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农历正月十五晚上，往日死气沉沉的安阳城，被舞社火的、看花灯的人流搅活得热闹起来。很多人家门前挂起了牛油灯笼，孩子多的人家门前挂的是五子登科灯笼，新婚人家门前挂的是送子娘娘灯笼，书香门第挂的多是灯谜。街道巷陌间，孩子们挑着“气死风”灯，傻呵呵地笑着闹着，爆竹、窜天猴、滴滴金，不绝于耳也不绝于眼。
罗氏兄弟俩和宋小六夹杂在人群里，朝着警察局方向走去。避过游动哨后，三人闪进警察局大院后面的胡同，利索地攀上了院墙，翻进了警察局大院。三人辨别了一下方位，按照苟耀才的图示，爬上了仓库的房顶。仓库库房至少有一丈二高，四周没有窗户，只在房顶留了南北对流的通气孔。罗良驹三两下拆掉了通气孔上的木头格栅，顺下一条绳子，绳子上打着密实的绳结便于攀爬，绳头固定在通气孔的横梁上。宋小六使劲拽了拽绳子，觉得还算结实，随后钻进通气孔，抓着一个个绳结下到了仓库。等他点着蜡烛之后，发现仓库中央整齐地码放着三十多件器物，有铜器，有瓷器，还有一些看不出质地、叫不上名字的器物。宋小六抓起一件铜器，前后甩了两下，对着上方通气孔扔了上去。器物被抛起来到达最高点时，有一个卸力——力衰——下落的过程，这个过程相对缓慢，力道堪堪被探进通气孔半个身子的罗良驹接住。罗良驹抓住铜器，头也不回，转手递给身后的罗宝驹。罗宝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竹笛，夹在铜器边沿上，然后抓着铜器前后甩了两下，竹笛便发出“嗖嗖”的声响，他随后就朝着黑暗中一个方向用力掷出去。铜器带着啸声，划过警察局门口站岗的两个固定哨，被站在警察局大门对面房顶上的安顺子接住。他也如法炮制，铜器呼啸着又被他掷向前方。就这样，邱局长费劲掘坟弄回来的宝物，从警察局仓库里一件件飞了出去，飞过警察的头顶，飞进了罗家老宅子。两个在大门口站岗的警察也有点纳闷，其中一个嘟囔说：“今天晚上的窜天猴，怎么尽是哑炮？”
这就是罗宝驹行窃警察局仓库宝物的办法——“不落地”。罗家老宅距离警察局仓库，走直线也就五条街，但如果是赶着马车拉着器物必须经过三条主要街道，无论如何也避不开日本宪兵和警察的巡逻队。再说，元宵节的深更半夜各个行当全都歇业过节，安阳城里一下子冒出一辆驮东西的马车来，太惹眼了。罗宝驹一向足智多谋，他受宋小六放窜天猴的启发，给物件绑上竹笛，即使在黑夜里也能辨别物件飞来的方向，听声音就能知道物件的远近距离。随后，把手下比较可靠的兄弟，按照二十步左右一个个分布开来，白天踩好了点，夜间直接攀上人家房顶，埋伏好了就等那声竹笛。粗听起来，竹笛和窜天猴是一个声音，细辨之下，还是很容易分清两者的不同。
“不落地”取货的办法很是巧妙，可最终还是出了岔子。苟耀才以往的习惯总是夸大事实，说辛家庄的辛把头带人扒坟，挖出来二十多件铜器。晚上，罗宝驹他们去辛家庄“取货”，把辛把头打个半死，从草垛子里找出来也就六件，一件铜簋，两件铜镜，三把铜夜壶。深更半夜大老远跑一趟辛家庄取货，就拿到三件铜器，铜夜壶没有人要，又被丢回到草垛子里。罗宝驹处事公平，每次“取货”，只要货物一出手，参与的弟兄们都会分到红利。苟耀才只负责提供情报，不亲自参与取货、出货，所以，他每次就故意夸大，想多分点红利。安顺子当场就骂开了，说狗尿苔的狗嘴回回都是吐象牙，其实根根都是烂地瓜。根据以往经验，苟耀才说梁局长扒了董家村大坟，拉回来一大车物件，大家在心里都给打了一个折扣。打了折扣之后，罗宝驹就没有按照“一大车”的数量带竹笛，口袋里只装了三十来个。最后上来的是一件六棱梅瓶，罗宝驹一摸口袋没有了竹笛。他甩了甩梅瓶，瓶口识风，倒也有啸声。于是，他心存侥幸，对着安顺子那个位置掷了过去。安顺子已经习惯辨别竹笛的声调了，梅瓶瓶口虽然有带着动静，可终归不是竹笛声。就在安顺子犹疑的时候，梅瓶已经飞到了眼前，正好击中了他的胸口。“哗啦”一声，梅瓶落在地上，距离警察局大门口不远处，摔了一个粉碎。罗宝驹听见响声，情知出了岔子，打了一呼哨，通知弟兄们撤退。安顺子被梅瓶砸中，差点摔下房顶来，听到罗宝驹的信号，顾不得疼痛，沿着房顶逃窜而去。两个在警察局大门口站岗的固定哨听见动静，立刻跑过来查看，发现地面上有一堆瓷片，情知不妙，马上吹响警笛。罗宝驹等人身上没有带货，又熟悉安阳城里环境，很快就各自隐去。
警察局邱局长叫邱连坤，行伍出身，河南汤阴县人，惯以岳飞后代自居。每当他自报家门后，不待别人发问，邱局长就自问自答起来：你心里准犯嘀咕了，姓邱的怎么会是岳爷的后代呢？说来话长，长归长，事儿还得说清楚。秦桧在风波亭害死岳爷和大公子岳云之后，担心岳家兄弟们报仇，便派重兵围住了岳家庄斩草除根。俺祖上岳霖，也就是岳爷的三公子，为了保住岳家香火，隐姓更名邱雨林，这才逃出秦桧的黑手……这一段儿，从北伐战争一直讲到西安事变，被老兵油子邱连坤絮叨得烂熟，气口拿捏恰好，比茶馆里说书人还有气场。可自打日本人来了之后，邱局长就换了篇儿，绝口不提是岳爷后代了。换篇儿就换篇儿，可邱局长一换篇儿就走远了，从南宋上溯到了先秦，他跟日本人说自己是秦朝徐福之后。报完家门后，邱局长照旧自问自答起来：太君心里准犯嘀咕了，姓邱的怎么会是徐福徐爷的后代呢？说来话长，长归长，事儿还得说清楚。秦始皇委派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求仙药，临行前，徐爷担心自己求不来仙药连累家人，就取了“求仙药”的求字给儿女们改了姓氏，后来求姓因为谐音就演变成了邱姓。徐爷出海之后呢，遇一仙岛叫平原，岛上春光明媚，百姓友善。于是，徐爷便在此岛安居炼丹，最后做了平原王。平原王远在支那的子孙们，因为早就改称姓邱了，秦始皇想株连九族，最终也不知该抓谁去。瞧瞧俺们祖上，那就叫一个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哩。
全警察局甚至全安阳城，都知道邱连坤怕日本人，也知道他巴结日本人，龟田次郎过个生日，他就敢扒董家村的大坟。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敢闯进警察局大院“取货”，而且丝毫线索都没有留下。邱连坤站在仓库里跳着脚骂，说安阳城就是贼窝子，说安阳人全都是贼胚子。骂完之后还不解气，他把当晚固定哨、游动哨、巡逻队负责人全部关进了号子，严刑讯问。苟耀才虽然是巡逻队队长，但他早早就调开了代班，跑到展春园鬼混一宿，找了三个妓女作人证。邱连坤连夜召开案情分析会，警察局侦缉队队长孙发贵分析，说作案人数至少在十人以上，能知道物件存放在警察局仓库，还能来去无踪无影，肯定有内应。巡逻队队长苟耀才接着孙发贵的话题继续分析，说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实力的贼，十有八九是林虑山土匪褚大奎。邱连坤让侦缉队和巡逻队联合办案，限期三日内出结果，追回失窃物件。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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