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这里草场好，可以放牧两个月，他决定驻扎下来，不再到别的地方去游牧。他已出来两个多月，头发长了，好像蓬乱的茅草披在肩上，胡须也长出来了，好像杂草。这段时间，他没看见过一顶毡房一个人影，孤独而寂寞，特别是日落月明时，难耐的寂寞和无边的孤独折磨得他无法忍受，有时面对明月无声流泪，有时面对空山寂谷放声吼叫，有时候攀上高高的山梁，张望着远处，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影，或者一缕炊烟！

　　他也是血肉做成的人，也有正常人的情感，他没有办法排遣孤独、寂寞和苦闷，便给羊只们起了漂亮的名字，比如大黄、黑眼睛、白雪公主、冷美人等，孤独寂寞时，叫喊着它们的名字，跟它们“说话”，跟它们交流，或者跟它们逗着玩，有时候搂着“白雪公主”、“冷美人”的脖子，亲吻着，说着它们听不懂的亲昵话，晚上搂着它们，做着它们不能领悟的亲昵动作入睡，那是多么残酷的日子啊！

　　这天傍晚，孟尚海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在羊群周围燃起火堆，坐在毡房门前的石头上边休息边想着明天该干的事情。月亮随着无边的寂寞，从冰峰雪岭上升了起来，把细碎的银辉洒在大山沟谷中，整个世界仿佛罩在一张巨大冷寂的银网里。那一阵空山更显寂静，沟谷更显空旷，四处静悄悄的，好像死了，只有卧在他身旁的羊只们，发出轻柔的鼻息和咯呀咯呀的反刍声，为清冷的山野增添了一份寂静气氛。大自然的寂静和明亮的月光，倏然使他想起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这缠绵、凄婉、惆怅而又使人断肠的喟叹，又勾起对故乡亲人的思恋。可他的故乡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故乡在上海。他在那座古老而文明的城市里，度过了贫穷的童年，幸福的少年，又从它的怀抱走进神圣的高等学府复旦大学。那座城市曾给他留下太多的美好记忆和金色憧憬！他发奋努力学习，憧憬着毕业后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本领，在祖国的大地上建起更多更美的高楼大厦，描绘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现在他却在这与世隔绝般的深山僻地放羊……那晚，他特别寂寞，特别孤独，站立在空寂的山谷里，面对天空的明月，不尽的思念连翩缠绵，如浪似潮，柔肠百转。这时白雪公主走到他身旁，抬起头望着他，见他悲伤的样子，咩咩叫了两声，嘴唇伸到他的手背上，轻轻蹭着舔着，像母亲抚慰亲吻着自己的孩子。

　　这是一只山羊羔子，浑身洁白如雪，眼睛黑亮如漆，乖巧伶俐，很有灵性，很招人喜欢，他就叫它白雪公主。他寂寞时就逗着它玩耍，跟它说笑。它似乎也很通人性，时常伴随在他的左右，咩咩叫着，跳跃着，看见他孤独忧愁，总是紧紧贴在他身上，用嘴唇蹭着他。此时他见白雪公主眼睛里盈含着亮晶晶的液体，善解人意地舔着他的手背，叫了一声：“我的白雪公主啊！”把它搂在了怀里喃喃说：“你知道吗，我很寂寞！很清冷呀！”泪水顺着脸颊涌流下来。

　　这时，他听到远处有骆驼叫声，抬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骑骆驼的女人，披着霜花般的朦胧月色，顺着山谷梦幻般走来。起先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并没有在意，因为这种幻觉经常在人的思念中忽隐忽现。然而那女人却逼真地渐渐走近了：“尚海——”他突然怔住了，这里怎么可能出现人呢？难道……他目瞪口呆了，仿佛置身梦中，直到那女人又喊一声：“尚海，你认不出我了？——我是罗曼兰呀！”他的大脑才回过神来，放开白雪公主，跳起来，迎上去：“曼兰？！你是罗曼兰！？你是……”

　　罗曼兰跳下骆驼，扔下骆驼缰绳，冲上来扑到孟尚海怀里，连连叫喊着：“尚海——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啦！”把脸庞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眼睛里涌出欣喜幸福的泪花。孟尚海连连问：“真是你吗？真是吗？”罗曼兰说：“真是我，真是我，你摸摸，掐掐就知道了……”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她脸庞和肩膀上探询地摸索着：“是你是你，真是，你怎么到了这里？怎么到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干什么？”他语无伦次，仍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刚才还念叨她和盼盼，她就突然出现了，这太突然了，简直是鬼使神差，奇迹！

　　罗曼兰从他胸前仰起脸，深情地嗔他一眼：“来干什么？就不兴我来看看你！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想死你了，几次出来找你都没找到，你好像失踪了……”

　　孟尚海问：“那你这次是怎么找到的？”罗曼兰说：“我循着你驻扎过的地方找到这里来的。我已经出来好几天了，白天跟踪寻找，晚上随便在地上躺一躺，闭闭眼睛，第二天再继续跟踪寻找，找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知道你游走到哪里了吗？你都走到新疆青海和西藏交界的地面上了。这地方叫黑熊沟，黑熊时常出没，很可怕，很少有人来这里放牧。这地方距离咱们野牛沟已经很远很远了，骑骆驼要走四五天！”

　　孟尚海吃惊道：“这么远的路，又有野兽出没，一个女人家，独身一人，风餐露宿来这里疯啦？”他不禁心痛，又很后怕。罗曼兰没有事般说：“我才不怕呢，只要能找到你。再说我不是经常一个人外出放牧吗？又不是第一次，少见多怪！”她用撒娇的口气说。

　　孟尚海不禁眼睛发潮了，责怪她说：“你不该来，不该呀！万一要是发生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啊？孩子呢？你来找我，盼盼怎么办？”他紧张地问。罗曼兰说：“我把盼盼安顿给附近一家牧民了——没事的。过去我出远门就那样。”孟尚海听此话，责备道：“你呀！怎么成个孩子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过些日子就回去了，怎能丢下孩子冒着这么大危险来看我？你怕我偷着跑了，不回野牛沟了？你呀你呀……”

　　“我想你……”罗曼兰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白雪公主举着脑袋望着主人，见主人沉浸在激情中，咩咩叫两声，知趣地离开了。

　　皓月当空，银辉温情脉脉铺洒在千山万壑。

　　孟尚海以主人的身份，把一块毡子铺在毡房前的草地上，让罗曼兰坐下，又铺上餐布，端出自己烤的馕饼和刚熬好的奶茶。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学会了烧奶茶、烤馕、做饭。今晚他要用自己亲手烧的奶茶，亲手烤的馕饼，还有从山坡上拔来的沙葱，招待远道而来的罗曼兰。罗曼兰见他忙活，说：“我给你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从她带来的马褡子里取出馓子、奶豆腐、奶疙瘩等。尽管不多，孟尚海清楚在那个困难的年月里，她已经倾尽所有了。最后拿出五六个水果糖，是用一块红绸手绢包着的，还包裹着几层红纸，她一层一层剥开那红纸，好像剥笋皮，直到最后一层……孟尚海自离开上海，不要说吃水果糖，甚至好长时间见也不曾见过。面对那五六个水果糖，不禁热泪盈眶，抓住罗曼兰的手哽咽起来：“你，你不该把这么好吃的东西带给我，应该留给孩子……”

　　罗曼兰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说：“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傻瓜……”说着慢慢倾倒在他的怀里……

　　月光静静地铺洒着，露珠儿在草叶上轻轻滑动着。火堆上的茶壶咝咝咝滚沸着，羊儿们静静地反刍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它们的主人。天空皎洁的月儿，也深情地望着大山深谷中两个被情火燃烧的年轻人。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坦荡，那么纯净，那么美丽！罗曼兰高耸的胸脯随着呼吸急促起伏，厚实的嘴唇颤动着，仿佛含苞的花朵，渴望阳光和甘露的滋润恩惠……孟尚海望着她，一股原始的冲动，在他体内燃烧鼓荡，他猛然搂住她，浑身的热血渐渐沸腾了起来……数月来，他孤独寂寞，不要说看见像罗曼兰这样美丽的女人，就是连个人影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啊！面对美神般漂亮的女人，他怎能不动心呢？

　　——除非生理不正常的白痴傻瓜！

　　他把她轻轻平放在花毡上，急促地解她的衣服纽扣，急促地剥她身上的衣服……她修长的腿，柔美的腰肢，雪白的肌肤，洁白的胸脯袒露在月光下，坚挺结实的乳房闪着牙雕般纯洁的光，简直就是一尊沐浴着月光的女神！罗曼兰轻轻闭着眼睛，脸上涌动着幸福欢欣的笑容，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颤跳着。她在渴望，在等待，等待，长时间渴望着那神圣而幸福的时刻到来。他望着眼前的美神，望着，慢慢跪倒下去，突然扯掉自己身上的衬衫，撼山掷地吼叫一声：“我的曼兰——”便一座高山般向前倾覆过去。然而就在他进入她的身体时，他却停住了，突然停住了，接着从她身上慢慢爬起来，拿过衬衫默默往身上穿。罗曼兰见他停了，又穿着衣服，不解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啦？”

　　孟尚海直直地跪着，愣愣的，一声不吭。罗曼兰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尚海，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摇着他。孟尚海不说话，脸上凝固着一种罪恶感和难言的愧色。时间好像凝固了，天地也好像凝固了。

　　“你说话呀——”她突然叫了一声，“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反属，看不起我这……”随之哭泣起来。孟尚海慌忙说：“不，不不是，不是这样……”

　　罗曼兰喊着：“不是，又是什么？是什么？不就因为我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不就因为我年龄比你大一岁？不就因为我直率的表达方式显得下贱、肮脏？不就因为……”她放排箭般发出质问。孟尚海没有办法说服她，只是大声回答着：“不！不！不！——不是！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不是因为你比我大！真正的爱情不分年龄，更不是下贱、肮脏。在我的心目中你是纯洁坦荡的，心灵美得就像那座洁白的冰山，知道吗？”罗曼兰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的可是真话？真话？”

　　孟尚海说：“苍天在上，明月作证。”

　　罗曼兰问：“那你为什么——难道嫌我长得丑？配不上你？”

　　“不，你美，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丽的女神！”罗曼兰听他这样说，跳起来摇着他的肩问：“那你为什么拒绝我？为什么拒绝我？说呀——”孟尚海急了，叫喊道：“我说！我说，——因为，因为我……”说实话，他来罗曼兰家快两年的时间了，已发现罗曼兰是个勤苦耐劳，心地善良、敢爱敢恨、热心热肠，而又气质高雅、美丽漂亮得像朵野玫瑰般的女人。他很喜欢她，也很爱她，如果他没有心上人叶梅，如果他没有与叶梅私订终身，他会不顾一切追求这个冰山般纯洁美丽的女人，但现在他不能啊……他想把他跟叶梅的爱情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这样做对她太残酷，太无情了，会把罗曼兰一下击倒，再则，他当初跟叶梅立下了“君子协定”，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谁也不准公开他俩的恋情，一是害怕他爸爸知道了生气，从中阻挠他们；二是害怕邱生辉他们制造事端。所以他不能失信，违背他俩的诺言呀！此时他只有跪在那里连连谴责自己：“曼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不是人……”罗曼兰见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两眼盯着他忿恨道：“我清楚，你刚才说的全是假话！”说完，穿好衣服离开了。

　　孟尚海和罗曼兰闹僵了。已经十二点多了，罗曼兰跳上骆驼要离开黑熊沟。孟尚海说：“简直胡闹！”追上去阻拦。她根本不理，只管驱驼前行。孟尚海发火了，冲上去，拽住骆驼，把她从驼背上硬拉下来，扛麻袋似的扛到毡房里，按倒在地铺上，强迫她睡觉。她还要挣扎，他愤然威胁道：“你给我乖乖躺着，如果你现在要走，我就一头撞死在那山崖上！”

　　罗曼兰一听害怕了，泪流满面，乖乖躺在毡房的地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