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痛苦的幻觉(1)

　　你的爱让我深深体会。

　　活着的感触。

　　不被了解的痛楚。

　　到不了爱的净土。

　　是你让我越过冲突。

　　——《路》

　　来到“客莱思乐”大厅，走过3号吧台的时候，范小建一眼就看见了精神抖擞正四处搜索目标的陈大力。范小建原以为这个菜鸟先完成猎艳计划后的那一吐，至少得过个把星期才能恢复元气，现在看来他完全误判了陈大力的能力。范小建的目光绕过陈大力的身体折射在旁边一个女人的身上缓缓地停了下来。在这种地方，范小建绝对是个如鱼得水的好猎手，他进门后一眼就锁定了陈大力身后的那个女人。凭借多年的狩猎经验和对异性特有的感知，范小建断定那个女人对陈大力有意思，但陈大力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表现得很迟钝，看样子已经这样僵持的时间不短了。

　　“哈……哈……哈！多喝两口轩尼诗啊，让酒精唤醒你呕吐后那颗洁癖的心吧！”范小建说着朝陈大力走去。经过那个女人的身边时，一股暧昧的香气扑面而来。梦幻的灯光，震耳的音乐，琳琅满目的酒，酒吧空间不大，却挤满了各色男人女人们，在这样的气氛下，这股香水的味道太有诱惑力了……

　　范小建在陈大力的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喊服务员上了两瓶轩尼诗，而且强调一定要喝个痛快。这家伙的突然爽快和大方让陈大力有点惊慌失措。陈大力正欲对范小建来一番大力调侃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先他一步过来和范小建搭讪，说要和他们一起玩骰子。陈大力还在犹豫，范小建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那女人也紧跟着凑过来和范小建并排坐一起，陈大力在对面。他们不用寒暄，彼此一个眼神就足以熟悉，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玩骰子，好似老朋友见面一样淡然。但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每个人之间都只有游戏。不过是游戏就会有规则，所以范小建提议，谁输了谁喝酒。范小建心里很清楚，在玩骰子上，陈大力绝不是他的对手。结果真没几分钟，陈大力就已四五杯下了肚。陈大力已经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他刚才在喝的时候就在担心等会儿不胜酒力万一再出现意外怎么办？于是他小声叮嘱范小建：“别让我喝多了！”

　　为了打消陈大力的顾虑，范小建满口应允。看到范小建如此诚恳地表明了态度，陈大力便放心地玩。人常说，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狼一样的队友。哪知道在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女人面前，范小建还真成了那个狼一样的队友。

　　几个轮回下来，陈大力接连翻开的都是小点，又喝下去好几杯。这前前后后灌下去的酒精已在陈大力的身体里经过二次发酵渗透到了每一个细胞。和着暧昧的灯光，狂热的音乐，陈大力体内的每一个能代表男人的细胞已经开始尽情地舞动。在酒精的鼓舞之下，陈大力已经完全忘记了前一个晚上趴在垃圾桶前肠子都快吐出来的悲惨遭遇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虽然沉重，但心与身彻底溶化在这迷幻的情调中。而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范小建身边换到陈大力身边，她在轻拥着他，手在他的腰间滑动，两片殷红的唇不时地凑近陈大力的颈项之间。

　　陈大力意识里还在想着如何拒绝她的进一步动作，但眼帘却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接着居然有眩晕的感觉，沉醉的感觉，他的呼吸已停不下来。

　　在夜色迷蒙下，在香薰缭绕中，陈大力最本真的反应在醉后被释放了出来，他是想让自己更真实一些面对生命。这种真实就是用力撕开内心里痛苦地固守多年的那张虚伪的破网，把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剥出来，抛出去，丢给黑夜的某个角落，某个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女人。随着陈大力自我意识的慢慢解体，幻觉的领域开始一步步放大、旋转，如同悬在天顶上巨大的飞碟，一往情深地旋转下去，漫无边际……

　　在那个女人试探着亲吻陈大力脸的时候，范小建假装接电话赶紧回避去了洗手间。

　　范小建再回到刚才的座位上时，陈大力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就在范小建思考接下来自己该干点什么的时候，又一张新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视野，和刚才那个女人一样轻佻的动作，一样暧昧的眼神，甚至比她更具挑逗性。范小建很清楚，既然选择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又一次得放纵，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寻找自信、释放欲望的地方，但他却在关键时刻轻轻地推开了她。理由很简单，不是因为他不想放纵，而是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另外一副更加挑逗的面孔。

　　既然选择放纵就更干脆更加彻底一点吧。范小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今晚也逃不过同陈大力一样的命运了，肯定会又一次沦陷在暧昧的灯光下。

　　在柔情的音乐渲染之下，心灵的防线更容易松懈，况且在范小建的心里，早已经开了个大口子等着。

　　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找不到相爱的证据。

　　何时该前进何时该放弃。

　　连拥抱都没有勇气。

　　暧昧让人变得贪心。

　　直到等待失去意义。

　　无奈我和你写不出结局。

　　放遗憾的美丽停在这里。

　　也许就像这首歌词所描述的一样，就是因为太过暧昧，所以黑夜里的情感早都已经失去了相爱的证据，尤其在这样的场合。

　　范小建慢慢地从兜里掏出烟，轻轻地点上，开始等待一场即将启程的艳遇。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在释放烟圈的过程中回味刚才和那个女人一起玩通牌捉弄陈大力灌他喝酒的情形。范小建心里清楚，刚才那个女人就是瞄准陈大力来的。当陈大力面对一个如此风韵十足的女人千方百计的诱惑而表现得那般木讷时，他自己都急了。所以在陈大力没灌下很多酒精之前，他还得不时地通过他惯用的挑逗伎俩助长一下那个女人随时可能会因陈大力表现出的冷漠而熄灭的火焰。范小建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那个一直把性看得和爱一样重要的男人在不隔夜的时间里第二次爬上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床确实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现在，陈大力再一次沦陷在繁华都市的蒙蒙夜色里，而那个陌生女人的心愿也因此达成。那么范小建自己呢？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妩媚的女人。只见那女的迷离的双眼已经痴痴地缠在自己的身上。凭借非凡的战斗经验，范小建知道那女的已经向他发出了接受一场战争的讯号。

　　适时给予这个女的回应的空档儿里，范小建突然想起了临过来前投的那个三分球，似乎那个三分球就预示着今夜这场邂逅的圆满收官。

　　范小建之所以最近总想去篮球场上发泄是因为他怕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刀斧不入，油盐不进的家伙，内心深处也有着一段段抹不去的苦涩记忆。

　　把时光的触角拉长一点，伸到十年前范小建休学后再次回到大学校园的那个晚上。一场新老同学联谊的舞会如火如荼地举行，但范小建不敢去。这一切的一切归结于他是一个因为不小心搞大师姐的肚子被开除再回炉的人。虽然改了名字之后可以欺上面领导的耳，但绝对瞒不住下面那么多师妹们的目，毕竟那件“光荣事迹”声名在外，而他这张面孔大家也太熟悉。于是在别人都争先恐后去参加舞会的时候，范小建决定去网吧玩泡泡堂游戏打发时间。但是不巧的是去之后发现没位子，就又折了回来。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他们同班的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自认为高帅的蠢人问他：“贱人，一起去参加联谊舞会吧，美女多多哦。说不定你还可以借机再次搞大一个。”

　　一听这话，范小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搓着手说：“不去了。一会儿要早点睡，养足精神半夜好起来看皇马打欧冠。哪有工夫去什么舞会啊！”那位高帅“哦”了一声就走了，范小建这才低着头快步地走开。

　　离开的时候，范小建隐约地听到后面有人小声地说：“你叫他参加什么舞会啊。他就怂包一个，一副农民像……”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范小建努力地控制住情绪攥着拳头赶紧跑步回到寝室。然后一头爬上床，盖着被子就哭了，不过是那种无声的抽泣。

　　那个时候范小建真的不恨他们。因为他们没说错，范小建确实就是一副农民像。如果再形象一点比喻的话，就是一条粪坑的烂蛆。要说恨的话范小建只是恨他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状态。大学四年，别的男生在女生的欢呼中参加各种比赛，在暧昧的灯光下参加舞会，在温馨的旅店中尽情地享用女孩鲜嫩的身体，而范小建只能在充满烟味的黑网吧里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口号冲杀，在冷清的教室里上自习，在破烂的厕所里蹲在茅坑上幻想着暗恋女孩的模样。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夜里辗转难眠，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好坐在破床上空洞地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黯然神伤……

　　其实就在那个夜里，那位高帅拥着范小建曾经暗恋的女孩跳舞，去吃夜宵，去KTV……而范小建却躲在空无一人，漆黑肮脏，空气里还散发着阵阵霉味的寝室里，蜷缩在电脑桌前，对着室友的一台破电脑发呆，电脑桌面上是一张室友暗恋已久女生的照片。

　　他后来还是去了舞会，但去的时候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从柜子底找出一年都舍不得穿几次的美特斯邦威，从同学那里借来特步的运动鞋，低着头像贼一样溜进会场，两只手干搓着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眼睛偷瞄着那些充满活力的少女。音乐响起来了，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看着漂亮的女孩被那些高帅一个个潇洒地邀请走，包括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位，范小建却不敢行动，因为没人答理他。十几分钟的沉默和尴尬之后，范小建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地从后门落荒而逃。其实那晚上即使他从正门逃跑，也没人会发现，因为根本没人会关心他的存在。

　　那时候范小建做梦都想有一个女孩能当众缠着他，哪怕让他烦的连路没得走。但这个梦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哪有一只孔雀会跑去蹲坑里面缠着一条蛆呢？痛定思痛之下，范小建选择了以打篮球的方式来弥补这个人生的缺陷。在他认为，这至少是一种比较积极健康的途径。谁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行，这一路坚持下来居然就悄无声息地养成了习惯。他喜欢上了在篮球场上风驰电掣的感觉，享受着空中起跳跨篮时的无拘无束，甚至最后都胜过了那种花前月下的窃窃私语。一直到一个女孩出现，又或者在一定程度上，这一切都算是为了回报那个看他打了三年篮球的女生。这个女生的名字叫江若彤，范小建依稀记得她曾经对自己说过，她最爱他咬着下唇跑步带球的专注表情；最爱他投篮时犀利的眼神；最爱他胜利之后的笑容；最爱他下场前挥汗如雨的样子；范小建当然也记得江若彤说永远会帮他捡球的承诺。所以，现在每次他在场上前后转身左右勾手三分跳投，一直转得自己头晕目眩跳得步履维艰终究体力不支在空阔的夜里呼呼喘气，然后甩下一身臭汗继而大口大口喝可乐时满脑子总是江若彤的身影。

　　范小建为什么喜欢喝可乐，这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个秘，因为即使他拮据到连方便面都要省着吃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放弃买一瓶可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范小建是个怀旧的人。于是，有人就把他喜欢喝可乐与他本人怀旧无端地联系在一起。范小建习惯了在第一次就把自己的看法定型，然后一直坚持，即使是错误，他也会坚持到底，一直到实在无路可走。所以当身边的人出门兜里塞了两三部智能手机的今天，他还是坚持用着那个跟砖头一样破旧得送人都送不出去的二代诺基亚，手机的背面贴着他和江若彤两个人傻傻笑着的大头贴，但上面的人已经磨损的辨识不清楚是谁，这也是他唯一留下来的纪念。直到前不久为了刷微博，玩微信泡妞这才忍痛割爱换了个智能手机，为此他付出了几个月节衣缩食的代价。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了一点，范小建在泡妞这个关键问题上还是有着战略眼光的，是舍得下血本投资的。

　　很久以前，范小建从那个炎热的城市回家之后，就刻意改变了很多习惯，也丢掉了很多的一直放不下的往事，就连他和父亲之间那年因为休学的事情而签下的断绝父子关系的那个书面协议，都在他主动协商之下废弃了。这足以说明他还是个既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的人，唯独这部手机他一直带在身上。其实他并不喜欢这部手机，而且可以说很不喜欢，他曾经尝试着换一个，但是在换了一部手机之后看着新手机光滑的背面，他突然发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所以他最后只好又捡来了那个他并不喜欢的砖头随身携带。

　　虽然说作为吊丝的范小建身上有着太多怀旧的痕迹，但他也有着一些标新立异的事件，比如说喝可乐的方式。别人都是用嘴含着瓶口慢慢地喝，充分体验碳酸在味蕾上炸开的感觉，可是他却偏偏喜欢一下子把大半瓶一口气灌进胃里，让碳酸在胃里集中爆炸，然后瞬间释放的二氧化碳顺着鼻孔喷出来把他冲击的泪流满面。对范小建来说，这个时候能够跟起跳扣篮一样让他在那么一瞬间充分放松。从本真上讲，范小建的内心其实是骄傲的，所以他喜欢随时随地用坚强装扮自己。时间长了，范小建便练就了一副超能力的面孔。

　　可谁都知道，一个人假扮坚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除非他一直顶着那层冰冷的面具永不停歇地往前冲，把停靠的目标无限的延展。否则一旦停下来，他的那对自我防护的羽翼就会随时被折断，就会永远跌进柔弱的深渊，再也爬不起来。所以这对范小建来说是残酷的，他只能不停地跑，没有可能低头思考。如今的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驿站的短暂停歇，歇口气就要接着赶往下一站。目标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所以他是累的。累的实在走不动了，范小建就保持45度角仰望天空，因为这样的姿势泪水不容易流下来。别人仰望天空看见的是甜蜜的星云，但范小建看见的是星座，而且是猎户座。现在的范小建是没有爱的，所以他的眼里只有猎户座，而且他唯一记得也唯一知道的星座也只有猎户座，他的爱在这个星座的注视下发生，又在这个星座的注视下逝去，所以每当他看着这个星座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默默地问它回到过去的办法，他想也许在另外一个星系下真的有力量能实现这个梦想。

　　范小建就是在快压制不住内心的脆弱时想起了陈大力，那个在他看来有精神洁癖的男人。范小建原本以为陈大力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气来卧床休息的。所以他回家爽快地洗了个澡之后没有联系陈大力就一个人出来继续完成他们的人生逆袭计划。但是当他走进“客莱思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陈大力以及那个当时意欲吸引陈大力但努力了很长时间没有得成的女人，于是他就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