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天色还没正经放亮，罗氏兄弟和宋小六牵着三匹快马，出了文官村。行至村口，突然听见一阵货郎鼓声，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罗宝驹伸手入怀抓住自来得短枪。货郎倒也直爽，撂下挑担冲着罗宝驹双手抱拳：“阁下是罗宝驹罗大爷吧？李守文这厢有礼了。”
罗宝驹听货郎是外地口音，更加警觉起来，他在怀里单手给自来得顶火上膛，嘴上应付道：“李先生在这里候着俺很久了吧，不知有何指教？”
“我是来买铜炉的。”
罗宝驹扫视四周，自来得枪已经抽出了半截：“什么铜炉？”
“罗爷放心，我的人都散在各处等消息，这里只有我一人，”李守文指着货郎挑子说，“钱就在挑子里，五千块没开封的现大洋，如何？”
罗宝驹用鼻子哼哼两声，说五千块钱还不够工钱。宋小六掂着手里一块银元，讥笑李守文，你好意思开价，俺都不好意思听。李守文叹口气，说道：“国宝无价，这点钱确实少了，罗爷若是不肯卖的话，能让我见见这物件吗？”
“价钱谈不拢，就没必要看货了。”罗宝驹一口回绝。
“买卖不成，咱们成个交情吧，我帮你们来保护铜炉如何？”李守文问道。
宋小六问道：“就凭你？”
李守文知道宋小六不是把舵的角色，他直接冲着罗宝驹说：“此处往南五里地是向水屯，村里的东家老李是我的落脚点，那里有我十几个兄弟，都是带家伙的，跟罗爷怀里一样的家伙。罗爷要是用得着我们，就派人送个信，我李守文见信必到。”
一直没有言声的罗良驹问李守文：“李先生不分红利，为何非要蹚这趟浑水？”
“这个铜炉是个国宝，凡是我炎黄子孙都有责任保护它，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它落入日本人手中。”李守文说完，拾起货郎担子上肩，扬长而去。
回到安阳家中，看宅子的老梁头捧着两个礼盒从门房迎出来，说是一位叫樱子的姑娘连续来了两天，说要当面答谢罗宝驹救命之恩。罗宝驹心里一紧，问她是怎么找来的？老梁头说是苟耀才带着来的。罗宝驹让宋小六去找苟耀才到家里议事，另让罗良驹去通宝街找宋掌柜，看看最近有没有大主顾要买铜器，今天能够交钱取货的打九折。罗良驹问他哥要什么价？罗宝驹说，十万。
罗宝驹洗了把脸，吃着老梁头做的扁粉菜，眼睛却盯着桌子上樱子送来的两个礼盒。他放下碗筷，打开其中一个礼盒，里面是一盒日式糕点。另一个礼盒里装着一顶礼帽，他拿起礼帽来试戴一下，觉得还算合适。罗宝驹戴着礼帽走到镜子前照了照，突然，他从镜子里看到后面墙上悬挂的父母这辈子唯一一张合影，他一把扯掉头上的礼帽，掷到门上。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苟耀才走进来，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礼帽，发现罗宝驹神色不对，说道：“大哥罢手吧，日本人看上这个物件了，咱们就别不知死活了。”
“这个铜炉是国宝，我炎黄子孙有责任保护它，决不能让它落入日本人手中。”不知不觉中，罗宝驹把李守文的话重复了一遍。
苟耀才晃了晃手中的礼帽：“你知道井道山来中国干吗，他就是日本天皇派来到中国找这个铜炉的哩。”
“别他妈扯蛋了！这铜炉埋地下几千年了，中国人都不知道，他日本人是掐手指头算出来的？对了，你怎么还把那个日本娘们带到我家里来了？”
“安阳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你罗大爷见义勇为救了日本娘们。这娘们前天到警察局询问你的住处，邱局长知道咱俩关系好，就让我带她过来了。”
“俺要知道她是日本人，恨不得在那骡子屁股上再踢两脚。”
“算了吧，打仗是男人的事儿，跟女人计较什么，”苟耀才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日本娘们的姿色比展春园那帮窑姐强多了，嫂子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哥哥你把这日本娘们给日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老梁头推门进来，说是樱子姑娘又来了。苟耀才说：“这就叫想媳妇来了娘们，哥哥别错过哩，我还得赶紧回去准备，邱局长要亲自带队剿匪。”
苟耀才话音刚落，井道樱子便进了屋：“罗先生是不是一直在家里，故意躲着不肯见我？”
未待罗宝驹答话，苟耀才和老梁头便闪身出屋，还把屋门悄悄掩上。罗宝驹解开皮袄领扣，用逛窑子的口气说：“才见过一面，就想哥哥了？”
樱子粉嫩的脸上霎时涨得通红，她用少女怀春的口吻回道：“罗先生是个豪杰，也是樱子一直想要的那种男人，所以……所以，这几天，樱子满脑子都在想着罗先生……哥哥。”
罗宝驹长这么大，从未跟女人生过情愫，至于展春园里那些荒唐事顶多算是男欢女爱，做不得数。此刻，樱子袒露少女真情，他竟然把一位少女的一见钟情，当成展春园窑姐们的直截了当。樱子脸色绯红，把头靠在门框上侧低下来，一副温婉娇羞状。忽然间，罗宝驹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儿，这是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香气，直沁心脾，顿感通体舒坦。罗宝驹贪婪地嗅着，瞪大眼睛问樱子，你身上是什么香味儿？樱子莞尔一笑，说女孩家的胴体有自然天成之香气，可一旦变成女人之后，就会失去这份上天的恩赐。所以，成年之后的女性因为怀念自己芬芳的青春，就会使用香粉或香水。罗宝驹暗忖，怪不得展春园那些骚娘们都是一个香味儿，原因是自己从未睡过处女。既然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处女媳妇儿炸死了，现在赔偿一个东洋处女，也是应该应分的。念及此处，罗宝驹一把抓过樱子，扛上肩头，直奔卧室走去。樱子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冲击得有些眩晕，她伏在罗宝驹的肩背上，感觉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她非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充满期待，全身心的期待。罗宝驹把樱子扔到床上，三五下便除去了樱子身上的衣物。樱子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羞涩地说：“哥哥不行，这是……是樱子的第一次。”
罗宝驹已经把自己剥得精光，扑上身来，嘴里应付道：“嗯，展春园新来的小娘们都这么说哩……”
经过一夜折腾，吴庆德和吴宝才等人已是疲惫不堪，大家把众土匪们从院墙上“卸”下来，反捆双手塞进了吴庆德家东院马棚里。“卸”土匪比“粘”土匪麻烦，粘一下子就得手，卸却得一点点来。首先要用凿子，沿着土匪的手指手缝手型把双手下面的桃树胶一点一点凿碎。由于天气干冷，桃树胶早已凝固，凿起来倒也容易。最难弄的是粘在墙上的棉裤棉袄。安顺子点子多，他让三五个人拽住一个土匪，硬生生从院墙“撕”下来。这样弄的后果是，土匪倒是从墙上弄下来了，但前身半拉子棉裤棉袄都粘到吴庆德家院墙上，愣是把三十一个霸气十足的土匪撕成了三十一个叫花子。大当家的褚大奎气得满脸涨红，不说之乎者也，改口骂起了脏话，骂人也没敢骂别人，而是骂自己手下土匪：“一个个日你娘的信球，大过年非嚷嚷着做身新裤子新袄，穿不到二月二就糟蹋成这个鸡巴样，真是他娘的败家带丧气。”
安顺子让大家扯点土匪胸前的棉花，一个个把嘴都给塞上，褚大奎这才止住叫骂。吴庆德安排两个族人看管土匪，其他人挤到吴家炕上打个盹，众人刚刚合上眼，就响起了敲门声。吴庆德示意安顺子做好准备，他才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吴庆德问三位有何贵干，其中一位戴着貂皮高帽的年轻人首先开口，说是前来买铜炉的。吴庆德说不知道什么铜炉，随手就要关门，却被另一个穿黑皮子大衣的年轻人伸手拦住。黑皮子说，整个安阳都知道你们挖出铜炉，若不及时采取措施，迟早会落入日本人手里。吴庆德说自古买卖自由，只要日本人出得起好价钱，卖给日本人又咋哩？貂皮高帽一脸严肃地开了腔，说日本人迟早会被赶出中国的，如果把这么重要的国宝卖给日本人，那就是汉奸行为，政府最终会进行清算的。貂皮高帽顿了顿，说他们是代表国民政府前来收购文物的，并向吴庆德出示了证件。吴庆德接过证件，问貂皮高帽，你们是哪一级的国民政府？貂皮高帽说，南京政府。安顺子从正屋走出来，冲着门口三个男人说，你们还好意思跟俺们河南人政府长政府短，日本鬼子一来，你们炸开黄河口，把俺们河南人当地老鼠灌，活下来的人，挖点老祖宗留下来的破铜烂铁，维持活命，你们倒找上门来哩。貂皮高帽有点尴尬，说国民政府下的是全中国一盘大棋，舍掉河南也是为了保住华夏半壁江山。安顺子说，敢情河南人就是政府手里的棋子，舍卒保车，舍掉的卒子，政府还在意他是不是汉奸吗。中间戴眼镜的中年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刻，他往前迈出一步，冲着双方摆了摆手，说先不要争这个是非了：“我是南京文物院的鉴定专家，还是先让我看看铜炉，鉴定一下物件，再说买卖吧。”
自打挖出这个铜炉，众人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物件，只好暂且叫铜炉。至于这个铜炉是哪朝哪代、用来干什么的，一概不知。吴庆德和安顺子们常年倒腾老物件，都知道其中要领，若是一个物件能说清楚渊源，身价立刻就不一样，喊价喊得也有底气。吴庆德回头看了安顺子一眼，征求他的意见。安顺子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示意吴庆德可以带人看货。于是，吴庆德先进屋，从炕上把一干刚刚睡着的族人叫醒，开始在西院马棚挖铜炉。不一刻工夫，铜炉挖了出来。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跳下坑来，仔仔细细地摸索着铜炉，张开嘴巴老半天合不拢。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上半身探进铜炉里，撅着屁股摸索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嘴中反复嘀咕三个字：“后母戊……后母戊。”
吴庆德满脸疑惑，问后母戊是个什么玩意？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恋恋不舍爬上坑来，说：“这的确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国之重器！距今至少有三千多年了，是一件祭祀用的青铜方鼎。可惜的是缺了一只鼎耳，铭文也只有三个字，就是‘后母戊’，咱们暂且就叫它‘后母戊方鼎’吧。”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把貂皮高帽和黑皮子叫到一边，三个人小声商议着什么。吴庆德在一旁催促族人，赶紧把后母戊方鼎埋好，并在上面铺上玉米秸秆。这时，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到吴庆德跟前，问你们谁是把舵的？安顺子抢着答话，说把舵的人是安阳城的罗宝驹罗爷，他已经回城寻买主。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回头望了一眼两个同伙，黑皮子说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没有打过交道。中年男人对安顺子说：“我的权限给这件方鼎能够出的最高价，就是两万块钱，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安顺子和吴庆德同时摇头，安顺子说这个价格不用问把舵人了，在我这里就通不过。貂皮高帽走到安顺子跟前，递给他一个纸条，说：“我叫林枫，让你们把舵的罗爷，到大院街找我一趟，这件国宝如果不卖给政府，迟早会落入日本人手里。”
午后时分，由安顺子出面，把土匪们押解出文官村，让他们赶着一辆马车上路了。安顺子再三警告土匪们不要轻举妄动，威胁他们胆敢反扑，就把他们的大当家褚大奎就地毙了。按照罗宝驹示意，土匪们的自来得短枪和子弹全部扣留，只把长枪发还给他们。
土匪们前脚离开，罗宝驹和罗良驹后脚就赶到了吴庆德家。罗氏兄弟还带来一位买主，罗宝驹给大家介绍，说这位买主是北平的大收藏家肖先生，正好来安阳鉴别几块秦朝的古玉。于是，西院马棚再一次被挖开。当肖先生见到后母戊方鼎时，吃惊的神情不亚于看到了金山银山。安顺子告诉肖先生，说是上午已经有南京文物院的专家来鉴定过了，说这个方鼎叫“后母戊方鼎”。肖先生点点头，爬上坑来，让罗宝驹开价。罗宝驹咬住了牙，好几次都把“十万块”咽回了肚子，他让肖先生先报价。肖先生眼睛盯着坑里的后母戊方鼎，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吴庆德说不中，两万块钱能买的话，上午早就出手了。肖先生头也没回，轻声说道：“我出的是二十万。”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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