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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十五

十五

三天之后,罗宝驹亲自驾着黑白两色骡子的马车,把真的后母戊鼎送进安阳城宪兵司令部。

一大清早,在文官村吴庆德家门口,把真的后母戊鼎往马车上抬的时候,一干文官村的股东们抱着胳膊看热闹,没有一个肯上前帮忙的。不帮忙就不帮忙吧,偏偏赵小二还要拿死老婆说事儿,一个屁墩坐在马车前,号啕大哭起来,号啕的间隙,还断断续续替死老婆诉说委屈:“人家死的时候,埋个铜炉子做伴儿……俺老婆死了,挖出个铜炉子来,还让她跟着受祸害……入个股,白忙活也就算了,还要让死人跟着折腾……俺是明事理讲道义的人,怕就怕俺那个死老婆……变成个讨债鬼,夜夜上门要入股的钱哩。”赵小二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大白骡子哭得心软了,它低下头伸出舌头来,替他舔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安顺子走上前来,勒住赵小二的脖子,硬生生拖进了吴庆德家院子,说你再敢号丧一句,就把你和你老婆一起变成讨债鬼。罗宝驹指挥手下弟兄们,把真的后母戊鼎抬上马车。宋小六和安顺子欲跟随前往宪兵司令部,被罗宝驹伸手拦住,说日本人旨在要铜鼎,不会把人怎么样,若真是会把送鼎的人祸害了,去的人越多越赔。宋小六说,那就让俺替哥哥走一遭,俺也是一个人。罗宝驹拍了拍宋小六肩膀,冲着安顺子说,俺救过那个日本娘们的命,冲着这点交情,就算龟田次郎想要俺死,井道山也会帮着求情。安顺子点头称是,笑着说,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守寡。罗宝驹脸色一沉,说罗某人跟日本人,不仅有杀父之仇,更有夺妻之恨,俺若是跟日本人结了亲,对不起祖宗。说罢,罗宝驹擎起鞭子,便要赶车上路。突然,吴宝贵从人群中跳将出来,伸手拦住马车,冲着罗宝驹叫嚷道:“说是拿铜鼎去换人,你若半道上拐弯把铜鼎卖了,俺们全村人眼巴巴等着花轿,你却把新媳妇拐到苞米地里……。”罗宝驹不等吴宝贵把话说完,抡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的腮帮子上,一条血线眼看着鼓了起来。罗宝驹说:“为了几个臭钱,你不仅能做汉奸,还能出卖你亲哥哥,自今以后,你只要让俺看见一回,俺就揍你一回。”

罗宝驹把铜鼎送进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时候,正值午时。事先得到消息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街道两旁,要看看不跟日本人做交易的罗宝驹,是如何把一件国宝重器亲自送到日本人手中。马车上,那件传说中的神器用苫布盖着,众人只好把目光投到罗宝驹的脸上。好在罗宝驹目不斜视只看路,不然,他们是万万不敢与之对视的。罗宝驹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以通宝街上的掌柜伙计居多,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因为迫于罗宝驹的淫威,既不敢讥笑也不敢嘲讽,所以,只能做痛心疾首状,宛如丢了自家的宝贝。一个人痛心疾首倒也可信,一大街的痛心疾首就显得有些怪异。还好有一两个演技差的,脸上挂着几分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有两个人偏偏还要嘀咕出来,掌柜的对伙计说,做鬼子的姑爷不易呀,送这么厚一份彩礼。伙计接着掌柜的话茬,说洋屄就得有个洋屄的价,咱爷们这辈子是日不起哩。罗宝驹扬起手中的马鞭,对着这对掌柜和伙计甩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主仆两人“哎哟哎哟”两声跌倒在地上,一个脸颊一个脖子,登时鼓起两条酱红的血印。罗宝驹头也不回,赶着黑白两色骡子,径直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大院。

罗宝驹用一件传世神器,换回来罗良驹、吴庆德、吴宝才和老族长四个人。正如他所料,龟田次郎没有发难。临走时,罗宝驹要求把那只假铜鼎带回去。龟田次郎看了一眼井道山,井道山说,赝品对我们考古学者来说,就是一堆狗屎。于是,罗宝驹等众人把那坨巨大的“狗屎”抬上马车。罗宝驹走到井道山跟前,说把中国的国宝交给日本人,自己变成了中国人眼里的汉奸卖国贼,所以,至少要拿一点钱回去先堵住手下兄弟们的嘴。井道山点了点头,觉得罗宝驹的要求有道理,便把罗宝驹的要求翻译给龟田次郎,龟田次郎“嗖”地拔出了指挥刀,“咔嚓”一声劈在马车车辕上,茶碗口粗细的车辕齐刷刷断开,吓得文官村一干村民急忙往旁边一闪。龟田次郎怒气未消,一把揪住了罗宝驹的衣领,用日语呵斥道:“拿着赝品来欺骗皇军,应该治你死罪,念在你出手救过樱子的分上,暂且饶了你,赶紧滚蛋!”

井道山把骂人的话省略掉了,对罗宝驹翻译说,龟田君很恼怒诸位拿赝品来欺骗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让大家先行回去,关于补贴钱的事儿,容他跟龟田君商量。于是,一干人赶着马车出了宪兵司令部,吴庆德略懂一点日本话,他对罗宝驹说,这个龟孙子不会付钱给咱们了。

罗宝驹赶着黑白两色骡子出了宪兵司令部大门,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他们对罗宝驹全胳膊全腿地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不许卖古玩给日本人,仅此一条就让通宝街上的店铺利润减半。盛世兴收藏,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户人家只收金藏银,能保住手里的物件已是不易,怎会撒钱买古玩。因此,这两年通宝街上最大的主顾是日本商人。结果,罗宝驹还不让商铺们卖真货给日本人,谁卖了就砸谁的店铺,前前后后砸了七八家。如今,他竟然把安阳出土的最大一个青铜物件送给了日本人,岂能不遭人忌恨。刚才遭鞭抽的主仆二人,待罗宝驹赶着马车走远,这才摇头撇嘴,掌柜的煞有介事地说,动了那件神器,整个安阳都得遭殃。

罗宝驹赶着马车出了安阳城,一马车子人谁都不作声。经过段家庄村后的树林子时,突然间,从林子里面钻出七八个持自来得短枪的人。罗宝驹知道来者不善,而且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即跳下马车,赤手空拳迎了上去。对方领头的是两个人,衣着光鲜亮丽,既不像匪,又不像盗。其中一人端着一把马牌短枪,走近罗宝驹,冷冷问道:“你就是罗宝驹?”

“我是罗宝驹,你们是谁?”

吴庆德和吴宝才认出了这人,正是前些日子上门买鼎的林枫和赵均铎。吴庆德赶上前来,低声对罗宝驹说,是国民政府的人。赵均铎用枪顶着罗宝驹胸口,说:“听说你给手下定了规矩,不许出卖古董给日本人,我一直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做了一个大汉奸,把国宝卖给了日本人。”

罗宝驹把赵均铎的枪口推开,说:“不是卖,是送给了日本人。”

赵均铎再次举起枪:“那我今天就可以代表国民政府处决你!”

罗宝驹用手一指身后:“俺不把铜鼎送去,这八条人命就没了。你们政府无能,光顾着自己逃命,俺们老百姓心肠子没那么硬,帮衬着能捡回一条命来是一条。”

林枫拍了拍赵均铎肩膀,示意他把枪收起来,然后对罗宝驹说:“这么重大的事情,你至少应该跟政府商量一声。”

“俺本来想去重庆找政府商量来着,可日本人就给了三天期限,来回路上不够用,俺就自作主张了。”罗宝驹说。

林枫惨然一笑:“抗战期间,我们在安阳就能代表国民政府行使权力,我把地址让你手下兄弟转给你了,你为何不去找我们?”

罗良驹有些不屑,坐在罗宝驹后面说:“俺弄丢了。”

赵均铎说:“今天把国宝弄丢了,明天当心把自己的小命弄丢了。”

罗宝驹说:“你别吓唬俺,信球的龟田俺都不怕,还怕你个缩头乌龟不成!”

赵均铎再次拔出枪来,被林枫用手挡住。林枫问罗宝驹,你既然不怕龟田,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罗宝驹说,当然是把铜鼎弄回来。林枫问有什么办法?罗宝驹说:“还没有想好,等俺想好了再跟你们说,俺现在还有要紧的事去办,就此别过了。”

林枫说:“铜鼎是祖先留下来的,绝非是一家一户之私器,乃国之重器,绝不能流落到东洋,你若是想好了万全之计,我们可以鼎力相助。”

罗宝驹称善:“那俺就先在此谢过了,另外,俺也没有把这个物件当作自家私器,你们看好了,这马车上坐着的人,只是这个物件的一半股东,大把的人等着它吃饭哩。”

赵均铎大声斥责道:“你们只看眼前利益的小农民意识,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什么时候能够在国家利益、民族大义面前让让步?”

“你们政府扔下老百姓,躲到重庆不敢跟日本鬼子照面,难道是为日本、为大和民族做的让步?”罗宝驹说。

林枫说:“你们不要听八路造谣中伤,不错!国民政府的确迁到了重庆,可政府依旧在发挥作用,如果不是国军将士四面阻击,中国连西南的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国民政府既然只剩半壁江山了,那俺们这半壁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罗宝驹纵身跳上马车,一甩长鞭而去。

望着马车背影,林枫问赵均铎:“你相信他能把铜鼎弄回来吗?”

“这个信球十有八九在吹牛,”赵均铎说,“安阳宪兵司令部的兵力和装备,就算拿国军一个正规师来,都不见得攻下来,就凭他一个街痞混混?”

原来,林枫和赵均铎都是国民政府军委会调查处的特务,日本鬼子占领安阳前夕,他们盘下来一家商号作为掩护,专门从事情报侦察和传递工作。林枫祖籍浙江江山,祖上都是读书人,爷爷中过前清的三甲进士,曾经做过潍县主事,归隐后修过江山县县志。林枫小时候上过私塾,读过新学,进过黄埔军校,去过日本留学。进入军调处成为军人后,林枫没有像其他同僚那样给老婆写休书,而是把结发的文盲老婆接到了南京,跟自己的老娘一起侍奉。日本人打过来之后,林枫差遣弟弟护送老娘和老婆去了重庆,自己则留在敌后,继续军人之使命。林枫为人随和,待人接物刚柔并济,属于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加上他与军调处的特务头子戴笠是老乡,所以深得戴笠信任,年纪轻轻已经官至中校军衔。而比林枫资格老、年纪还大两岁的赵均铎,却还是少校军衔。与林枫的其貌不扬相比,赵均铎的外貌显得过于张扬,用同事们的话说,赵均铎长了一张不适合当特务的脸。赵均铎的浓眉大眼,鼻高嘴阔,样样都拿得起来的五官,偏偏堆在一张紧紧巴巴的小脸面上,瞅一眼让人心乱半天,瞅半天让人心堵一年。因为这张极富特点的脸,林枫几乎不敢安排这位情报站副站长执行任何高尖端任务,尤其是单挑一头的大活儿。林枫一度猜想,上级把这么一张脸放在安阳情报站,是不是成心想黑自己?各个情报站的负责人,都是戴笠亲自点将,剩下的人事搭配,则是由副处长来安排。自己是戴笠这条船上的人,副处长那条船给自己掺沙子,也不是不可能。党国的派系之争、人事之争,耗费掉了国家和个人的大半精力,若不是如此内耗,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拿下中国半壁江山?共产党岂能苟延残喘至今天?戴老板倒是一心想为国家做事,可是几位副处长却是私字当头,不管做什么决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小阵营的得失,根本不在乎大局废立。据说,军调处在全国各地已经布下了一张由五万人结织成的大网,明年将升格改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对内简称军统。此时此刻,虽然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共产党私下扩张武装势力,但是几位明年即将升格为副局长的大佬们,都在拼命要经费扩充自己的势力地盘。如此搞下去,只怕是局将不局,国将不国啊。每每想到这些,林枫都觉得伤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之服务的政府,因为从军统内部便可窥知,整个政府部门就如同一台绞肉机,自我倾轧绝不输给对日作战。

赵均铎不像林枫这么悲观,肩膀上扛着如此出众一张怪脸,非但不知道收敛,遇到屁大点事儿还咋咋呼呼,生怕没有捧人场的。安阳情报站开会,林枫从来不敢安排到公共场所,就因为赵均铎的嗓门大,且沉不住气。去年召集安阳各个分站的负责人开会,在鸿宾楼二楼最背静的大包间里,轮到赵均铎讲话的时候,鸿宾楼的老板带着几个精壮伙计竟然闯进包间里,误以为里面喝酒打架了。赵均铎去展春园逛窑子,腰里还总是别着把马牌手枪,姐妹们问他是为谁做事的?他说是为自己做事,说自己是一个职业杀手,谁给钱就为谁杀人。唬得展春园的姑娘们倒是没有一个敢在背地里传他的闲话。这是近几年窑子里的新规矩,姐妹们在一起,可以讲客人的花活、糗事,但从来不说客人的职业。

吴庆德回到家中,发现院落四处坑坑洼洼,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想起后母戊方鼎得而复失,而自己几乎命丧日本人手中,禁不住地摇头叹气。罗宝驹从口袋里掏出三封没开封的银元,塞进吴庆德手里,说:“这些日子里,在你家祸害得不轻,这一百块钱算是贴补吧。剩下的钱发给村里的股东们,算是工钱,好在族长都替你俩担待了不少,他们也不会再计较股份的事了。”

吴庆德有些不好意思,把三封银元退还给罗宝驹,说:“自打把舵以来,所有开销都由罗爷一人承担,这有些说不过去,这事儿既然黄了,俺分摊一点损失也是应当的。”

罗宝驹说不必推辞了,俺手下有一帮兄弟,活泛钱比你来得快。两个人正客套着,屋门一推,李守文带着三个人闯进来。吴庆德和吴宝才不认识李守文,正要喝问,被罗宝驹一摆手拦住。李守文虽然没有像赵均铎和林枫那样掏枪,但是面色不悦,质问罗宝驹道:“我们还等着罗爷派活呢,敢情白忙活一场,你转过头就把那物件卖给了日本人。”

李守文个子不高,身材比例也不协调,头大腚肥,身长腿短。李守文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的时候,远远望上去,就像个吊线木偶,因为腿太短,看不出他在走路,只觉得他整个身体在往前平稳滑行。李守文祖籍丹阳,读过两年私塾,后来跟着他舅舅到上海做小本生意,并由舅舅介绍加入了共产党。入党之后,组织上安排李守文去陕北根据地,在那里接受了一系列的培训,从跟踪到反跟踪,从侦察到反侦察,从枪械射击到徒手格斗,从传递情报到密码编排等等。数年之后,做小买卖的李守文被磨炼得有胆有识,知进知退,已经成长为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的一员得力干将。当日本铁蹄在中国肆虐之际,共产党人也在积极布局,于敌占区成立了无数个小分队,负责敌情侦破、情报传递,关键时刻也可以直接参与对敌作战等任务。李守文是安阳小分队的队长,建队两年多来,从未办砸过任何经手任务,深得上级器重。自从文官村出土了后母戊鼎以来,上级的情报指示一条接一条,先是从河南临时省委划拨来了五千块钱,让李守文购买下铜鼎,然后就地藏匿并实施保护。这几年来,李守文虽说见多识广,但是从未见过这么多现钱,而且拿这么多钱去买一只铜炉子。随着上面过来的情报越来越多,他方才明晰,铜鼎里面蕴藏着一个惊天秘密,是晚商时期三代帝国的财富藏宝图。李守文对于铜鼎是一幅藏宝图这个说法,一直将信将疑,觉得像是小时候听老人们讲过的故事。而上级的情报部门似乎也不太确定,只是说从日本方面得知,该铜鼎乃晚商三代帝王的藏宝图……上级只确定了一点,那就是务必保证此铜鼎不得落入日本人手中。如今,罗宝驹竟然亲自驾着马车,把铜鼎送到了日本宪兵队,这让他如何对上级交差。

罗宝驹对李守文印象不错,便耐着性子,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李守文倒也豪爽,说:“八条人命当然比个破铜炉子值钱,可这个炉子不是普通炉子,如此大的物件,堪称国之重器,绝不能因为我辈无能,落入东洋倭寇之手。另外,我这边得到的情报,说这个铜鼎是一个藏宝图,日本人急于得到这笔财富,用来扩充军费。所以,此事非同小可。”

“俺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中国的宝贝不能让日本拿走,俺正在想办法,没准到时候还需要李先生出手帮忙哩。”罗宝驹说。

李守文抓着罗宝驹的胳膊,说:“如今,这个铜鼎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它成了咱们全中国人的事了,你下一步有什么想法得说一声,我脑瓜子里就算是个空心球,仨球总比俩球强吧。”

“既然李先生这么爽快,俺以后麻烦到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了。”

通宝街上,罗宝驹的弟兄们又开始干起往日的勾当。安顺子盯上三个日本人,已有小半天。在一个僻静处,安顺子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康熙粉彩盘子,一个留小胡子的日本人伸手接过盘子,在放大镜下看了一会儿,扬起手来把盘子扔上半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安顺子也不气恼,笑嘻嘻冲着小胡子伸出大拇哥,说日球真鸡贼!另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一把抓住安顺子的衣领,问他为何骂人?安顺子急忙解释,说自己夸赞日本人眼光贼,就是有眼力。另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稍显温和,劝开了穿西装的日本人。安顺子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说:“看你们都是识货的人,就给你们点真宝贝瞧瞧,看!明朝的日本短刀,怎么样?”

三个日本人同时眼光一亮,这竟是一把日本武士佩戴的短刀。小胡子拔出短刀,发现的确是手工碎锻的复体暗光花纹刃,刀身上刻着五个字:“山口刀锻冶”。西装日本人和眼镜日本人盯着小胡子的眼神讨结论,小胡子用日语说:“这不是短刀,而是介于打刀和短刀之间的胁差,这个中国人是个骗子,说这是明朝的日本短刀,简直是胡说八道。”

眼镜日本人问小胡子,这刀是真的吗?小胡子说,这把胁差不会有假,中国没有这样的锻造工艺。西装日本人问小胡子,这把胁差值钱吗?小胡子说:“比明朝的日本刀值钱多了,山口是宝历年间的一位制刀大师,曾经为桃园天皇打制过太刀,经他手制过的刀都刻着‘山口刀锻冶’,距今也有两百年历史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半大小子跑过来,伏在安顺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安顺子脸上顿现惊喜色,从小胡子手中一把抢过短刀和刀鞘,跟着半大小子撒腿就跑。三个日本人好不容易相中一个物件,岂肯放过,跟在后面追了过去。半大小子和安顺子不快不慢,刚好够三个日本人能跟得上。半大小子和安顺子七拐八拐,经过一片空场子,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在挖地基。三个日本人追至此,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顺子跑没了影。三个日本人弯腰扶着腿捯气儿,小胡子干脆坐在地上喘,刚喘匀了气,就开始咒骂安顺子。骂着骂着,小胡子突然收声了,他看到旁边挖地基的土堆上滚下了一个物件。他抓起物件擦掉泥巴,发现是一个钧瓷的笔洗。小胡子急忙掏出放大镜,对着笔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另外两个日本人凑过身来,问是真是假?小胡子头也不抬,说绝对的真货!这两个日本人一听是真货,急忙爬上土堆,发现五六个农民蹲在地基坑里,围着一堆瓶瓶罐罐,大多数还埋在土里,只露出个边边角角。西装日本人迫不及待地问农民:“你们出个价,我们全要了。”

其中一个农民说不行,给东家干活挖地基,挖出来的东西应该归东家。西装日本人掏出两封没开封的银元,扔给那个农民。西装日本人说:“东家把东西拿走了,你们一个子儿也捞不着。”

几个农民嘀嘀咕咕商议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俺们不懂行情哩,一会儿东家还要带人过来施工,等他给你们出个价吧。”

农民们说完,开始挖地基坑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挖出来九件。小胡子说,你们把东西递上来给我看看。农民说不行,这是东家的东西,得让他来看。西装日本人又掏出两封银元丢了下去。农民还是摇头。三个日本人凑在一起,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数了数四百多块。西装日本人掂着手里的银元,对农民说:“加上那两百块钱,总共是六百五十块钱,全都给你们,我们把东西拿走,如果你们还不同意,我们就把宪兵叫来,你们一块钱也别想捞到。”

几个农民又凑在一起嘀咕,其中一个领头的说:“拿了钱,俺们就得走人,要不一会儿东家来了,俺们拿着钱也走不了。”

西装日本人说:“走吧走吧,拿着钱滚蛋。”

几个人爬上坑来,领头的农民是个麻子脸,他接过银元掂量了一下,一把夺过小胡子手中的笔洗,说:“六百五十块钱买这么一大堆宝贝,这个小玩意儿,俺就留着做个念想吧。”

说完,几个农民急匆匆散去,转头的工夫就没人影了。

躲在远处的罗良驹笑着对安顺子和半大小子说:“宋小六真是个抠门的种,钓上来鱼,还得从鱼嘴里把鱼饵抠出来。”

安顺子说:“宋小六还没生下来就骗他娘,在娘胎里待了十二个月。”

罗宝驹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愣神,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罗良驹给瓷胚挂釉,脑子里想的却是后母戊鼎。苟耀才穿着便衣闪进院子,罗宝驹问他脸上的伤哪里来的?苟耀才说前几天喝醉了酒摔的,他问罗宝驹着急找他什么事儿?罗宝驹说他明知故问,让他赶紧落实日本人把铜鼎藏在哪里。苟耀才嬉笑着说,问问樱子不就知道了。罗宝驹说樱子跟他哥哥来安阳的目的就是找这只铜鼎,她怎会跟我说实话?苟耀才说日本人防备心很强,铜鼎现在是宪兵司令部最高机密,外围人不可能得到确切消息。罗宝驹说,你尽管去打探,消息真假我自会辨识。苟耀才称是,说最近手头上比较紧。罗宝驹把早已备好的两封光洋递给他,说省着点花。苟耀才点头称谢,揣上钱走了。

苟耀才离开不久,敲门声又响起,老梁头从门房里钻出来,绕过影壁墙前去开门。影壁墙后传来樱子“嗒嗒”的高跟皮鞋声,罗宝驹起身迎她,她却被罗良驹手里的活计吸引,凑到瓷胎前东问西问,罗良驹一一作答。罗良驹对樱子没有偏见,他觉得这个女人做自己嫂子挺合适,至于她是不是日本人没所谓。罗宝驹一直拎不清自己和樱子的关系,他曾问过弟弟:樱子咋样?罗良驹说,日了人家就娶回来吧,咱家里该有个女人了。罗宝驹还是拎不清,说日了就娶,咱哥俩得把展春园的窑姐们都娶回家。罗良驹说,女人多了太吵,俺就娶小桃红一个就中。罗宝驹笑骂道,你个信球真要娶个妓女回来?罗良驹说,俺就跟小桃红得劲儿。

罗宝驹连拉带拽把樱子弄进屋,罗良驹冲着老梁头使个眼色,笑着说:“还没开春,我哥就撩骚哩。”

樱子甩开罗宝驹的手,说,你不怕弟弟笑话?罗宝驹说,我有正经事儿问你哩,见到铜鼎没有?樱子说见到了,在地下室陪着哥哥待了一天一宿快闷死了,所以才跑出来透透风。罗宝驹问,哪个地下室?樱子似乎发现自己走漏了口风,急忙岔开话题,说你对铜鼎还是死心吧,龟田次郎把这个铜鼎看得比命都重,一旦拿到手,任谁也别想夺走。罗宝驹看樱子嘴巴封得紧,就改口问道,你们兄妹俩把铜鼎上的事儿琢磨透了吗?樱子说还没有,龟田次郎已经申请日本陆军总部,可能要把铜鼎先运回日本,再慢慢研究。罗宝驹说,天下的贼都一个球样,得手后溜之大吉。樱子脸色涨红,辩白说,我和哥哥在进行史学研究,不是贼!两个人想着各自心事,一时间沉默下来。最终还是樱子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不甘心把铜鼎交给日本人,我今天来特意告诉你,千万不要想着把铜鼎抢回来。”

“什么意思?”

“龟田君担心中国人硬抢,他让日本的爆破专家,在地下室通道里装满了炸药,如果发生意外,一颗子弹就能引发爆炸,地下室通道立刻会被封死。”

老梁头在院子里高声问道:“大少爷,樱子姑娘晌午留下吃饭吗?我也好出去买点像样的菜。”

罗宝驹还未来得及答话,樱子抢先回道:“梁叔,我不在这里吃,我还要给哥哥送饭去。”

樱子说完,不理睬罗宝驹,站起身来推门走出去。罗宝驹这才回过神来,随后跟出去送樱子。樱子走到院门口,突然“哎呀”一声,左腿一软摔在地上,罗宝驹急忙上前把她搀扶起来,发现樱子高跟鞋的鞋跟踩进一个土窟窿里。老梁头闻声,也从门房里钻出来,说:“是地老鼠,俺昨天就看见这个洞了,还想晚上在洞口放个老鼠夹子,没想到让姑娘吃了这个亏,都怪俺……。”

罗宝驹突然眼神一亮,把樱子的一只胳膊交给老梁头,说:“梁叔,你帮俺送送樱子。”

罗宝驹说完,转头就回屋了。樱子怒气未消,对着罗宝驹嚷嚷:“你什么时候陪我去天宁寺烧香?”

罗宝驹在屋里喊道:“二月初一去!”

樱子前脚离开,罗宝驹穿上外套,后脚也跟着出了门。老梁头问他晌午回不回来吃饭,罗宝驹头也不回,甩下一句:不回来吃了,你给二爷炖只鸡补补。罗宝驹出了门,叫上一辆黄包车,直奔马家胡同。他在胡同口辨认了一会儿,敲开一户人家,问是不是安阳商会葛会长家?开门的像是个女佣人,问罗宝驹找葛会长什么事儿?罗宝驹让她通告一声,就说罗宝驹前来拜见。女佣人进去不大一会儿,便出来引着罗宝驹进屋。

葛会长六十多岁,面色红润,体态微胖,留着三绺山羊胡子,一副有钱有势有教养的派头。原来,葛会长与罗宝驹他爹罗万通是朋友,葛会长家里古董甚多,经常找罗万通修补器物,两家人慢慢熟络起来。罗万通刚去世那几年,葛会长也会找罗良驹修补器物,世交关系继续维持着。后来,随着罗宝驹在安阳城的名声越来越大,尤其听说他经常半夜进盗墓贼家里,把盗墓贼挖来的货抢劫一空,葛会长就慢慢与罗家疏远了。原因是葛会长收藏的古董能顶半条通宝街,这些物件祖传下来的少,盗墓上来的多。如果按照罗宝驹的行事惯例,盗墓上来的物件都得归他,葛会长岂能不忌惮。近几年,安阳收藏界流行一个说法,说安阳有两条通宝街,一条是现有的通宝街,这条街上有一半是假货赝品。另一条通宝街,是葛会长和罗宝驹,两个人家里的物件加起来能顶一条通宝街,且件件都是真货精品。

进屋后,罗宝驹葛叔长葛叔短寒暄了几句。葛会长亲热地招呼罗宝驹落座,让佣人看茶。对于罗宝驹突然登门,葛会长心里有些诧异,因为两家已多年不走动,他心里七上八下打着小鼓。罗宝驹收起寒暄,脸色一正,说想问葛叔借样东西。葛会长心里暗想,果不其然,怕鬼鬼就到了。但葛会长还堆着一脸热络,说:“贤侄不必客气,看好葛叔家哪样物件,尽管拿走就是。就算是看好这座寒舍,葛叔也二话不说,明天俺就扛个铺盖卷走人。”

罗宝驹闻听此言,急忙起身肃立,说:“葛叔误会了,侄儿一肚子下水就算是狼心狗肺,也不敢到葛叔家里来耍信球,俺来其实就想借葛叔家里一张图看看,看一眼就立马走人。”

“一张图?”

“一张图。”

“什么图?”

罗宝驹重又坐下来,把声音放缓,说:“葛叔,日本人把安阳商会霸占后,你不是把商会里的家什都搬回家来了吗,那里面是不是有一张商会布局制图?”

葛会长说:“有,有,早些年破损了,是你爹帮着修补装裱的,也没问俺收工钱,说是一张纸片子不值钱。”

“收没收工钱,俺就忘了,侄儿只记得修补完了,俺爹打发俺给葛叔送到府上的,半道上俺还打开瞅了一眼,要不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张图。”

葛会长将信将疑:“侄儿要看这张布局制图?”

罗宝驹点了点头,神情颇为谦恭。葛会长的心放下了大半儿,因为他早已耳闻文官村出土了一件旷世神器,而且知道把舵人是罗宝驹,还知道罗宝驹亲自驾着马车,把这件国宝巨鼎送到了日本宪兵司令部。作为安阳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愿意为葛会长提供这类信息的人,遍布整个安阳地界。罗宝驹突然登门造访,要借安阳商会的布局制图看,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这是要对日本宪兵司令部下手啊。葛会长沉吟片刻,端起茶杯来,让罗宝驹不要着急,说他理解喜欢收藏的人,看到一个心仪物件,恨不得立刻占为己有的心情。罗宝驹说,葛叔意会错了,那件神器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吃得下,且不说文官村里的一帮股东们,现在除了日本人之外,国民政府、八路军,还有林虑山的土匪们,都想伸把手揩点油。葛会长说,既然都想进来分一杯羹,那贤侄准备跟谁合伙呢?罗宝驹说,包括葛叔在内,只要是出过力的,人人有份。葛会长笑道,葛叔年事已高,物欲寡淡,就不分贤侄这杯羹了。葛会长放下茶杯又说,如今大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那么大的物件,就算贤侄有本事把它从宪兵司令部弄出来,又能安置它去何处藏匿呢?葛会长接着说,如果谋划不周,只恐怕是误送了性命,也会牵连众位股东哩。罗宝驹笑了,说葛叔不要绕这么大的弯子,铜鼎的事儿既然由俺把舵,出了事儿当然由俺一人兜着,罗宝驹在通宝街上混了十二年,都知道俺不是溜肩膀,不管是大事小事,还是砍头掉脑袋的事,全由俺一个人扛着,绝不牵连一个外姓旁人。葛会长干笑了两声,显得有些尴尬,说既然贤侄敢作敢为,俺葛某也不是怕事之人。说罢,葛会长上前一步,捉住罗宝驹的手,说贤侄随我来。叔侄二人牵着手,出门穿过夹道回廊,进了后院。走到一间黑洞洞的厢房前,葛会长“哗啦啦”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试了三把钥匙才打开门锁。拉开灯绳,罗宝驹看到屋子四周摆满了敞口大立橱,看样子都是安阳商会里的家什。葛会长一个橱子接一个橱子看着编号,随后打开其中一个立橱的上半拉门,在里面翻找。接着又打开下半拉橱门,从中抱出来一大摞纸卷,摊在一张榆木条案上,一卷卷打开来看。

“就是这张了。”葛会长把一张裱糊过的图纸平铺在条案上。

罗宝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确是他爹曾经修补过的那张安阳商会布局制图,他问葛会长:“葛叔,商会里面有几个地下室?”

葛会长指着图上一座三层小楼,说就一个地下室,在这座楼下面,折深很大,有这间屋子三倍大小。罗宝驹说:“葛叔,侄儿到家里来看图的事儿,千万不能对第三个人提及,侄儿在此谢过,俺这就告辞哩!”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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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