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爹从县上回来的时候，不仅带回了好消息，还带回了县上的周干部。只是没有带回来甜杏舅家的回信。甜杏舅出差了，要一个礼拜后才会回来。春儿爹等不了那么久。甜杏舅妈倒是在家，可到底是隔了一层，事关甜杏的生死前途，她又不敢擅自做主这一回，县上的周干部还带了个照相机。他和春儿爹商量说，不管怎么说，他这回来怎么也要把这件事定下来。不然，这到嘴的鸭子还兴许就飞了。就这，人家国际计划已经催了多少次了。
这一回，春儿爹也下了决心，不管好赖，不管多少，也得让周干部把表格和照片都弄利索了一起带走。别跟上回似的，让他和文静爹着了多少急，上了多少火．还显得自己办事没能力。
不过，这一回春儿爹和周干部也合计好了，到时候，把全村的学生和家长们都召集起来，就在春儿家开个现场会。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胆子又小，脑子又简单。你跟他们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现身说法来得快。山里人脸皮薄心眼实。你让他们回去琢磨，兴许一年半载也没个准主意。但是，如果当着大家的面儿，又有县上的干部看着，又有村里的头头带头，十有八九就都随了大流。
当然了，春儿爹也是再三再四地在县上打听了一个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这才敢担这号责任。而周干部呢，自然也很明白，谁家的孩子谁心疼，谁家的事情谁上心，让春儿爹打听得越清楚越明白，他回到莲花村后起到的示范作用就越有说服力。更何况通过县上领导和国际计划组织再三地解释和商量，人家终于同意不让莲花村的家长们按手印了，也总算是去了莲花村人的一块心玻
所以，这天上午，当莲花村的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们又一起热热闹闹、乱乱哄哄地聚集到春儿家的院里院外时，周干部就满怀信心地站到了春儿家的屋檐下那张临时从小学校搬来的课桌旁。
“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都听我说。等我说完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到底是县上来的干部有威力，院里的院外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就都不敢吭声了。
“听说大家对填表还有顾虑，怕把咱们莲花村的孩子们给卖到外国去。我在这里很负责任地对大家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想想看，咱这莲花村连马车都不通，到乡里又有十几里那么难走的山路，那外国人就是想进来都费劲，还能把咱的孩子们给弄走？退一步说，就算是孩子们到了乡里，那乡里的人就会见死不救？那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的，咱就能让他们给溜了？咱乡里的中国人不都成了睁眼瞎啦？”
大人们笑了起来，瞧人家县上来的干部就是会说话。孩子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推我搡地叫着：“你是睁眼瞎！你是睁眼瞎！”
周干部见大家有了活泛劲儿，就增加了几分信心说：“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上回是没方便说。那国际计划的汤姆森一直跟着。这回咱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我给大家透个实底儿。你们可别以为国际计划的资助是逮谁给谁的。说到底，咱全中国，他就给了咱莲花村一个1
院里院外顿时哗然：“咋就会只给了咱莲花村呢？”
“外国人咋就知道有个莲花村呢？”
周干部微微一笑，故意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春儿爹说：“不信你们问他。”
春儿爹很认真地说：“一点儿也没错。是县长亲口对我说的。”
院里院外又是一阵哗然。那县长说的话肯定是真的了。只是像这样的好事，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莲花村呢？大家又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尖起耳朵去听周干部怎么说。
“刚开始我也和大家一样不明白。要说出名，咱村儿可比不上人家大寨呀什么的；要说穷困，咱村儿又还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要说咱是走后门，咱莲花村的人连县上的后门都不认得，更别说是那外国人的后门了，是不？”
“是呀，是呀！”
莲花村的人都嘴笨，很少见到像周干部这样会说的人，所以，显得格外的开心，也格外地用心。
“俗话说，牛大的力气不如跳蚤大的福气。当初，人家国际计划来到北京城里的时候，只是说想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要搞一个国际扶贫活动的试点。最好是北方的一个偏僻的山区小村。咱们国家这么大，只是北方的山区小村，也跟咱莲花村后山上的树叶子似的，海了去了。咱党中央正考虑着呢，恰好这会儿咱省长去了，就说，把这个指标给我们省吧。我们省地处北方，绝大部分是穷困偏僻的山区，有很多孩子都上不起学读不成书。而且，我们山区的人民都肯吃苦，只要有国际计划的扶贫，要不了几年就会富裕起来。孩子们有了文化，也会使山区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党中央一听有道理，就把这个指标给了咱们省。”
说到这里，周干部又故意停了下来，端起桌子上晾着的一杯开水来喝。说起来周干部在县上不过只是个小干部，平时跟着那些大干部鞍前马后的，尽顾了跑腿干活看脸色了，哪里会有他发表长篇大论的机会？这会儿，看见莲花村的人们那么恭敬那么虔诚地听他讲话，他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难免就会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不过，只要他说的不那么离谱，只要对莲花村的大人孩子没害处，春儿爹也就不出面干涉，也就像莲花村的大人孩子们一样，当成稀罕事来听。
“后来呢？后来呢？”
乡亲们正听得起劲，催促着周干部赶紧往下说。
“后来，咱省长就把国际计划的指标给带回来了。可是，咱省里有那么多的地区，到底分给谁呢？说来也巧，咱地区的专员去省里汇报工作，省长就顺便跟他提起这件事儿。咱地区专员的脑瓜多灵反应多快呀。眼珠一转，心说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大好事呀。他汇报完工作后，看着省长高兴时，就跟省长提出想要国际计划那个指标。恰好呢，这回省长对咱地区的工作进展挺满意。就跟省委书记研究了一下。给谁不是给呀，何况咱地区也是重点扶贫的对象。就这么着，国际计划的指标就归了咱地区。”
太阳升高了，照着周干部的脸，光彩焕发的，似乎还冒出了汗珠子。周干部又掏出一块灰不突突的手帕来擦汗。
莲花村的人们越听越来劲，不仅一个人没走，反而人越来越多。还有一部分人索性就盘着腿坐到了地上，摆出一副坚持到底的架势。
不可否认，周干部之所以这么卖力气，说的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是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县里又是第一次碰上和外国人打交道。不但是地区的领导，就是省里，乃至中央都很关心，都很重视。他要是办不好，他今后的仕途升迁就算打住了。但是，如果他办得很出色呢，他不但在地区省里会出名，说不定连中央都会知道他，提拔他，重用他呢。如果说国际计划给了莲花村是莲花村人千载难逢的大好事的话，那这件事交给他来办则是给了他这个不满三十的小干部一次踏破铁鞋无处觅的机遇。
“后来呢？后来咋就到了俺村了？”
莲花村的人们又在催促着。
“大家先别着急。我先问你们一件事儿。咱这莲花山上是不是每年都有个庙会？”
“有啊！每年五月都有。咋啦？”
“这就对了。头年，也许是大头年，我记不清了，反正是有一年，咱地区的专员来莲花山视察过一次庙会，印象还特别深刻。回过头来咱再说国际计划的事。当指标给了咱地区的消息传开后，几乎所有的县长书记都跑到地区去要求给自个儿县时，咱地区的专员和书记可就犯了难。给谁不给谁呢？说起来，哪个县都缺钱有困难，哪个县都需要扶贫，哪个县的县长书记都和地区的关系挺不错。不过，还不是我说的，这里面还就数咱县长心眼活。那一年，是咱县长陪着专员去的莲花山庙会，又是咱县长亲耳听见专员不止一次地感慨说，这莲花山真是个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只可惜没有开发出来。这庙子也是太破败了。将来如果有钱，一定要拿出一笔款子来，好好地给莲花山修一修路，修一修庙，再在沿途修上一些小亭子。那咱的莲花山就能成为一个满不错的旅游风景点儿，就可以招了全县，全地区，甚至全省，全国的人们来旅游。到时候，县里不但可以卖门票搞创收，游客多了还可以带动莲花山附近的村子开餐馆，开旅店，卖山货，卖工艺品。起码也能富庶一方，给县里减轻许多负担。
“所以，咱县长就不像别的县长们那样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咱县长不说别的，专讲莲花山。讲莲花山的自然资源是多么的丰厚，多年没有开发又是多么的可惜。讲县里开发莲花山的决心有多么的坚定，莲花山周围的农民对开发莲花山的积极性有多么的高涨。咱县长那多能说呀，何况他又熟悉咱莲花山的情况。所以，他还滔滔不绝地把咱莲花山开发出来的美好前景描绘了一个详详细细。最后，你们猜怎么着？”
“咋啦？”
“专员就答应了？”
周干部卖了个关子说：“错了。没答应。”
“为啥？”
“没答应咋又给咱啦？“
周干部又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春儿爹看他站的时间忒长，就从屋里搬了个方凳出来让他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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