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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99章

  儿子天亮离开县城后,叶梅身心马上轻松了。这些日子她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殊不知,儿子在马蹄湾已经给她闯下了弥天大祸,但因马蹄湾信息闭塞,她一点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干工作。

  这天,她正忙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接起来,原来是庶妹叶蓉从上海打来的,叶蓉说父亲病危,让她从速赶往上海。原来,她爸爸那次从大陆回香港后就病了,一是因来东台县听到妻女当年遭受了那么多磨难,受刺激太大;二是因在大陆探亲访友有点劳累。几件事凑到一起,他本来还好的身体便渐渐垮了。在香港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不见好转,他感到自己的大限到了,一股浓浓思乡之情,促使他又回到了大陆,在上海旧居不远处买了座别墅住了下来。

  老人回香港后患病的情况,一直不让别人告诉叶梅。他怕远在边塞故地的女儿牵挂,甚至他又回大陆的消息也不让告诉她,仍怕女儿牵挂。他想,兴许他回上海后,思乡之情如愿以偿,病情会跟着好转。然而,回上海后心情是好转了,病情却仍不见好转,甚至每况愈下,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肠癌,已是晚期了,这才让小女儿叶蓉电话告诉了叶梅,让她火速赶回上海,他要见她一面。

  叶梅从妹妹叶蓉语气里感觉父亲的病情很危急了,一时没了主张,刘书记和县长听此情况吃惊不小,这是关系到东台县引进资金的问题,催促她马上去上海,并派车把她送到火车站。她想把这事告诉大憨,或者跟他同去上海,都没有来得及,便匆匆登上了火车。

  不幸的事全都凑到一起了。叶梅刚离开东台县不到两小时,余天亮出事的消息传到县城了。余天亮酒后致伤了邱生辉和邱小华,父女俩伤势都很严重,尤其是邱生辉,严重的脑震荡使他在三十多个小时里,一直处在昏迷状况中,且生命岌岌可危。一辆去马蹄湾送修建材料的卡车把邱生辉送到县医院,邱小华因受伤较轻,留在马蹄湾治疗。余天亮已经被乡派出所关押起来,随车押送县公安局。余天亮行凶事件又一次震动了东台县。上次行凶对象是李小妹,这次是邱生辉父女,一时间行凶杀人的余天亮成为县城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

  “这家伙时常目露凶光,看他就不是好东西!他妈妈倒是个很善良的人。”

  “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个巴丹图尔能出啥好人?当年那儿常闹土匪,说不定他的爷爷父亲当过土匪,土匪的种能成好人吗?”

  “这次他打伤了两个,邱生辉还在昏迷中弄不好就完了,他得抵命!”

  “上次应该让他在劳改农场好好劳动改造,怎么就放了回来?放虎归山,其害无穷,这是大害,是灾祸啊!要小心提防!小心提防啊!”人们有点谈“余”色变了。

  议论诅咒、困惑不安和恐慌情绪如滔天大浪汹涌翻卷,整个县城在这种波浪中飘飘摇摇,沸沸扬扬,舆论的倾向自然很不利于余天亮。县委刘书记听到这个消息后拍案叹惋:“唉!这个小伙子怎么搞的,真不争气!上次好不容易把他无罪弄回家,现在又重蹈覆辙。这次恐怕逃不了七八年徒刑,要是邱生辉死了,还得偿命啊!”上次县里出于让叶梅安心工作,争取投资才全力活动,重新审理了他的案子,把他捞了回来。这次行凶事件明显摆在那儿,铁板上钉钉,谁还能帮他的忙?谁也帮不了了。引进资金的事、厂房修建工程等,还都悬在空中,现在正需要叶梅全身心投入,可……刘书记一下陷入恼火和束手无策的困境。

  此刻,他担心叶梅胜于余天亮,因为她听到这个消息会被击垮的。好在她刚走,不会得到这个消息。但现在不知道,以后呢?于是他当机立断,给县长打电话,决定对她封锁消息。县长立即安排人做“封锁”工作。

  秀秀听到余天亮出事的消息差点晕过去。这个余天亮,咋就这样莽撞?咋就这么混蛋啊?你以为你出事就只是你自己的事?它祸害殃及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两家人,尤其是他妈妈啊!她简直欲哭无泪,欲骂无词!所幸她的叶梅姨刚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天亮爸妈不在跟前,她扔下手里的活儿,蹽开趟子去找孟尚海叔叔。有人告诉她,孟尚海去医院了,她又朝医院跑去,刚进医院就看见孟叔叔坐在过道的长椅上,耷拉着脑袋,像谁打了他一闷棍。她哭丧着声音喊着:“孟叔叔,天亮他,他他他……”

  孟尚海没有抬头,只是抬手无力地摇着说:“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发现孟叔叔眼角水湿,痛心气恼又无可奈何到极点了。是的,他比秀秀早几分钟听到了天亮致伤邱生辉的消息,当听说邱生辉昏迷不醒躺在医院,心头陡然下沉,撒腿就往医院跑来,要看看邱生辉伤到什么程度,见邱生辉额头上整个裹着白纱布,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昏迷着好像僵死了,医生来来去去忙忙乱乱跑着趟子竭力抢救,他跌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他从邱生辉的伤势上已经知道余天亮这次完了,彻底完了,这次谁也救不了他。这个浑小子,真他妈的,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秀秀问他怎么办?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叶姨不在,给你余大伯通知一声,让他快来东台,这浑小子把祸闯大了……”泪水溢出了眼眶。“天哪!”秀秀眼前忽然发黑,身子打摆子般摇晃几下,跌在孟尚海身旁的椅上歪斜了过去。

  巴丹图尔的秋天满坡遍野苍绿里透着金黄,这是孕育成熟和收获的季节,整个村庄沉甸甸的,同时飘溢着粮食的清香和农人收获的洋洋喜气。村民们收割打碾了田里的麦子,又在秋田里下苦力,深翻爆晒麦茬地,为来年种出好庄稼打着基础。余大憨跟所有村民同样整天在那几亩地上劳作。叶梅没有回巴丹图尔,他因为秋收连轴转,也忙得没顾上去东台县,这样就“牛郎织女”了几个月。一个人的余大憨,跟着日头出门下地干活,跟日头回家吃饭歇息,自己动手做饭,自己动手洗衣,独出独进在自家的小院里,过着农村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包产到户后,他们这些能下苦,会种地的农民,把那几亩地精耕细作得好像绣花绣朵儿,不论种小麦种苞米,每年都是大丰收,产量跳着上台阶。今年他种的苞米又成色非常好,那棒子一个个小胳膊粗细,歪坠在秸秆上,有的似乎耐不住寂寞,撑破身上的绿衣,顶着满头丝线般的穗子露出光身子,金黄金黄的,向主人展示笑颜,余大憨看着,忍不住就笑了!

  这是农民对丰收在望的欢笑!

  这天中午他没有回家吃饭,中午的饭他带着,就在地头的瓦罐里。他狼吞虎咽般地吃了饭,抽了一锅烟,又开始翻麦茬地。他的承包地全是带状种植,苞米里套小麦,小麦里套苞米,长势都是全村最好的,丰收自然是很有把握的。秋日的太阳暴,这些日子他就深翻麦茬地,新土经过暴晒等于上肥。就那几亩地,他想赶快翻完,去帮帮秋香。他正翻着,秋香收工回家路过地头:“不回家吃饭啊?”他指指地头的瓦罐:“早上来时就带着,刚吃了。”秋香停在他面前:“大憨,可不能这样了,经常冷汤凉水的,会吃出胃病,身体要紧。”余大憨笑着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说:“没啥!结实着哩!再说大热天,冷汤凉水吃着凉快!”

  秋香责怪道:“胡来,你以为你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呀?五十多的人了。早就给你说自己不要开火,到我家吃,就是不听,犟得跟蛮驴似的。”余大憨又嘿嘿笑着。秋香嗔他一眼:“傻笑啥?从今下午停火,就在我那儿吃!”她命令说。余大憨急了:“这,这可不行,不行。”他忙摇手。“咋不行?嫌我做的饭不好吃?”秋香问。余大憨说不是。秋香说:“那咋就不行?害怕别人说闲话?——今天我实话告诉你,原来我是怕别人说闲话,现在老娘不怕了,我是个寡妇咋了?就不兴我跟男人打交道?就不兴我跟个男人好?都啥年代了,怕啥?现在我就是想找个相好的,这是我的自由!就这样说定了!”她说完,扭头走了。余大憨望着她的背影,摇着头说:“真是个秋辣子,嘴辣得叫人害怕!”

  下午收工后,余大憨提着空饭罐往家走,到家门前站住了,望着秋香家,心想去不去她家吃饭?去吧,怕人说闲话,不去吧,这个秋辣子肯定会犯病。他权衡半天,最后决定去。他进了家门,把铁锨和饭罐放下,随手洗了把脸,小偷般去了秋香家。

  秋香已在炕上摆好小饭桌,几个小菜飘溢着喷喷香味。一进屋,那种温馨热乎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月来,他孤独独的,每天回到家冰锅冷灶,冷冷清清,心里有说不出的孤独凄凉。今晚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温暖。秋香见他来了,说:“过来。”他就走到她跟前。她说:“看看衣服都脏了也不换洗。”说着从炕柜里拿出件新外套和衬衫,“换上新的,脱下脏的,我明天给你洗洗补补。”他慌了:“不不不!这咋能行?”秋香说:“咋不行?衣服是老虎?吃你的肉啊?”他不动。秋香说:“哎,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脱!”就解他的衣服扣子。他慌忙按住她的手:“这,这多不……”秋香说:“多不啥?看你那难受样子,好像我要吃了你。快脱!”她粗声大嗓吼着,他见她辣起来,忙说:“好好,我脱脱。”便慢慢解衣扣,把身上那件已经有点难辨颜色的外套脱了,下面是衬衫,他又犹豫起来。秋香说:“啥金身银体,怕人看见?快点脱,婆婆妈妈的。”他没办法了,又脱下衬衫。黑红的膀子赤露在煤油灯下。秋香拿起新衬衫说:“换上。”他就乖乖换上,秋香又帮他穿上外套,向后退出两步上下看看:“好好,正合适。好了,去洗手吃饭。”

  余大憨穿上新衣服,看起来年轻多了,但感觉浑身不自在。秋香见他那样,哧哧笑着:“看你那乡巴佬样子!”他别别扭扭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在小桌前。秋香转眼端上拉条面说:“趁热吃。”他就拘谨地端起盘子,夹了菜吃起来。他虽然是牛高马大的汉子,但在秋香面前很乖,像听话的孩子。秋香又下出一盘面端上来。他说:“再不忙活了,你吃吧。”就不敢说话了,低着头只顾吃饭。

  秋香端起先前下的那盘面夹菜吃起来,见他怯生生的,忽然笑了:“你这人,我又不是老虎,就那么害怕啊?连句话也不敢说了?”他说不是,就慢慢抬起头。秋香无话找话说:“她婶子最近没回来,也没来个信儿?”

  他摇摇头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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