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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100章

  她玩笑说:“八成是鸟娃子飞迷路,把咱们都忘了?”他说:“她忙。”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忽然打起鼓来,叶梅四个月没有回家了,真好像把他忘了,把秋香也忘了。他知道她工作忙,但工作再忙,也该抽时间来家探上一头呀?他想着,心情就渐渐沉了下去。秋香见他脸色变了,忙说:“看看我这张嘴,胡说啥呢?本来是开玩笑,看把你闹得心里不舒坦了。算我没说,你不要上心,吃饭吃饭。”他说:“我没有上心,我也觉得她该回来看看,这么长的时间了,天亮也不回来看看。”秋香说:“听秀秀说,天亮去了马蹄湾,是他妈让去的,让他锻炼锻炼。”他半天说:“该去马蹄湾那地方磨磨,这孩子回来后心里窝着火,眼睛里冷冷的,我看见都害怕,放在县城会跟邱生辉和李小妹闹事,在马蹄湾磨上一段时间,兴许火气就渐渐磨没有了。唉!”说完叹了一声,语气里透着沉重和忧虑。秋香也叹了一声:“赶秋后把他跟秀秀的事办了,都年龄不小了。”余大憨说:“是得办了,本来去年秋天就办了,可偏偏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一耽误就是一年,一年哪!”秋香说:“娃娃们的事也叫人操心啊!”大憨说:“很操心,特别是天亮这娃娃总叫人不放心,我总感觉他还要出啥事!”

  “呸呸呸,乌鸦嘴,胡说啥哩?”秋香说。他知道说错了,忙闭上嘴。

  一顿饭就这样吃过了。先是欢愉,后是沉重。已经不早了,村子里渐渐宁静下来。余大憨要走,秋香目光恋恋地望着他:“不会再坐坐吗?”煤油灯光在她脸上写出很明显的孤独。余大憨说:“迟了。”但屁股抬了抬却没起身,语言里流露着犹豫不舍。他知道她很孤独,近十年的寡妇日子,那是不好熬的,他自己呢,也同样感到孤独。两个孤独的人,两颗孤独的心,都需要有人抚慰温暖。她想让他多坐坐说说话,他也同样,就把屁股放定在炕上了。然而,却没什么话可说。秋香说是再说说话,见他坐定后,也忽然没话说了,木木坐着,眼睛害羞似的低垂着。屋里静得可怕,掉下个针肯定都会惊吓他们一跳。

  他感到今夜晚这里要发生什么,她也感到要发生什么,但他们似乎不愿让它发生,又很想让它发生。两个孤独的大男大女,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坐着,时间一分一秒轻轻走着。俩人的心脏越来越狂猛地跳动。

  “秋香!”这时余大憨开口了。

  “啊!”秋香双肩猛烈地震颤,像敌人突然侵犯,抬起火辣辣的眼睛望着他说:“咋啦?”一种渴望在她眼目里燃烧。但他却顿了顿说:“天,不早了……”

  “哦……”一股失意从她脸颊滑过,也顿了顿说:“天,不早了……”低下头去。他在那儿怔了半晌,终于说:“我,该回家了。”她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抬起头说:“你,要,要回家?”他说:“回家,明天还要下地干活。”他的语气有点坚决,同时抬起屁股。她燃烧在眼目里的渴望熄灭了:“那,你就走吧!”把脸转向旁边。

  第二天早晨,余大憨在家随便吃了点就去翻地。

  太阳光在他黑红结实的脊背上闪着。又到中午了,人们都回家吃饭歇晌,他又打算中午不回去,也不去秋香家吃饭,就剩眼前不多的地没翻,准备一鼓作气翻完。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摇着苞米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翻着,不由得直起腰,掀起头上戴着的草帽,向秋香家的苞米地里望去。秋香家的苞米地距离他家不远,他看到秋香也没回家,继续在翻地,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在翠绿的苞米林里晃动。只一眼,他心里忽然疼了一下,大晌午的,别人家的女人都回家了,去歇晌了,可她却没回家,好像跟谁赌气似的。他望着她的身影,不由得向她家的苞米地走去。到了地里,也不吭声,就挥锨翻起来。转眼面前就是大片新翻的湿漉漉的泥土。这时有人把擦汗毛巾递到他眼前,是秋香,他笑了笑,接过毛巾擦把汗说:“天真热!”秋香嘟着嘴不说话,脸绷得紧紧的。他问:“谁又惹你生气了,嘴撅得高高的?”

  “还有谁?”秋香狠狠瞪他一眼。

  她这样一说,他心里忽然明白了,看来昨晚他真把她得罪了,就笑着说:“昨夜,我,我不该,不该冷了你……”秋香听他这么说,脸忽然红了,嚷起来:“胡说啥?昨夜你咋冷我了,咋冷我了?我咋不知道?不要胡乱想!”她脸庞发红了。

  他见她脸上阴转多云,连连说:“好好,不胡说不胡说!”秋香问:“谁让你过来帮我翻地的?也不吭一声,我还以为谁偷我家的苞米棒子!”余大憨说:“现在谁还偷苞米棒子,又不是前些年没粮吃。要偷,可能,会偷你的……”他说到这里,自己先坏笑起来。秋香当时没有觉察,过一阵忽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用拳头捶打他的肩:“大憨你真坏真坏真坏……”他趔着身子躲着,招架不住,扔下铁锨顺着苞米垄子躲逃,秋香在后面追赶。

  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女人,像一对小恋人,在苞米地里追逐嬉闹起来。

  余大憨窜到了苞米地深处,秋香也追到了深处。大憨跑不动停住了,秋香来不及刹住脚步,一头扎到他怀里。突然相触,双方瞬间都愣怔了,接下去像雷电相触,突然爆出火花,两人紧紧搂抱在了一起。

  余大憨感觉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头顶上的蓝天在旋转,白云在旋转,身旁的苞米林在旋转!秋香也感觉浑身在燃烧,天地在眼前旋转,心房狂跳得像受惊的野兔,两眼紧紧闭着,睫毛上跳动着亢奋的泪珠。余大憨把她抱起来,放在一片倒伏的麦草上,急速解开衣服,退下裤子,吼天嚎地覆盖了上去……

  “啊!”秋香欢叫一声,接着一串滚雷般的粗喘和呻吟掠过苞米林。

  闲置了很长时间的犁头,深深插进荒芜太久的肥沃的土地,犁头冲动着,肥沃的泥土翻卷着好看的波浪;春雨猛烈地刷啦啦地浇灌着土地,干渴已久的泥土欢快吮吸着甘露,发出淋漓酣畅的滋滋声!

  余大憨那黑红的脊梁上闪着力的光芒,整个苞米林在激烈、酣畅、欢快的震撼冲击下,飘摇着,战栗着,歌唱着!那快速、坚硬、有力的犁头,在撼天撼地的冲撞中,终于渐渐缓慢下来,停息了。他从秋香的身上倒在旁边的麦草上,伸展开肢体,写出一个“大”字……

  秋香还陶醉在酣畅的激情中,眼睛紧闭着,仰天躺着,一动不动,整个身体裸展在蓝天旷日下,似乎向封闭落后的远天老地挑战示威,又好像向蓝天白云宣告着什么。她在那儿躺着,陶醉着,忽然想起什么,神经质地坐起来,向左右看看,惊骇地叫着:“我,我们干了啥?干了啥?这这这……”慌乱地穿好上衣,又三两下穿上裤子,见余大憨死沉沉地躺在那儿,拉了拉他的胳膊:“快起来,快起来!”

  余大憨坐起来了,似乎像刚卸套的乏牛软踏踏地问:“咋啦?咋啦?”

  秋香说:“我,我们这是,这是,咋干了这事?咋干了这事?”

  此时,余大憨也似乎清醒了,看看秋香,又看看赤身裸体的自己,惊怔:“我们这是,这是……”慌忙穿上衣裤,愣在那儿了。秋香坐在那儿,望着余大憨说:“我们咋就干了这事?这可咋办?咋办?”余大憨也叨咕着:“就是,这,这咋办?咋就干了这事?咋就……”是啊,两个老男女今天怎么就头脑发热,忘乎所以,糊里糊涂干了这事?秋香说:“这要是让叶梅知道咋办?我俩跟亲姐妹似的,我,我对不住她呀!”

  余大憨也说:“是呀,咱对不住她,对不住!”他的心被愧疚拧得生痛。

  秋香忽然抱住余大憨的胳膊嚷着说:“你说咋办咋办咋办?”她几乎急哭了。

  余大憨说:“我也不知咋办?太对不住她了。可,可她四个月不回家,没有跟我在一起过,我是一个壮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低下了头。

  这段时间,他见叶梅不回来,是感到很孤单寂寞,让他一个大男人孤独独地守着家,晚上抱着枕头睡觉,那是个啥感觉?啥滋味?这样一想,他找到了一个越过道德规范偷吃禁果的理由,心里稍稍有点宽慰了。他安慰秋香说:“不要怕,已经干了,再咋怕,再咋愧疚,也没有办法补救,再说,你多少年独守空房,我快半年日子也孤独独的,我们都需要,需要……”

  “大憨!”秋香扑到大憨怀里,低声哭泣着问:“我,我不是个坏女人吧?不是坏女人吧?知道吗?我是从懂事起就喜欢你啊!可是多少年来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你总像一个美好的梦,让我咋也抓不到手里,今天终于抓到了,可,可又是这样抓到的,我心里苦啊,我盼得苦哇!”余大憨听她这样说,眼睛湿了,抚着她的背安慰说:“不要哭了,不要。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早就看出来了,可,我也没办法,没有,咱们以后就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秋香的哭泣忽然停住,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以后真在一起?”这一问,把余大憨问愣了,这句话他虽然刚才随口说了出来,但真正要往一起走,哪有那么容易啊?他是有妻儿的人,不是山里的野羊。他发现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是那么苍白,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秋香开口一问,他就彻底垮了,半天才说:“秋香,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不,我以后就要跟你在一起!”她站起来忽然喊道:“过去,因为我有男人,我不能跟你在一起,男人死了,你妈妈挡在那里不让我们走到一起,你妈已经去了好几年,再不会有人挡我了,那些闲言碎语,我秋香更不怕,让他们说去吧,让我们走自己的路!”她的声音在苞米林上空激荡,好像对天起誓。

  余大憨穿好衣服,也站起来了:“那,叶梅咋办?叶梅咋办?”

  秋香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还没有感觉出你们不是一条路上跑的车吗?”

  余大憨说:“叶梅她不会离开我的,不会,要离开,早就离开了!”

  秋香说:“是的,叶梅是不会离开你。她是个很善良,很贤惠,很识理懂事,又知恩图报的女人,她永远不会离开你,但,你呢?你就没有想想你能配上她吗?她有文化,你没有,她是大城市人,你呢?现在人家是局长,说不定哪天高升到州里省里,或者回上海,或者去香港,你呢?你呢?你是穷山沟沟里的老农民,一个连省城都没有去过的农民,你跟人家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般配吗?平衡吗?你怎么跟人家在一起生活?你这样拖着人家的后腿,道德吗?心里不愧吗?这些年,她不离开你,原因你应该清清楚楚,现在你还不放开人家,让人家远走高飞,想把人家拖多久?放开她吧,让人家走,让人家远走高飞,这样才真正救了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她的情绪很激动,语言措词犀利,直刺他的心尖。

  余大憨像挨了乱棍,黑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过后又涨得通红,慢慢站起来,歪歪斜斜向苞米林外走去,像被枪击伤翅膀的飞鸟。

  一道冲击还没有过去,下午乡邮员骑着快马赶来告诉余大憨:“天亮出事了……”余大憨和秋香陡然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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