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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作者:苏珊·哈伯德

第一章

第一章

苍茫的暮色中,我独自一人站在屋外。那时我大约四五岁,这个年龄的孩子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是不常有的事。

我凝视着眼前的房子。窗户外全都架着金色的长方形窗架,活像一只只黄色的眼睛,楼上窗架的四周爬着绿色的藤蔓。突然我往后一个踉跄,跌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就在这个时候,地下室里闪出一道火光,印象中,我似乎没有听到爆炸声。顷刻间,蓝黄的火光划破夜色,红色的火焰冲天。正在这时,有个人一把拽起我,带我撤离危险区。

那是我最早的记忆。我记得那天夜里空气里弥漫的味道——烟雾中沁透着一丝百合的香味,我还记得自己如梦似幻地被带离了爆炸点,带走我的神秘人穿着粗毛大衣,我的脸不时地被它蹭到。至于带走我的人是谁,我们去了何处,我一无所知。

丹尼斯是父亲的科研助理。后来我跟他打听过关于房子起火的事,他说那是我的梦境。父亲一味回避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冷峻,嘴唇紧抿,我渐渐感觉到他很忌讳谈及此事。

一天,我觉得无聊——小时候感到无所事事是常有的事——父亲就建议我写日记。他说,只要一个作家拥有一双具有洞察力的眼睛,再乏味的生活也可以捕捉到价值。他从书桌里找出一本厚厚的蓝色外壳的记事本,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一并把它们递给我。

于是我开始记录生活。回顾我走过的人生,第一个十二年没有任何值得我记录的东西。有人说,小孩都是在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长大的,我对乏味的认识远甚于其他孩子。不过,我会把这段时间里重要的细节写下来,以便你能明白后来发生的事。

我的父亲叫拉斐尔·蒙太奇。我和他住在纽约萨拉托加温泉市的一栋宅子里——维多利亚城堡式风格的建筑,打出生起我就住在这儿了。如果你想离世隐居,这样的小城是最好的选择,在这儿彼此都互不相识。

我们的房子很大,有许多房间,但我们只使用其中的几间。顶层的圆顶阁闲置无人(我曾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盯着屋顶圆窗向外眺望,想象着城外世界的样子)。城堡底层,一条长廊贯穿了六个空卧室的大门。一个宽敞的楼梯通往地下,楼梯转角平台处有个小凹室,凹室天顶装点着彩色玻璃;摩洛哥大靠枕散放在地毯上,我经常靠着它们看书,时而仰面凝视天顶玻璃炫目的彩色几何形状——有红色、蓝色,还有黄色。彩色玻璃远比外面的天空有趣得多,因为在萨拉托加温泉市,阴郁的灰色是终年的主色调,只有在夏天,灰蒙蒙的天空会蓦然变为扎眼的蓝。

麦克·嘉瑞特夫人的到来宣布每个早晨的开始。她身材娇小,一头酒红色的头发日渐稀薄,愁纹和笑纹不相上下地爬上了她窄小的脸庞。她见到我时总是面带微笑的。

麦克·嘉瑞特夫人一早先送自己的孩子上学,接着就来我们家,一直待到下午三点一刻,她的几个孩子差不多这个时候放学回家。她在我们家煮饭,打扫房间,洗衣服。每天的第一件事是为我做早餐——燕麦粥,我经常把它拌着乳酪、黄油或红糖吃。麦克·嘉瑞特夫人的厨艺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她居然能把东西煮得糊一块生一块的,另外,她做菜从来不放盐。不过好在她有一副好心肠。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有一个精通美食的母亲。

关于母亲,我知道得很多,大多源于直觉。你或许认为我是在胡思乱想,以此弥补失去母亲的心灵空缺;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我的直觉很灵验,对很多事我都了然于心。

麦克·嘉瑞特夫人告诉我,她听人说我母亲刚生下我就生病住院了。父亲的助手丹尼斯的版本是:她“由于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原因被带走了”。父亲则绝口不谈此事。不管怎样,有一条是不争的事实——我刚出生,我母亲就消失了。

一天,我吃完早餐正在书房里学习。一股甜香味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熟悉的衣浆味。麦克·嘉瑞特夫人为我熨衣服的时候(除了内衣裤,我的所有衣物都是她负责帮我熨烫的),喜欢上重浆,她爱用老式熨斗,烫衣服前先要在炉子上加热。

我走进厨房,乘机休息一下。厨房呈六边形,墙壁刷成了苹果绿。橡木桌上堆满了面粉、碗碟和勺子,站在一旁的麦克·嘉瑞特夫人正守在烤炉前等东西出炉。旧厨具体积庞大——加兰多炉的炉灶上共有六个煤气灶(其中一个灶头上总放着一只锅子,是煮衣浆用的,只见锅里热气腾腾)、两个烤炉、一个烤箱和一个平底锅——相形之下,她显得特别矮小。

我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烹饪书,翻开的那页上介绍了蜂蜜蛋糕的做法。有人用蓝墨水在这道美食旁画了三颗星,并标有注释:“七月份使用我们的薰衣草蜂蜜制作口味最佳。”

“这三颗星代表什么意思?”我问道。

麦克·嘉瑞特夫人把烤炉门翻下来关好,转过身惊叫了一声:“艾蕾①,你又吓了我一跳,你进来简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的手在沾满面粉的围裙上抹了一下。“这些星星吗?我估计是你妈妈用来给食谱打分的,四颗星表示最佳美食。”

“那是我妈妈的笔迹吗?”花体的字母整齐划一地向右倾斜,大小间距相当匀称。

“这是她的烹饪书。”麦克·嘉瑞特夫人把勺子、量杯和碗碟收起来,堆在水槽里,“以后就是你的了。其实早该给你的,我刚来这儿工作的时候,它已经在那个架子上了。”她边说边朝炉灶旁的墙架示意了一下。

①艾蕾(Ar),为艾蕾娜(Ariella)的爱称。

书上写着蜂蜜蛋糕的配料:面粉、蜂蜜各半杯,鸡蛋三个,调料若干。“我们的薰衣草蜂蜜,”我迷茫地问,“麦克·奇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麦克·嘉瑞特夫人开了水龙头在洗餐具,等她把龙头关上,我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东西啊,就是蜜蜂从薰衣草的花里采出的蜂蜜,”她一边干活一边说,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围栏外有一大片薰衣草吗?”

我是知道的。楼上有间卧室积淀着我父母共同分享过的美好时光,那里贴着薰衣草图案的墙纸,就跟园子里的薰衣草一样。“蜜是怎么做的?”我问。

麦克·嘉瑞特夫人不耐烦地把洗涤液里的盘碟碰得叮当作响,我知道她答不上来了。“艾蕾,你应该去问你的父亲。”她终于把我的问题挡了回去。

我回到书房,拿出我一直带在身边的线圈小笔记本,翻到为下午课程准备的问题那一页,把蜂蜜这个词添了进去。

我的父亲每天下午一点从地下室出来。他上午都在实验室工作,他效力于一家名为塞拉得隆的生物医学研究公司。

下午一点至五点,他在书房为我授课,中间有两次课间休息:第一个课间做瑜伽和冥想,第二个课间吃点心。只要天气好,我时常到花园里散步,顺便看看邻居家的橘色花斑猫玛马拉德,它喜欢在薰衣草丛边晒太阳。然后,我会回到起居室和父亲一起看书。他在那儿翻阅杂志(一部分是科学杂志,还有一些是有关文学的;他特别钟爱19世纪的文学作品,尤其是纳撒尼尔·霍桑和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我可以自己挑书房的藏书看,童话书是我看得最多的。

五点我们从书房转移到起居室。深绿色皮椅是父亲的座位,我坐在一张装有暗红色天鹅绒软垫的矮脚椅上,大小正合适。有时候他让我帮忙拆信封,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太会拆东西。我们身后有一个壁炉——据我所知,它压根儿没被用过,壁炉上的玻璃防火屏里嵌着蝴蝶标本。看书的时候,我通常喝糙米奶,父亲喜欢一种名叫“皮卡多”的红色鸡尾酒,但他从不让我尝,理由是“你还太年轻”。那时候,我看上去始终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

在此,我想描述一下父亲的模样:个子高大,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宽肩细腰,手臂肌肉健壮,双足俊美(当我发现大多数人的脚是那么丑陋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父亲的脚是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乌黑的眉毛和深绿的眼睛齐整地镶嵌在脸上;皮肤苍白,鼻子挺拔修长,嘴唇纤薄,上唇的曲线如同一弯弓,下唇的唇角处很丰满。他的头发如黑缎般柔滑光亮,自前额向后弯曲。在我很小的时候,直觉已经告诉我,父亲相貌出众。他的步伐犹如舞者,轻盈优雅;你从来都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当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觉得如果让我蒙住双眼,塞住双耳,我依旧能够判断他是否在那儿;他周边的空气具有一种可以被感知的灵光。“蜂蜜是怎么做的?”那天下午我问他。

他张大眼睛答道:“蜂蜜是蜜蜂采来的。”

他向我讲解了蜜蜂采蜜的过程,从花蜜讲到蜂巢,又从蜂巢讲到采蜜。“不育的母蜂担当工蜂,”他解释道,“公蜂基本没什么用处,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与蜂王交配。公蜂的寿命很短,出生后过不了几个月就死了。”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他的嘴形显得很别扭,仿佛在讲一门陌生的语言。随后,他绘声绘色地形容了蜜蜂回到蜂巢时的“舞姿”:他用手比划着,双手来回摇摆,还一边模仿蜜蜂的声音,那声音如此优美,宛若天籁一般。

讲到养蜂人的时候,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百科全书,翻出一张养蜂人的插图给我看。图上的男子头戴一顶宽檐帽,脸上戴着面罩,手拿一个带有喷嘴的装置,养蜂人利用这个装置制造的烟雾把蜜蜂从蜂房里熏出来。

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轮廓——一个戴着厚手套、披着长纱的女人;但我没有跟父亲提起她,也没问他关于“薰衣草蜂蜜”的事。他从来不回答有关母亲的问题,通常他会以转换话题的方式来回避。记得有一次,他说,一提到我母亲就会唤醒他心底的伤痛。

我不知道薰衣草蜂蜜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只吃过丁香蜂蜜——蜂蜜的名称注明在罐子的标签上——它会让人联想起夏天的草地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绿色气息。我觉得薰衣草蜂蜜的味道应该更浓郁,花香中掺杂一点烟草味,色若紫罗兰——宛如拂晓时天空的色彩。

时间这个概念在我父亲的世界里毫无意义。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瞅过一眼书房里那个古董钟。尽管如此,他对时间的安排非常严谨——也许出于对我的考虑。每晚六点是我吃晚饭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陪我。按照惯例,麦克·奇夫人(我懒得写她的全名,反正平时我就是这么称呼她的)每天把预先做好的晚饭放在烤炉里保温:芝士通心面、砂锅豆腐或是素食肉酱。她煮的东西全都外糊里生,淡而无味但有益健康。等我吃完,父亲会帮我洗澡。

我过了七岁生日后,他便把洗澡这事儿交给我自己来完成了。他问我这个大女孩是否依然愿意在睡前听他读书,我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要知道,他声音的质感仿佛天鹅绒一般。在我六岁的时候,他经常为我朗读普鲁塔克和柏拉图的作品,后来他突然转而读起了《黑美人》、《海蒂》和《公主与柯笛》,一定是丹尼斯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用餐,他说他喜欢晚一点到地下室吃饭。地下室也有一个厨房(我管它叫幽暗厨房),此外还有两个大火炉、父亲和丹尼斯一起工作的实验室、三间原本为仆人准备的卧室。尽管没有人明令禁止我去地下室,我还是很少下去;一楼的厨房里有扇门通往地下室,那门经常是上了锁的;即便没上锁,他们也不希望看到我在地下室出现。再说,我也不喜欢那里的气味——实验室里溢出来的化学制品的气味、幽暗厨房里飘出的浓重味道与滚烫的火炉散发出的金属味交相混杂。是的,我更喜欢闻衣浆的味道。打理地下室的是一个名叫玛丽·埃利斯·鲁特的女人,长了一副讨人厌的嘴脸;她是我父亲的厨子,同时也是他的总务助理,每当她看到我时,眼睛里总是迸射着敌意。

“觉得怎么样?”站在餐桌旁的麦克·奇夫人旋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条拧干的毛巾。她的脸上油光发亮,眼镜也需要清洗了,但她身上那件红绿格子花呢工作服干净整洁,熨烫得光滑平整,一根腰带系于腰间,裙子褶皱纹理分明。

她问我是否满意蜂蜜蛋糕的味道。“很棒。”我说。蛋糕确实挺好吃的,昨晚我吃甜点的时候尝了一片,口感浓郁。如果烘焙的时间能够稍微缩短些,锅里再多抹些油,那就绝对称得上美味佳品了。

“在家做的话,我就用猪油了,”她说。“可惜你父亲是个相当严格的素食者。”

不一会儿,玛丽·埃利斯·鲁特砰的一声推开连通地下室的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厨房。

“你是怎么交代送货人的?”她对着麦克·奇夫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嗓音嘶哑低沉。

麦克·奇太太和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到地上露脸已经是千载难逢的稀奇事了,更何况一大早突然冒出来,简直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她的黑发在静电的作用下一根根耸起,眼中怒火中烧,她没正视过我们一眼。她的下巴上长着一颗凸起的痣,痣上挂了三根长长的黑毛,她一张口说话,黑毛就会跟着抖个不停。有时我真想把它们一把拽掉,只是看着她都叫人恶心,我实在不想碰她。她套着一件硕大的黑褂子,沾满了油腻和污渍,散发出一股金属气味。她像只甲虫似的在厨房里乱窜——她一心只在乎自己手中的狗屁日程安排,对其余的事漠不关心——突然她停住脚步,猛地往桌上砸了一下拳头。

“怎么不回我的话?都十点了,还不见人影。”

银色的快递车每周来我们这儿两三次,送来父亲研究所需物品,同时带走几个标有塞拉得隆的白色扁平纸箱。快递车的车门和车身上印着快递公司名称和标志:绿十字。

麦克·奇太太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尽管嘴上不甘示弱,她的左侧眉毛和右手却在紧张地抽搐。

玛丽·埃利斯·鲁特低沉地吼了一声,随即摔门回地下室去了,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古怪的金属味。

“我从来不跟绿十字的人说话。”麦克·奇夫人说。

快递车通常停在后门,那里有直达地下室的通道。麦克·奇夫人的神情告诉我,先前一分钟发生的事把她一整天的心情都给毁了。

我起身从墙架上取下母亲的烹饪书。“看,”我翻开书,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在这儿标了四颗星。”

我把书翻到蜂蜜芝士蛋糕做法那一页。穿过我的肩头,麦克·奇夫人眯起眼疑惑地盯着烹饪书。我把身子往后侧了一些,虽然没有碰到她,已经能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这种亲密的感觉仿佛和妈妈在一起。

我觉得在家读书有很多好处,好处之一就是我不需要为上学穿什么和如何交朋友犯愁。不过我得定期参加州级统一考试,每次我都能拿满分。父亲在我脑袋里灌了大量的历史、数学和文学知识,我会拉丁文,还会一些德语、法语和西班牙语,我具有庞大的英语词汇量,时常冒出几个麦克·奇夫人不明白的生僻词,这时我得跟她作一番生词解释才行。丹尼斯偶尔给我上自然科学课。他说他曾经是个医科学生,后来转学生物,他在附近一所大学兼职教的就是生物课。因为受过医学训练,丹尼斯在我们家兼任家庭医生和牙医,只有在我生大病的时候——我大病过两三次——我们才请威尔逊医生过来。丹尼斯负责为我和我父亲接种疫苗,每年为我们作一次全身检查;很走运,我的牙长得挺坚实。

丹尼斯带我去大学的游泳池学游泳,他既是我的良师,也是我的益友。在我们家,只有他笑声常在,只有他会跟我逗乐(麦克·奇夫人老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她只会微笑,连微笑也是拘束的,很放不开)。丹尼斯有一头暗红色的卷发,他一个月左右理一次发,每当头发长到齐肩的位置就是他该理发的时候了。他的鹰钩鼻上星星点点有些雀斑。他的身高和我父亲相仿,大约六英尺三英寸,不过他的身材比父亲壮实。他是个性格鲜明的人,一旦看不惯鲁特粗陋的态度,他便会义正词严地指责她一通,毫不含糊,正因为此,我把他视为英雄。

晚冬的一天——那年我十二岁,丹尼斯跟我分析了“生活的实质”。我一提问,他的脸就会涨红,但他每问必答。见我想不出其他问题了,他拍了拍我的头便回地下室去了。等他走了,我走到浴室的镜子前,仔细地审视自己:与父亲一样的深色头发,蓝眼睛,暗灰皮肤;脸上还写着两个字——倔强。

窗檐上悬着冰凌,密密麻麻,形成了一个个天然雨篷。那天下午,我在卧室里透过窗玻璃看冰凌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融化。天空已经连着几个月灰头土脸,不改容颜了;放眼望去,满眼皆是无生机的灰暗。我正在聆听新时节临近的脚步声。

父亲站在屋外的车道上,好像正在自言自语。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站在那里,不管天气好坏,独自沉浸于没有旁人的对话。

有一次麦克·奇夫人问我是否孤独,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书本告诉我,人们需要朋友,孩子需要玩伴。那我呢?我拥有父亲、丹尼斯、麦克·奇夫人(哎,还有玛丽·埃利斯·鲁特),以及所有我想要的书。因此我回答说,不,我不孤独。

显然,麦克·奇夫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听到她建议丹尼斯让我“出去走走,这很有必要”。她接着说:“我知道他很爱她,但过分的保护未必是好事。”

不久以后的一个午后,天下着雨,我坐进了麦克·奇夫人的车里。我将到她家拜访,并与她的家人共进晚餐,她要在晚上十点前——也就是我的就寝时间——把我送回来。

暴雨肆虐,雨刮器刚把水抹干净,挡风玻璃上又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我依然记得当时麦克·奇夫人紧紧抓着方向盘,神色紧张;我还记得车进入一条地道时,暴风骤雨突然平息了——我惊叹事物的瞬息万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车一钻出地道,大雨倾盆的世界又变回来了。

我觉得兴奋吗?惊恐这个词也许更加贴切。平时,我除了参加当地公立学校的定期考试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因此,那时的我头脑一片空白,心中毫无预期。父亲说我们父女俩免疫系统脆弱,要尽可能远离人群。我小时候个子娇小,身子骨弱,现今我已十二岁了,自觉健壮了许多,对世界的好奇心也愈发强烈起来。

千万不要认为我是个未经世的孩子。我涉猎甚广,我知晓“生活的实质”;但我对麦克·奇夫人的家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她住在萨拉托加温泉市南部。房子的外墙被刷成了白色——也许是历经了多年风雨洗礼的缘故,漆色斑驳,房子显得沧桑破败。

刚跨进房门,各种声响、色彩和气味连珠炮似的一并向我袭来,轰得我头昏脑涨。屋子里弥漫着人的气味;门口丢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鞋子和靴子,周围全是水坑,积着雪水。潮湿的外套和儿童防雪衣吊在衣钩上,汗味、湿羊毛的味道和热巧克力、土司的香味混作一团,另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味,后来我发现原来是淋湿的狗身上散发的气味。

麦克·奇夫人领我穿过一条走道,来到厨房。她的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张破桌子蹦上窜下,嬉戏玩耍。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正要对着他的一个妹妹吐唾沫,见我进来,停下来大喊一声:“我们有伙伴啦!”

其他几个孩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一条大黄犬走过来,把湿乎乎的鼻子贴在我腿上。

“嗨。”年长些的那个男孩跟我打招呼。他长着深色头发,身穿一件格子花呢衬衫。

“你是谁?”一个绿眼睛小女孩仰起头盯着我看。

个子稍高的女孩把辫子甩到肩后,微笑着站起身。“这是艾蕾,”她向小同伴们介绍道,继而对我说,“我叫凯瑟琳,妈妈说过你要来。”

“坐这里吧。”绿眼睛小女孩拖来一把椅子放在她旁边。

我坐下了。厨房里总共十个孩子,他们眼睛明亮,面颊红润,一个个好奇地看着我。黄犬蜷缩在桌子底下,靠在我脚边。

凯瑟琳在我面前摆了一杯可可,里面放了一大颗果汁软糖。另一个孩子给了我一盆肉桂黄油土司。我尝了一口。“真好吃。”我说。他们看起来很高兴。

“你就和他们一起玩吧,”麦克·奇夫人说,“至于他们的名字嘛,你渐渐就会记住了。一下子很难记那么多。”

“有时候妈妈也会记不起我们的名字,”凯瑟琳说,“她就叫我们‘丫头’或‘小子’。”

“你喜欢滑雪橇吗?”另一个深色头发的男孩问。

“我从没玩过。”我答道,然后舔去嘴唇边的糖浆末。

“从来没滑过雪橇?”他带着怀疑的口吻说。

“艾蕾小姐很少出门,”麦克·奇夫人说,“她可不是你们这种流里流气的孩子。”

“我可不流里流气,”绿眼睛女孩表示抗议,她的小鼻子上有两点雀斑,“我还太小呢。”

“你还太小!”几个孩子嘘声一片。

“布丽奇特胖乎乎的,一点都不小,胖得像个小肥猪似的。”年长的男孩嚷道,“我叫迈克尔。”他乘布丽奇特抗议的时候对我说。

“迈克尔晚上睡觉的样子像个士兵,”凯瑟琳发起了反攻。她站得笔直,双手垂在两边,“就像这样,笔直地躺一整个晚上,从来不变姿势。”

“我可不像凯瑟琳,”迈克尔接着话茬儿说,“她老是翻来覆去,把被子全翻到地上去,闹腾到冻醒为止。”

他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尽的事。又有一个声音插话进来,说这个在天亮前就会醒,讲那个睡觉说梦话。我边吃土司和可可,边听他们互相八卦,讲述自己身边的趣闻逸事;他们的声音似乎离我很遥远。

“你没事吧?”这是凯瑟琳的声音,她凑到我耳边问。

“没事。”

“我们是一群叽喳虫。妈妈说我们比猴子还烦。”凯瑟琳又甩了甩辫子。不管她多用力,过不了多久辫子又会顺着肩膀滑到胸前。她长着一张小脸蛋,相貌很平常,笑起来倒是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你十三岁?”

“十二岁,”我说,“过了今年夏天我就十三岁了。”

“你什么时候生日?”

一桌孩子逐个散去,最后这间房里只剩下我和凯瑟琳。她谈到宠物、服饰、电视剧,尽是些我没概念的东西——就算知道,也只是从书上读到的,和实际生活始终隔着一层纱。

“你老是这么穿吗?”她问,并无敌意。

我从上到下对自己打量了一番,一件上浆白棉衬衣和一条宽松的上浆深色裤子。“是的。”我心中暗自加了一句,都怪你母亲,衣服都是她帮我买的。

说句公道话,麦克·奇夫人一开始并没有替我买灰暗单调的素装。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两三岁左右,她买了一套颜色鲜亮的苏格兰佩斯利花呢运动装,上面印着红绿蓝三色螺旋纹。我父亲见到这件衣服时脸色骤变,他要求她立刻把衣服从我身上脱下来。

凯瑟琳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紫色的T恤。我心想,它们为什么没上浆呢?

“妈妈说你的生活需要一些色彩。”凯瑟琳站起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房间。”

在去凯瑟琳房间的途中,我们经过一块杂乱的地方,那儿靠墙摆着一台电视机。“那个大电视是父亲买给我们的圣诞礼物。”凯瑟琳说。

麦克·嘉瑞特一家挤在两张沙发和几个形状不一的椅子上,有几个孩子靠着地毯上的枕头。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那块屏幕上,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奇怪生物。

“那是什么?”我问她。

“外星人啊,”她说,“迈克尔是个十足的科幻频道迷。”

我从没见过电视机,但我没有告诉她。我说:“雷·布莱伯利写过外星人的故事。”

“没听说过此人。”她走在前面带我上了楼,打开一扇房门,房间比我卧室的壁橱略微大一些。“请进。”她招呼我进去。

房间里塞得满满的:一张双层床、两个小五斗橱、一个书桌、一把椅子,鞋子乱七八糟地丢在绒毛红地毯上。这里没有窗户,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杂志上剪下的图片。五斗橱上一个黑色的盒子发出隆隆的音乐声,旁边是CD盒,都是我不知道的音乐。在我们家能听到的通常是古典乐、交响乐和歌剧。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我问。

“朋克、流行、摇滚。现在你听到的是坎克斯乐队的作品。”她顺手指了指书桌上方的海报:一个长发男子一身黑色装束,嘴巴张开,呈吼叫状。“我喜欢那些音乐。你呢?”

“我以前从没听过这种音乐。”我答道。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啊,没关系。看来妈妈说的是真的,你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是吗?”

我回答说,这个描述相当贴切。

这是我第一次在麦克·嘉瑞特家做客。做客的时候,我觉得时间悠长得没有尽头,但当我坐着麦克·奇夫人的车回家时,突然觉得那段时光太短暂了。在他们家,我被各种新奇陌生的事物所包围。麦克·嘉瑞特先生回家吃晚饭,他身材魁梧,肥胖敦实,大脑门上光秃秃的。麦克·奇夫人做了意大利面,另外特地为我做了素肉酱,味道出奇的好。

大家一起围着长桌边吃边聊。年幼的孩子们议论着学校的事,他们说,有个名叫福特的男孩总是欺负他们;迈克尔发誓要好好收拾福特;他妈妈说他只是嘴巴上逞强罢了;他父亲则喊道,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黄犬(他们叫它瓦雷,沃尔玛的简称。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条狗是他们在沃尔玛商店附近捡到的)也跟着发出一声嚎叫。几个孩子乐不可支,麦克·嘉瑞特先生和夫人也笑开了花。

“你真的不用去学校吗?”布丽奇特好奇地问,她第一个吃完晚饭。

我满嘴巴的食物,于是点着头表示肯定。

“你真幸运。”布丽奇特说。

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你不喜欢学校吗?”

她摇摇头:“大家都取笑我们。”

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我凑近旁边的凯瑟琳,低声问:“真有这种事?”

凯瑟琳的表情难以捉摸;她看起来既生气又尴尬,同时又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感到羞愧。“是的,”她轻声答道,“学校里只有我们没有电脑和手机。”随后,她拉高嗓子补充了一句:“富家子弟喜欢取笑所有拿奖学金的孩子,不光是我们。”

麦克·奇夫人起身开始清理盘子,大家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这和我家的交流方式大相径庭;在这个家里,他们可以插嘴,可以表示异议,可以大声说话,开怀大笑,还可以边吃边聊,似乎没有人介意。而在我家,每句话都要说完整,讲究逻辑,语气要平缓;此外,开口说话前要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如同波动的黑格尔螺旋,在综合得出最终结论前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因此,在我家基本找不到愚蠢这两个字。那天夜里我坐在麦克·奇夫人的车上想了很多。

到家了,我谢过她,走进屋子。父亲独自坐在壁炉旁静静地看书,等我回来。“今天出去感觉怎么样?”他靠在皮椅子里,眼睛被阴影盖住了,我只能看到一团黑色。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所见所闻,但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很棒。”我不敢说太多。

我的回答让父亲吃了一惊。“你的脸很红,”他说,“该上床睡觉了。”

记得刚才和麦克·嘉瑞特家道别的时候,凯瑟琳伸出手臂热情地与我拥抱。看着父亲,我真想走上前和他拥抱一下,道一声晚安。可是在这个家里,连这样的想法都是荒唐的。

“晚安。”说完,我穿着外套就上楼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被吵醒了。我睡眼惺忪地摸下床,摇摇晃晃走到窗前。

我听到一个声音——尖锐的嚎叫声——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声响。如果我判断准确的话,应该是从后院传来的。我绷紧神经,找了一扇能看到后院的窗口,观察外面的动静。除了黑暗中有几点黯淡的雪光,我什么也看不到。

喧闹声平息了。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闷的重击声,仿佛有东西撞到房子了。一个人影大步出了园子,往街道走去。我的视线紧紧跟着那个影子,是父亲吗?

我后来肯定又睡着了,因为接着我听到的是麦克·奇夫人的尖叫声。那时房间里已经大亮,闻声,我迅速跑下楼去。

她站在屋外,裹着大衣(衣领是仿狐皮的),戴着仿貂皮帽子,身子轻微颤抖。见我跑出来,她一阵惊慌。“艾蕾,别看。”她大喊一声。

躺在台阶上的玛马拉德已经跃入了我的视线,它周围的白雪被血色染得猩红。

麦克·奇太太哀叹道:“可怜的猫儿。无辜的可怜虫。哪个畜生居然做出这般惨不忍睹的事?”

“快回屋。”玛丽·埃利斯·鲁特对着我嚷嚷,她的嗓音里掺和着嘶嘶的杂音。她提着我的肩膀带我进屋,在厨房门口的走道上把我放下。

我在原地呆站了几秒钟,突然猛地把门推开,厨房里空无一人。我跑到后门,门边有扇窗子,我看到鲁特把猫的尸体提在空中。玛马拉德的身子已经僵硬,脖子被折断了。看着它下巴朝天的惨状,我真想嚎啕大哭。

鲁特拽着猫从窗口经过,接着就不见了人影。我注意到了她的面容,厚厚的双唇弯成一道奸诈的微笑。

我没跟麦克·奇夫人提起过那天清晨看到的黑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一旦说出来,事情会变得更糟。

那天下午,我在厨房等父亲上来讲课,不经意听到楼下的一段对话。

“恭喜你。”鲁特说。

接着传来父亲的声音:“什么意思?有什么好恭喜的?”

“狐狸藏不住尾巴,你终究露出本性了,”她的语气很得意,满心欢喜地哼哼着。随后她加了一句:“我把猫火化了。”

我冲出厨房,往起居室奔去,不想再往下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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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