名,却不见谁在追求内心的清静,追求无忧无虑。”三太太道:“你不也是吗?你说你明白真正的好日子,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你追求的,却不是那样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仪萍道:“问得好呀!世上的人,大概都一样的,该怎么样活着对,道理上讲,个个都无比地明白,劝起别人来都可以做师傅,可是做起事情了,道理就全忘了,并且专门和那些道理作对,越是不该做的事情越做,到头来落得全是痛苦。没办法呀,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什么样的事,从你生下来的那天起,上苍就为你规定好了的。就像河里的一片叶子,它想漂到哪去,它做得到吗?所以有一句话,叫做在劫难逃!……”三太太道:“你小小的年纪,把世事看得这般透彻,真是让我害怕你呀!真的就在劫难逃吗?”仪萍道:“那三太太您为什么不逃呢?您已经知道了陶家处处隐藏着灾祸,您为什么不离开呢?”三太太道:“我想离开,可我走得了吗?那些千丝万缕的事由,牢牢地套住了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挣得脱呀!”仪萍道:“其中最大的事由,就是怕那笔秘密的财宝落到别人的手里吧?”三太太道:“你不是也这样吗?”仪萍道:“所以我说,在劫难逃呀……”三太太道:“我们一直合作得不错,如今,你想做陶家的当家人,也做上了。”仪萍一愣,道:“我想做当家人?你怎么知道我想做当家人呀?”三太太道:“还用细说吗?你精心安排的一环又一环,让陶家人对我恨之入骨,逼迫我自己从当家人的位置上下来,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仪萍道:“三太太也是聪明人,你突然做出退位的决定,我也没有想到。可我也是帮了你,如果当家人你再做下去,那些人会撕烂了你。”三太太道:“那不是你安排的吗?”仪萍道:“你不恨我吗?”三太太道:“我说我不恨你,你能相信吗?可我帮了你,这你应该明白。我佩服你的聪明才智。如果没有许多个人的心机挡着,我们会成为好姐妹,但是我们需要互相提防的地方太多,我们就只能是对手了。可是对手不影响合作,我帮你做了当家人,希望你不要恩将仇报哟。”仪萍道:“恩将仇报肯定是小人,可是有仇不报,那也不是君子呀!”三太太一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与我有仇?”仪萍笑笑,道:“我没说你和我有仇,我就这么说说。”三太太道:“噢,吓我一跳!……”仪萍道:“三太太的胆子应该不是这么小呀!”三太太:“那倒也是呀!……”

  陶书玉骑着马在仙台镇街上慢慢走着。苏永明头戴一顶破草帽,在一个馄饨摊前吃馄饨,抬头看到了陶书玉,他快吃了几口,把碗吃空。苏永明道:“老板,给你钱!”他把钱放在桌子上,快跑几步追上陶书玉,从后面一跃上了马背。陶书玉吓一跳,回头看见苏永明,惊喜道:“苏永明!”苏永明道:“江洋大盗在此,还不快快随我逃走!”他用力打马,马飞奔起来,吓得路人纷纷躲闪。二人在马上大笑。

  苏永明和陶书玉骑马来到芦苇荡里的一个窝棚前,他们下马坐在那里。陶书玉道:“那天是怎么回事?”苏永明道:“听到枪响,我转身一看,是那个姓崔的躺在了地上,阎探长开枪打死了他。”陶书玉道:“阎探长为什么要救你呢?”苏永明道:“阎探长救过我一次了。他救我,绝不是因为我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而是五姨太和他关系不同寻常。这两次救我,与其说是阎探长救的,不如说是五姨太救的。”陶书玉道:“五姨太为什么要救你呢?”苏永明道:“这就搞不明白了。我那次被姓崔的追赶,半夜里逃进你们家院里的时候,她帮过我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帮我,她说,因为我是陶老师的学生。”陶书玉道:“这也可能,二哥很爱她……”苏永明道:“嗯?陶老师爱五姨太?不能吧,那、那辈分不对呀!”陶书玉道:“她不是五姨太。”苏永明道:“那她是谁呀?”陶书玉道:“不知道。六年前,陶老爷在上海是娶过一房五姨太,可是谁也没见过。一个月前的一天,突然就来了一个女子,说她是五姨太,就是现在叫仪萍的女子,带来一具无头尸,说是老爷被土匪马一刀杀了。从此她就成了五姨太,在陶家待了下来。”苏永明道:“怎么知道她不是五姨太?”陶书玉道:“如果是五姨太,陶老爷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不会留在陶家大院里,谁愿意守着那口活棺材呀?而且这女子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陶家人都知道她不是五姨太,却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来陶家干什么来了。”苏永明道:“这真是个神秘的人物呀!”陶书玉道:“可我觉得,她对陶家好像有着刻骨的仇恨,她来陶家的目的,就是要把陶家彻底葬送掉。”苏永明道:“那陶老师还会爱她?”陶书玉道:“二哥鬼迷心窍了……”苏永明道:“为这事你好像很痛苦?”陶书玉道:“苏永明,我告诉你吧,我爱我二哥!”苏永明道:“啊,你爱你二哥!”陶书玉道:“你别大惊小怪的,他不是我亲二哥。”苏永明道:“不是亲二哥?你们俩不是一个父亲?”陶书玉道:“不是。”苏永明道:“他父亲是谁?你父亲是谁?”陶书玉道:“他父亲是陶老爷,我父亲,是一个我不愿意提起的人!……”苏永明道:“你们家的事,这么复杂呀!……”

  六爷躺在镇上一家烟馆里抽大烟,很享受的样子。突然,一把手枪顶在了六爷的头上。六爷一愣,抬头看用枪顶住他的人是陶书利。六爷道:“小子,出息了,敢玩枪了,有子弹吗?”陶书利道:“六爷,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六爷道:“我知道,你恨着我呢。得罪人就得遭报应,没人不是这样。小子,你开枪吧,六爷我没有怨言!”陶书利手开始抖,道:“六爷,你不能这么耍人呀!”六爷道:“是,我耍了你!”陶书利道:“你想白耍我吗?”六爷道:“那你想怎么样?”陶书利道:“我崩了你!”六爷的两个保镖跑过来。陶书利道:“你们站住,你们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两个保镖站住,不敢向前走。六爷道:“小子,别喊,崩吧!可你手抖什么呀?你开枪呀,开枪吧!”陶书利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我敢!”六爷道:“是,你敢,我知道你敢,你开枪吧,开吧!”陶书利道:“你别逼我,你逼我我真开枪了!……”陶书利要哭了。六爷坐起来,轻轻拿过了陶书利手里的枪,道:“小子,真开枪就不这么叫唤了!你还没这两下子呀!”两个保镖跑过来按住陶书利,把陶书利按得跪下。六爷用枪顶住陶书利,道:“我的手可是不抖呀!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我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小鸡还多!”陶书利道:“六爷,你杀我可以,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耍我呀!”六爷道:“你不是到处说,六爷也惧你三分吗,你不是说没把我六爷放在眼里吗?小子,我就是让你看看,六爷我略施小计,就能要你的命!在陶镇,敢把我六爷不放在眼里的人,他没有好果子吃!”突然一枪打在陶书利鞋的大脚趾头前,陶书利吓得转身爬着跑,一边爬一边尖叫:哎呀六爷饶命,六爷饶命呀,我不敢了,不敢了!……”六爷一枪接一枪打在陶书利的屁股后边,哈哈大笑。

  陶书远在厨房里帮着厨子老伍削萝卜。

  陶书远道:“伍师傅,怎么削这么多的萝卜呀?”老伍道:“做泡菜用呀。你打小起就爱吃我做的泡菜,不知道做泡菜要用萝卜吗?”陶书远道:“噢,做泡菜用呀!伍师傅,你还生我气吗?”老伍道:“那天晚上的事呀?不生气,我知道你们也不能把我沉江里去,你们是吓唬我呢!二少爷,在陶家,你和大小姐是心眼最好的人,你们可不会把我弄死。”陶书远道:“伍师傅呀,这些年你对我一直很好,这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你对我这么好,我问你五姨太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来陶家干什么来了?”老伍道:“五姨太的事?二少爷,你就别问了,我真的不能告诉你。”陶书远道:“为什么呢?”老伍道:“一个人总有不能说出来的事,装在肚子里,这个人就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说出来了,人也就轻了,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陶书远道:“伍师傅,您这话真难懂呀!”老伍道:“二少爷,我经的事太多了,总有一天,我会说的,到了我说的那天,大概也就是我快闭眼睛的那天了!”陶书远道:“这更叫我弄不懂了!”老伍突然听到了仪萍的琴声,怔了一下,站起来,道:“大贵呀!”大贵过来,道:“伍师傅,有什么吩咐?”老伍道:“你把这收拾收拾,我出去有点事。二少爷,您待着,我一会就回来。”陶书远道:“好好,你去吧。”老伍往外走去。大贵道:“二少爷,您这萝卜的根削得太大了!”陶书远道:“是吗?噢,是有点大呀!”

  仪萍又在陶家竹林边弹琴,竹林边孔墙外又传来那个声音:“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孩子,陶家的权力到底握在你的手里了。你现在可以为你的亲人报仇了,让害他们的那些人追随他们而去,一个个葬身古井……”

  老伍绕到了外墙,贴着墙根,悄悄往前走,他走到了大墙的拐角处,站住了,有些不敢往外探头,可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话:“可是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替我找到陶家的财宝,以不辜负我对你的养育之恩。眼下我所担心的,是你的犹豫和软弱,你是不是常常感到不忍心呀?可是你就没想一想,当年他们把你的父母填进井里的时候,犹豫过吗?不忍心过吗?……”老伍慢慢把头探了出去,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看到在墙边说话的人是六爷。六爷手里举着一个鸟笼,看着鸟笼在说话,远处竹林里站着两个保镖。老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六爷看着手里的鸟笼,继续道:“有两句话你要记住,一句话叫恶有恶报,一句话叫罪有应得。无论你怎样做,都不是你残忍,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孩子,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女儿,惟一的女儿,将来我所有的财富,都是你的呀!……”六爷说完,转身慢慢走了。墙内琴声在继续。老伍赶紧把头缩回来,身子贴着大墙,紧张得要命。突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老伍吓一跳,回头看,是阎探长。阎探长道:“老伍,看什么呢?”老伍道:“看、看……啊,看卖豆腐的过没过来,每天这个时候,那个卖豆腐的都过来,今天没来,我就来看看。”阎探长道:“看到什么了?”老伍道:“看到了……”阎探长道:“看到六爷了吧?”老伍道:“看、看什么六爷呀,六爷在哪了?没看着,没看着。”说着,老伍要走。阎探长道:“你给我站住!”老伍道:“阎警官,你、你有事?……”阎探长道:“老伍,知道什么人活得最舒心吗?瞎子,聋子。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也就什么麻烦都没有;聋子什么也听不见,麻烦事也不去找他。明白我的话吗?”老伍道:“明白,明白!”阎探长道:“明白就好!”阎探长走了。老伍站在那里看着他,也转身走了。陶书远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向这边看着,他的脸像纸一样白。

  四太太又在喂鱼,她看着水里活泼的鱼,没精打采。凤妹子道:“四太太,你看那条鱼,多好看呀,身上全是花,以前怎么没看见过呀?是不是以前没看见过?”四太太道:“好看什么呀,花里胡哨的,不好看!”凤妹子道:“那条呢,那条还不好看?黄色的!”四太太道:“更不好看,像鸡蛋黄似的,你不知道我不爱吃鸡蛋黄呀!去去,你上那边喂,唠唠叨叨的,哪那么多的话,烦人!”

  凤妹子噘着嘴离开了。四太太百无聊赖地东看西望,突然她看到了什么,眼睛定住了。她看到大梅子鬼鬼祟祟转到了一座假山的后边,只露出一个头顶站在那。四太太觉得奇怪,她站起来,朝那边走去。四太太来到了假山跟前,她身子贴着假山往大梅子那边看,她看到大梅子已经离开了假山后面,慢慢地往三太太的屋子走去。四太太走到大梅子刚才待的地方,四处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突然闻到了什么气味,低头一看,地上有一大片尿迹,四太太惊异。

  陶书利坐在椅子上脱了鞋,看着鞋前面的那个窟窿,狠狠把鞋子扔了,打在门上。正好四太太开门,吓了一跳,道:“你发疯呀,干什么呀,把鞋扔了?”陶书利道:“妈的,差点叫六爷把我崩了!” 四太太道:“他为什么耍你呀?”陶书利道:“说我瞧不起他!”四太太道:“这个老狗!”陶书利道:“那个字据,他到底还是给了三太太。那个东西在三太太的手里,就等于我的命在她手里,她想什么时候收拾我,就什么时候收拾我,你说完不完呀!倒霉了!”四太太道:“那不一定,谁收拾谁,还不好说呢!”陶书利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四太太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陶书利道:“说吧,这屋里就咱们俩,怕什么呀!”四太太道:“那可不行,这事要是叫人听去了,可就治不住三猴子了。你过来。”陶书利不耐烦地把耳朵伸过去,四太太耳语。陶书利大惊,道:“真的,有这事?”四太太道:“我能骗你吗!”陶书利道:“这太不可信了呀!……”

  仪萍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陶书远怒冲冲地出现在门口。仪萍正在看书,抬头怔住了。小福子道:“二少爷……”陶书远道:“小福子,你先出去,我和五姨太有话要说。”小福子吓得赶紧出去。陶书远走上前道:“你的琴弹得很好听呀!”仪萍道:“你不是早就听过了,怎么才想要夸我?”陶书远道:“我是早就听过了,可我以前没听懂呀。”仪萍道:“二少爷这话,弦外有音呀!”陶书远道:“弦外有音不是我的音吧,是六爷的音吧?”仪萍一愣,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道:“二少爷的话,我听不懂!”陶书远道:“六爷是你什么人?”仪萍道:“我不认识六爷!”陶书远突然大喊道:“你能不能不撒谎!”仪萍不语,看着他。陶书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阎探长两次放了苏永明,说明姓阎的跟你不是一般关系。刚才六爷跟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虽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可我看出了他在嘱咐你什么事情。这黑道白道都和你有关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呀?土匪马一刀是不是跟你也有关系呀?你说话,你说话呀!”仪萍沉默着。陶书远道:“你不说话?真可怕,太可怕了。你让人看到的是一张美女的面孔,可你的灵魂却是恶魔的灵魂。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灭掉陶家所有的人,最后独吞陶家的财宝!我真是瞎了眼呀,曾经被你的假象迷惑,以为你是真善美的化身,却原来你是恶魔!”陶书远看到画架上的画,他走过去,掀开了上面的画,露出下面他的画像,陶书远愤怒地撕了下来,扯成碎片扔在地上道:“恶魔!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阻止你,我让你的阴谋无法得逞,我让你丑恶的灵魂在阳光下暴露!我要撕掉你的伪装!”他将最后的一些纸片摔在仪萍的脸上,忿忿离去。仪萍坐在那,忍着眼中的泪水,可是到底没忍住,还是慢慢流了下来。

  陶书远和陶书玉各骑着一匹马在芦苇荡里向前飞奔,他们看到苏永明站在那座窝棚前,陶书远边跑边挥手喊道:“苏永明,苏永明!”苏永明站在那挥手喊道:“陶老师,陶老师!”二人跑近,陶书远和陶书玉下了马,陶书远抱住苏永明,道:“苏永明,你让我担心死了,我真怕你出了意外呀!”苏永明道:“陶老师,我命大。我妈说,算命先生给我算了,说我这一生得死里逃生九次。这还不够呢!”陶书远道:“你小子,总是这么乐观!”苏永明道:“那我总不能说哭就哭吧,像书玉那样。”陶书玉道:“别说我呀!”陶书远道:“还生我气呢!苏永明,革命党要你筹的钱,你别着急,我一定帮你搞到。哎,对了,那天晚上你给我的那张欠条,我给你带来了。”说着掏里面衣服的兜,掏了半天没掏出来,道:“哎,哪去了?”陶书玉道:“丢了吗?”陶书远道:“噢,我忘了,我换衬衣了,在我那件衬衣里,下次来我给你带来。”苏永明道:“没事,放您那,比放我这安全!”陶书远道:“苏永明,这几天怎么熬过来的?”苏永明道:“不错,到池塘里抓鱼摸虾,日子过得挺好呢!”陶书远道:“你呀,从来都不说不好!”三个人说笑着,心情都感到很愉快。

  小玉用一个大木盆在洗衣服。二太太过来,把几件衬衣扔给她,道:“这是二少爷的衬衣,你一块给洗洗吧。”小玉道:“哎。”二太太刚要走,想起什么,道:“小玉,你掏掏兜,别里面有东西给洗了。”小玉掏兜,掏了一张纸,道:“二太太,您看,这是什么?”二太太接过来看,一惊,道:“在哪掏的?”小玉道:“就在这个兜里掏的呀。”二太太道:“噢,好好,你洗吧,洗吧。哎,二少爷回来,问你掏没掏出来什么东西,你就说没掏出来,听没听着?”小玉道:“听着了。”

  三太太在刺绣,大梅子在一旁给她认线。三太太道:“给我认一根绿线。”大梅子道:“这不是绿的吗!”三太太道:“是吗,哎哟,我这眼睛呀,不行了!上岁数了!”大梅子笑道:“你真会说笑话,你才多大呀,就上岁数了!你绣的时间长了,眼睛花了!”三太太道:“三十五岁了,不小了!”大梅子道:“真是呀,一晃,三十五了!”三太太道:“才几天的事呀!”大梅子道:“那时候咱们在村里玩,就像是昨天呀!”三太太道:“过家家,背媳妇,我总欺负你。”两个人正说着话,房门被人一脚踢开,陶书利进来了。三太太道:“大少爷,你干什么踢门?”陶书利道:“我来找你算账!”三太太道:“算账,算什么账?”陶书利道:“装糊涂?”三太太道:“你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呢?”陶书利道:“这就够客气的了!六爷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太太道:“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六爷不是把那个字据给了你吗?”陶书利掏出那张纸,道:“对,给我了,是给我了。你想看看吗?看吧,这就是你要的那份字据,看吧。”三太太道:“你拿一边去,我不想看!”陶书利道:“你看不懂吧?你看不懂我给你背一背!‘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三麻子买药四麻子熬,五麻子买板六麻子钉,七麻子坐地放声嚎,哎哟我的大哥哟,你怎么说死就死了,你还欠我半块糖火勺!’哼,给你,这就是你要的字据,给你呀!”三太太道:“我不要!”陶书利道:“妈的,欺负我不认字是不是!耍我!耍我呀!”他把手里的纸张扯得粉碎。三太太道:“耍你也是六爷耍你,跟我没关系!”陶书利道:“跟你没关系?你真好意思说!不是你找的六爷吗?不是你求六爷找于老板写的字据吗?三姨娘,您别把事情做绝了,整起来,谁也别想有好下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突然转过脸对大梅子道:“是不是呀,大梅子?”说完走出屋子。大梅子发怔。三太太道:“他什么意思?”大梅子道:“他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事。”三太太道:“对了,不像是说欠苏家的那一万两白银呀!”大梅子道:“不像……”三太太恐惧道:“他又知道什么事了呢?……”

  陶家祠堂的案子上永远供着陶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炉里并不是每日香烟缭绕,可是这天却缭绕了。众族人坐于两旁,仪萍跪倒在祖宗牌位跟前,陶家全体随后跪倒,包括下人,只是没有陶书远和陶书玉。仪萍双手合十,看着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陶家七十二代子孙陶济世之妾仪萍,承蒙家人看重,举为当家人。即位之日,在祖宗面前发誓:勤俭持家,教子严厉,不贪欲,不淫邪,严律己,正家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陶家大业,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众人道:“陶家大业,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仪萍站起来。众人随着站起来。王宝财拿来了当家人的交椅,放到了前面,道:“请当家人就位!”仪萍坐到了椅子上。王宝财道:“拜当家人。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向当家人宣誓。陶家全体……”众人道:“陶家全体……”王宝财道:“惟命是从……”众人道:“惟命是从……”王宝财道:“如有不从……”众人道:“如有不从……”王宝财道:“家法不容……”

  突然间,祠堂的门开了,一道强光射进来,强光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手里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口。众人回头看。强光中众人很难看清老头的面孔,只能看清他蓬头垢面,衣衫破烂。

  王宝财道:“什么人呀,出去!”老头子往前走了几步,人们看清了,这是一个面目清癯,脸上虽然有着伤却一脸威严的、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众人突然间大惊,王宝财失声叫道:“老爷!……”众人见了鬼一样,尖叫着四散躲藏,撞翻了供案上的香炉和祖宗的牌位,陶家的族人纷纷逃出门去,边跑边喊道:“鬼,鬼,鬼呀!……”屋里大乱。陶老爷突然大喝一声,道:“慌什么呀!”众人静下来,躲在各处看着老爷。仪萍异常镇定,她站在那不动。陶老爷朝她走来。她看着陶老爷,陶老爷也看着她。陶老爷道:“你是什么人?”仪萍道:“我是五姨太。你是什么人?”陶老爷突然放声大笑,道:“你是五姨太?你怎么不认识我呀?”仪萍道:“我是五姨太,我为什么要认识你?”陶老爷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仪萍道:“你是谁?”陶老爷道:“我是陶家一家之主,陶老爷!”仪萍笑道:“你是陶老爷?真是荒唐,你是陶老爷,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陶老爷道:“废话,你是什么人,我怎么能知道!五姨太已经死了!”仪萍道:“对不起,陶老爷也已经死了!”陶老爷道:“我没死,我活着!我是陶老爷!”陶老爷说着走上前,在当家人的座椅上坐了下来,道:“都给我出来,还不赶紧来拜见我!”众人惊魂不定,不敢上前。仪萍道:“哎,老头,你说你是陶老爷,我说你不是陶老爷,咱们俩这么说来说去的,也争不出个头来。我看这样吧,让陶家人来认认你。他们要是说你是陶老爷,你就是陶老爷;他们要说你不是陶老爷,那就没办法了,你就是喊破嗓子,你也不是陶老爷。行不行?”陶老爷不理,道:“快出来拜见我!”还是没人敢靠前。仪萍道:“大家出来吧,他不是鬼,他是人,没什么可怕的,出来吧。”众人这才出来,慢慢往前走。仪萍道:“老头,陶家人都在这了,你是不是让他们认认呀,你是不是陶老爷?”陶老爷道:“叫他们认吧,我是不是陶老爷!”仪萍看了众人一眼,道:“大家看到了,突然地就来了一个老头,说他是陶老爷。笑话!他是陶老爷吗?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还有大少爷,你们和陶老爷生活了几十年了,你们看看,他是陶老爷吗?”几个人看着陶老爷。陶老爷目不斜视,威然地坐在那里。几个人不敢看他。仪萍道:“三太太,在陶家,您是最明辨事理的人,您说,他是陶老爷吗?”三太太看着陶老爷。陶老爷也看着她。三太太道:“不……不……他不是老爷!他不是老爷!……”陶老爷一惊,道:“你说什么,你想被填井吗!”仪萍道:“二太太,您说呢,他是陶老爷吗?”二太太道:“不……不……不不,他不是老爷,他不是!……”仪萍道:“四太太,您说呢?”四太太道:“他不是,不是!……”仪萍道:“大少爷?”陶书利道:“不是!他不是老爷!……”陶老爷惊呆了,气得浑身直抖,道:“什么呀?你们说我不是陶老爷?”几个人一起道:“不是,你不是!……”陶老爷大怒,举起棍子就打,道:“王八蛋,我不是老爷,我是谁呀,我是谁呀!你们这些忤逆之人,我要把你们家法从事,我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填井。王八蛋,反了,反了,反了!……”陶老爷追着人打,见谁打谁,屋里顿时又大乱,众人四散躲逃。仪萍道:“丁大牙!”丁大牙道:“五姨太,我在!”仪萍道:“快,快把这个疯子按住,按住他!”丁大牙和几个家丁上前按住陶老爷,用绳子绑住,陶老爷又踢又踹,道:“王八蛋,忤逆呀,忤逆呀,我要把你们都填井,把你们填井!……”仪萍道:“把他带下去!”家丁把陶老爷拖了下去,陶老爷一路喊着,渐渐远去。众人站了出来,个个惊魂未定。仪萍道:“奇怪,怎么会冒出来个陶老爷呢……”

  三太太回到她的屋里,喝了一口凉茶,道:“出鬼了,真是出鬼了,打死也想不到,老爷他真回来了!”大梅子道:“真吓死人呀,不敢信呀!”三太太道:“我一直就觉得他没死,可是我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大梅子道:“他脸上有伤,衣服破成那样,看来是被什么人劫了!”三太太道:“我说吧,五姨太是假的!”大梅子道:“老爷不认识她,能不是假的吗!”三太太道:“可是现在假的变成真的了,真的变成假的了!”大梅子道:“世上的事,总是这么黑白颠倒呀!”三太太道:“老爷气疯了!……”

  四太太也回到屋里,用丝巾擦着汗坐了下来,道:“他没死呀,他怎么回来了呀!……”陶书利道:“这个老东西,他从哪回来的呀?”四太太道:“不是个魂儿吧?”陶书利道:“什么魂儿呀,那不是活生生的人吗!”四太太道:“这个假五姨太,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着真老爷的面,说她是五姨太,她就不怕咱们一同把她废了,说她是假的?”陶书利道:“这女子真奇才,她就是看透了,陶家的人,谁也不敢认老爷,认了老爷,谁还能有命了?不都他妈的被填井呀!”四太太道:“那是了,谁不是一身的罪呀!”陶书利道:“再说了,老爷都那个倒霉的样了,还板着个吓人的面孔,好像他有多大的威风,真认下了,可不得了了!”四太太道:“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说五姨太是假的了!”陶书利道:“谁敢说呀,不要命了!……”

  回到屋里的二太太惊魂未定,王宝财急忙给二太太点烟。

  王宝财道:“我冷丁一看,差点把我胆吓破,真以为见着鬼了!”二太太抽着烟,道:“这事奇了,人都埋了,他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呀!”王宝财道:“那埋的就不是他呗!”二太太道:“这我还不知道吗!我是说,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谁能想到呀,谁能想到他会回来呀!……”二太太又道:“说死了也不能认下老爷呀。咱们的事太大了,放印子钱,乡下的田亩和宅子,哪件事叫他知道了,都活不了了!”王宝财道:“看他那个样子,怕是心里早就有数了,瞅人的眼睛都发黑呀,恨不得马上就杀几口子!”二太太道:“人越倒霉了越狠,他现在可是够倒霉的了!”王宝财道:“他心里装的,全是恨呀!……”二太太道:“没办法了,不认老爷,就只能认五姨太了!五姨太是真的,老爷就是假的;五姨太是假的,老爷就是真的。可谁敢认老爷呀,他只能是假的了!这下子,还谁也不敢惹五姨太了呢!”王宝财道:“她太厉害了!”二太太道:“她厉害个屁呀!不是她厉害,是陶家的人自己把事做绝了。这下子看出来了,完了,气数尽了,连老爷都不敢认了,从古至今,世上的奇事呀!……”

  陶老爷被绑在柴房里,他用脚踢着门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老爷,我是老爷,你们放我出去,我是老爷呀!……你们他妈的疯了,你们连我都不认识了,你们连陶家的一家之主都不认识了,真他妈的!……放我出去,我是老爷,放我出去呀!……”

  他气得吐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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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