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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十六

十六

苟耀才得空就钻进邱连坤办公室,把勾栏瓦肆里听来的风流韵事,讲给邱局长听。这些淫贱变态的闲篇儿,大都是秦宝宝前天晚上讲给他听的。为了拿到更多闲篇儿,苟耀才几乎得天天留宿展春园,脑袋装满了,身体却淘空了。苟耀才不惜血本糟身体,只为博邱连坤一乐,把柄被局长捏在手里,哪一天都可能被废掉。若是储备下足够多的新鲜闲篇儿,就算孙发贵再进谗言,局长也得起爱才惜才之心。自此之后,苟耀才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除了跟邱连坤单独在一起扯闲篇儿之外,他基本不怎么说话。苟耀才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话,是顾不上说话。顾不上说话的时候,是他在脑子里加工润色从秦宝宝处听来的故事,以便随时讲给局长听。同是扯一个闲篇儿,从秦宝宝和苟耀才嘴里讲出来,就变得大不一样,秦宝宝把三分扯成一分,苟耀才在脑子里润色过后,能把一分讲成十分。例如秦宝宝跟他讲,某人老婆冬天在院子撒尿,把毛冻在地上,男人哈气给她解冻,又把胡子冻住了,双双动弹不得。这个闲篇儿就算扯完了。等到苟耀才给邱连坤讲的时候,就变成了县太爷行房事有怪癖,喜欢把小手解到夫人那里面。每次房事行毕,夫人都得替县太爷撒尿去。某日天寒地冻,夫人行完房事到院子里撒尿,解两个人的尿量,时间稍长,便把毛冻住在地上。夫人无奈,高呼老爷救急。县太爷见状也无良策,只好趴下身来哈气解冻。时间稍久,县太爷的胡子也被冻住在地上。两个人均无法起身,县太爷只好喊衙役,衙役见此情景,拔出腰刀就要砍地上的冰碴子。县太爷急忙喊住手,说看清楚再下手,竖着的口子下面是毛,横着的口子下面是胡子,损了夫人的毛没人看见,毁了老爷的胡子,老爷俺就没法升堂断案哩。

邱连坤听后开心大乐,说孙发贵以前也给他讲过这个闲篇儿,远不如苟耀才扯得好听。苟耀才说,肯定是孙发贵吃了闲篇儿回扣,自己留了六成,只把四成讲给局长听。埋汰着孙发贵,苟耀才脑子里又拎出一个闲篇儿,也是经过细加工润色过的,刚要张嘴就被邱连坤打断了。邱连坤问苟耀才,罗宝驹藏宝的地方找到了没有?苟耀才说,我带人去他家买过两次古董,他只用放个屁大小的工夫就把物件取来,所以,藏宝的地儿肯定没离开罗家老宅子。邱连坤脸色一沉:“你能不能把扯闲篇儿的精力用在罗宝驹身上?”

苟耀才说:“罗宝驹绝非等闲之辈,邱局长您想想,在通宝街上混的人,个个都是个人精,可这帮人精对罗宝驹全都俯首帖耳,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哩。邱局长您再想想,安顺子和宋小六已经是顶级人渣了,可他们俩提起罗宝驹来,那叫一个崇敬,不叫大哥不开口说话。邱局长您再想想……。”

邱连坤一摆手:“俺不用再想了!日本人拿到了铜鼎,就能消停一阵子,趁着这个空当儿,咱们得快下手,把罗宝驹的贼窝子给端了。”

“说到铜鼎,罗宝驹今天还找俺了,让俺调查日本人把铜鼎放在什么地方。”

邱连坤问:“那你查到了没有?”

“这个我哪里敢去调查。不过,我有一个计谋,可以借龟田之手,除掉罗宝驹。”

“除掉罗宝驹?”

“除掉罗宝驹,罗家老宅子就变成邱局长的了,老宅子里的物件不也就改姓邱了吗。”

邱连坤问:“你有什么计谋,说来俺听听。”

苟耀才说:“俺给罗宝驹透露个假消息,就说铜鼎藏在龟田在元宝胡同的住所,他若是动手,肯定会通知俺,到时候,邱局长再给龟田太君卖个人情,就说通过眼线得到的消息,说是罗宝驹为了报夺鼎之仇,想除掉龟田,如此一来,罗宝驹就钻进了日本人的口袋,谁都救不了他了。”

邱连坤说:“罗宝驹跟井道樱子相好,他从樱子嘴里就能知道铜鼎放在哪里,还会相信你说的话?”

苟耀才说:“说到这一层,又是一个闲篇儿,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炸死了罗宝驹的爹娘和媳妇儿,打那儿开始,他就恨上日本人,跟樱子相好也没安好心,别人相好,日的是亲是爱,罗宝驹跟樱子相好,日的是恨是仇,所以,他压根就不相信那个日本娘们。”

“那樱子呢?”

苟耀才说:“樱子对罗宝驹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看来,日本缺男人啊,局长您想想,日本天皇把男人都派到中国来打仗了,国内的女人们好几个才能摊一个男人,樱子呢,从性格上就能看出来,不是那种能抢能占的女人,所以,只好来中国寻个男人哩……。”

邱连坤:“别扯闲篇儿,说正经事!”

苟耀才:“呃……可是,这日本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井道兄妹俩来中国不就是为找这个铜鼎,她怎么会轻易把铜鼎的事儿告诉罗宝驹呢。”

自打得到后母戊鼎以来,井道山又在宪兵司令部地下室开始了黑白颠倒的日子,除了睡觉和吃饭上来之外,他几乎日夜守在铜鼎旁,寸步不离,衣食保障全靠妹妹井道樱子送进送出。井道山已经见识过安阳人的造假水平,他不再相信那些通体的斑驳绿锈,也不相信金属质地的化验报告,他只相信自己手中那只鼎耳。好在鼎耳断裂的茬口,与铜鼎的茬口严丝合缝,虽历经岁月侵蚀,但是物件出自同体的契合感,那是任何造假高手都拿捏不到的。井道山每天深夜从地下室上来,都会随身抱着那只断裂的鼎耳,睡觉时,就把鼎耳放置在床头。第二天,他再抱着鼎耳进入地下室,先与铜鼎母体核对一遍茬口,然后再继续他的工作。那只断裂的鼎耳,对井道山来说,活像一把钥匙,是一把每天开启工作状态的钥匙。龟田次郎有些看不过去了,他问井道山,要不要在地下室放置一个保险柜,专门用来存放鼎耳。井道山婉言谢绝了,说他记不住保险柜的密码。七天过后,龟田次郎又问井道山,地图的秘密找到了没有?井道山说,铜鼎很可能蕴藏了更丰富的秘密,我要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研究,如果越过其他信息,单纯寻找地图的秘密,相当于野蛮挖掘,这不是我的研究习惯。面对这位迂腐的大学同学,龟田次郎恼不得也急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由井道山“一层一层”抽丝剥茧。

龟田次郎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与井道山同修一个专业,都是文学部。大学第二年的暑假行将结束,准备回学校读书的龟田次郎正在卧室里收拾行李,突然间,楼下的黄狗狂吠不止,紧接着房屋剧烈抖动起来。反应迅速的龟田次郎,马上用肩膀撞开隔壁房门,背起瘫痪在床的奶奶,一手拉扯着尚在酣睡的弟弟,呼喊着家人逃命。把奶奶放置门外空地上,他又返身进屋,把已经吓呆了的母亲拖出房屋。最后,凭着龟田次郎的勇猛果敢,一家七口人在关东大地震中全部脱险,这在当年东京受灾最严重的墨田区,是不可想象的。看到全家人安然无恙,龟田次郎长舒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房舍一间间坍塌下来。忽然,一声微弱的狗吠声传入龟田次郎的耳朵,他想起自家的黄狗还被困在笼子里面,他再次钻进摇摇欲坠的房屋,并找到了已经被砸扁的狗笼子,黄狗已经受伤。就在龟田次郎抱着黄狗往外跑的当口,房屋垮塌了,倒塌下来的门缝挤住他左手的小手指,他几乎能感觉到手指骨的碎裂声。大地在不停颤抖,整个房屋全部坍塌下来,龟田次郎放下黄狗,腾出右手来摸到一把锉刀,他对着门缝“咬住”小手指的根部,猛然一用力,把自己的小手指齐根切断。忍住剧痛的龟田次郎,再次抱起黄狗,逃了出去。龟田次郎的父亲,一边替他包扎手上的伤口,一边数落儿子:“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不能样样求完美……”

龟田次郎自幼秉性刚猛,用他们的导师大冢博文的话讲,龟田君天生就是一个日本军人,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武士道精神。龟田次郎没有辱没恩师的此番评价,大学一毕业便投身陆军,成为一名效忠天皇的军人。随后,他便被派遣到了中国战场,因为作战勇猛,龟田次郎的军衔接连被提升。但是连年征战,任谁都会产生厌战情绪,也包括“战神”龟田次郎。本来,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他被上级特批回东京疗养。可就在动身前夕,突然接到陆军总部的秘密指令,让他留在安阳接待大学同学井道山,并与之配合完成秘密考察发掘工作。对于井道兄妹的到来,龟田次郎颇感诧异,因为井道山是东京帝国大学著名的反战派,尤其是对华作战。所以,龟田次郎压根就没想到,井道山兄妹能在战争期间,进入中国。随着陆军总部一道道密令,龟田次郎才渐渐明晰,原来井道山的科考发现,等于为大日本帝国入不敷出的财政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而迂腐的井道山本人,却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日本政府是单纯地支持他的学术研究。龟田次郎苦笑着摇摇头,他端详着自己缺失一根小手指的左手,心里想:做人不能偏执,沉湎于某一个领域的人,领域外其他触觉就会迅速蜕化,变得像个单纯的孩童,就像井道山。

对于井道山,龟田次郎觉得,无法像一个军人那样去要求他,因为他跟自己是两类人,甚至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是殊途同归,两个人都想在自己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因为所有人都需要认同感,进而更高的要求是成就感。井道山在甲骨文和中国史学研究方面,其素质绝不亚于中国本土学者,就像马拉松比赛中的第一集团,谁捯上气来,谁就领跑一段路程。如果没有机缘巧合,谁都难以从第一集团中脱颖而出,一枝独秀。后母戊鼎的鼎耳脱落,先于母体出土,而且竟然流传到了日本,最后鬼使神差落入井道山手中,这就是机缘巧合。如果井道山的猜想没有偏差,最终在中国河南安阳找到这座晚商时期的帝王宝藏,那么,井道山的成就足可傲视中国同行们。

在军界领域,龟田次郎的目标就是做一个完美的军人。战,能勇猛杀敌;谋,能运筹帷幄。长年的异国征战,使他患上了顽固的风湿性关节炎,每每发作之际,便疼得他钻心刻骨,日无宁日,夜无宁夜。上级知道他的状况,所以才会在急需用人之际,特批他回国治疗。龟田次郎的确有些厌战了,因为他已经享受到作为军人的所有荣誉,此刻,荣归东京应该是他军人生涯最好的谢幕。但是,井道山的到来,在龟田次郎心中重新燃起了荣誉之火。找到中国晚商的帝王宝藏,就能够缓解日本的财政危机,建立一个全新的亚洲共荣圈,便指日可待。然后,再为天皇献上一具极富象征意义的后母戊大方鼎,自己的军人生涯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除了成就感之外,龟田次郎也包藏一点私心,那就是井道樱子,一个标致的日本美女。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龟田次郎曾经见过樱子,但那个时候的樱子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十几年忽悠而过,等到在安阳机场再次见到樱子的时候,龟田次郎立刻被她吸引了。井道樱子身上的魅力有很多重,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绝对不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美人。樱子身上的美,是纯真的自然流露,也有一种至情至性的善良,当然,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祥和,让男人会不自觉地愿意与之亲近。自打来到安阳之后,龟田次郎就安排了便衣特务,暗中秘密跟踪井道兄妹。起先是为了保护井道兄妹,现在,则添加了监视井道樱子的意味儿,因为她与罗宝驹走得太近了。最早,龟田次郎没有把罗宝驹放在眼里,只当是善良的樱子在感恩报恩。再说了,一个混街的支那人,只要龟田次郎愿意,他随时都可以一脚将其踩死。但是,龟田次郎最近听特务汇报,说樱子频繁探访罗宝驹,而且还一起去天宁寺烧香拜佛,这让心高气傲的战神多少生出了醋意。尤其在铜鼎出土后,罗宝驹作为把舵人跳出来,公然与日本皇军作对,还敢烧制假铜鼎哄骗自己。龟田次郎本来想趁此机会灭掉罗宝驹,但是顾虑公报私仇会失了樱子的芳心,罗宝驹毕竟是樱子的救命恩人,所以,只好把一腔怨怒暂时埋在心里。

井道樱子替哥哥井道山感到高兴,那只早先流传到日本的破烂铜块儿,果然是一只巨鼎的鼎耳。而且,哥哥按图索骥,真的寻找到了鼎耳的母体。这一切,如果不是遇到哥哥井道山这样的天才,后母戊鼎将永远是一个谜。其间,自己因为心疼哥哥,几次劝解恰好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最终帮着哥哥破译出铜鼎蕴藏的玄机,真是天意啊!想到这些,樱子总有几分得意,这毕竟是她大学选择的专业。而且,她的毕业论文也将以此鼎为源头展开,名字已经拟定好了,叫《中国青铜巨鼎与祭祀等级考》。最让樱子高兴的是遇见了罗宝驹,虽说这个人邪邪的,也没有正经体面的工作,而且还是一个支那人,可自己就是没来由地喜欢他。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总不能没来由吧?好多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樱子就会给罗宝驹身上罩上无数光环,然后由她来选择究竟是哪一道光环吸引了她。挑来选去,樱子发现罗宝驹身上,没有自己从文学作品中认知的那些光环。最后,樱子用“独特”说服了自己。既然无典籍可供查考,那不就是独特吗?也有让樱子遗憾之处,情窦初开之时,她读了一位叫川端康成的人写的一本书,书名叫《伊豆的舞女》,“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与书中的主人公“我”一样,井道樱子不喜欢成年男子粗俗不堪的情欲,而是期待一份像樱花般淡雅脱俗的爱情,缥缈恬淡、婉转缠绵,哪怕凄美一点。而不是像她遇见罗宝驹那样,第一次去他家里探望,就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他……

樱子不放心宪兵司令部炊事兵做的饭菜,只有她了解井道山的口味喜好,所以,哥哥的一日三餐都由她送去宪兵司令部的地下室。连续几天,樱子发现胡同口多了一位摆摊算命的瞎子,一天到晚都看不见他招揽到生意,但还是坚持天天摆摊。刚过了春节,天气还冷得人揣手缩脖。算命的瞎子整天不吃不喝,端坐在条凳子上,看上去还算平稳,但两条腿冻得直打哆嗦。这天傍晚时分,樱子给井道山煮的是红枣山药粥,特意用瓦罐多装了一份,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正好赶上瞎子准备收摊。樱子把瓦罐递给了瞎子,让他趁热喝粥。瞎子也不言谢,接过瓦罐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擦了一把嘴,对樱子说,俺唐某人从不受人恩惠,为了报答这一餐热粥,俺就白送你一卦吧。樱子说自己不信这个,然后提起瓦罐就要走。瞎子竟然一把拉住樱子的手,另一只手则半伸进自己嘴里,说樱子若是非要让他受了这番恩惠,他就抠嗓子眼,把喝下的粥吐出来。樱子皱着眉头坐了下来。瞎子握着樱子的手,说仅凭摸手骨,便知樱子是异域人士。樱子觉得惊奇,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她问瞎子还能摸出什么来?瞎子摸索了一会儿,说樱子命硬克亲,因此父母早亡。闻听此言,樱子忽觉悲从中来,原来父母早亡都是因为自己克亲……瞎子劝慰樱子,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樱子含泪慨叹,双亲已故多年,还妄谈什么亡羊补牢。瞎子摇头说,双亲虽故,兄长犹在。樱子吃了一惊,问道,我家兄长又如何?瞎子说,请姑娘报上生辰八字。一瓦罐热粥下了肚子,瞎子元气大增,扳着手指掐算开来,他对樱子说,令兄五行冲金,最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长此以往,只怕也有性命之虞。樱子暗想,哥哥自从得到铜鼎之后,日夜与鼎相伴,铜鼎为金属,的确是深陷其中。樱子急得再次抽泣起来,这一回,是她抓住瞎子的手,问道:“先生可有破解良方?”

瞎子问樱子,我听到你每日里进进出出数次,做何营生?樱子说,为我家兄长备下一日三餐,送去宪兵司令部。瞎子问,从此处去宪兵司令部,来回走的可是直线?樱子称是。瞎子摇摇头,说给你一个破解之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包你家兄长度过此劫。樱子点头,神态煞是虔诚。瞎子说既然令兄五行冲金,索性以金夺金,方可化解。樱子问何为以金夺金?瞎子说,自今日起,你去宪兵司令部为令兄送饭食,去时走元宝胡同,回来的时候走原路,如此便没有了回头路,行走七天即可保令兄无虞。樱子很是不解,问为何非要舍近求远走元宝胡同?元宝胡同的确可以直接进出宪兵司令部,但是必须通过龟田次郎的家。龟田次郎居住在元宝胡同,是一处晚清时期建造的三进宅院,原是当地一位富商所建。日本人占领安阳之前,富商的后裔留下一名远亲看护宅院,自己则携家带口,跟着国民政府躲避到了重庆。日本人盘踞安阳城北门之后,龟田次郎物色到这处院落,与宪兵司令部仅有一墙之隔,他便在此安歇,并在后院开了一个小门,进出宪兵司令部更为方便。井道兄妹来到安阳之后,到龟田次郎的住处做客或鉴赏文物,也曾多次通过后院小门进出宪兵司令部。

听到樱子有疑问,瞎子说,元宝为金,故让你走元宝胡同,从此处进出元宝胡同,来回路线恰巧又是一元宝图形,此二金为阳金。听到樱子频频点头,瞎子继续说,令兄为金所困,困住他的则是阴金,如此以来,两味阳金克一味阴金,当是胜算在握,这便是以金夺金的破解之方。

吴庆德躺在炕上,瞅着房梁想心事。本以为铜鼎出手,自己再也不用种地干木匠活了,置办上五十亩地,自己也做东家。这么一大笔钱,别说娶媳妇,就算再纳个妾,也足足够花了。爹死娘改嫁后,整个院落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家里冷清得从头顶凉到脚后跟。媳妇早就物色好了,就是向水屯李东家的闺女秀娥,人白腚大个子还高挑,谁看了都说秀娥是个生娃旺夫相……如今,铜鼎没了,再想起五十亩地,再想起秀娥的大白腚,心如刀绞。我日你娘的小日本!吴庆德狠狠地竟然骂出声来。他的骂声刚落,便听得院子里“咕咚、咕咚”两声闷响,吴庆德急忙爬起身来,下地找鞋。待他把鞋穿上,罗宝驹和宋小六已经推门进屋了。

“罗爷,这么快就有眉目了?”吴庆德问罗宝驹。

罗宝驹问:“你怎知道有眉目了?”

吴庆德:“进屋不敲门,生怕有人知道你来,为啥怕人知道你来,肯定是有眉目了。”

“你真是个人精,干木匠算是屈才了,”罗宝驹往炕上盘腿一坐,“你快去把吴宝才找来,我有事跟你二位商量。”

不大会儿工夫,吴庆德和吴宝才一前一后进了屋。罗宝驹说想到办法了,能把铜炉弄出来,不过需要二位帮忙。吴宝才说,日本宪兵司令部好比阎王殿,就算罗爷有天大的能耐,俺也没有那天大的胆儿。吴庆德也说,俺们就是一个看天吃饭的农民,不比罗爷闯过刀山、下过火海,见过大世面,只怕到时候帮不上忙,反而误了大事。罗宝驹笑道,你两位若是看天吃饭的主儿,天下就都是良民了。罗宝驹接着说,俺想的法子是智取,又不是强攻,只要干得巧妙,管保是神不知、鬼不觉,咱们把铜鼎拿回家了,日本鬼子还在睡大觉哩。吴庆德和吴宝才一脸惊诧,对这番话将信将疑。罗宝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他自己画的宪兵司令部草图,具体位置一一讲给吴庆德和吴宝才听。罗宝驹说铜鼎存放三层楼的地下室,距离河边的榆树林子大概有一百二十步,中间有一道城墙。罗宝驹问吴宝才,若是从城外的榆树林子打地洞,需要多久才能挖通?吴宝才说,俺只打过死人的洞,没有挖过活人的洞。罗宝驹说,你打死人的洞,是偷别人的东西;打活人的洞,是取回自己的物件,不一样。吴宝才说如果没有沙子没有石头,都是大黄土,平着打洞,十天就能打通。罗宝驹说不行,五天能不能打通?吴宝才说,白天不能干活,城墙上的鬼子能看见。罗宝驹说,你再多找两个帮手,白天在洞里挖土,晚上再往外面搬土,这样白天晚上都能干活了,五天肯定打得通。吴庆德竖起大拇指,说:“罗爷,你真是天生当东家的料哇。”

回安阳的路上,罗宝驹和宋小六又去了一趟向水屯,还留在李东家吃了顿晚饭。饭后,宋小六悄声对罗宝驹说,吴庆德眼光不错,秀娥是床好褥子。李守文把罗宋二人送至村口,罗宝驹说,过几天得请你帮个忙。李守文问,这么快就有眉目了?罗宝驹说:“现在还不敢定,到时候我让小六给你送信,你得多带几个人手。”

李守文:“我知道,至少得抬得动铜鼎。”

回到安阳城,已近午夜,路过大院街时,罗宝驹突然来了兴致,他想起林枫曾经留给他的地址:大院街二十三号,祥福隆商号。祥福隆商号临街而立,夹在众多铺面里面,丝毫不起眼。罗宝驹和宋小六钻进旁边胡同,找到祥福隆商号后门。两个人刚刚爬上墙头,便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发现三个黑影撕扯在一起,眨眼工夫便不动了。两个黑影站起身来,另一条黑影躺在地上,显然是被干掉了。罗宝驹给宋小六一个手势,两个人顺着墙头轻轻下到院里,尾随两个黑影往西院一溜厢房那边掩过去。走近厢房,屋里传来说话声。罗宝驹听出来是赵均铎的声音:“武汉派过来的特战队,明早抵达安阳,咱们计划明晚十二点动手,一会儿大家把这间仓库清理出来,让特战队的弟兄们明早一到,先睡觉休息。”

这时,前边一个黑影轻手轻脚推了一下虚掩的屋门,屋门正对着一堆箱包麻袋之类的货物,堆在门口正好做了一处“屏风”。借着屋里的光线,罗宝驹看到两个黑影手里都端着自来得短枪,而且都是“大肚匣子”,能够填装二十发子弹的弹匣。

“屏风”后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是林枫的,他说:“干掉三道岗哨,从地下室抬出铜鼎来,装上卡车,我觉得五分钟之内很难完成,主要是我们不了解地下室里的情况。”

赵均铎:“如果超过五分钟,另外三处日本兵营和警察赶过来救援,我们就难以脱身了。”

林枫:“所以,我觉得这个计划太过鲁莽。”

赵均铎:“可上峰已经明示,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铜鼎。”

听到此处,其中一个黑影对另一个黑影做了一个“撤”的手势。

两个黑影尚未来得及转身,突然觉得腰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罗宝驹说:“别动,牌子跟你们一模一样的,自来得。”

罗宝驹和宋小六下了两个黑影的枪,屋里的人已经察觉,呼啦一声蹿出六个人来,拿枪对准了门口四个人。其中一人发现院子远处躺下的黑影,跑过去试探,说:“小马被干掉了。”

罗宝驹抓着两把自来得短枪举起双手,冲着林枫笑道:“你说要给俺帮忙,俺倒是先给你帮忙了,替你抓到了两个侦缉队的密探。”

林枫示意另外四个同党,把两个侦缉队密探押到另一间厢房审问,他和赵均铎陪着罗宝驹、宋小六进屋。赵均铎用怀疑的口吻问罗宝驹,你怎么来了?罗宝驹说,是你们让俺来的。赵均铎说,你弟弟不是把纸条弄丢了吗?罗宝驹说,他又想起来了。赵均铎问,我们刚才说的话都听到了?罗宝驹说:“都听到了,你们这么个弄法,等于去送死。”

林枫问此话怎讲?罗宝驹便把从井道樱子那里得到的情报如实相告,说地下室的通道里布满炸药,一颗子弹便可引爆,进入地下室的人不被炸死,也会被活埋其中。赵均铎瞪着罗宝驹,问道,一个到中国来找铜鼎的日本娘们,会把铜鼎的事儿告诉你?罗宝驹说,这个日本女人反对中日打仗,还跟俺有了鱼水之欢,所以才会如实相告。赵均铎一声淫笑,说日本娘们有一半做了慰安妇,下身估摸着跟通宝街似的,进出倒也宽敞。赵均铎的淫笑还没来得及收尾,罗宝驹一拳挥了过去,把他打翻在地。赵均铎躺在地上就拔出手枪,对准罗宝驹刚要扣动扳机,被一旁的林枫死死抓住胳膊。罗宝驹伸手掏枪,也被林枫按住了胳膊。林枫低声叱责道,都别闹了!罗宝驹说,我好心劝你们别去犯险触霉头,这个信球却满嘴喷粪。两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把肥胖的赵均铎从地上搀扶起来。林枫问罗宝驹,你可有更好的主意?罗宝驹说有,但是需要诸位帮忙。林枫说,帮忙没有问题,你得先把想法说来听听。罗宝驹说,我担心你手下的人不可靠,说出来走漏风声,就搞不成事了。赵均铎咧开大嘴叉子笑道,你们一帮痞子能成什么事儿。林枫回头对赵均铎看了一眼,赵均铎勉强收声,把脸扭到一边去。林枫回过头来对罗宝驹说,你尽管去干,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不让日本人把铜鼎弄走就成,需要我们配合的地方,罗先生差人送个信儿。

罗家老宅子外面,有三个蹲点监视罗宝驹的便衣,都是警察局侦缉队孙发贵的手下。自打罗宝驹作为铜鼎把舵人浮出水面后,邱局长安排九个便衣三班倒,白天黑夜候在罗家老宅子门口。监视就悄没声监视吧,安阳警察局的便衣偏偏不避讳,生怕罗宝驹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争着抢着给罗家捎信儿。先前捎信进去的几个便衣,都得了一大笔赏钱。几个腿脚慢脑子也慢的便衣,差点抽自己嘴巴子,每次被老梁头唤进去喝酒吃肉时,便衣们都会对着老梁头表忠心,心底下却巴望着罗宝驹下回再犯事,自己也能赶来报信领赏。

时近晌午,三个便衣大呼小叫地蹲在地上下五子棋,其中一个脑子灵光,把另外两个的香烟全部赢去了。不大会儿工夫,老梁头提着篮子从大门口走出来,三个便衣看到老梁头,急忙起身笑迎,忙不迭地喊着梁叔长梁叔短。老梁头不卑不亢地点着头,来到三个便衣跟前,从篮子里拿出六包老刀牌香烟,每人口袋里塞了两包。老梁头拎起篮子,说罗爷心疼各位大冷天在这儿候着,让我去买条羊腿,再弄两坛子老酒,给三位官爷去去寒气。三个便衣冲着罗家老宅抱拳秉手,每人恭谢罗宝驹一句,其神情不亚于口呼“吾皇万岁”。苟耀才正好从胡同口走进来,见此情形,对三个便衣道:“当心我告诉你们队长孙发贵,看他不剥了你们的皮!”三个便衣冲着苟耀才点头哈腰,说苟队长跟罗爷一个路数,体恤我们当差的辛苦,您老刀子嘴豆腐心,才不舍得难为弟兄们哩。

苟耀才不去理会他们,一闪身,进了罗家老宅子,罗宝驹问他铜鼎是不是有下落了?苟耀才说有下落了,铜鼎就藏在元宝胡同,龟田次郎住的大宅子里。罗宝驹看了苟耀才一眼,心里有些迟疑,问他消息确切吗?苟耀才说错不了,是他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龟田次郎的勤务兵,话里赶话套出来的。罗宝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光洋,递给苟耀才。苟耀才揣起光洋,对罗宝驹说,元宝胡同里面有日本宪兵把守,里里外外三道岗哨,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罗宝驹说知道了,让他继续探听消息。苟耀才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要是真想动手,提前告诉一声,我把元宝胡同外围的警察哨撤掉。”

送走苟耀才后,罗宝驹差老梁头把罗良驹、安顺子和宋小六招呼回来,他把苟耀才带来的消息跟三个人如实通告。安顺子说,苟耀才是自己兄弟,他的消息应该更可靠。宋小六也觉得蹊跷,认为樱子和他哥哥,大老远跑来中国就是为了找铜鼎,不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罗宝驹。罗良驹啐了一口唾沫,说他信不过苟耀才,觉得樱子说的是实情。罗宝驹对宋小六说,樱子不是每天给他哥哥送饭吗,你派人盯着樱子,看看她到底把饭送到宪兵司令部,还是元宝胡同。

井道樱子每天三次进出元宝胡同,让龟田次郎觉得有些玩味。樱子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开始真的让龟田次郎着实兴奋了两天,他每天早晨特意早起,并且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等候着与樱子匆匆一晤。三天过后,龟田次郎觉察不对劲,从玲珑胡同到宪兵司令部东门,是一条弓弦直线,她却偏偏绕道元宝胡同走弓背,仅仅是为了与自己见一面?樱子早晨进入后院,明明见过一面,两个人还会寒暄几句,可为何中午和晚上还要来一趟?虽说自己对樱子颇有好感,但此等心事既未对井道山说起,也未向樱子表达,何来的一日三谋其面?对于樱子绕道自己的住处,去给哥哥送饭这一层,龟田次郎百思不得其解。龟田次郎没有对井道兄妹提及婚事,不是不想提,也不是说不出口。他觉得,目前有比婚姻更重要的大事去做,那就是早日破译铜鼎的秘密,为天皇陛下挖掘出一座帝国宝库,并献上一具完整的神器。至于与樱子的婚姻,可以等到荣归日本之后,再向井道兄妹提及,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第四天早晨,龟田次郎依旧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停当之后,正襟危坐于后院天井里品茶。待樱子手提食盒进来,龟田次郎忙起身相迎,接过食盒放于桌子上,问道:“给哥哥送饭,为何不走东门?”

樱子生性坦率,便把瞎子对她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龟田次郎。龟田闻听,顿生警觉,眼神中掠过一丝失落。但他不动声色,帮着樱子提着食盒,一起从后门进入宪兵司令部。进了办公室,龟田次郎唤过来翻译,让他带一队宪兵立刻去玲珑胡同,把摆摊算命的瞎子抓来。少顷,翻译带着宪兵归队,说是没有找到摆摊算命的瞎子。

宋小六抢先日本便衣特务一步,于大院街找到了算命为生的唐瞎子。唐瞎子嘴里念念有词,说天地混沌,妖魔横行,为难瞎子,人神共愤。宋小六说,落到俺手里,你还有活命,落到日本人手里,你就只能帮小鬼们算命了。唐瞎子问,俺与世无争、与人为善,怎会落到日本人手里?宋小六用一条麻袋套住唐瞎子,拎起来夹在腋下,边走边说,你看不到日本便衣特务满大街都在抓算命的瞎子吗?唐瞎子说,俺要是能看见,就不给人算命哩。

在一处柴房里,宋小六把唐瞎子从麻袋里倒出来,罗宝驹走上前来问他,是谁指使他去玲珑胡同摆摊算命的?唐瞎子起初还想蒙混,后来觉得有杀气扑面,有人用刀子抵住自己的咽喉,只好如实招供。说是有人出五十块钱,让他去玲珑胡同摆摊,专门恭候一位操外地口音的妙龄女子,然后把事先编好的一段说辞,说给女子听。罗宝驹问唐瞎子,雇佣他的人是否认识。唐瞎子说不认识,只是觉得不伤人也不害命,而且还能赚上一大笔钱,无非就是让一个女人多走两步路,所以就答应了。罗宝驹觉得唐瞎子没有撒谎,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俺今天也免费送你一卦,半年之内不要上街摆摊算命,如若不听,必有血光之灾。”

唐瞎子咧着嘴,微微一笑,说:“这位爷,您这是砢碜俺,俺明了。”

原来,宋小六派人跟踪井道樱子两天,发现她每天三趟提着食盒进入元宝胡同。罗宝驹闻听后,心中甚是疑惑:樱子真的骗我?罗家老宅子处在玲珑胡同和宪兵司令部的弓弦上,樱子几乎每天晌午都会顺道去看罗宝驹。罗宝驹岂是能在家里闲待着的主儿,因此,樱子到罗家十回,能遇见罗宝驹也就一两回。为了解开心中悬疑,罗宝驹当天特意待在家里,专门候着樱子。晌午时分刚过,樱子便提着空食盒进来。罗宝驹冷着一张长脸,盯着樱子的杏核眼,问她为什么每天去元宝胡同给哥哥送饭?樱子闻听,禁不住欣喜起来,以为罗宝驹吃醋,嫉妒自己每天找借口去见龟田次郎。樱子便笑吟吟道,这是秘密,说不得。罗宝驹正端着罗良驹烧制的康熙粉彩盖杯喝茶,“啪”的一声掷到樱子脚下,摔个粉粹,茶水也溅了樱子一鞋。罗良驹听见瓷碎声,忙不迭跑进来,从地上捡起来盖杯杯底,说杯子是假的,杯底儿可是真材实料的康熙底。临出门,罗良驹倒是没忘了数落哥哥:“吼的声音再大也不壮阳,再说樱子不是窑子里的姐妹,吼啥吼!”

樱子脸色瞬变,两颗清泪紧随着茶水溅落到鞋上,立在原地哽噎起来,抽抽搭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罗宝驹仍是将信将疑,于是,耐着性子把樱子哄骗回家,忙不迭把安顺子和宋小六找来,满大街去寻姓唐的算命瞎子。罗宝驹手下兄弟众多,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安阳人,接地气,熟地形。天还没有擦黑,便在大院街寻到了唐瞎子。宋小六夹着装唐瞎子的麻袋,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日本便衣拿绳子拴着一溜算命的瞎子,往宪兵司令部方向走去。

落实后母戊鼎到底藏身何处,罗宝驹耽搁了两天时间。与其说是落实,倒不如说是赌博,罗宝驹最后押了井道樱子,让吴宝才抓紧时间挖洞。罗宝驹不再猜测了,时间太紧巴,因为一旦天气转暖,自己的算盘就打空了。抛开自家兄弟,选择相信自己一贯仇恨的日本人,罗宝驹掐了自己好几把大腿,才定下盘子。

宋小六每天晚上去城外洹河榆树林子里给吴宝才等人送一趟酒肉、包子、大饼之类吃食,顺便看一下地洞进展。宋小六送饭食同时,还带去一根根长竹竿,顺进地洞里。宋小六问罗宝驹,用竹竿做什么?罗宝驹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吴宝才运气还算不错,打洞位置虽处在洹河边上,却没有遇到流沙,更没有石头。三天已过,地洞已经打通多半。第五天晚上,罗宝驹也来了,顺着铺满竹竿的地洞钻进宪兵司令部地下。地洞尽头,吴宝才正把耳朵贴在洞壁上探听。看到罗宝驹来了,吴宝才说不能再挖了,都能听到上面走路声了。罗宝驹也跟着把耳朵贴上去,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他问吴宝才是不是真的挖到地下室了?吴宝才说,他从十七岁之后,打洞就没有打偏过,在地底下比在上面瞅得还准。罗宝驹说中,让吴宝才和其他挖地洞的四个人不要回家,随时准备动手挖开最后一段地洞。宋小六给吴宝才他们在安阳城里找了落脚处,有吃有喝有睡觉的炕,只准吃喝睡觉,不准出门瞎逛。吴宝才心里明白,罗宝驹说是来回跑辛苦脚力,让他们留在安阳城里得吃得喝睡大觉,其实是怕众人走漏风声。吴宝才倒也能体谅罗宝驹的心思,自打铜鼎出土,消息走得比屁还快,警察和日本宪兵知道也罢,连林虑山的土匪褚大奎都知道。想到这一层,吴宝才也安心了,接下来几天里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一天三饱两倒,过得也算舒服。

一日清晨,吴宝才和另外四个人尚在酣睡。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吴宝才一骨碌爬起来。敲门声是事先约定好的“三长两短”,吴宝才还以为是宋小六,打开门却发现是罗宝驹。罗宝驹对吴宝才说,你随俺出去溜达一趟,咱们商议一下工钱。吴宝才一听,便知道有要紧事,因为罗宝驹出手阔绰,哪里会为几个工钱亲自登门商议。出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两条街,进了老宋记驴肉汤店。寻了个旮旯角落座后,罗宝驹点了两大海碗驴肉汤,特意嘱咐伙计每碗加双份驴肉,又点了十个巴掌大芝麻盐挂炉烧饼,还要了四块臭豆腐。两个人稀里呼噜、连咂嘴带吧唧,吃喝个干净。吴宝才抹了一把油花花的嘴巴,问罗宝驹,大哥找俺有啥要紧事儿?罗宝驹把两个盛驴肉汤的海碗,摞在一起推到桌角,上半身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说,你可知道日本人为什么死皮赖脸非要这个物件吗?罗宝驹用手指蘸着驴肉汤,在桌子上画了一个铜鼎的模样。吴宝才点点头,说他早有耳闻,听说铜鼎的纹饰是一幅藏宝图。罗宝驹问,你相信吗?吴宝才说,俺只信洛阳铲。罗宝驹说这就对了,我们只相信亲眼看到的。罗宝驹从口袋里拿出几封银元又说,地洞挖完了,你立了一大功,这五百块钱算是工钱,你看着分配吧。吴宝才说太多了,费不了这么多工钱。罗宝驹说多一点就当封口费吧。吴宝才不再推辞,把五百块钱揣进怀里。罗宝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宣纸来,递给吴宝才,说这是那个物件另一个耳朵的拓片,你找个背人的旮旯里再看。吴宝才双手接过宣纸,仔细揣进怀里。罗宝驹接着说,你通晓风水,兴许能捉摸出个蹊跷来。

地洞算是打好了,罗宝驹却迟迟不敢下手,因为井道樱子和她哥哥井道山一直在地下室琢磨铜鼎。井道山自打得到铜鼎,兴奋得就像娶了新媳妇,日夜不离不弃。除了大小便,他几乎就没出去过,睡觉也是在楼上临时腾出一间房子里,搭了一张行军床。研究铜鼎就研究吧,井道山却是不分白天黑夜地琢磨,有时实在困了才上楼睡觉,刚睡下就梦到纹饰之间交叉纹理有玄机,便一个骨碌爬起来,又钻进地下室。地下室作为宪兵司令部军火库后,进行了改装,在地下室入口处加了一道水泥门,厚重异常。井道山想进地下室,必须找带钥匙的值日官,值日官还得叫醒三四个宪兵来帮忙,一起打开水泥门。龟田次郎对此还下了命令,不管井道山何时进入地下室,必须由两名宪兵充当助手,帮助他打手电、做笔录,还兼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服务工作。即便如此,井道山也不厌其烦,什么时候想起一点蛛丝马迹,也会一头扎进地下室。他的三餐饮食,每天都由樱子在家做好,再送来宪兵司令部。对于考古研究,井道樱子也有兴趣,但不会像哥哥那般痴迷。她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晚上按时回家睡觉。关于井道山的工作习惯,罗宝驹用不了几句话,就从樱子嘴里套出来。樱子的怪物哥哥不眠不休没时没点的习性,也是罗宝驹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而且,地下室里面只要有井道山在,就有两名日本宪兵不离左右。

龟田次郎对罗宝驹不是没有戒备,若不是碍于井道樱子的面子,或许早就把罗宝驹抓进宪兵队,严刑拷打关起来了。可自从真的铜鼎进了宪兵司令部地下室后,他觉得铜鼎就算锁进了保险柜。几百万中国军队都被日本人打得节节败退,罗宝驹仅仅是安阳城里一个倒卖文物的小混混,借他熊心虎胆也不敢打宪兵司令部的主意。龟田次郎一放松,邱连坤也就放松,邱连坤一放松,孙发贵更放松,孙发贵一放松,每天负责盯梢的侦缉队便衣,就被安顺子等人请去展春园喝花酒了。所以,罗家老宅子的严密监控形同虚设。

二月初一,井道樱子早早来找罗宝驹,一道去天宁寺进香。

头天晚上,樱子就跟龟田次郎交代了,第二天不能给哥哥送饭了,让宪兵司令部的伙房代劳,为井道山准备早中晚三餐。按照唐瞎子的说法,“以金冲金”的七天法事已经做完了,樱子也不用每天绕道元宝胡同了。樱子突然不再来元宝胡同了,龟田次郎颇为失落。所以,樱子托付龟田次郎为哥哥准备明天吃食时,他特意问樱子第二天何事。樱子照实答复,说是让罗宝驹陪同自己去天宁寺烧香拜佛。龟田次郎以长兄父辈的口吻,劝诫樱子不要与罗宝驹走得太近,说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樱子咯咯咯地笑道,说罗宝驹一点都不危险,说话也比日本男人好玩儿,而且还救过自己的命,我很喜欢这个中国人。望着樱子的背影,龟田次郎咬了咬后槽牙,决意要让罗宝驹死无葬身之地。

七天一过,罗宝驹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任谁都看得出来,樱子上杆子巴结罗宝驹。上杆子就上杆子吧,樱子偏偏不会半点含蓄,似乎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罗宝驹似的,不加一星星掩饰。罗宝驹对樱子的巴结,却是一副年三十撞门口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的样子。除了日本鬼子的飞机扔下炸弹,炸死父母和未入洞房的媳妇外,罗宝驹还担心手下的兄弟以及外人骂他,骂他汉奸卖国。因此上,就算他心里渐渐有了樱子,表面上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当他在祥福隆商号听到赵均铎言语侮辱樱子时,立马便拔拳相向,不计后果。罗宝驹对樱子的冷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经此一事,林枫和赵均铎心中雪亮,那个日本女人在这个安阳地痞的心里有了分量。

前往天宁寺的路上,樱子问罗宝驹什么时候娶她?罗宝驹说中国人成亲很麻烦,得先找个媒人,说通两方家长,交换生辰八字,再办订婚事宜,最后才能办婚事。樱子问道,咱们两个人都没有家长,是不是就不用找媒人了?罗宝驹说长兄如父,你书呆子哥哥就是你的家长。樱子说,我哥哥不会赞成咱俩结婚,他一直有意撮合我和龟田君。罗宝驹觍着一脸坏笑,问樱子,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龟田?樱子说自己不喜欢龟田,因为龟田是一个很苛刻的男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求完美。樱子还讲了龟田次郎自断手指的故事,说与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会觉得很累。罗宝驹听到此处,禁不住心中一动,觉得铜鼎的事情,倒是可以利用一下龟田次郎的性格。樱子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发现罗宝驹若有所思想着心事,便举起一双粉锤敲打他的肩膀。罗宝驹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了樱子的双臂,在她的腮帮子上使劲亲了一口,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时逢乱世,临时抱佛脚的人多,天宁寺里,各色香客络绎不绝,大殿前烟霭弥漫,跪倒一片善男信女。罗宝驹嫌人多,让樱子去烧香磕头,自己一人溜溜达达,进了方丈圆一法师的禅房。圆一法师正在禅房习字,背对门口,听见脚步声,方丈顿笔空中,长叹一口气。罗宝驹口诵佛号,问方丈叹气作甚?圆一法师仍未回头,叹道:“昨夜有一乌面佛陀托梦,说今晨第一个入贫僧禅房者,便是无常。”

罗宝驹笑道:“那些盗墓的贼子,倒是背地里管俺叫无常鬼。”

圆一搁下笔,转过身来说:“彼无常非此无常,此五常为生无常,死无常,有道是,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不足为喻。”

罗宝驹说:“法师,你别跟俺绕佛经,绕了也是白绕,俺听不懂。”

“罗施主慧根佛骨兼具,只是缘分未到,若能暂时寄身小寺,参禅三五载,便可破此无常。”

“让俺出家当和尚?法师,像俺这种人,进庙门烧香都生怕污了佛门净地,你还让俺当和尚,就不怕俺把展春园的窑姐带进来?”

圆一法师摇了摇头,说:“佛门广开,普度众生,不拒一草一木、一沙一尘。”

“你们寺院怎么跟政府抓壮丁似的,什么人都要呢?”罗宝驹大剌剌地坐上禅床,接着数落方丈,“俺一吃喝嫖赌的主儿,怎做得了和尚?这一点,你们就不如人家道士,俺前年去三清观,看见一秃子哭着喊着要做道士,人家就是不收,俺琢磨来着,肯定是那帮牛鼻子嫌秃子头上挽不起发髻来,碍了三清观体面。”

圆一法师不再辩解,拾起刚刚写就的一幅隶书,说:“贫僧已经尽力,送一幅字与罗施主,望施主好生参悟。”

罗宝驹忙起身,接过字来,只见上面写着:积聚终销散,崇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罗宝驹把字幅三五下折起来揣进怀里,说这个俺看得懂,都是大实话哩,不用参悟。圆一法师说,此乃《阿含经》经文,其中包含大智慧,还是请罗施主品味再三。罗宝驹称谢,说回去就让弟弟装裱起来,吃扁粉菜的时候就着一起品味。樱子走进禅房,给圆一法师鞠躬施礼,方丈忙诵佛号还礼。罗宝驹借机告辞,圆一法师照旧送出庙门。望着罗宝驹的背影,圆一法师尚不死心,说:“天道无常,世道无常,人道亦无常,罗施主早日回头,方能得以善终。”

罗宝驹回过头,问道:“总说天道无常,方丈看看这大晴天,啥时候变天哩?”

圆一法师举目望天,回道:“三日之后,必降大雪。”

罗宝驹回到家中,让宋小六跑一趟文官村找吴庆德,顺便去一趟向水屯找李守文,再去大院街的祥福隆商号找林枫,最后跑了一趟林虑山找褚大奎,告知四处人马,说三天后,二月初四晚上动手。宋小六问,万一从地洞进了地下室,遇到井道山和宪兵怎么办?罗宝驹说他自有办法。

二月初三,仍是个晴天,罗宝驹心里开始打鼓。宋小六问,那和尚会不会诳咱们?罗宝驹说,诳倒是不会诳,他正想拉俺入伙哩,俺担心的是他算得不准。要不要迟些时候再动手?宋小六问。罗宝驹说来不及了,洹河眼看要开河了。宋小六说,开了河也没事,可以用船。罗宝驹说,龟田次郎正等消息呢,没准哪一天就把铜鼎拉到日本了。两个人正说着,樱子进门了,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罗宝驹问她篮子里装着什么?樱子说是印油,为了哥哥身体着想,她想今天把铜鼎上的图案拓印下来,让哥哥在家里研究铜鼎上的纹饰。罗宝驹岔开话题,说正要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樱子问找她什么事儿?罗宝驹说,明天晚上在家里设了订婚宴,让樱子把她哥哥一并请来,喝喜酒。井道樱子闻听此言,满心欢喜得乱七八糟,差点把手里的的篮子掉地上。送走樱子,罗宝驹跟宋小六说,你把狗尿苔找来。傍晚时分,苟耀才来了。罗宝驹说,明天晚上突袭元宝胡同,把铜鼎夺回来。苟耀才说:“好,我把元宝胡同外围的警察哨全部撤掉,大概几点动手?”

“十点吧。”

苟耀才说:“大哥一定要小心啊!”

二月初四一大早,罗宝驹尚未起床,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吭哧吭哧”扫地声音,他冲着院子喊了一嗓子:“下雪啦?”

老梁头回道:“大雪哩。”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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