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零开始(3)

　　而像范小建这样的人，只能回头默默地走进黑暗的厕所，然后撕碎那刚刚及格的成绩单，把纸片全部洒进蹲坑里，看着它们一片片飘落进了粪坑之中，却激荡不出半点粪水，就像自己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扔掉成绩单，无力地靠在肮脏的厕所里，喉咙发出几声低沉的干号，嘴角突然感到很咸，原来泪水早已经满面。此时内心的空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完全击溃了自己，为了排遣空虚，只好哆哆嗦嗦地摊开进厕所时带进去的半张人民日报，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用力地阅读，可脑子里却想着自己暗恋的女孩，嘴里无力地念叨着：韶华易逝，红颜易老……

　　所以后来，范小建也学着奋发图强，于是就被各种培训教育和资格证书围剿了。至此，美好的大学时光里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学别人泡妞，好不容易实践了一次，却把师姐的肚子搞大了。休学一个学期重返校园后他唯一的目标就是立志拿到更多的证书，从大二又开始进行着职业的基础建设。同时，意淫一下有朝一日的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开着轿车回到家乡，让老爷子刮目相看。当时的范小建两年时间获得计算机二三级，英语四六级的证书后，更是刺激到了他的大脑神经细胞，信心剧烈膨胀，开始到处搜集资料和请教别人，什么证书有价值他就拿下什么。国内的、国外的都统统囊括进来，就连献血证，驾驶证都拿了。反正独身一人，夜晚寂寞，权当打怪升级了。细数一下，大概有计算机等级认证、教师资格证、会计证、导游证等诸如此类。证件纷纷收入囊中的感觉还是很爽的。看着越堆越高的厚厚的证书，范小建的内心里洋溢着的都是幸福。托上帝眷顾，就连托福的成绩竟然也达到了116分，看着同学们的羡慕眼神，那种感觉他至今难忘。为了这些证书，范小建可是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和大四准备考研的学长学姐们争抢图书馆、自习室。不得不提的是，那些日子对他来说也是黑色的，孤身一人往返于教室、图书馆、寝室，身边基本没有什么朋友。有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也失效，唯有默默无语两眼泪，鼓足勇气，重头再忍。

　　大学毕业，别人或者带着女友回了故乡，或者和女友在火车站挥泪分离，无论是分还是合，至少都证明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青春，至少他们真的快快乐乐活过，轰轰烈烈爱过，疯疯狂狂拥有过，没有辜负花样的年华和草样的青春。但是范小建呢？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拖着破箱子默默地离开，连头都不回一下，因为在这个学校，他只收获了痛苦和屈辱。和她恋爱的女孩子，早就因为她父母嫌弃他穷而舍他而去，所以压根就没有什么别离可演。

　　范小建辛辛苦苦为自己规划好了美丽的职业蓝图，可一开始就遭遇人生的冷门，接连受到打击。信心满满地身怀十余本证书赶着早班车去面试一家心仪已久的公司，却在首轮面试中就遭到淘汰。他至今都忘不了面试官对他的深情眼神：“你是挺好的，但是你拿了那么多证书，你能否在一家公司安定地做下去？”

　　范小建正准备说“我能”的时候，面试的那人却已经很外交辞令地说了一句“抱歉”。

　　后来范小建又参加了多次面试，结果一场比一场惨，几乎惨到满门失败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范小建不得不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看着身边昔日的同学都陆续找到了工作，他心中最后的防御也被彻底击破，身体中的疲惫感日益繁荣，越来越重。

　　就在那个时候，范小建读到了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屡遭面试失败，后来他说自己是高中毕业，反而找到了工作。这也许看起来是个很讽刺的故事，但是可惜范小建却有着比这个故事更加讽刺的真实人生。

　　为了找到一份暂时能够糊口的工作，范小建最后不得不忍痛割爱抛下一切曾经视为珍宝的证书，羞愧地撕下天之骄子的骄傲面具，把心态归到农民工的新起点上。由于考虑到自己区区一介愣头青，刚出校门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他没有选择人人挤破了头都要留下来的京都，决定退而求其次先到二线城市立足，等积累到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后再杀回一线城市发展，说不定那个时候连证书也都会派上用场。这一点范小建早就想通了，厚积总会薄发的。范小建比较聪明的一点就是在实战中学会了量力而行，能够退一步看问题，看到事物屁股后面影子里藏着的东西。范小建对外面的世界不熟，所以他首先想到了同村那位小学还没上完就在外工作，据说近些年混得还不错的发小。他们同姓，只不过人家的名字比范小建有质感一些，叫范瞳。他俩从穿着开裆裤一起和泥巴到后来大一点一起相互踩着对方的肩膀掏鸟蛋，再到后来一起结伴偷着翻进别人家园子摘果子，范小建帮着他和别人打架甚至差点一起去割包皮，鉴于此，范小建给他和这位发小的关系定位是还不错。于是在决定闯荡社会的前一夜就打电话跟范瞳表达了要去投奔他的伟大想法。范瞳接到电话后也毫不含糊地拍拍胸脯说：“来吧，来吧，有我的汤喝，就绝对有兄弟你的饭吃。”还夸下一个大大的海口，说他熟人多，行行都有人，无论范小建干什么都可以引荐。范小建一听兄弟如此仗义的态度，二话不说连夜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上还合计着，这下有机会和好兄弟一起打拼，不干出个人样来还真是对不起一起混过的那些开裆裤年华。

　　可事实上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证明，是范小建单方面抬高了他们之间那段穿着开裆裤吃着老冰棍年华的价值，殊不知在功利的熏陶下，它早就一文都不值了。范小建经历了两天一夜的颠簸，终于到达了范瞳所在的城市。一下火车后就激动万分地打电话给范瞳，让来火车站接他，可那头的范瞳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说自己出差在外，得半月后才能回来。当时范小建也没多想，心想既然范瞳出差在外没有可依靠的人，他就先自己找旅馆住，自己投简历找工作，等他回来了再说。这期间范小建吃了无数闭门羹，遭受了数不清的白眼，还差点被人打劫。好在一个多月后终算是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范瞳，范小建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激动，他跟范瞳说了自己来这座城市经历的种种遭遇。然而令范小建没有想到的是，范瞳在听了他的讲述后似乎压根就对他的处境不感丁点儿兴趣，倒是更多地在炫耀着自己的风光和辉煌。两人多年不见，范小建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相见后还是穷困潦倒的范小建请他吃了一顿饭。席间范小建也间接地表达了让范瞳动用人脉帮他先找个糊口工作的想法。可范瞳根本就没接这个茬，一直到谈完话临了时才说了一句：“最近公交车上的广告业务每天在招人，你可以去试试！”而且从当时谈话各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表达中，范小建同时获得了一个更加有意义的信息，那就是这段时间范瞳压根就没有去外地出差，他只是为躲避自己而撒了一个大大的谎。直到这一刻，范小建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好在经历了又一段艰苦卓绝的求职后终于凭借大学时学到的营销知识找到了一家不知名的小保险公司，开始从事保险推广的工作。虽然待遇和工作环境都并不令他满意，可必须先得考虑容身再计划别的。尤其在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每过一天感觉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当初信誓旦旦梦想过的画面，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他只能默默无语两眼泪。但为了证明给这位发小看，范小建咬破指头嗜血发誓，无论多么苦多么艰辛一定要坚持到雄起。也就是这个时候起，范小建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不为别的，只为记录下一些痕迹，在将来逆袭之后自律自鉴。

　　就在找到工作去单位报到的那个晚上，范小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也是他进入社会独身闯荡以来的第一个电话。站在电话亭里，范小建哭了。对着话筒，心中压抑许久的酸楚终于得以宣泄。

　　电话是范小建老妈接的，在听着电话里老妈说年迈的老爸又连夜坐车去外地打工的那一瞬间，范小建的眼泪就抑制不住流了下来。那一刻，范小建唯一的念头就是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都这么大了还承担不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老父亲一大把年纪还东奔西跑为生计赚钱，而自己也还要让家人操心。拿着电话，范小建哽咽着说不出话，最后只好挂断。

　　挂完电话后，回忆里蹦出来的这一幕幕的往事，更是催生了范小建本已难以抑制的眼泪。

　　父亲当年为了给他赚学费卖水泥时的艰辛情景再次像放电影一样在范小建脑海里过着：刚卸车的水泥，需要看管，当时没有搭好的工棚，父亲就在遮盖水泥的塑料布下面睡了一晚上，结果一晚上下来整个人变得灰头土脸不说，喉咙里还吸进了很多水泥灰。第二天起来嗓子红肿，后来连话都不能说。范小建拿着自己准备买铅笔的钱跑到邻近的小卖部买了一根雪糕想让父亲润润嗓子，可结果在雪糕拿给父亲时挨了一顿打。因为父亲知道他花了买铅笔的钱买了雪糕。那根雪糕父亲没舍得吃，后来退给小卖部又换了一支铅笔。这件事情范小建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父亲对范小建一向很严厉，范小建记得小学时候和范瞳出去玩，贪玩的他们翻墙进入人家果园偷果子吃，结果被主人逮住，送到学校要求请家长。学校最后的处理决定是不仅要请家长还要在全校大会做检查。老爷子一进校门就脱了鞋子提在手里，见到范小建就满校园追着打屁股。因为在老爷子看来，这是一件对不起范家列祖列宗的大逆之事，是一件无比丢人的事。

　　打完这个电话后，再后来的好几个月范小建都不敢再给家里打电话。一直到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天开始慢慢变冷，范小建的心情也随着进入了冬天，沉重无比的时，有一次萌发了给家里打个电话的念头。可偏偏就在这时，老妈主动给范小建发信息，叫他买被子买衣服别冻着，本来就恋家想念老爸老妈的范小建看到这个短信，一下子就又泪流满面了。

　　想着父母养育自己的不易以及自己的不争气，范小建开始有点恨自己。本来之前满怀信心约好和刘哥见面谈业务，结果因为心情不太舒畅发挥失常到场后战战兢兢，业务不仅没谈成，回去时在公交车上居然还把当月唯一的一点银票连同钱包一起被人偷了，更要命的是里面夹着他的身份证和钥匙。本来工作就不顺畅，结果又雪上加霜，还好范小建又及时翻出精神胜利法坚强地站了起来。这件事情范小建唯一觉得可以解释也愿意接受的就是他理解为上天在苦其筋骨，饿其体肤，欲将降大任于他，让他经历黎明前的黑暗。

　　奋斗多年，一路走来历经了风霜，范小建才终于明白，这一切换来的不就是一极品“吊丝”吗？身负屠龙之技，却无龙可屠，坑爹一样的感觉。想当初，老师们一个个都说：好好学习，你们都是明天的太阳，是未来的希望。可现在的事实是，太阳在，希望却隐藏在乌云后面。那些平时不学无术的家伙倒是一个个都混得人模狗样，而成天埋头读死书的却都吊的一塌糊涂。范小建终于明白，是老师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因为这些年他总结了一个道理，所有可见的成就都是有门有道的；所有爬得高的都有点关系网络；所有爬上历史高峰的人都为后代谋篇布局。原来最是无助和努力的都永远是吊丝人士：有理想、狂打拼，只为获得生活的筹码。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坏处，很符合主流价值观，人民创造未来嘛。现在的范小建不抱怨，不气馁，他要做的就是跟上时代大潮，站在潮流最高峰，以45度角俯视那些主动离开自己和还没有看上自己的姑娘。

　　范小建内心埋藏已久的对父母的愧疚，还有对那些个姑娘的爱和恨，这些都需要在剧烈的运动中发泄出来。第一个以女朋友身份进入他生命的姑娘说的那些话，更需要在球场上先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然后再慢慢地忘记。所以对现在的范小建来说，用打闷球来形容他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一个人，一个球，一个大篮球场，有月光相伴，远处隐隐约约是附近居民楼里传出来的音乐声。范小建带球起跑，前后转身左右勾手三分跳投，一直转得自己头晕目眩、勾得自己魂飞魄散、跳得自己步履维艰，终究在体力不支的情形下丢下篮球，爬在空阔的夜色里呼呼喘气。然后随手甩下一身臭汗，继而抓起旁边的塑料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可乐。

　　迷惘的白天堕落的黑夜，这对范小建来说就犹如感冒时吃反白加黑，白天吃黑片昏昏沉沉夜里吃白片空余精神。不过刚才在球场上他承认运动确实是开心的，因为每一次起跑上篮，左右转身，摇的大脑充血，颅内缺氧，一切不开心的人和事都会被随之抛出九霄云外。只是现在突然静下来，想深一点，想真一点之后，却发现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些空白的记忆需要东西来填充。近些日子以来白天上班迷惘而不孤独，夜里不打闷球也不躲房东的时候，有陈大力和他一起做伴猎艳，可以说是快乐的。可仔细琢磨一下，眼前的这种日子就像结在树上的草莓，在温暖的阳光下艳丽而诱人，但其实还是酸涩的。

　　想到这里，范小建从地上起身，一只手拍拍屁股，另一只手拿起剩下的可乐一口气喝完，扔掉瓶子，决定还是去找陈大力。

　　走在大街上，看着霓虹，看着星空，再看着黑夜，喧嚣的大街在他的眼中变得模糊，行色匆匆的人群变成了一个个缩影，远方的未来通彻晶莹。范小建看到了他自己，只是那个他在通彻晶莹的世界里，无处匿身。他发现自己依旧孤独地行走着。难道注定就要这么孤独地行走下去吗，未来的前方还有未来吗？他始终无法得知。

　　有名的堕落一条街，还真是个好地方。熙熙攘攘，时尚潮人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似乎都在炫耀着自我。范小建假装像个正常人一样混迹在其中，结果发现根本不如人家姑娘肩膀上挂着的一个LV包显眼，更没有人家胸前的那几克拉的什么石值钱。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丢在柜台中，范小建是不值钱的，放在动物园里，别人是不去参观的。但这并不能阻止范小建人生路上坚定追求进步和寻找另一半的步伐。

　　不知何时，路上的灯光又换了一个角度，直射着他的眼睛，范小建扭过头避开了这束放肆的灯光。于是在街角的转弯处，他隐约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姑娘与一个男人手挽着手，向他这边走来，范小建转过头，原来只是一个幻觉，可是却看到了青春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