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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二十二

二十二

安阳城里,正在盛传一件大事,说罗宝驹偷着把铜鼎卖给了日本人。

通宝街上的东家们不乐意了,罗宝驹不让他们的店铺跟日本人交易,卖给日本人一个烂碟子破碗,罗宝驹就给他们扣上一顶汉奸的大帽子,轻则遭一顿训斥,重则砸了店铺。到了后来,通宝街的铺面里只能卖罗良驹做的赝品,只要卖给日本人,就是爱国心民族大义。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民族大义,把老祖宗的旷世神鼎偷偷摸摸卖给了日本人。

安阳城的盗墓贼们更不乐意了,他们起半夜走五更,辛辛苦苦打捞一点物件,最后都被罗宝驹抢走。抢就抢吧,还打出惩罚盗墓贼的旗号。打旗号就打旗号吧,偏偏还要给盗墓贼家的屋顶,挂上一条白床单,限令七日之后才能摘掉,说是盗墓贼惊扰了亡魂,引幡送灵。盗墓本来是个见不得光的行当,有些人干了一辈子,亲戚四邻都不知晓。罗宝驹这么干,等于是昭告天下,断了盗墓贼的财路。

消息也传到祥福隆商号,是一个店伙计汇报给林枫的。林枫不相信,说若是罗宝驹把铜鼎卖给日本人,日本人还会兴师动众围剿林虑山的土匪吗?赵均铎在一旁趁机推波助澜,说这个交易没准发生在林虑山剿匪之后,日本人救了罗宝驹一命 ,罗宝驹拿铜鼎报答日本人,还能赚日本人三十万,这对一个地痞流氓来说,是一个划算的买卖。林枫拍案而起,说罗宝驹若是真把铜鼎卖给日本人,他就是我中华民国的千古罪人。赵均铎对那个店伙计说,这几天盯紧罗宝驹,找机会干掉他。

罗宝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投食喂鱼缸里的金鱼,是宋小六跑进来跟他说的。罗宝驹心头一紧,他对着鱼缸,撒下最后一把饵料,问了宋小六一个毫不相干的事儿:“房子找好了买主没有?”

宋小六说,全城都在说大哥把铜鼎卖给了日本人,你咋还问我卖房子的事儿?罗宝驹说,日本人拿到铜鼎肯定不会声张,他们正撅着屁股琢磨发大财呢,所以,这事儿肯定是偷着卖铜鼎给鬼子的人放出来的,目的就是要俺的命。宋小六说,昨天来了三家看房子的,一听说这是大哥的房产,连价都不砍,扭头就走。罗宝驹说,那就别说是俺的房子。宋小六说,房契上是大哥的名字,人家能不知道吗。罗宝驹说,先谈价钱,价钱谈拢了再给他看房契。两个人正说着房产的事儿,老梁头引着葛会长走进来,罗宝驹急忙起身相迎。罗宝驹待葛会长坐定,先行一个长揖,慌得葛会长急忙起身,说贤侄为哪般?罗宝驹说,是晚辈管教手下不严,才使得安顺子作奸犯科。葛会长一张老脸霎时涨红,说家门不幸,岂能怪贤侄。两个人都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罗宝驹让宋小六和罗良驹赶紧把物件取出来,给葛会长鉴赏。宋小六说,二爷刚才出门,说去胡同口买包烟,可一直没回来。罗宝驹说,那就不等他了,你和梁叔去取吧。宋小六应声出门。葛会长问,贤侄若是缺钱,葛叔这里还有仨瓜俩枣,你尽管拿去用,何苦要把多年收藏的宝贝都卖掉哩?罗宝驹说,葛叔的情谊,晚辈心领了,俺实在有个大缺口,急等钱用。葛会长问,贤侄大概有多少物件?罗宝驹说,估计有一百二十余件,件件都是不忍出手的宝物哩。葛会长说,不管外人如何评论贤侄,葛叔俺信得过你的人品。罗宝驹再三称谢,站起身来,引着葛会长走出正屋。葛会长来到院子里,看到宋小六在老槐树上,正一件一件往下抛着瓶瓶罐罐,老梁头在树上一件一件用手接,院子里的古董,已经摆满得琳琅满目。葛会长指着老槐树,惊讶地问罗宝驹,贤侄把物件都藏在树上?罗宝驹笑着说,老槐树树心烂了,良驹没事干的时候,就把树心朽木掏空,正好用来存物件。葛会长挑着大拇指说,真是高明啊!宋小六跳下树来,清点一遍器物,共计一百二十七件。罗宝驹对葛会长说,葛叔,这一件件鉴赏下去,恐怕得费几天光景,您老干脆开个价,把这些物件一并取走。看见满院子里林立的宝贝,葛会长早就被唬得合不拢嘴,直到罗宝驹让他开价,他才清醒过来,说,贤侄啊,不瞒你说,葛叔就算倾家荡产,也买不下这些宝贝的一成。葛会长又望了一眼满院子的器物,忍痛对罗宝驹说,贤侄还是另寻买家吧。罗宝驹说,您最多能出多少钱,给侄儿交个实底。葛会长在心里盘算一会儿,说大概二十一二万块钱。罗宝驹说,葛叔,您给我二十万,院子里的物件全部拉走。葛会长愣怔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罗宝驹又说,今天就把所有物件送到您府上,这两天您筹齐了钱,我让小六上门取。葛会长说,这如何使得,这些件件都是可以传世的宝物,别说二十万,就是二百万也拿不下哩,贤侄这不是卖东西,是送东西。罗宝驹说,这些物件是俺们众兄弟刀头上舐血抢来的,俺抢了,但是抢得有底气,谁让这帮不长进的信球扒人家祖坟。罗宝驹捧起一只哥窑开片梅瓶,说:“俺罗家祖辈三代吃古玩这口饭,从未碰过一户有名有姓有后人的坟,挣的都是明面上的钱。俺也包过坑,那也是俺抢过来的坑,所以,这些宝贝都是干净的哩。”

葛会长说:“这些事儿,葛叔早有耳闻。”

罗宝驹:“俺相中葛叔,是相中葛叔的人品。第一,你不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当然也不会把宝贝卖给鬼子。第二,民国21年(1932年)闹蝗灾,葛叔卖掉祖产换粮赈灾,救活安阳百姓无数。直至今日,安阳的孩子们还会唱‘大馒头,扁粉菜,葛家心肠真不赖’。小时候,俺爹就说过,做商人就要像葛叔,做个义商。俺倒也没辜负俺爹,只是俺做了义贼。”

葛会长:“能够聚拢一帮江湖侠士,引导他们不为非、不作恶,这才是大善之举。”

罗宝驹说,葛叔过誉了。他说罢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回了正屋。不一刻,他从屋里捧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石榴,是上等的鸡血石雕刻而成。罗宝驹把“鸡血石榴”交给葛会长,说这是俺的心爱之物,送给葛叔。葛会长坚辞不收,罗宝驹说俺还有一事相求,葛叔收下这个物件,俺才好开口。葛会长见罗宝驹真诚相赠,便接手过来。罗宝驹说,安顺子与府上四姨太已经生米做成熟饭,等日本人放了安顺子,还请葛叔成全这双孽障。

这是一单半卖半送的交易,卖者慷慨,买者欢欣。次日,葛会长便将二十三万块钱支票交与宋小六。宋小六问葛会长,昨日讲好了是二十万,如何多出来三万?葛会长说,我一把老骨头,有早上没晚上,就给四个姨太太每人存了三万块养老钱,如今四姨太太已随了安顺子,她的那份养老钱就凑了进来。葛会长说完,拿出罗宝驹昨日相赠的鸡血石榴,说这个物件的确惹人怜爱,想必是宝驹挚爱之物,你还是给他捎回去吧。宋小六没有接石榴,而是把罗宝驹和安顺子十多年前争夺一个石榴的故事,讲给葛会长听。葛会长听罢,长叹一声:“宝驹和安顺子的情分,这是自石榴始,自石榴终哩。”

罗宝驹撒开手下全部弟兄们寻找罗良驹,整个安阳城几近寻遍,也不见罗二爷踪影。宋小六去了展春园,小桃红说已经十多天没见到二爷了,还让宋小六给罗良驹捎口信,说自己已有半年不接客了,就等着罗二爷给她赎身。

宋小六还想去向水屯砖窑场找找看,罗宝驹说别找了,肯定是被宪兵队绑去了。宋小六说,龟田次郎这么快就要收网了?罗宝驹说他不收网,俺心里还不踏实哩,他动手了,俺才知道下一步棋怎么走。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邱连坤带着两个警察亲自登门送信,说罗良驹被龟田次郎请去宪兵队做客,让罗宝驹带上鼎耳前去接人。罗宝驹说,鼎耳被股东吴庆德带去外乡,俺都不知道他现在何处。邱连坤问,如何才能寻到吴庆德?罗宝驹说,当时约定好了,要有我的亲笔书信,要安顺子亲自去联络点候着,吴庆德才会交出铜鼎。邱连坤笑道,你真的觉得自己能牵着日本人的鼻子走?罗宝驹说,能够被人牵着鼻子走,肯定是鼻子太长。邱连坤冷笑道,你也别太得意,等着日本人跟你了了账,别忘了咱们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清楚。罗宝驹说,俺不记得欠你邱局长的账。邱连坤说,今年正月十五警察局仓库失窃案,除你之外,安阳城还有人有这个胆量吗?罗宝驹哈哈大笑,说邱局长抬举小人了,俗话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做了亏心事,不光是安阳城老百姓盯着,天上的神、地下的鬼,没准都盯着您呢。邱连坤恨恨地瞪了罗宝驹一眼,骂了一声“刁民”,转身出了堂屋,走到院子里,一脚把一个马扎踢飞到墙根下。罗宝驹在屋里嚷嚷了一声,说:“那马扎是紫檀的,踢坏了,你得赔。”

因为有樱子这条线牵扯着,邱连坤此刻倒也真的不敢惹罗宝驹。他听从苟耀才的主意,本想借龟田之手除掉罗宝驹,结果丢了铜鼎不说,还差点把自己的小命赔上。罗宝驹被褚大奎绑架,也是自己不慎,中了罗宝驹手下人设计的圈套,让皇军兴师动众前往林虑山剿匪夺鼎,结果还救了罗宝驹一命。从正月十五警察局仓库失窃开始,三番五次与罗宝驹过招,自己一次便宜都没捞着,让邱连坤异常恼火。他到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向龟田次郎复命时,添油加醋说了一箩筐罗宝驹的坏话。龟田次郎听后,微微一笑,说你们中国人把《孙子兵法》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所以,你们才会在大日本皇军面前,一败涂地。

次日,安顺子和张婉被一前一后从日本宪兵司令部放出来。安顺子被折磨得失了人形,两个警察拦下一辆黄包车,把他送回家中。在安顺子家门口,宋小六早就安排手下兄弟盯梢,安顺子刚进家门,罗宝驹在家里就得了信。罗宝驹让宋小六登门探望,并叮嘱留下两个兄弟照顾安顺子。

张婉因为与安顺子通奸受到牵连,被抓进日本宪兵队的消息,在安阳城已是尽人皆知。张婉无颜再回葛府,只能回她娘家汤阴县。回到娘家第二天,便有人前来敲门,是葛会长打发来一位伙计,送来一封休书和三千块钱。张婉捧着休书,泪如雨下,感叹自己身世悲酸。

宋小六最终把罗家老宅卖掉了,买主是安阳老进士的儿子,但出钱的却是老进士的孙子房祖轩。房祖轩曾在东洋留学,回国后去了上海,据说是做了汪精卫的日语翻译。罗宝驹与房祖轩曾经是私塾同窗,他爹跟老进士也算是世交,两下把价格谈拢之后,当天就在房契上签字画押。

罗家老宅子刚办完交接手续,林枫那边就得到消息。线报买通罗家老宅的邻居,已盘踞隔壁数日。甚至将罗宝驹藏于老槐树的古董,一股脑抵卖给葛会长,也都一一记录。赵均铎说,罗宝驹果然是汉奸,他不仅把铜鼎卖给日本人,还跟房祖轩这样的汉奸走狗交易。林枫问赵均铎,你有没有想过,罗宝驹为什么卖房产?赵均铎说,这个还用问,他要跟着樱子去日本。林枫说,若罗宝驹跟日本人的关系到了这个程度,宪兵队为何抓罗良驹?赵均铎说,罗宝驹向来在意名声,估计是跟日本人合着演戏,以掩中国人耳目。

罗宝驹暂时还住在老宅子里,他让房祖轩他爹宽限十日腾房子,说是要处理一下家务。罗宝驹卖房产带卖古董,加上原先积蓄,凑了将近四十万现大洋。他把铜鼎作价三十万块钱,给文官村的小股东们如数发放。手下弟兄们人手一份,遣散开去,用去了大半。最后还有十五万块钱,罗宝驹一并交给宋小六,让他给罗良驹、安顺子、吴庆德和吴宝才各三万块。剩下三万块钱,是宋小六的。宋小六问罗宝驹,大哥真的要去日本?把俺也一块带过去吧,你要是走了,俺这心就没着落了。罗宝驹说,你回山东老家,买上三十亩地,再娶个媳妇好好过安稳日子吧。宋小六还待辩驳,罗宝驹说,你到时候带着良驹和小桃红一起去山东。宋小六有些惊讶,问罗宝驹,为何让良驹去山东?罗宝驹说,咱们在安阳地界上得罪小鬼无数,弟兄们散了伙,没准就会招鬼上身,所以得让良驹走远些。接下来,罗宝驹给吴庆德写了一封信,交给宋小六,说你和安顺子上路之前,先放出风去,就说要去洛阳找吴庆德,取回鼎耳。宋小六问,一旦放出风去,日本人若是半道上抢走鼎耳怎么办?日本人抢走了没关系,反正也是要交给日本人换回良驹。宋小六还是不解,又问道,大哥此举用意是什么?罗宝驹说,我要引出偷铜鼎的贼人,他交给日本人一个少只耳朵的铜鼎,日本人肯定不会兑现三十万,会逼着他找回另一只耳朵来。罗宝驹又说,你放心吧,我让李守文暗中接应你,到洛阳拿到物件之后,你就让安顺子脱身,让他找机会,去汤阴县接走那个娘们。宋小六称是,说安顺子昨天说想见见你。罗宝驹说不见了,让他好自为之吧。

安阳火车站,一间比牲口棚大不了多少的候车室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气味儿甚是难闻。一声凄厉的汽笛传来,由远而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从一扇破木门挤进候车室,嚷嚷了一声,候车室里的人们诈尸般地跳起来,提包拎箱子挤向那扇破木门。宋小六和安顺子夹在人流中,穿过破木门,挤上站台。宋小六在站台上看到李守文,而隔着李守文不远的背后,则是赵均铎。李守文对着宋小六使个眼色,示意宋小六背后也有情况。宋小六装作不经意转身,看见身后十几步外有两个神情木讷的男人,从装扮上就知道是宪兵队的便衣特务。宋小六对安顺子说,人手都凑齐了。

一路无事,火车抵达洛阳。宋小六和安顺子下车后,在火车站招来一辆黄包车,两个人装模作样兜了一个圈子后,直奔吴庆德的寄居处。吴庆德暂住的房子, 是宋小六舅舅家的一间老房子,先前经宋小六介绍,租赁给吴庆德暂时栖身。找到舅舅家老房子后,发现门上挂着铜锁,吴庆德赶巧出门了。宋小六三五下就把铜锁鼓捣开,两个人进到屋里,发现室内极其简陋,一副寄居暂住状。宋小六和安顺子刚刚坐定,便响起敲门声,两个人齐齐拔出自来得短枪。宋小六说,这帮孙子莫不是要明抢?两个人躲到门后,安顺子抬起一只手,拉开门闩。屋门“吧嗒”一声被推开,一个五短身材的年长男人走进来,宋小六急忙收起短枪,叫了声舅舅。宋小六的舅舅看见外甥手里有枪,脸上顿现慌张色,问道,你做了土匪还是汉奸?宋小六说,两样都不是。舅舅又问,不做土匪也不做汉奸,你哪来的枪?宋小六有些不耐烦,说你别问了,我过来找吴庆德有急事儿。舅舅说,吴庆德昨天说要回老家处置一些家务,我刚才打这儿路过,看见门上没上锁,还以为他没走哩。宋小六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舅舅说,吴庆德没说。宋小六把舅舅推出屋外,还给他口袋里塞了几十块钱,说这里危险,你还是先回家吧,俺明天买点东西再去看你和妗子。打发走舅舅,安顺子问宋小六怎么办?宋小六说,吴庆德回文官村肯定是偷偷摸摸回去,他不敢随身带着那个物件。安顺子点点头,说物件还在这间屋子里。于是,两个人开始翻箱倒柜,找鼎耳。屋子很小,一袋烟工夫就能来回翻两遍,还是没找到鼎耳。宋小六不死心,又把地面、墙角、炕头上细细搜寻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丝毫踪迹。天色黑下来,安顺子点亮煤油灯。屋子的旮旯里有一张八仙桌,安顺子说,咱们把桌子搬过来,我上房梁上看看。两个人抬起桌子,宋小六说不对劲儿,这桌子这么重?两个人把八仙桌翻过来,发现鼎耳竟然镶嵌在桌面下面。安顺子说,吴庆德不愧是个木匠,能把这么重的物件嵌在桌面里。两个人把鼎耳从桌面上撬下来,宋小六找来一只破皮箱,用一条麻袋裹住鼎耳,装进破皮箱里。突然,屋门被撞开,两名宪兵队特务持枪闯进屋里。宋小六和安顺子被逼到墙根下,其中一个特务准备上前抢夺安顺子手里的皮箱。就在此刻,小屋里又闯进两个持枪男人,正是赵均铎和他手下的伙计。两个人还没有站稳,又有两个男人进了屋,是李守文和他的手下。见此情景,宋小六和安顺子也掏出短枪,对准宪兵队特务和赵均铎。小屋里,八个男人八支枪,相互指着对方,一时间呈掣肘之势。宋小六使个眼色,安顺子会意,他掂了掂手里的破皮箱,说既然你们想要,我就送给你们。说完,安顺子把皮箱放到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两个人贴着墙边溜出屋子。出来后,安顺子问宋小六,咱们如何回去交差?宋小六说,那物件在谁手里谁倒霉,不过谁拿到手里,都得回安阳,咱俩尽管去火车站候着就是。宋小六和安顺子刚说到此处,便听到身后的屋里“砰砰砰”传来数声枪响,两个人拔腿就跑。

井道樱子终于把井道山盼回来了。她盼哥哥回家不是想哥哥,而是想告诉井道山,罗宝驹同意跟她去日本了。井道山听樱子说完,他异常平静,说龟田君已经告诉他了。樱子问,龟田君如何知道?井道山说,宪兵特务一直监控罗宝驹,据说他把房子卖了。樱子很兴奋,说罗宝驹下决心很不容易,她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日本?井道山沉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说还遥遥无期吧。樱子问为何?井道山说,龟田君准备把另一只鼎耳找回来,让罗良驹修复成一只完整的铜鼎,献给天皇陛下。樱子说,那也应该有个期限吧。井道山犹豫一番,说,这只铜鼎是假的。樱子大惊,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井道山说,开始并未察觉,昨天才发现铜鼎的铜锈有异样,我便做了铜锈成分的化学筛检,今天早晨结果出来,发现其中含有大量植物胶。樱子说,即便是赝品也不妨碍,我们的研究只需要纹饰和图案。井道山说,他们把纹饰和图案也做了改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再研究下去,也是白费时间。井道山接着又说,我们做的是学问、是研究,没承想因这只铜鼎死伤了那么多人,我若是对龟田君说这只铜鼎是假的,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中国人丧命,就算我们的研究发现,将来会成为世界考古史上的奇迹,那也会让我的良心不安。

此刻,樱子的心情更复杂,她的《中国青铜巨鼎与祭祀等级考》论文已接近尾声,可考证对象竟然是一只假鼎。虽说也曾接触过那只真鼎,而且,假鼎与真鼎几乎难辨真伪,可学术精神容不得掺假作伪。凭借日本军队的优势,还有龟田次郎的精明,假以时日必能找回真鼎。若是那样,自己的未婚夫罗宝驹和他弟弟罗良驹,势必遭遇厄运。不行,决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没出世就失去父亲。想至此,樱子问哥哥,您准备如何应对?井道山说,今天回来就是跟你商议此事。樱子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斩钉截铁地说:“罗宝驹君若遭不测,必定是三条人命。”

洛阳火车站比安阳稍好些,站前整条街商铺错列,贩夫走卒、商旅娼盗,熙来攘往。天色微明,宋小六和安顺子来到火车站前一个胡辣汤摊子,各自点一大海碗胡辣汤,又要了十个热乎乎的挂炉烧饼,呼呼噜噜吃起来。洛阳到安阳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大概是早晨七点半左右。宋小六和安顺子刚喝完胡辣汤,便看到远处蹒跚走来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手里拎着一只破皮箱。宋小六仔细辨认,正是昨晚的宪兵特务。特务身后二十步开外,是抱着一条胳膊的赵均铎,似乎是胳膊上中了枪。再看赵均铎身后,李守文一瘸一拐紧跟着。看三个人的状态,应该是弹尽力竭,而且身上都挂了彩。安顺子看一眼宋小六,说多亏咱们溜得早,他们把六个人打成三个人。此刻,远处传来“咔咔咔”的脚步声,一队日本兵正列队走过来。受伤的日本宪兵特务,正待举手呼救,宋小六和安顺子急忙抢上前去,一人堵嘴,一人架胳膊,将其拖进胡辣汤摊子后面夹道里。安顺子在宪兵队里吃尽苦头,终于逮到复仇机会,他骑在宪兵特务身上,双手死死卡住他的喉咙,不一会儿,宪兵特务便气绝而死。胡同里面正好有一个煤窝子,宋小六和安顺子把尸体抬起来,扔进煤窝子。两个人拎着破皮箱子走出胡同,看到赵均铎和李守文也堪堪赶到。宋小六过去拍拍赵均铎肩膀,问你也来赶着蹚浑水?赵均铎说,罗宝驹勾结日本人做汉奸,我代表政府前来调查。宋小六说,谁是汉奸还没准哩。说完,他和安顺子上前扶住李守文,朝火车站走去。

宋小六只买了两张火车票,安顺子问他,宝驹真的不要俺了?宋小六说,你出卖了大哥,大哥还想着把你捞出来,也算仁至义尽。安顺子一脸惨然,说日本鬼子不是人,任谁进去都扛不住。宋小六把一张支票交给安顺子,说这是大哥给你的三万块钱。宋小六一手拎着破皮箱,一手搀扶着李守文,挤上去安阳的火车。火车缓缓开动,宋小六又把脑袋探出车窗,对安顺子说,大哥让你找机会去汤阴县,接上你的娘们过寻常日子。安顺子长叹一声,两行浊泪流下,他与宋小六挥手作别,打小抱团混街的弟兄就此江湖永隔。

回到安阳罗家老宅子,罗宝驹让老梁头请来教会医院的医生詹姆斯给李守文治疗。这几年,自打有了教会医院,罗宝驹的弟兄们遇有刀枪伤,都是请詹姆斯医生来处置。罗宝驹觉得这些洋医生个顶个都会心疼人,不光是治你的病,还会说一些让人听着舒坦的话。有一回,罗宝驹肺炎发高烧,昏迷数日,也是詹姆斯医生帮他医治好的。待罗宝驹退烧清醒过来,他还以为自己已另世为人。詹姆斯医生在胸口比画着十字,说上帝不想让安阳少一个有爱的人。搞得罗宝驹以后做人行事,爱若是少了,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詹姆斯医生从李守文大腿上取出两颗弹头,因为用了麻药,李守文已经昏睡过去。罗宝驹拣起盘子里两颗弹头,仔细查验,辨清一颗是王八盒子弹头,另一颗既不是王八盒子,也不是自来得。宋小六说,赵均铎和他的伙计用的都是狗牌撸子,这颗弹头应该是他们的。罗宝驹点点头,说赵均铎向李守文开枪,看来他想独吞这个物件。宋小六搬起鼎耳,对罗宝驹说,还是先藏到老地方吧。罗宝驹点头,随后起身与老梁头送詹姆斯医生至门外。待罗宝驹返回时,宋小六已经从老槐树上下来,他跟罗宝驹说,物件已经安置妥了,三根麻绳,黑麻绳绑着物件,白麻绳和黄麻绳绑着炸药,可别拽错。罗宝驹说知道了,你收拾歇息,今晚就住这里吧。

夜半时分,罗家老宅子里一片沉寂,突然一声爆炸传来,惊醒四邻八舍。罗宝驹着衣服出屋,见老槐树下躺着一个人,一只亮着的手电筒在他身边滚来滚去。宋小六提着自来得短枪奔出来,掀过躺在地上的人,惊呼道:“是赵均铎。”

罗宝驹捡起手电筒照了照,看到赵均铎满头满脸都是血,左侧耳朵已被炸掉。赵均铎睁开眼睛问道:“不是……不是说,黑麻绳上……绑着物件吗?”

宋小六说:“我是说给贼听的,其实是白麻绳上绑着物件哩。”

罗宝驹对宋小六说:“他人不行了,你跑一趟祥福隆商号,让林枫过来收尸体。”

赵均铎说:“我……还没死呢,先别管我……叫尸体。”

罗宝驹问赵均铎:“是你出卖了铜鼎给日本人?为何要杀害圆一方丈?”

赵均铎说:“方丈……上前阻拦、阻拦日本人抬走铜鼎,被……被宪兵刺死,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罗宝驹又问:“说俺把铜鼎卖给日本人,是你放出去的口风吧?”

赵均铎苦笑一下:“我总得找个替罪羊吧。”

一袋烟工夫,宋小六和林枫一前一后进了罗家老宅子。罗宝驹指着地上的赵均铎,问林枫:“林老板,你得给我个说法。”

林枫顾不上回应罗宝驹,蹲下身来查看赵均铎伤势。他轻轻摇晃赵均铎,嘴里唤他的名字。赵均铎勉强睁开眼睛,用手指着胸口。林枫会意,从他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宋小六用手电照亮信封,林枫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支票,整整十五万块钱。林枫问赵均铎:“是你把铜鼎卖给日本人了?”

赵均铎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道:“国难当头,党国……依旧贪腐成性,我等……我等有心报国,但无责报党,与其……与其国废党立,倒不如……不如尽废之,推倒重来。”

林枫说:“你我都是军人,忠党爱国乃是本分,党国腐败不是你勾结日本人的借口,另找一个。”

赵均铎摇摇头,说:“没有了。这些……这些钱,弟兄们……分了吧,剩下……多少,给我老娘……寄一点……”

赵均铎一口气没续上,就此毙命。林枫站起来,对罗宝驹说,很抱歉,一直怀疑是你把铜鼎卖给了日本人。罗宝驹说,坏蛋汉奸卖国贼,都在你们政府里面,俺们老百姓实在找不到祸国殃民的机会。林枫不想与之争口舌,便把那张带血的支票递给罗宝驹,说这个应该给你。罗宝驹没有接支票,他对林枫说,按赵均铎的意思办吧。林枫说,即便是党国贪腐成性,我林枫也是例外。罗宝驹说,那就都寄给赵均铎的老娘吧,权当俺替你们党国发了抚恤金。

林枫把门外几个店伙计招呼进来,抬走赵均铎的尸体。宋小六把手电筒递给林枫,说这是赵均铎的遗物。林枫苦笑着接过手电筒,照了照老槐树,问罗宝驹,真打算把鼎耳交给日本人?罗宝驹说,不交出去,俺兄弟就没命了。林枫说,我已经把安阳的情况向戴局长汇报了,戴局长指示,不惜代价阻止鼎耳落入日本人手中,必要时,可以将你除掉。罗宝驹问,你还等什么?林枫沉吟片刻,说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不能再错第二次。林枫接着说,我相信你的人品,不会跟日本人沆瀣一气,你究竟如何打算?罗宝驹问林枫,你知道日本人手中也有一只鼎耳吗?林枫点头,说知道。罗宝驹说,俺想以这只鼎耳为诱饵,钓出日本人的鼎耳。林枫问,如何计划,需要我配合吗?罗宝驹说需要。随后,他便引着林枫进屋,与受伤的李守文相见,几个人一直商议至天色见亮。罗宝驹将受伤的李守文托付给林枫,林枫爽快应承,说是小伤,静养几日便无大碍。送走林枫和李守文,罗宝驹把老梁头叫来,说,房子卖掉了,俺也要走,您老回乡下过活吧,逢年过节,别忘了替俺到爹娘坟上烧炷香,俺这有些钱,足够您老熬晚年了。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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