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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48章

  光阴似箭,嗖嗖地往前走。

  孟尚海自从那次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到野牛沟后,便投入繁忙的放牧生产。九月份羊群转入配种草场,十月底全部进入冬窝子……寒冷的冬天刚过去,紧接着就是第二年的接羔,转眼春天过去,又到了夏天。时间飘逝得真快,好像一眨眼的工夫。

  今年六月,野牛沟又飘飘扬扬下了一场厚雪,但那晚孟尚海在毡房内,羊群在圈里,没有出什么事,而牵动他的是马蹄湾的庄稼。他想,马蹄湾可能也降雪了,农场的庄稼又会被打坏,移民们的血汗又会白洒了,他想着心里就沉甸甸的。

  这年的天象很奇怪,虽然六月份下了一场厚雪,野牛沟却出现前所未有的干旱。牧草迟迟长不起来,羊群严重缺草。罗曼兰着急,孟尚海也着急。因此公社决定羊群进深山游动放牧,以缓解草场载畜量。游动放牧就是把“家”驮在驼背上,满世界游走,逐水草而居住。这种牧事活动是男人的事,自然落在了孟尚海肩上。

  那个夏天对于他来说太不平常了,他第一次被称作牧人,独自赶着羊群进山游动放牧,又作为一个成熟男人,经历了男女感情的猛烈碰撞。故事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晚,他坐在毡房旁的凉棚下收拾骆驼鞍具、笼头,还有毡房,做着出发前的准备。月亮很亮,像银盘挂在野牛沟上游的雪峰上空,把冰山雪岭映照得玲珑剔透,银光闪耀。他觉得那美妙的景色,好像是小说里描写的,可却是真实的,很迟了,他才回毡房吃饭休息。

  毡房里仍亮着灯光,罗曼兰正在等他吃晚饭。一进门,他突然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因为他看到毡房里坐着个秀美陌生的女人,她是谁?他仔细看看,惊愕失声:“罗曼兰,曼兰!”

  罗曼兰见他惊奇的样子柔声问:“怎么,不认识了?”

  孟尚海说:“我,我怎么好像在梦中,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了……”他发现罗曼兰今晚打扮得特别漂亮秀美,身穿细碎花衬衫,上面套着背心,把胸脯衬得高高的。头发看样子刚刚洗过,盘扎在脑后,洗练潇洒,朴质高雅而又生动鲜活!哪像个深山野谷里的牧羊女人呀,倒像是大城市的知识女性。

  说实话,罗曼兰今晚是刻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这些日子她不知怎么的,对这个来帮她家放牧的小伙子,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和激越的情感——对他的依赖!她想,他要是她的男人多好,可惜他不是,是帮助她家放牧的,说不定哪天就离开。她一想他要离开,心里就感到难受,就感到空落落的,好像随身的什么宝物就要失去。她心里常常想,如果他永远不离开她,就永远留在她家多好?又常常自问,难道爱上他了?是爱情?——是的,她是过来的人,又是书香人家的女子,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感情是什么。

  孟尚海要进深山游动放牧了,虽然只离开两个多月时间,可对于她来说是太长太长了,心里泛起浓浓的离别之苦。这两天,她像丢失了魂似的,心里没着没落,烧茶时忘了添水,去放羊出圈,又莫名其妙转回来,今天她说是给孟尚海准备外出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却跑到沟底的清泉边,对着泉水梳洗打扮起来,回来后又翻出当姑娘时的衣服穿在身上,拿着镜子这样照那样看,搞得女儿盼盼眨着眼睛迷惑不解地直叫喊:“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直到天黑,才突然想起,还没有给孟尚海准备外出游牧的东西……

  孟尚海面对高雅鲜活的罗曼兰,大张着嘴,愣愣地站着,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直到罗曼兰说:“愣着干啥?快过来坐啊!”才走过去坐在地上的花毡上。罗曼兰把熬好的奶茶递到他手里,又抓起包尔萨克放进碗里说:“吃吧,都什么时候了,才回家……”她嗔他一眼,目光里蕴涵着似水深情。

  孟尚海一触及那目光,突然惶惑不安起来,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嘿嘿一笑:“又赶着缀了缀驼鞍,要走长路,驼鞍不好不行呀!”

  罗曼兰说:“再怎么也不能忘了吃饭,忘了回家!”她把“家”字说得很重,又很柔,充满着缠绵,孟尚海听着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抬头看她,只见她两只清泉般明亮的眼睛脉脉地盯着他。爱情是无需多说的,只需一个眼神。他不由一怔,慌忙低下头去。

  毡房里突然宁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两人好像陌路似的,喝茶的低着头默默喝着,烧火的低着头默默添柴。天色已经迟了,女儿盼盼吃过饭沉沉入睡,呼吸声恬静安详,毡房里更显得宁静。

  孟尚海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里好像狂潮巨浪在翻腾滚动!因为他刚才从罗曼兰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烈火般炽热的东西,同时意识到这个小毡房里,今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是什么事?他是个读书人,自然已觉察出几分。于是匆匆吃喝完毕,准备起身去外面的凉棚里睡觉。这年狼害很凶,他每晚都睡在羊圈旁的凉棚里,守护羊群。罗曼兰看到孟尚海要离开,眼睛里忽然涌出泪花:“明天你就要走了,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难道你就不能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她这样说话,他还能离开吗?他站住了,却说:“天,天已经很迟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曼兰忽然抽泣起来。他慌忙坐下了。

  罗曼兰见他坐下,拿起手帕擦擦泪水,转身从床上拿过一件白衬衫,送到他面前说:“这是我昨天专门为你做的,换上吧!”孟尚海说:“哪能让你破费!你留着吧,留着吧……”罗曼兰用命令的口气说:“换上!我看见你的衬衫破了,袖子都掉了,这次出去要两三个月,一个人在野外,衣服破了没人缝补,没人管你,你光着膀子出门啊?”说着伸手解孟尚海的外套衣扣,孟尚海忙按着衣扣:“我的衬衣还能穿,还能穿。”事实上,他的衬衫除了领子还像个衬衫,其他地方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脊背上破了好几个大洞,两肋间的衣线全开了,露出了肉体,还有肩上……他在罗曼兰面前不好意思缝补,就经常在放牧时脱下来光着膀子悄悄缝补,上面已经补丁叠补丁了。昨天背柴时,一使劲袖管又破裂了,他准备放牧时把衣袖缝补起来,再凑合着穿,没想到让罗曼兰看见了。

  他有点难为情了,推辞着。罗曼兰便把那衬衫扔在地上,负气地哭起来:“不穿拉倒,拉倒呗!”他见此情景慌了,忙说:“别,别哭,我换,我换,我换还不行吗?”慌忙从地上捡起衬衫。然而罗曼兰却越哭越伤心:“去吧,去睡你的觉,睡你的觉去吧!……”孟尚海见她这样,不知怎么办,只好赶快解开衣扣,脱了外套,把身上那破衬衫脱了,把她给的新衬衫换上。

  那衬衫很合适,孟尚海穿好后,站在罗曼兰面前说:“我已经把衬衫穿上了,挺合适,你看嘛……”他见她不抬头,就蹲下去,拿起手帕给她擦泪。罗曼兰见孟尚海穿上了衬衫,又给她擦泪,哭泣声就渐渐停住了,转身扑到孟尚海胸前,小姑娘般用拳头捶打着他说:“真狠心,真狠心,把人家的一片热心当凉水……”接着把脸庞贴在他的胸前。

  孟尚海愣住了,面对罗曼兰汹涌如潮的感情波浪,不知怎么办?他想推开她,可这样做会伤害她的感情。她是个年轻寡妇,今年刚二十五岁,比他大一岁,她孤苦一人,苦苦熬了几年,现在有权利追求爱,有权利选择自己所爱的人,这个家庭也需要一个男人。但他却不能接受她的爱,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叶梅,况且她的倩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所以他突然间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罗曼兰紧紧偎依在他的胸前,脸上旋动着幸福、甜美的笑容,嘴里喃喃地说:“尚海,抱住我,抱住我……”可他好像木头,任她捶打,任她爱抚,就是不敢动,最后在罗曼兰的要求下,才抬起僵硬的臂膀搂住她的肩。他感到她浑身陡然战栗,接着柔软的身子倾瘫在他怀里,嘴里呢喃着:“……尚海,今晚,你就不要睡在外面了,就在毡房里,要了我吧……”

  拒绝还是接受?孟尚海脑子里轰隆隆乱响,难以控制,难以定夺。正在手足无措,睡在地铺上的盼盼惊醒了,睁开眼睛叫声:“妈妈,你和叔叔怎么啦?打架啦……”三岁的孩子自然不懂男女之情,趴在铺上眨巴着不解的眼睛。

  罗曼兰见女儿醒来了,慌忙从孟尚海的怀里坐起来,“哦哦”应着,走过去服侍女儿重新躺倒……一场火焰般的感情冲撞结束了,盼盼把孟尚海从矛盾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走出毡房,躺在羊圈旁的凉棚下……

  这一夜,孟尚海虽然闭着眼睛,却没睡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想想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对不起叶梅,也对不起罗曼兰。明天他一定要把自己跟叶梅的情况告诉罗曼兰,否则他对不起她的一片真情啊!罗曼兰也没有睡着,毡房里的灯光一直亮着,他清楚她在等他……

  第二天,孟尚海起来就寻找着机会,要把那件事告诉罗曼兰,但罗曼兰忙忙碌碌为他收拾行装,又烧茶做饭,没有找到机会,他感到遗憾,想着游动放牧回来再找机会告诉她。谁料这一拖延便接二连三出现误会……

  游动放牧的羊群出发了。罗曼兰把装满酸奶的皮囊挂在孟尚海的驼鞍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中国古代诗词选》送到他面前:“这本古诗词选,我保存了很久,你带上它,闲暇时读读……”孟尚海吃惊道:“你有这么多好书呀!平时怎么不拿出来让我读读?”罗曼兰笑着说:“不怕被别人发现,问你的罪?”孟尚海说:“这条沟里就你我两人,怕什么?”罗曼兰说:“不怕就好。好书我多得很,那个箱子里全是,等你回来读个够。”她深情地望着他,扑到他胸前,离别的泪花无声地涌出眼眶。孟尚海又着急了,边替她擦着眼泪边安慰劝说:“回去吧,回去吧,就是出去游动放牧,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推开她,跳上骆驼……

  羊群顺着沟谷向大山深处移动,一团团沙尘腾空而起弥漫沟谷,草丛中的沙鸡和小鸟惊得四处乱飞,很是壮观。孟尚海望着浩浩荡荡的羊群,觉得自己像率领千军万马出征的将军,心里涌起一股豪情和激动!

  那些日子,他赶着羊群一直在深山旷谷里游走,哪里有草有水,就在哪里放牧。一个多月里记不清搬了几次房子,转了多少草场,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浪迹天涯的旅人。这天,他正赶着羊群在沟谷里游动,突然天气骤变,乌云滚动着,像奔腾怒吼的野牦牛,翻过沟谷旁的山脊,向沟底铺压下来。他知道要下冰雹,赶紧把羊群赶到沟谷旁的山崖下。他刚把羊群收拦过去,鸡蛋大的冰雹就噼里啪啦倾泻下来,震得沟谷如雷轰鸣,转瞬沟谷里的灌丛牧草被打趴在地上。幸亏他把羊群赶到了安全地带,否则羊只不知会被打趴多少。

  山里的气候变化快,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刚才还乌云翻卷,冰雹倾泻,没有过半个小时,乌云顺沟谷过去了,冰雹停了,天气渐渐放晴。他赶着羊群继续向前游走。

  太阳快落了,来到一条深谷,见牧草很好,便吆喝骆驼停下,卸骆驼驮子,搭毡房。游动放牧没有固定地方,因此携带的毡房都是便于拆卸搭建的简易房子。他选中泉水旁的平地,很快把毡房搭了起来,接着在门前支起锅架,捡来柴火,燃起篝火,搭上茶壶开始烧茶野炊……他和羊群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原始气氛。那些长期在这里自由自在生存繁衍的猛兽枭鸟,见有人侵入它们的领地,吼嚎啸叫,向他大施淫威。特别是雪狼,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在毡房前的草丛里龇牙咧嘴,虎视眈眈,要把他赶走!这些年他虽然在放牧中见过狼,但仅仅是两匹三匹的,像这样成群结队的狼群,他还是第一次碰见,他有点紧张了,于是把羊群收拦到毡房旁的山崖下,在周围燃起几大堆篝火,自己手持砍斧,背靠着石头,守在羊群前面。那群雪狼见羊群周围有火堆,又见他严阵以待,摩拳擦掌,不敢近前,天亮后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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