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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 作者:卿卿

第20章 开学典礼 (1)

  铁路修得很快,半个多月后在栗山岭都听到叮叮当当敲石头的声音了。伯伯说周围村子里的人都赶来敲石头,不用几天铁路就会铺到栗山岭,估计年底火车就会开进山里来。村里人都在盼望火车快点开进来,就像火车答应给他们拉来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们天天谈论火车谈论碱厂,那种随便的口气就像说自己家里养的猪一样。怪的是我一听到火车就不舒服,老说我就想吐,如果一直说下去我觉得地都在摇了,人像生病一样。那天早上,我和妹妹还睡着,突然轰的一声炮响,我惊恐万状地睁开眼睛,见妈妈冲进来扑到我们身上。轰隆轰隆,一声接一声的炮响,紧接着屋顶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地响,我紧张极了,问妈妈:“是不是打仗了?”妈妈按下我的头,说:“你又在乱说了,好端端的打什么仗?这是开山炸石,碱厂已经开始建厂,你没见围墙都快砌到我们栗山岭了吗?”一直有人在远处敲敲打打的,没想到他们是在砌围墙。起床后我跑到一个高高的小山头上向远处张望,见一条长长的围墙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真快砌到栗山岭了,远远看去像电影上的长城。

  哥哥曾经说过,长城是古人修了抵御外来侵略者的,这碱厂的“长城”是用来防备谁的?墙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外来侵略者只可能住在围墙里面了,这么一想很古怪,难道贼还花钱修堵围墙来防着好人不成?唉!不管怎么歪着想,我心里清楚这堵围墙是用来防我们的,围墙里的人横竖不希望我们进碱厂像进自家菜地一样方便,爸爸厂里的围墙不就是用来防止外面的农民蹿出蹿进的吗?我突然自卑起来,自卑自己是个农民,这是回老家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身份。呆呆地看着碱厂的围墙,我知道,昆明那个大眼睛高级姑娘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我是一个地道的山里人,住在歪歪倒倒的破土房里,每天挖地扯猪草,嘴里还会说一种古怪的难听话。如果碱厂有个哥哥一样的人,他一定会叫我土包子,要不然就叫我老农民。如堂哥所说,铁路很快铺了过来,山里人不再敲石头都去砍树挖山了。哥哥姐姐也跟着去,听说翻过年,碱厂有的车间就要开工了,他们边开工边建厂,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地干。站在高处看挑土的人,就像看一群大蚂蚁在忙忙碌碌地搬家,几天的工夫到处都露出了红土,美丽的栗山岭像个漂亮的大姑娘被人划破脸一样,再也不像我们初来时那样好看了。

  堂哥信中那个“缨”也来挑土了,是吃中午饭的时候突然来到伯伯家的。缨很好看,她尖尖的下巴,细长的眼睛往上吊,窄窄高高的鼻子,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甩在细细的腰上。二姐说,缨像古代仕女图上的美女,说没想到这小山沟里会藏着一个西施一样的美人。缨的到来让堂哥变得古里古怪的,他看着缨不住地笑,却站得远远的使劲和别人说话,那声音听着像个我不认识的人。缨一直低着头,脸绯红,别人问她什么时就说两个字“嗯啦”。我喜欢听缨说话的腔调,软绵绵的,就像无数只小蚂蚁在你身上爬来爬去。我试着像缨那样说话,可发不出声来,嗓子眼就像被谁掐住似的,学到后来我只想怪叫了。慢慢地,我向缨靠拢过去,并装着不小心的样子用手肘拐了她一下。缨偏头看了我一眼,无声地笑了,牙齿齐齐的很白,像堂哥,我猜缨可能也是一个老师。山里人从不刷牙(堂哥除外),他们顶多洗脸的时候用毛巾到嘴里掏一下,所以个个牙齿都是黄黄的。哥哥说,远看像是镶了金牙,近看又像两排包谷,再有想象力你也想不到那是人的牙齿。当天晚上,我就随缨到她家去了。缨的家在毛家湾,离黄泥堡不远,穿过黄泥堡翻两座小山就到了。

  在那里,我碰到班上的好多同学,可能他们知道了缨和堂哥的事,于是跟在我们身后耶耶地叫,就像我是缨的相好让他们取笑那样。我十分得意,头扬得高高的,因为缨好看,我就是喜欢她!第二天,缨的爸爸过生日,她没去挑土就在家里做饭。我跟在缨的身后,像她的小尾巴,我陪缨去菜地里砍菜,又跟她到河里洗。缨洗菜很仔细,一片一片慢慢地洗,就像哥哥在昆明画画。其实,我也会洗菜,但不好意思去洗,怕洗不干净缨取笑我,便坐在一边看着缨洗。菜洗好了,缨拿着一片白菜叶在水里划动,她笑嘻嘻地扭过头来问我:“四妹子,是你们昆明好还是栗山岭好?”我说:“当然是昆明好喽,昆明有动物园、有电影院、有公共汽车,晚上到处都是电灯,就像电影上的北京。再就是昆明的商店里有数不清的好吃东西,你想吃什么就能买到什么,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就能买到什么样的衣服。”缨仰头开心地笑起来,那样子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话。脸一下子热了,我慌忙把头掉开,就像自己对缨撒了谎似的。如果此刻问我的是卿汉禾,我肯定能让他相信昆明比栗山岭好,但缨好看,她一笑我就怀疑昆明不如栗山岭好了。

  往远处看去,我仿佛看到了昆明的文化大革命,那里又打仗又游行的,坐公共汽车去圆通山要买票,商店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得掏钱去买,这样一比昆明就不如栗山岭了。怕缨继续往下问,我看都不敢看她了,想着昆明没有栗山岭好我就觉得丢人。下午,堂哥来了,拎来一大包东西,他一坐下就和缨的爸爸聊起天来。堂哥对缨的爸爸说了学校里的事,又说了他的理想,那神情就像大姐说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缨的爸爸呆呆地听着,呵呵地笑,他不住地给堂哥递烟点火,还抢着帮堂哥倒水,感觉堂哥来给他过生日让他很光荣。吃饭的时候,缨递给我一大碗饭,饭上头全是好吃的菜,有鸡大腿、鱼,还有一大块粉蒸肉,缨和她的妈妈就扒了点做多的青菜吃。我们三人一声不响地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缨不爱说话,缨的妈妈也不爱说话,只一会儿我便感到不自在了。往外面看了一眼,我拐了拐缨说:“走!我俩坐到外面去。我妈经常说,只有丫头吃饭才端着碗饭东躲西藏的,最让人看不起了。”缨嗯了一声说:“妹子不上桌吃饭咧。”我说:“你去看看外面坐着多少女的,谁说妹子不能上桌吃饭的?”缨说:“那是客人,你想出去也可以出去。”我说:“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

  ”缨说:“要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出去。”费劲啊,跟大人说话真是费劲!他们绕来绕去就是要你听他们说话,可他们自己的耳朵一点也不想听你说的话,做大人的怎么那么不讲理呢?无可奈何地在厨房里吃了一阵,我还是憋不住,便端着碗出去紧挨着堂哥坐下。堂哥喝了酒,脸通红,眼皮也是红红的,他看了我一眼便去跟别人说话了。我一直想着缨,便拐了下堂哥,说:“堂哥,去把缨叫出来吃饭嘛,她躲在厨房里像只老鼠一样。”堂哥拍了我一下,避开我的话头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夹。”我没有再说下去,心想堂哥肯定是害怕别人看到他和缨在一起,怕别人骂他们是流氓。真奇怪,如果害怕为什么要到缨家来?他一来别人就知道他是来找谁的,这明摆的事堂哥不知道吗?吃完饭后收拾了一下,缨便送我和堂哥出村了,她还是不说话,老低着头去弄那条大辫子。我拉着她的手又拉着堂哥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放到堂哥的手背上,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就像碰到一块燃烧的火炭,缨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人一下弹出老远,再也不肯跟我们走在一起了。到了村口,缨塞给我一包东西,来吃饭的客人走的时候都拿着一包这样的东西。

  我看着像昆明的中药,四四方方用草纸包着,上面压了块洗脸毛巾,用麻绳捆了个“十”字提着。我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就用手去捏,可捏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最后我忍不住问缨:“这纸里是包着药吗?”缨敲了我一下,说:“不乱说咧,是糖。”天哪!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呢?缨要回去了,她摸着我的头一个劲地叫我有空到她家去玩,堂哥笑吟吟地看着缨说有空他会去。缨没有抬头没有再说话,她捏捏我的小辫子又拍了我一下,转身离去。呆呆看着远去的缨,看不够,我觉得缨好看,便问堂哥:“缨是老师吗?”堂哥说:“不,她不是老师。”“那么,”我奇怪地又问,“她的牙齿怎么会是白的?”堂哥开心地笑着说:“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想着二姐说缨是仕女图上的古代美女,我又问堂哥:“她是仙女吗?”堂哥说:“差不多吧!”回去后我告诉伯娘,缨不跟堂哥说话,伯娘乐呵呵地说:“傻妹子哎,你夹在中间他们能说么子?”我又说:“缨还不到桌子上吃饭,她是不是怕别人骂流氓,所以不敢出去和堂哥坐在一起?”伯娘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她懂规矩!”回到家,我打开缨给我的那包东西,真是糖呢!是包杂糖,里面有花生糖、米花糖,还有一种土里土气的棒棒糖。我大大方方地把糖放到桌上给大家吃,但毛巾就不打算充公了,我决定留下来自己用。哥哥洗完脸后进来,一眼看到桌上的糖,他有些吃惊地问:“这是谁弄来的糖?”我得意地说:“是缨给我的!”哥哥又问:“你是拿出来给大家吃?”我点了一下头,说:“嗯啦。”哥哥转过身来,用湿毛巾捂住鼻子嘴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阵,摇着头说:“怎么一天不见,你人话都不会说了?可别装神弄鬼的到家里吓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学缨说话,脸刷一下就热了,万幸家里的煤油灯不亮。

  赶快把脸隐藏到暗处,我生气地说:“你说话怎么就那么臭呢?有本事就不要吃我拿回来的糖!”哥哥笑了,他拿起一块花生糖扔进嘴里,说:“不吃白不吃!我何必跟你赌这种气呢?”哥哥转身去挂洗脸毛巾,我又想起刚才学缨说话的事,脸再次热了。看来,我最初到栗山岭的感觉是对的,话说完了“啦”一下就像有病一样,可缨嗯啦嗯啦地说话又为什么那么好听呢?看来,缨可能是一个仙女呢!晚上躺到床上,我想起缨和堂哥,觉得他们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美好,如果这就是流氓的话,我觉得一点也不丢人,反正我不怕跟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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