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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二十一

二十一

林虑山剿匪之战,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土匪老巢褚家寨后面的一座石峰,受到炮击后,整座石峰坍塌下来,比原先矮了一大截。灰尘扬上半空,直至晌午时分才散尽。没有被炮弹炸死、被石块砸死的匪徒尽数投降。往年剿匪,林虑山的土匪次次都能逃脱,要么是买通警察局内线得来消息,要么是在上山路上布置暗哨,早早提前预警。此一役,邱连坤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出城剿匪的消息概不公布,只说是配合皇军进行作战演习。暗地里,邱连坤让孙发贵派出得力手下,先大部队一步上山,把沿途的土匪暗哨全部干掉,这才把褚家寨的土匪打得措手不及。

“聚义厅”早已化作灰烬,褚大奎被当场炸死,身子被炸弹拆成十几块儿。几个面容白净的土匪,平时与褚大奎有龙阳之谊,一边抹泪一边为大当家的收尸,从崖上捡条胳膊,从崖下捡条腿,有一个土匪还爬到一棵刺槐树上,摘下一绺肠子和半拉子胃,好不容易才把褚大奎拼出个人形,结果多出来一只右手。四五个面容白净的土匪,对大当家的手最为熟悉不过了,竟然无法分辨哪只手不是大哥的。其中一个土匪感慨道:“此乃天意哇,哥哥身为山贼之首,有三只手也不足为奇。”

于是,名震一方的林虑山大土匪头子褚大奎,竟然以三只手入殓。

龟田次郎在林虑山下搭起一座军用帐篷,逃下山来的罗宝驹和吴宝才,被两个宪兵押解进帐篷。龟田次郎问罗宝驹,铜鼎在哪儿?罗宝驹一愣,问什么铜鼎?龟田次郎放声大笑,说,你真的以为皇军动用山炮和宪兵,是为了剿匪,为了救你这头支那猪?罗宝驹说,俺没敢奢望被谁救,只想能自己救自己,所以才写信让俺弟弟准备赎金。借着翻译给龟田次郎翻译的空闲,邱连坤上前一步,问罗宝驹,你家院子里的大坑是怎么回事?罗宝驹听说自家院子里有一个大坑,心中豁然敞亮:肯定是兄弟们布下的迷局,让警察和日本人觉得是褚大奎连鼎带人一起掳走,所以,他们才会兴师动众前来攻打褚家寨。

龟田次郎说得没错,他们不是来救人,而是来夺鼎。罗宝驹不知道罗良驹接下来怎么解释院子里的大坑,他生怕说到两岔去,索性闭上嘴,一问三不知。龟田次郎下令,现场审讯土匪。警察们很快就把那天晚上去罗家老宅子、绑架罗宝驹的土匪筛出来,总共去了十二个人,刚才被炸死两个,石块砸死两个,击毙三个,还剩下五个人。一顿皮鞭子过后,五个人异口同声,说没有看到过铜鼎。龟田次郎下令毙掉两个,剩下三个土匪一齐改口,说看见铜鼎了,却说不出铜鼎的形状和去处。龟田次郎一听,就知道说的是瞎话,土匪们根本就没见过铜鼎。龟田次郎瞪着眼睛怒视邱连坤,邱连坤吓得魂不附体,颤声说道:“咱们……去……去罗家看看、看看现场吧。”

日伪联军把罗宝驹、吴宝才以及被俘土匪,捆绑起来押上军用卡车,一路浩浩荡荡回安阳。日军的山炮一响,邱连坤就让手下安排沿途各村出人,在马路两侧摆上各类吃食,有开封灌汤包、濮阳壮馍、逍遥胡辣汤、洛阳浆面条、新乡焖羊肉、郏县饸饹面、开封凉粉、武陟油茶、道口烧鸡……所有河南美食应有尽有。邱连坤虽是行伍出身,却是个细致人,他要求每个村摆在马路边上的吃食不能重样,还要每一样吃食都冒着热气,让皇军看着有食欲。他虽然煞费苦心,怎奈龟田次郎军纪严明,没有一辆车敢私自停下来享受美食。除了美食之外,邱连坤还安排了凯旋锣鼓,吹吹打打响个不停。除此之外,每个村还摊派了两条横幅,横幅内容由各村自行拟写:祝贺皇军剿匪大捷!皇军剿匪,为民除害!皇军和老百姓心连心!翻译把横幅内容讲给龟田次郎听,龟田次郎摇头感慨,说我杀了你们的同胞,你们还要夹道欢迎,中国人真不知廉耻!

一路之上,罗宝驹不停地思谋对策,想着如何圆自家院子里的大坑。后来又想,兄弟们既然敢挖坑,就说明已经有了对策,自己干脆不再劳神思量了。罗宝驹刚刚拢回神来,吴宝才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山洞里的石缝会不会通向帝王宝藏?罗宝驹说,就算不是通往帝王宝藏,至少也会有很多提示。吴宝才说,整个石洞全部都是石头,唯独地面是夯土,俺原先以为是土匪打的夯土,现在想想怎么可能呢,土匪们为绑个票,还打个夯土洞子,他们绑回来的是肉票,又不是亲爹。吴宝才接着说,石洞里那条石缝是斜的,上窄下宽,如果挖开夯土,就会越来越宽,没准就是帝王宝藏的入口……罗宝驹也是一脸疑惑,说那一绺缝子正对着林虑山,若是宝藏入口,这得有多深啊?吴宝才说,我试过石缝里那股穿堂风,那个口子深不可测。罗宝驹说,若真的是帝王宝藏,那就有意思了,褚大奎带着一帮穷鬼,坐拥金山,却天天打家劫舍。罗宝驹又说,日本鬼子做梦都想掰清楚铜鼎的秘密,挖出帝王宝藏,却被他们自己的山炮把宝藏越埋越深。吴宝才很是兴奋,说咱哥俩能窥得天机,还多亏了褚大奎帮忙哩。罗宝驹点点头,说那座塌下来的石山,就算日本人用炸药,也得炸上个三年五载,咱们就更别想看到宝藏了。罗宝驹又说,帝王宝藏的事儿到咱哥俩这里,就算打住了,不要再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吴宝才说,罗大哥尽管放心,只要俺吴宝才活着,这个世界上就两人知道这事儿,若是俺死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吴宝才一句话还没说完,押车的日本宪兵的枪托就砸到了他的肩膀上,吴宝才立刻收声,不敢再多说一句。

傍晚时分,大队人马拥入安阳城。邱连坤押着罗宝驹,引着龟田次郎,直奔罗家老宅子。一干人涌进院子,看到罗良驹、宋小六和四宝几个人正在大坑里面砌砖填土。冲在前面的邱连坤,大喝一声住手,掏出枪来对着坑底几个人。罗良驹看见哥哥夹在人群里,算是松了一口气,忙着给他哥哥递个信儿,他扬起一张丑脸对邱连坤说:“老百姓在自家院子里挖口水井,犯哪门子王法哩?”

此刻,正房的屋门被推开,井道樱子一手提茶壶、一手托茶盘,走出来。看到罗宝驹后,兴奋得一下子把茶壶和茶盘塞给邱连坤,扑上前去,一把搂住罗宝驹。龟田次郎的脸上露出嫉恨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指着院子里的那口井,问邱连坤,这就是你说的土坑?邱连坤一手提茶壶、一手托茶盘紧张地回道,是、是、是。院子里的人,能够清晰地听到茶杯碰撞茶盘的声音。邱连坤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响声,他想把茶壶、茶盘扔掉,但这是井道樱子递给他的,扔掉日本人塞给自己的东西很不礼貌。罗良驹爬上坑来,接过他手里的茶壶和茶盘,说别给俺打碎了,这可是汝窑的薄胎青瓷,乾隆爷用过的。邱连坤还想对龟田次郎解释,但还没等到他张嘴,龟田次郎便抬起腿,把他一脚踹下土坑。龟田次郎转头看了一眼罗宝驹和井道樱子,他对罗宝驹恨恨地说道:“如果,我拿不到铜鼎,你,没有将来;她,没有将来;我,也没有将来。”

罗宝驹说:“为了咱们仨的将来,俺也帮你找找看。”

龟田次郎挥挥手,转身向门口走去,宪兵们押着俘虏也要离开。罗宝驹说,请稍等。他走到吴宝才面前,对龟田次郎说,这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他是被土匪掳上山的。龟田次郎疑惑地看了一眼吴宝才,觉得有些眼熟。孙发贵凑到龟田次郎跟前,说这个人是文官村的,也是铜鼎的大股东之一,上次已经被我们抓过一次了。龟田次郎点点头,说带回宪兵队。吴宝才露出一脸绝望和恐惧,他带着哭腔喊道:“罗大哥,罗大哥,救我呀!”

罗宝驹说:“你别急,俺想办法哩。”

安顺子的精神头已经大不如前几天了,整个人萎靡到像个霜打的茄子。每一次遭受酷刑,安顺子都提前闭上眼,在脑子里翻出他爹唱坠子弦的光景,最应景的唱段是《关云长刮骨疗毒》:“镇荆州,十几载满城百姓安泰;桃园义,数十年兄弟情深恩重。打樊城,偃月刀天下谁堪敌手;战曹仁,中奸计遭遇小人暗箭。风雨天,左臂膀犹如万箭穿心;遇华佗,察旧伤神医刮骨疗毒。众将官,举樽杯虎帐谈笑风生;一盘棋,黑白间豪气直冲云天……”十几趟酷刑下来,关云长刮骨疗毒十几遍。安顺子怨恨他爹半辈子,关键时刻竟然还是靠他爹的坠子弦,生挺挺熬过日本人的十几趟酷刑。日本人生性佩服硬骨头,行刑过半,日本宪兵竟然对安顺子生出几分敬意,下手的时候,不再似先前那般下死手,这也是安顺子能够撑过十几趟酷刑的原因。牢门锁头“哗啦”一声响,安顺子都懒得抬头看一眼。负责审问的少佐带着翻译走进牢房,紧跟在后面的是两名宪兵架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张婉。张婉进来后,瞅了半天才认出跟血葫芦差不多的安顺子。她扑上前去,抱着情人哭号起来。少佐说,哭也没有用,快把铜鼎的事说出来,我们立刻放人。张婉对安顺子说,赶紧说了吧,要什么铜鼎,咱们要的是从今往后的日子。安顺子大声斥责,说你个贱娘们懂个信球,俺哪里知道什么铜鼎!张婉说,你知道的,你以前跟俺提起过。安顺子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再吭声。少佐对宪兵打个手势,两名宪兵把一张小叶紫檀桌上的刑具扒拉到地上,上前架起张婉来按在桌子上,其中一名宪兵三五下就撕开张婉的旗袍和文胸,露出一对白花花的奶子来。少佐露出一脸淫笑,他走到张婉面前,解开皮带褪下裤子。听到张婉的尖叫声,安顺子睁开眼睛,说:“放了俺的女人……俺全说。”

入夜时分,日本翻译带着一个礼帽压得很低的男人,一前一后进了龟田次郎的办公室。日本翻译把礼帽男人介绍给龟田次郎,说这位就是赵均铎先生。龟田站起身来,很热情地与赵均铎握手寒暄。日本翻译把一张银行支票递给赵均铎,说这是十五万,等我们见到铜鼎,验明正身后,就把余下的十五万给你。赵均铎接过支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揣进怀里。赵均铎对龟田次郎说,请翻译官跟我同行,再给我二十名日本宪兵和一辆汽车,不要警察和中国人参与。龟田次郎点点头,说你是一个聪明的中国人,因为你不信任中国人。龟田次郎拍了拍赵均铎的肩膀,接着说,人和车都已准备好了,我今天晚上就要看到铜鼎。

原来,赵均铎已经独自前往天宁寺数趟了。第三次去天宁寺,他带着一根铁棍,在李守文埋藏香炉的院墙外,试探了一下,确认“铜鼎”尚在。就在他从地上拔出铁棍时,圆一法师口诵佛号,突然在其背后现身。圆一法师说,施主三次光临小庙,不见进香也没有拜佛,想必是来寻找什么物件吧?赵均铎尽量散开他脸上拥挤的五官,故作百无聊赖状,说自己住在附近,得空就会出来闲逛。赵均铎接着又说,自己心中有佛,就不必再拘泥俗礼。说罢,便匆匆与圆一法师告别,回到安阳城。

整整一夜,赵均铎没有合眼,他想起自己当年投笔从戎时的壮怀激烈,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他放弃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跟随一帮热血青年扛枪北伐,一直打进北平。那时候,赵均铎一心想为建立统一的国民革命政府建功立业,五官虽然拥挤,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历经十多年军界官场,脸还是过去的那张脸,眉宇间的英气散了,五官开始在脸上相互倾轧,挤出了一脸猥琐。当年北伐会攻武汉,第八军负责进攻武昌,自己是第一个爬云梯登上武昌城,身中一处枪伤还继续战斗,因此受过白崇禧亲颁嘉奖。北伐战争倒是打赢了,国民政府却背离三民主义越来越远,国民党党内腐败就像一条滋生了蛆的臭咸鱼,看着都让人恶心。没有任何资历的林枫,比自己小两岁,仅凭跟戴局长的裙带关系,就能平步青云升任中校,不仅军衔比自己高,还做了自己的领导。既然党国不能予以公平,那就由自己来找公平,日本人悬赏的三十万块钱权当是补偿吧。

这一夜,赵均铎还想起了阉猪的爹。爹阉了一辈子猪,自己倒是生了五男四女九个娃儿,赵均铎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做什么就念叨什么,赵均铎他爹阉猪,就喜欢说阉猪的事儿。高兴的时候,他说自己闭着眼就能把母猪的巢子摘了。愁闷的时候,他说干了一辈子断子绝孙的事,活该自己生了一圈笨猪。总之,赵均铎他爹能把一切都跟阉猪搭挂上,包括中国人的习性。赵均铎他爹认为,猪被拔掉獠牙、阉割之后,就成了不男不女的阴阳猪,跟太监一个样子,变成了怂货。赵均铎他爹还说,中国人祖祖辈辈就认猪肉,一代一代吃下来之后,人也变成了今天这样子的怂货,连小日本都敢欺到咱们头上拉屎。赵均铎以前不认同他爹的说法,可现在自己要把铜鼎出卖给日本人,也就变成了他爹嘴里的怂货。把铜鼎交出去就会少死很多人。日本人真的找到帝王宝藏就会尽快结束战争。战争结束了,腐败透顶的国民党也就完蛋了,中国可以重新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公平的国家。最后,赵均铎还是说服了自己,走进了安阳宪兵司令部。

军用卡车摇摇晃晃开到天宁寺,赵均铎带着翻译和宪兵,直接找到李守文埋藏香炉的墙根。等到把物件取出来之后,赵均铎傻眼了,发现这只是一具跟后母戊鼎相似的香炉。赵均铎前后两次见过铜鼎,从外观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使劲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

原来,盗出后母戊鼎的那天夜里,赵均铎躲在暗处,看到李守文等人抬着铜鼎进寺,一顿饭的工夫又抬着“铜鼎”出寺,看得他很是纳闷,根本没有觉察抬出来的是大殿前的香炉。而罗宝驹之所以让吴庆德砸掉另一只鼎耳带走,一是去掉鼎耳,后母戊鼎与天宁寺的香炉更加相似;二是让文官村的股东们手里多一个拿手,心里也落个踏实;三是可以把两只鼎耳上的秘密隔绝,就算万一被日本人再次夺回铜鼎,也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两只鼎耳。罗宝驹的“断耳”之计,等于给几方面都上了保险,得不到两只完整鼎耳,日本人也就找不到晚商的帝王宝藏,且不管帝王宝藏的说法是真是假。

一阵凉风吹过,赵均铎的脑子转过弯来,他亲自攀上了院墙边上的柿子树,再笨拙地爬到院墙上,转身翻入寺院中。不一会儿, 他把天宁寺的庙门打开,示意翻译和宪兵进入寺中。赵均铎率队径直奔到大雄宝殿前,一眼认出了充当香炉的后母戊鼎。赵均铎不由得暗自佩服罗宝驹的胆识,日本人悬赏三十万的宝贝,被他明晃晃地置入大庭广众之下,天天接受善男信女的膜拜。自己先后来天宁寺三趟,也曾见过大雄宝殿前的这个“香炉”,根本就没有想到,全天下人觊觎的宝贝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令赵均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处心积虑找到的后母戊鼎,竟然还是一具赝品!

就在宪兵们抬着铜鼎离开之际,圆一法师口诵佛号拦住了众人去路。圆一法师双手合十,对赵均铎说,施主果然是在寻找物件,香炉乃是佛门之物,还望施主高抬贵手。赵均铎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天宁寺的香炉在院墙外面,俺们一会儿帮您抬进来,这个不是你们佛门的物件。圆一法师说非也非也,这具香炉侍奉佛祖已有些日子,已属佛门之物,施主不能带走。这时,一名带队的日本宪兵少佐走上前来,拔出佩刀,一刀刺中圆一法师的胸口。

罗宝驹走进玲珑胡同,他忽然发现身后只剩下警察便衣,两个日本便衣不见了踪影。女佣给罗宝驹开门,说先生昨晚没回来,只有小姐一人在家。罗宝驹经过荷花池时,发现池中的荷叶已经泛黄枯死,几条锦鲤也翻了肚子,漂在水面上。屋门推开,樱子一身白色旗袍,穿旗袍归穿旗袍,走起路来却还是与穿和服无二,叠着小碎步走。罗宝驹问樱子,荷花和鱼怎么都死了?樱子说不知道,前几天还好好的。罗宝驹说,肯定是水不干净了,得洗池子换水。樱子说,昨天我哥哥对着池子还叹气,他最喜欢荷花了。罗宝驹说,我有个朋友是卖荷花的,他那里有很多名贵品种,改天我送几盆过来。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家门。罗宝驹冲着胡同口几个缩头缩脑的警察便衣喊道:“给俺叫一辆车来!”

一个便衣出了胡同,很快叫来两辆黄包车,罗宝驹拉着樱子上了车,两个警察便衣赶紧上另一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安阳城,直奔天宁寺。天宁寺庙门紧闭,门前围了一大群香客。香客们议论纷纷,说圆一法师身体健硕,怎么会说入寂就入寂了?罗宝驹闻听吃了一惊,他扒拉开众香客,看到庙门上有一张白色宣纸,上面写着:方丈圆一法师于是日顺化,天宁寺闭门七日,超度方丈佛灵。

罗宝驹心中暗叫不妙,他带着樱子转到了天宁寺后面,从一个小门进入寺中。寺内一片寂静,只有大殿里面传来众僧诵经的声音,诵的像是《地藏经》或《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罗宝驹分得不是很清楚。来到大殿前,罗宝驹发现殿前的香炉已经换成原来的香炉,伪装成香炉的假铜鼎已经不见了。摆放香炉的地上,有一摊乌黑的血迹。一位小和尚走出大殿,正是侍候圆一法师的小沙弥,他冲着罗宝驹诵一声佛号,说圆一方丈圆寂,请罗施主七日后再来进香。罗宝驹问,圆一法师怎么会突然圆寂?小沙弥眼圈含泪,说方丈被奸人所杀。罗宝驹问是哪个奸人?小沙弥说,我们也不知道,早晨起来就看到方丈躺在大殿香炉前,胸口有一处刀伤……说至此处,小沙弥已泣不成声,樱子也在一旁陪着落泪。罗宝驹让小沙弥节哀顺变,带着樱子从后门出了天宁寺,两名警察便衣正在门口处张望。罗宝驹喊住了便衣警察,走过去掏出一封光洋递过去,说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拿着钱去展春园找个姑娘松宽松宽吧。两个警察面带尴尬神色,讪笑着说,多谢罗爷体谅,我们当差的没办法,得听上司吩咐,这钱俺们不敢拿。罗宝驹说,让你们盯俺的梢,不就是为了铜鼎,日本特务撤了,就证明日本人已经拿到铜鼎,只是日本人拿你们不当人看,没告诉你们罢了。两个便衣恍然大悟,接过光洋后再三称谢,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罗宝驹打发走了警察便衣,脑子里面开始过人,究竟是谁出卖了铜鼎?安顺子被捕了,但是他只管着断后和炸军火库,不晓得铜鼎最终的落脚点;吴宝才也被日本人关起来了,可他只负责挖洞,随后便被土匪绑架上了林虑山,也不知晓铜鼎在哪儿;吴庆德接应铜鼎,负责跑第一棒,交割给了林枫之后,便远遁洛阳,也不知道铜鼎去向;林枫和赵均铎负责铜鼎的第二棒,交接给李守文后,也不应该知道铜鼎的下落;唯一知道铜鼎下落的是罗良驹、宋小六和李守文,但这三个人同时也知道,天宁寺这只铜鼎是一个赝品。如此说来,出卖铜鼎的绝不可能是罗良驹、宋小六和李守文三人。既然不是这三个人,那只能倒着往上找,难道会是林枫和赵均铎?

罗宝驹和樱子乘坐黄包车回城,樱子问他,龟田次郎真的拿到铜鼎了?罗宝驹恨恨地道:“狗日的日本杂种,抢东西就抢东西吧,为什么还要杀人!”樱子含泪道:“当初和哥哥来到中国,一心为了学术研究,没想到因为这只铜鼎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搭上无辜的性命,这样的研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了!”

罗宝驹此时听到樱子这句话,想起了井道山。井道山是唯一一个可能识别铜鼎的人,虽说他只对玉器在行,可他已经与那只假铜鼎交过手,也见识过罗良驹的造假功力,就算能骗得了他一时,也瞒不过他一世。罗宝驹又想,若是井道山识破了假鼎,再告诉龟田次郎,安阳城里又该是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自己的命可以豁出去,可良驹和跟着自己多年的这帮兄弟,可是无论如何得想方设法地去保全。罗宝驹想到此,自言自语道:“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樱子听了,心里更是难过。“对我来说,能遇见你,才是我来这里最大的收获。”她欲言又止,想了想,看着罗宝驹的眼睛又说了四个字:“我怀孕了。”

黄包车进了玲珑胡同,把樱子放下后,罗宝驹赶往大院街祥福隆商号。天色已晚,祥福隆商号的店铺正在打烊,几个伙计从店铺里面抬出条板,一块一块对着上下的沟槽塞进去,把敞开的铺面封了个严严实实。罗宝驹丢给黄包车夫两块钱,说不必等他了。黄包车车夫忙不迭地称谢,拉着车子一溜烟地消失在黑夜里。罗宝驹没有打扰正在上条板的伙计,他转身进了祥福隆商号旁边的胡同,从后门而入,直接上了商号的二楼。林枫和赵均铎正在二楼经理室议事,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争论。罗宝驹一脚踢开门,两把自来得短枪顶到二人面前。林枫很是诧异,问罗宝驹,你是什么意思?罗宝驹反问道,铜鼎是不是你们偷走的?赵均铎对罗宝驹说,你把铜鼎藏到哪儿,我们怎么知道?赵均铎又说,你到底是把铜鼎弄丢了,还是偷偷卖给日本人了?林枫满脸怒气,他冲着罗宝驹说,你根本不清楚这只铜鼎意味着什么,如果铜鼎丢了,你要负全部责任。罗宝驹说,少他妈的跟我装球,那天夜里,你们是不是跟踪李守文了?林枫说,那天交接完铜鼎,我们就地散了,是我下的命令。罗宝驹问林枫,你敢保证你的手下没有人跟踪吗?林枫看了一眼赵均铎,说,我敢保证!罗宝驹还待说什么,突然被几把手枪顶住后背,祥福隆商号的几个伙计涌进经理室。罗宝驹把枪收起来,俺一定会查出来是谁出卖了铜鼎,是谁杀了圆一法师。说完,罗宝驹下楼,匆匆而去。

樱子怀孕的消息,让罗宝驹的心情从未这样复杂过。初识樱子时,他没想投入自己的下半生,只想投入自己的下半身。把樱子摁到床上,更多是出于私愤,是他对日本人的仇恨和报复。可樱子的确是他遇见过的最单纯和最热情的女子,她不仅美得不沾俗尘,而且宽容得不计得失。这样的女子很难让男人不动心,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何时爱上了樱子。罗宝驹在心里爱上了樱子,在面上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似玩世不恭的他,心底里也怕人家在背后戳他脊梁骨,骂他汉奸;他也曾梦见自己死去的爹娘,在九泉之下骂他是个不孝子,竟然跟日本女人搞在一起。罗宝驹一直宽慰自己,觉得自己是为了铜鼎才和樱子走近,只是为了利用她和井道山的关系,打探日本人那边的消息。包括订婚宴,也是利用井道兄妹俩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罢了。等到铜鼎的事一了结,樱子就会回日本去,那时候,他罗宝驹和这个日本娘们再也没有半分关系。罗宝驹怀着这样的矛盾心情,和樱子相处着,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何时对樱子有过温柔的片言只语。罗宝驹也一直不明白,樱子为何对自己这般深情?直到樱子告诉他怀孕的消息,罗宝驹心里一时间,竟然不知下一步该迈向哪儿?迷惑归迷惑,他心里还是禁不住划过一丝惊喜,自己喜欢的女人怀上娃儿了!那一丝惊喜过后,他也想起了龟田次郎的威胁:“如果,我拿不到铜鼎,你,没有将来;她,没有将来;我,也没有将来。”

如果两个人都没有了将来,孩子怎么办?罗宝驹的眼神闪过一丝犹疑。

安阳的夏天像个蒸笼,蒸得人蔫头耷脑,蒸得知了嘶哇乱叫。

罗宝驹和罗良驹带着两辆马车进了玲珑胡同,樱子早早在门口守候。罗良驹领着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把马车上的花盆抬进院子。樱子咂舌,这么大的荷花盆?罗宝驹说,原先的荷花盆必定太小,才会使得土里养分不足,让荷花枯死。众人七手八脚放干了池子里的水,原先的荷花盆果然很小,罗良驹让几个农民把水池子用清水刷洗一遍,才把新的大荷花盆抬进去。碰巧这个时候,井道山回来了,两名日本宪兵随行,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候着。井道山似乎是回来找什么东西,樱子帮他在书房里翻腾好一阵子,才算找到一堆甲骨文拓片。井道山把资料装进皮包,经过院子的时候,看见罗宝驹他们正在往水池里鼓捣花盆,就问是什么品种?罗宝驹说两盆是“露半唇”,另外两盆是“重瓣一丈青”,比原先的“红鹤”都好看。井道山又问,这么大的花盆是不是太浪费?罗宝驹就把刚才对樱子说的话,又对井道山说了一遍。井道山点点头,转身就要出门,罗宝驹伸手拦下他,说,俺手下有个兄弟叫安顺子,前几天被宪兵队抓走了,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把人放了,要花钱尽管说。井道山说,他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你还要替他赎身?罗宝驹笑了笑,说进了宪兵队,石头都熬不住,何况是个怂人哩。罗宝驹又说,事情都是我做的,安顺子只不过跑跑腿,他既然把俺供出来了,宪兵队怎么不抓俺哩?井道山看了一眼樱子,对罗宝驹说,如果不是因为樱子,如果不是因为樱子怀孕,估计你早就成了宪兵队的阶下囚。说完,井道山甩手走出门。罗宝驹追出门外,对已经钻进轿车的井道山说,你身为学者,不觉得为这只铜鼎死的人太多了吗?井道山的神情愣了一下,随后用手拍了拍司机,黑色轿车开出了玲珑胡同。

罗宝驹回到院子里,问樱子,你哥哥这几天忙什么?樱子说不知道。罗宝驹脸现不悦之色,他对樱子说,你不用瞒我,铜鼎是我从宪兵队拿走的,可是有人出卖了我,背着我偷偷把铜鼎卖给日本人,现在你们已经拿到铜鼎了,是不是?樱子被罗宝驹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她说,是有人把铜鼎卖给龟田次郎,但铜鼎交易被列为军方最高机密。罗宝驹说,我早晚会查出这个汉奸,剥了他的皮!罗宝驹又问,你们既然拿到铜鼎,你怎么不跟着你哥哥去鼓捣那个鼎了?樱子犹豫一下,噘着小嘴说:“我想、我想是咱们俩的关系让龟田君多心了,他规定,只有我哥哥一个人能接触铜鼎。而且,关于铜鼎的事情,我哥哥一个字也不肯对我透露。”

罗宝驹说,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日本人对俺们这个铜鼎,哪来的这么大贼劲儿?樱子说,反正龟田已经拿到铜鼎了,索性我就告诉你铜鼎的秘密吧。罗宝驹不屑地问道,又是藏宝图?樱子有些诧异,说原来你早就知道?罗宝驹说,是别人告说给俺听的,俺压根就不信。樱子说,铜鼎真的是一个宝藏的路线图。罗宝驹笑道,俺弟弟罗良驹聪明透顶,他把那个铜鼎里里外外看了无数遍,也没看出个蹊跷来。樱子说,铜鼎只是一个孤证,必须有洹河北岸出土的甲骨文字辅证,而且还得研读《河图》和《洛书》,才能串联起这些证据链,找到宝藏。罗宝驹问,甲骨文说埋了多少宝藏?樱子说,这个没有详细记载,只是说铸鼎的商王,举三代商国的财富,复葬了开国帝王。罗宝驹问,找到宝藏之后,日本人要挖中国人的祖坟吗?樱子说不知道,他们对我封锁所有消息。罗宝驹说,龟田这个龟孙子已经不拿你当日本人看待了。樱子皱着眉头说,我哥哥让我回日本生孩子,他说只要你跟我去日本,龟田君可以帮你加入日本国籍。罗宝驹“呸”了一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树上走,你怀了俺的娃儿就得留在安阳。樱子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生怕一张嘴,眼泪就流出来,索性把脸扭到一边去,不再说话。看到樱子楚楚可怜的样子,罗宝驹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走过去扶了一下樱子的肩膀,说:“好吧,我跟你去日本。”

罗良驹等人在清洗干净好的池子里,安置好了荷花盆。荷花盆盆底填上黄土,中间垫上一层厚厚的黑色塘泥,然后把荷花栽进塘泥里。最后一道工序,则是在塘泥上面覆盖一层粗沙子,一是不让黄土和塘泥中的养分流失,二是防止黄土和塘泥沾污了池水。剩下的活儿就是往池子里挑水,七八个农民一人一担大水桶,足足挑了一上午,才算把水池子恢复原貌。

是夜,赵均铎再次溜进宪兵司令部。一个宪兵带着他,径直走进龟田次郎办公室。龟田次郎开门见山,他对赵均铎说,铜鼎没有问题,但是少了一只耳朵,你把那只耳朵找到,我才能付给你剩下的十五万块钱。赵均铎说,那只鼎耳在吴庆德手里,上次已经告诉您了,我该做的已经做到了。龟田次郎说,至于铜鼎的秘密,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少了那只耳朵,这只铜鼎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所以,我们拿不到鼎耳,是不会支付剩下的十五万的。龟田次郎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军装,接着说,吴庆德早就带着鼎耳逃跑了,估计人已经不在安阳。赵均铎说,这一切肯定是罗宝驹策划的,吴庆德去了哪里,也只有罗宝驹知道,龟田君为何迟迟不抓人呢?龟田次郎说,罗宝驹已经不是普通的中国人了,他是天皇陛下欣赏的中国历史专家井道山的妹夫,而且井道樱子已有身孕,我已经把事由汇报给天皇陛下,近期就会有指示。龟田次郎走到赵均铎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在我还不能动罗宝驹之前,找到那只鼎耳就只能依靠赵均铎君了。赵均铎说,不能抓罗宝驹,可以抓罗良驹,他们兄弟二人,板子打在哪一个身上,都会疼两人。龟田次郎沉下脸来,皇军的军务,不需要阁下指手画脚,总之,见不到鼎耳,就别想拿走钱。赵均铎无奈,只好说尽力而为,随后便告辞离去。

其实,龟田次郎不抓罗宝驹,并非在意井道山是天皇欣赏的专家,而是担心干扰井道山对铜鼎的研究。樱子是井道山唯一的亲人,又怀有身孕,抓走罗宝驹,樱子势必跟井道山哭闹。井道山是个学者,他没有经验应付这类事情,所以,龟田次郎才迟迟没有动手。但他心里早就憋足了劲,等到铜鼎身上的密码破译出来,等到井道山回到日本,罗宝驹只不过是一只蝼蚁,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不过,刚才赵均铎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儿,不能抓罗宝驹,可以抓罗良驹。龟田次郎寻思着,抓来罗良驹还有一个用处,就是让他复原铜鼎。如果拿到另一只鼎耳,就可以为天皇陛下献上一只完整的重器。想到此,龟田次郎找回另一只鼎耳的意愿更为迫切,他抓起电话,叫来负责审讯的少佐,问他吴宝才招供没有?少佐说,已经动了两次大刑,吴庆德和吴宝才各自拿了罗宝驹一万块钱,准备躲避到外乡,鼎耳在吴庆德身上,他去了哪里,吴宝才不知道。龟田次郎咬了咬后槽牙,说罗宝驹真是一只麻烦的狐狸。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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