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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十七

十七

井道山从镜子里看到胡子拉碴的一张脸,差点都认不出自己了,想来已经半个月没有离开过宪兵司令部了。就算再迷恋铜鼎上的玄机,妹妹订婚仪式还是要参加的。他原本反对樱子嫁给中国人,尤其是像罗宝驹这样一个在安阳城里倒卖文物的小混混。若是回到日本,说起妹妹这段婚姻,大家会怎样看樱子,又会怎样看自己?自己耽误了就耽误了,樱子已经二十二岁了,的确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都怪自己,从未替妹妹考虑过终身大事。初到安阳,他也曾动过心思撮合自己的大学同学龟田次郎和樱子来往,一厢情愿地认为樱子也一定会被龟田次郎吸引,二人会顺理成章地结合。可没料到的是,就在他全身心研究铜鼎的这段日子里,樱子却爱上了罗宝驹,竟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龟田次郎虽说年龄大一些,可家世显赫,人品也优秀,而且在“圣战”中屡立战功。

在这场以国家名义发动的战争中,几乎所有日本人都被洗脑,即便是井道山这样的反战派,时间稍久,也会不自觉地在脑子里冒出“圣战”这个词汇,替代原本认为的“侵略”。

井道山在浴室里,一边刮胡子,一边检讨自己的失责。就算木讷,他也能看出来,龟田次郎对樱子也有些意思,可樱子好像不领这个情,偏偏喜欢罗宝驹那个小混混。自己真的支持樱子的选择,会不会伤了龟田君的心?井道山还在左右思量,要不要答应这门婚事,樱子捧着井道山的和服走进浴室。井道山问她,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婚姻大事?樱子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井道山一声长叹,默默地接过和服,穿戴好之后,他问樱子,罗宝驹都请了什么客人?樱子说,除了我们俩没有其他客人。井道山说订婚宴席,这么冷清怎么行?樱子说,我们在这里也没有朋友,要不要请龟田君一起去?井道山翻动了两下眼球,说算了吧。

兴许是晚冬最后一场雪的缘故,雪片子大得像棉花垛子,且从凌晨到夜晚,足足飘了一天,愣是没歇过晌。安阳的孩童们,撒着花儿在大街上奔跑,南街滚个雪球,北街堆个雪人。还把春节时没舍得放完的鞭炮,一股脑拿出来,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刚刚堆好的雪人炸得七零八落,欢愉的笑声回荡在安阳阴郁的空中。

夜晚,洹河边上的榆树林子,吴庆德牵来一匹健壮的骡子,四只蹄子上包裹着苫布,行走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安顺子把一个用竹竿做的简易雪橇从洞里拽出来,吴庆德接过雪橇的绳子,绑在骡子身上。安顺子看了一眼怀表,示意宋小六和另外几个手下钻进了洞子。地洞尽头,吴宝才他们已经挖到了军火库地下室,吴宝才举起铁锹,轻轻敲了两下,说这就是地下室的水泥地面。安顺子和宋小六从腰里拔出自来得短枪,顶上火,对准上方。吴宝才见他两人准备妥了,这才举起镐开凿。凿了几下之后,侧着耳朵倾听一会儿,确认地下室没有人,众人这才甩开膀子干起来。一刻钟后,水泥地面被凿开了,地下室的灯光泻进地洞,照亮了几张既紧张又兴奋的脸。宋小六探上头去,看见后母戊鼎就在自己面前五六尺远的位置。一干人鱼贯进入军火库,把铜鼎抬进地洞,地洞中事先铺设好竹竿,拖着铜鼎比抬着铜鼎走,轻省了很多。洞口处,吴庆德早已把雪橇备好,众人把铜鼎抬上雪橇后,便作鸟兽散去。吴庆德和宋小六牵着骡子,沿着洹河冰面悄悄往下游走去,铜鼎架在雪橇上,滑动起来没有丝毫阻碍。虽说正在下雪,气温已远不如寒冬腊月天。一匹大骡子再驮上一个一千多斤的铜鼎,冰面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吴庆德和宋小六两个人提心吊胆,一怕被日本人发现,二怕连鼎带人带骡子,一起陷落洹河。两个人一直往下游走出两三里地,确信城墙上的日本哨兵听不到声响,吴庆德和宋小六这才催动骡子奔跑起来。骡子跑起来后,冰面上的“咔嚓”声顿消,于是,懂事的骡子跑得更加欢实。洹河的冰面上留下一道雪橇的痕迹,不过大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且愈下愈急,约莫有个一袋烟的工夫,大雪就把雪橇的痕迹全部覆盖。

一刻钟过后,雪橇已经远离了安阳城。吴庆德和宋小六,赶着骡子拐出河道,上了一条马路。马路上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几匹快马,听见动静后,林枫和赵均铎等人从卡车里钻出来。看到雪橇架子上的铜鼎,两人吃惊不小,林枫问赵均铎:“罗宝驹如何知道今天下雪?”

赵均铎说:“前几天,看到罗宝驹的手下,满安阳城里找算命的瞎子,我估摸着是瞎子帮他算的。”

吴庆德从雪橇上抽出一把大油锤,宋小六用苫布把铜鼎仅剩的一只鼎耳裹了起来,吴庆德举锤就要砸。林枫急忙伸手拦住,问他要干啥?吴庆德说,是罗宝驹嘱咐他敲掉一只鼎耳,他作为股东要保留铜鼎的一部分。就在此刻,安阳城里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林枫和赵均铎一愣。宋小六说没事,是罗大哥的疑兵之计,让林虑山的褚大奎到元宝胡同抢铜鼎。林枫问,为什么去元宝胡同抢铜鼎?宋小六说,邱连坤想借日本人除掉俺们,透露消息说铜鼎藏在元宝胡同龟田家里,大哥将计就计,让褚大奎带几个人前往元宝胡同牵住宪兵,骚扰一下就撒丫子跑人。

到目前为止,整个布局完全由罗宝驹掌控。此刻,他虽然坐在家中喝订婚酒,可整个环节丝丝相扣,无一偏差。此等运筹帷幄的能力,竟然出自一个安阳街头的痞子混混,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畏。林枫和赵均铎对望了一眼,只好任由吴庆德砸鼎。吴庆德足足砸了二十多锤,才把鼎耳敲下来。铜鼎被抬上林枫和赵均铎的卡车后,宋小六从怀中掏出两张鹅黄信笺,递给林枫。林枫接过信笺,只见第一张上面写道:宋小六与吴庆德将铜器运至风来渡,交由林枫。信笺左侧留白,乃是接手人签名处。第二张鹅黄信笺则是:林枫将铜器运至错埠岭老槐树,交由李守文。林枫笑着点头,在第一张信笺上签名,交还给宋小六,把第二张信笺折叠好,装进上衣内侧口袋。宋小六装好收条,对林枫说,事不宜迟,望林先生即刻启程,李守文还在错埠岭候着二位呢。说罢,宋小六与吴庆德一人牵着骡子,一人抱着鼎耳,消失在雪夜里。

目送着二人走远,赵均铎问林枫,我们真的要把这玩意儿运到错埠岭?林枫已经钻进卡车驾驶室,回过头来对赵均铎说,我与罗宝驹已有口头契约,土匪和八路军都守约了,我们作为政府岂能落下话柄。赵均铎说,上峰让我们控制铜鼎,可我们却把到手的铜鼎交出去,这是渎职、失职。赵均铎接着说,罗宝驹比猴子还精,铜鼎一旦交给李守文,我们就失控了。林枫说,罗宝驹既然信任我们,咱们也别辜负他,日本人对这个物件这般上心,光凭咱们几个人,估计是保不住它。林枫不再理会赵均铎,催促司机赶紧开车。赵均铎无奈,只好跟着钻进驾驶室,卡车轰鸣着向西开去。一路上,风未起,雪未停,大雪洋洋洒洒浑不知已是早春时分。

卡车在马路上开了足足一个多钟头,才临近错埠岭。错埠岭是一处十几里的连续上坡,卡车速度减缓下来,祥福隆商号的七八个伙计骑着十几匹快马,这才渐渐追赶上来,人和马的嘴里都“呼呼呼”地冒着白气。在一处陡坡上,卡车轮子陷进一个雪窝子里打滑,就地停在半坡上。林枫和赵均铎下车,指挥着伙计们拴上绳子,用十几匹马才把卡车拉上错埠岭。

错埠岭的最高处长着一棵近千年的老槐树,被当地人奉为树神。大雪之夜,错埠岭之巅,巍巍老槐树端着一身遒劲白装,透出几分不俗和诡异。逢年逢节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红布条,都是周围十里八乡前来祈愿的人挂上去的。至于灵与不灵,祈愿的人不知道,老槐树亦不晓得。

卡车开至老槐树旁,停下来,赵均铎和林枫从卡车驾驶室下来。赵均铎环望四周,说怪不得罗宝驹让咱们跑第二棒,下这么大雪,再好使的骡子也难把这个物件驮上错埠岭,敢情是利用咱们的卡车啊。林枫说,若是李守文手里有卡车,估计罗宝驹早就甩开我们了,这是明摆着的理儿。两个人正说着话,一行人护着一辆两头骡子的马车,由远而近走过来。马车在卡车十丈开外停下,一人跳下马车走过来,朗声喊道:“是祥福隆商号的林枫林老板吗?”

林枫抱拳秉手:“阁下就是李守文吧?”

李守文抱拳回礼:“我对林老板景仰已久,在下不才,正是李守文。”

两个人正在寒暄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远眺安阳城,一股火柱冒了起来。林枫和赵均铎正在诧异,李守文说,罗宝驹为了拖延时间,借机把宪兵司令部的军火库给炸了。李守文又说,你们倘若派特战队硬攻的话,此刻恐怕早已葬身火海。

林枫感叹道:“罗宝驹运筹帷幄,堪比国军一个特战队。”

李守文也点头赞道:“的确是一个帅才。”

验明正身之后,众人相帮,把卡车上缺了双耳的铜鼎搬运到马车上。林枫掏出鹅黄笺,让李守文签字完毕,两拨人马随即道别。李守文驾着马车,带领手下往错埠岭坡下走去。赵均铎问林枫,此等国之重器,我们就这样得而复失了?林枫望着远去的马车,悠悠地叹道,得之非福,失之非祸,今天晚上我们走了大半夜,其实都在日本人第一道关卡内,再往外走就出不去了。林枫接着对手下说,宪兵司令部的军火库炸了,估计日本人非把安阳城折腾个底朝天,咱们暂时避一避风头,各自去第二落脚点吧。说罢,众人各自骑上马,转眼间散了个干净。赵均铎见众人走远,他立在当地犹豫了片刻,拨转马头,朝着李守文驾车离去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安阳城内罗家老宅子里,罗宝驹、罗良驹、井道山和井道樱子四人相坐对酌,虽说是订婚喜宴,宾主却各怀心事,气氛不仅沉闷,更显怪异。老梁头不停地往上端菜、往下撤菜,四个人找不到合适话题,只好一味地夸赞老梁头的厨艺,整个订婚喜宴,只数下人老梁头一个人高兴。樱子本来也高兴,毕竟是自己终身大事,人也是自己挑的,哥哥井道山虽说不赞成这桩婚事,可到底还是来了,也算默认了。酒席间,任凭她如何调节气氛,都不见起色。这场酒喝得别扭,是四个人心知肚明的事儿,因为那只大铜鼎“搁”在他们中间。就算酒席上看不见,四个人心里也都装着铜鼎。四个铜鼎倒是不打架,两个人想着破译,两个人想着偷,都是私下里的事儿,谁都不会说出来。

一阵密集枪声传来,屋里四人停箸侧耳。樱子问哪里打枪?罗宝驹说,安阳城里带枪的只有日本宪兵和警察。井道山说,宪兵不可能跟警察火拼。罗良驹没心没肺,继续胡吃海塞狂喝酒。喝酒本来也没错,订婚喜宴就是要喝酒,可罗良驹喝酒就是喝酒,不敬酒也不劝酒,被哪口菜噎着了,端起酒杯来“咕咚”一大口,把菜送下去后,接着再吃。罗宝驹倒是礼节周到,每每端杯都要敬井道山,井道山象征性举举杯子、沾沾嘴唇就放下。兴许是气氛太过尴尬,罗宝驹席间起身进了一趟卧室,捧出一只锦盒,递到井道山面前,说,俺罗某人虽是次婚,但礼数上还得周全,此乃安阳曹魏大墓中出土的玉佩一枚,权当彩礼,赠予先生。井道山接过锦盒,取出玉佩,仔细把玩起来。其实,罗宝驹早就从樱子嘴里闻听井道山爱玉如命,所以今天才会席间相赠汉玉。这块玉佩,是前年中秋,左家庄几个盗墓贼,扒开当地人传说的一座曹魏大墓,从中盗得。宝贝在手里还没有捂热乎,罗宝驹带着手下弟兄,当夜摸黑进了左家庄,接手了曹魏大墓的宝贝,其中包括这块玉佩。

看到井道山认真的神态,罗良驹放下杯筷,问道“你也懂玉?”

未等井道山开口,樱子抢先插话:“我哥哥最喜收藏古玉,从中国流传到日本的古玉,有一半进了井道家。”

井道山摘下眼镜,揉搓着眼睛,说道:“这块古玉就算是出自汉墓,也非汉玉,而是商周之玉。”

罗良驹有些怀疑:“井道先生怎敢如此确定?”

井道山说:“你若是说到别的物件,我只能辨识其朝代纹饰和风格流派,但若是古玉,我倒是如数家珍。商周之玉器,重神态,轻形象,拙朴单纯,细部多以双勾隐起隐落的阳线作为装饰。秦汉之玉器,虽也雄浑遒劲,但雕法细腻,隐起处使用了阴线雕刻技法,阴阳二线雕刻之法,为商周和秦汉玉雕的分界依据。既然能为曹魏重臣殉葬,必是精雕细刻之玉,而此玉佩只有阳线,没有阴线,所以,它是商周之玉,绝非秦汉之玉。”

井道山一番玉论,惊得罗氏兄弟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罗良驹率先回过神来,起身回到自己卧房,抱出一堆锦盒来。他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拿出一个白玉笔洗,笔洗通体白润,色泽温和,笔洗上端有一绺绛红色血沁,自上而下弥漫贯穿,把笔洗打上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即便是不识玉的人,看到此物件,也会爱不释手。罗良驹把笔洗递给井道山,说道:“井道先生能否说说这个笔洗的身世来历?”

井道山重新戴上眼镜,捧着笔洗细细端详。片刻后,井道山莞尔一笑,说:“此笔洗乃是独山玉,独山玉以沁为贵,这个笔洗上的血沁非天然形成,而是将玉雕烘烤加热后,待玉质松懈后,再把鸡血浇注上去形成的玉沁,也就是你们河南人俗称的‘牛毛纹’。”

罗良驹翻弄了一下白眼,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接过白玉笔洗装入锦盒,转手又打开另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一块古香古色的玉璧。这块玉璧呈焦黄色,通体无光,表皮上泛着油润的蜜蜡色,打眼一看便知年代久远。井道山眼睛一亮,双手捧接过玉璧来,眼神越看越暗,最后摘下眼镜,将玉壁丢给罗良驹,说:“这个物件的工艺较比先前的笔洗,倒是多了几道工序,此乃普通的羊脂玉,雕刻成型后,先经高温油炸,变其色,再把糖炒焦涂于玉璧之上,固其色,去其光,看上去颇似一块古玉,岂不知,玉已毁之!”

罗宝驹于一旁,不动声色地自干了一杯酒,心中惊诧:只知道这个书呆子爱玉、藏玉,但不知道他如此精通玉道。心里也暗自庆幸:多亏他对青铜器仅仅是学问研究,不然如何都逃不过他这一关。

罗良驹一张不亢不卑的丑脸上,丝毫看不出害臊。他装好了油炸糖炒玉璧,再打开一只锦盒,拿出一个白玉雕刻的物件,举到井道山面前,说:“这只玉虎可是个老物件,井道先生千万不要看走了眼。”

井道山的神情颇有些厌恶,竟不愿意伸手去接罗良驹递过来的物件。一旁的樱子担心冷场,起身接过罗良驹手中的物件,放在井道山面前道:“哥哥看一眼嘛,说道说道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井道山重又戴上眼镜,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物件,用不屑的口吻道:“这不是虎,而是狴(bì)犴(àn),也叫宪章,龙生九子的第七子,形似虎,专司狱讼之事,你们中国的衙门、公堂、监狱的门上,刻着的就是这个狴犴,而非老虎。”

罗良驹道:“不管是虎是‘便’,要怪只能怪这个物件太老,老得俺都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井道山刚刚只是粗看了一眼,便被眼前这个白玉狴犴吸引了,整个物件呈土红色,幽幽地泛着白光。狴犴的形态古朴,线条流畅,单纯中透着威严。狴犴的表皮上土花点点,血色斑斑,显示出时间的痕迹。突然间,井道山站起身来,举起白玉狴犴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声脆响后,物件被摔得四分五裂。

罗宝驹跟着站起身来,问道:“井道先生何故这般动怒?”

井道山怒不可遏,愤愤然道:“土藏古玉,常常带有两种印记,土花和血斑,土花印记多出自北方干旱地带,血斑印记多出自南方湿润地带,一块古玉上带着这两种印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狗玉’。”

樱子问:“什么是狗玉?”

井道山说:“狗玉,便是将狗宰杀之后,趁着狗血未干之际,把玉件缝进狗肚子里,再把狗埋于地下,数年后取出玉件,便有了古玉的痕迹。”

井道山长叹一声,接着说道:“你们中国东汉年间,有一位大学问家叫许慎,他将玉赋之五德,仁、义、智、勇、洁,执身如玉、守身如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乃天地日月圣洁之精华,尔等竟然能够这般污玉、毁玉,你们身上还有人性吗?”

井道山一通训斥过后,屋里一片静寂,老梁头推门,端上一道葱扒羊肉。老梁头精于世故,瞧出屋里的氛围不对头,便介绍起自己亲手烹制的葱扒羊肉。说了半天,老梁头见无人搭腔,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只好关门退出屋外。罗宝驹自斟自饮一杯,放下酒杯,冲着井道山说:“不错!这些物件是俺家兄弟亲手做的,不过,都是为你们日本人做的。自打俺爹俺娘俺媳妇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后,俺就给通宝街立了一个规矩,不能卖真货给日本人!当然,俺也告诫手下弟兄们,不能卖假货给中国人!”

井道山依旧愤然:“中国人做生意,向来讲究童叟无欺,在生意场上,中国人和日本人别无二致。”

“错!日本人到中国来,不是来做生意的,你们是来烧杀抢夺的。”罗宝驹说。

樱子急匆匆把话挤扁了,插嘴道:“我和哥哥来到中国,既非做生意,也非烧杀抢夺,我们是来进行科学考古的。”

罗宝驹对樱子说:“俺当初若是不交出铜鼎,俺家兄弟和文官村一干乡亲,都将死于日本人的屠刀下,由此看来,你们的科学考古也是杀人和抢劫。”

井道山说:“你说的是政治,跟你们肮脏的造假行为有什么关联?”

罗宝驹说:“俺不懂什么狗屁政治!井道先生,通宝街上的人都是靠买卖古董活命的,自打俺不让他们跟日本人交易之后,有多少人饿着肚子在背后骂俺。所以,俺们兄弟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造假货打发你们日本人。你爱玉、藏玉,没有错,但你心里只有一人之喜好,俺们却要照望安阳苍生之疾苦;你可以独善其身、执身如玉,俺们却还得刀头上舐血,夹缝里求生存,这些是非曲直,你知道吗?”

罗宝驹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屋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井道山脸上突然变色道:“会不会是宪兵司令部出了事?”

听井道山这么一说,樱子也跟着站起身来,说不会那么巧吧。罗宝驹说,安阳是你们日本人的天下,出不了大事儿,咱们继续喝酒。罗良驹神情坦然,他把几样玉器收到锦盒里,照旧坐着吃肉吃菜,噎着了就拿酒往下顺。井道山说不行,得去趟宪兵司令部看看。临走时,井道山对着罗宝驹深鞠一躬,说拜托罗宝驹好好照顾樱子。罗宝驹鞠躬还礼,说中国人娶个媳妇都是回家照顾男人的。井道山披上大氅,长叹一声,与樱子消失在大雪里。

已近深夜,雪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没有遮拦的平坦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一些上了年岁的老者,举目四野,嘴里念叨:几十年没下这么一场大雪哩。

李守文等人驾着马车,一路往西南方向狂奔,大概出去二十多里路。隐约看到一片片松柏的轮廓后,李守文勒住缰绳,示意后面骑马的手下放慢速度。一辆马车,六骑马匹,悄然穿行在飘雪的巨松古柏间,除了马的喘息声,寂静一片。偶尔会有“嘎巴嘎巴”一两声,想必是积雪压断松枝的声音。前方约莫上了一条石板路,马蹄踏过,发出“嗒嗒”声,好在隔着厚厚的积雪,“嗒嗒”声沉闷且不致远。一标人马行至一座寺庙前,李守文示意众人下马,只见寺庙大门上方三个斗大的隶书:天宁寺。

李守文轻步上前,推了推天宁寺紧闭的庙门,对一位干瘦汉子耳语几句,干瘦汉子走到寺庙院墙根一棵柿子树下,三五下便攀了上去,转而从树干跃上寺庙墙头,进入寺院。少顷,天宁寺的庙门被打开,李守文伙同六七个手下,“吭哧吭哧”抬着铜鼎进入寺院。后母戊鼎太过沉重,众人铆足一口气顶多走二十步,便要停下来,喘一阵子粗气。约莫费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铜鼎抬至大雄宝殿的香炉前。大家耐着性子,把香炉里的香灰一捧一捧倒腾进铜鼎,再把空香炉移开,最后把装满香灰的后母戊鼎移到香炉的位置。干瘦汉子找来一把扫帚,把大雄宝殿前凌乱的脚印扫平,如此一来,稍稍覆盖一层雪,便看不到人的痕迹。接下来,众人抬起香炉,悄悄地出了天宁寺。干瘦汉子如法炮制,待众人尽数出寺,他关闭庙门,随后攀上墙头,跃上寺外的柿子树,下到地面上来。

天宁寺门口,李守文留下一个手持自来得短枪的暗哨。随后跟踪而来的赵均铎不敢往前靠近,只能远远躲避起来瞧动静。起先,他看到李守文一干人,把铜鼎“吭哧吭哧”抬进天宁寺,心里兀自纳闷:把宝贝藏到寺庙的何处?大概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这帮人“吭哧吭哧”又把“铜鼎”抬出了寺院,沿着院墙根走了不远,把“铜鼎”填进一个事先挖好的土坑,紧接着埋土埋雪,把遗留的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赵均铎一头雾水:李守文他们为何先把铜鼎抬进天宁寺,随后又抬出来掩埋?赵均铎正在凝神琢磨,忽听李守文招呼手下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一眨眼工夫,一标人马散个干净。赵均铎这才从树后出来,径直走到众人埋“铜鼎”的地方,愣了一会儿神,才骑上马离开天宁寺。

此刻,安阳城里已经炸开了锅。军火库的爆炸声,几乎惊醒了安阳城所有人。胆小的人用被子蒙上头,缩在被窝里哆嗦。胆大的家伙爬上墙头房顶,望着宪兵司令部的火光瞧热闹。安顺子早就撤回家中。他按照罗宝驹事先安排,等到铜鼎运出地洞两个钟头后,引爆地下室的炸药。中间若有其他变故,也可以提前引爆。罗宝驹说的“中间变故”,是指日本宪兵突然进入地下室,或者是井道山中途返回宪兵司令部。既然中间没有变故,安顺子就得找事儿,来打发余下的两个钟头。他先是在地下室里转悠了一圈,发现满屋子里全是军用武器、弹药。安顺子犹豫了片刻,因为罗宝驹先前叮嘱过,不要碰军火库里任何东西。可面对着一屋子能卖钱的物件,让安顺子空着手走,确实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挑来挑去选了半天,他最后相中了“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八毫米手枪)。“王八盒子”是安阳人给日本军用制式手枪起的诨名,因为手枪枪套盖子又圆又大,形似乌龟壳,故命名之。安阳黑市上,一把自来得短枪卖到了三百光洋;若是进口的正宗毛瑟枪,至少能卖到四百块。日本的王八盒子射击精度不高,口碑不算好,但是短小精干,有钱人用来防身,还是挺合适的。虽说黑市上没见过有人倒卖王八盒子,但这枪卖一百五十块,应该还是个抢手货。于是,安顺子连装子弹带配枪套,整理出十支王八盒子,全都披挂在身上。看看时间刚好过了两个钟头,他便从雷管盒子里拎出一捆引线,接上雷管,插入地下室通道的炸药中。安顺子扯着引线,钻进地洞里,长度刚好够到洹河边上的榆树林子。安顺子点燃引线,背着十支王八盒子,手里拎着自己的两支自来得短枪,“叮叮咣咣”一路小跑,隐没在黑夜里。跑出不到半里地,身后“轰隆隆”传来一声巨响,安顺子知道得手了,但也把日本鬼子惹毛了。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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