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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二十四

二十四

连续三天秋雨肆虐,洹河河水裹挟着上游的肮脏物,浩浩荡荡擦过安阳。

水池里的荷花已显露败象,绿色的荷叶卷起一圈黄褐色的边沿,枯萎渐蔓渐延。大概用不了半个月光景,整片荷叶就会卷曲萎缩成一张老人脸,最终枯黄破败。井道山半卧在躺椅上,眼睛似是而非地盯着某处,不知是看渐败的荷花,还是看渐枯的荷叶。玲珑胡同的小庭院里,已然是一番深秋景致。

一声婴儿啼哭,打破小园的宁静。女佣人端来一杯红茶,井道山接过茶杯,问女佣人,孩子怎么样了?女佣人说,孩子刚喝下半瓶子奶粉,大概是缓过来了。女佣人还说,七活八不活,早产两个月的娃儿,也就是托生在您这样的家庭,要是搁在俺们老百姓家里,早就成死孩子,扔乱坟岗喂野狗了。井道山听到女佣人一番话,皱了皱眉头,说,你去街上日本料理店,给小姐买些寿司,她有些日子没吃家乡的饭菜了。女佣人说,俺一早上街买菜了,买了两条鲫鱼和两个前猪手炖汤,俺们安阳都用这个法子下奶,不论畜生还是人,管保有用。女佣人接着说,前年,俺们村里贩卖猪崽的余东家,刚下了十六个小猪仔,老母猪就死了,余东家用鲫鱼炖猪蹄汤喂另一头母猪,喂了两天,您猜怎么着?另一头没下崽的母猪就下奶了。井道山摆摆手,催促女佣人不要再唠叨了。女佣人这才捯着小碎步,学着樱子平日里走路的样子,上街去买寿司。

自打罗宝驹从宪兵司令部抢走鼎耳后,井道山连惊吓带心痛,便大病一场,在陆军医院里躺了足足一个月。军队的医院治的都是硬碰硬的伤病,像井道山这种心病,他们是如何都医治不了的。井道山是日本研究甲骨文最顶尖的专家,他从一只辗转流传到日本的鼎耳,结合甲骨文,找到鼎耳母体。虽说是吴宝才碰巧探得后母戊鼎,但井道山参考《河图》《洛书》,仅仅依靠鼎耳和甲骨文提示,便找到安阳文官村后洼地,的确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他破译出后母戊鼎纹饰传达的信息,极有可能是晚商时期一座帝王宝藏的藏宝图。虽然,这个信息没有得到最终印证,但此前的猜想却一一成为现实。若是能够找到帝王宝藏,井道山在世界考古史上,肯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日本军方介入,使这次考古演变成一场以命相搏的拼争,为争夺铜鼎,接二连三地死人,让井道山开始怀疑自己这次考古探索的价值和意义。他反对本国军国主义的扩张战争,更不愿意看到死人,这也是他最终没有戳穿罗宝驹“假鼎诱饵”的原因。

婴儿哭声止住了,樱子走出堂屋来,把一条毯子横裹在井道山干瘪的身子上。井道山问樱子,孩子怎么样了?樱子说缓过劲来了,多亏龟田君推荐的医生,吃了医生开的药方,算是把孩子保住了。井道山长吁一口气,接着问道,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樱子说给儿子取名字了,叫罗和平。井道山说,还是给孩子取个日本名字吧,他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这种刀头上舐血的街头混混,没准哪天就丧命江湖了。樱子打断井道山的话,嗔怪哥哥不应该这样说罗宝驹,她说罗宝驹肯定在惦念着她们娘儿俩,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接她们的。井道山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且不论罗宝驹这种江湖流氓讲不讲信誉,单说龟田次郎在安阳布下的天罗地网,他罗宝驹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踏足安阳半步。樱子正视着井道山,一字一顿地说,罗宝驹是我的丈夫,他若有闪失,我也不能独活!兄妹二人眼看要把话说僵,院门“吧嗒”一声打开,女佣人提着食盒,捯着小碎步进来。此刻,樱子正无处撒气,便对女佣人说,你以后不要学我小碎步走路的样子。女佣人一愣神,回道,俺们从小裹脚,迈大步子走路怕摔着,俺心里还纳闷哩,姑娘一双好好的大脚板,咋还学俺走小碎步哩?女佣人一边唠叨一边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盒寿司递给樱子。突然,女佣人“咦”了一声,从食盒里捏出一个纸团,说哪来的这么个物件?樱子见是一张宣纸,里面似乎还裹着物件,便没有接寿司,把女佣人手里的纸团拿过来。她打开纸团,只见宣纸上用毛笔小楷写着:明日午时天宁寺后佛塔见,带上孩子。樱子再看宣纸里面的物件,是一枚精美的田黄石印章,印章上有四个阳刻篆书:罗宝驹印。

深秋时分,安阳郊外的田地里,庄稼早就收割归仓。刚刚种下的麦子,抽出嫩绿的新芽,绿芽过于单薄,让人担心禁不住秋天的斑驳和肃杀。

樱子抱着儿子罗和平早早出门,她没有耐心等到午时时分。孩子早产两月,现在能缓上这口气来,实属不易。临出门,女佣人问樱子带着孩子去哪儿?樱子说孩子保住了,带着她去天宁寺烧香还愿。女佣人说,过了白露,屋外寒气太重,孩子在野地里时辰久了会生病,嘱咐樱子早去早回。樱子说她给孩子的夹袄外面罩了件斗篷,大抵不会碍事。担心孩子受风,樱子叫了一辆带门帘的黄包车。黄包车车夫搀扶樱子娘俩上车,并询问她去往何处。樱子说去天宁寺进香。车夫盖好车门帘,对着一旁两个车夫使个眼色,高声嚷道:好嘞!大活儿一趟,天宁寺进香。吆喝完了,这才拉起黄包车直奔西城门。另外两个车夫,一个车夫拉着空车,尾随樱子的黄包车后;另外一个车夫,拉着空车直奔宪兵司令部。

原来,自打罗宝驹带着两个鼎耳逃出宪兵司令部后,玲珑胡同就成了监控重地,日本宪兵、警察两拨人马三班倒,一天不落地蹲坑监视。有人建议逮捕井道樱子,迫使罗宝驹自首。龟田次郎说,井道樱子是日本女人,罗宝驹这种没有道德感的人,压根就不会把女人放在心上,何况是日本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龟田次郎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逮捕井道樱子,等于跟井道山翻脸,抛开同学关系不讲,井道山是日本天皇欣赏的中国史专家,轻易得罪不得。龟田次郎不逮捕樱子,不是要放过罗宝驹,而是有更阴辣的一步棋候着,这步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是樱子肚子里的孩子——罗和平。龟田次郎深谙中国人传宗接代的心理,自此,他天天巴望着樱子能生出一个儿子来。罗宝驹是罗家长子,罗宝驹的儿子是罗家长孙,其地位和意义非同寻常。井道樱子是日本女人,儿子却是你罗家宗亲骨肉。你罗宝驹可以不要女人,但不会不要自己的儿子。

不负龟田次郎厚望,樱子果然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早产儿。樱子早产两个月,龟田次郎比孩子他舅舅井道山还着急,忙从沈阳调来最好的儿科医生,给孩子诊治。龟田次郎叮嘱医生,保不住孩子,你就回不到沈阳了。唬得医生每日里如履薄冰,误以为罗和平是龟田次郎的儿子,愈发小心谨慎。自打罗和平出生之后,龟田次郎把重点由抓捕改成监控,监控玲珑胡同的井道一家。井道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省心。女佣人出门买菜,至少也有两个便衣盯梢。监控重点放在樱子和孩子身上,只要樱子出门,前前后后会调动所有伪装便衣,进行监视跟踪。用龟田次郎的话说,只要井道樱子出门,盯梢的人,眼睛都不能眨巴一下,谁跟丢了人,谁交上自己脑袋。

两辆黄包车先后出西城门,朝着天宁寺方向蹒跚前行。接连三天秋雨,把安阳的马路浸泡得像个烂茄子,不管是行路,还是走车,都让人皱眉叹气嘬牙花子。从安阳城去天宁寺,途中需经过一条河,当地人管它叫小白河。小白河是洹河的支流,虽远不及洹河宽,却也有丈把深的河沟子。大河流水小河满,一场秋雨,把洹河大大小小支流灌得沟漫河涨。小白河上原先有一座石桥,前年秋天一场大雨,把石桥冲毁。天宁寺的方丈圆一法师,率领弟子们四处化缘,用化缘来的善款,重修了一座木桥。当时,有一位小沙弥问圆一法师,为何不修一座石桥,石桥耐久,几十年后人们也会知道是圆一法师修的此桥。圆一法师说,化缘一年方得木桥,化缘三年才得石桥,石桥修罢,贫僧的名字倒是有后人知晓了,百姓苍生却两年没有桥走。

樱子于午时前赶至天宁寺。兴许是近日道路泥泞,前来天宁寺的香客不多。樱子抱着儿子罗和平,穿寺而过,径直走进寺后塔林。两个黄包车车夫跟着进寺,紧紧尾随樱子。今年初春时分,罗宝驹曾带着樱子来过此处,恰巧赶上塔林中一株白玉兰开花,樱子在树下留恋许久,不忍离去。此刻的白玉兰,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湿漉漉的枝杈伸向苍空。樱子于树下徘徊转着圈,不时四下张望一番,希望能快点见到朝思暮想的男人。樱子一只手抱着儿子,腾出另一只手安抚一下自己的胸口。等到再抬头时,发现罗宝驹已经立于眼前。躲在塔林外围的两个黄包车夫,看到罗宝驹现身,急忙拔出腰里的自来得短枪,刚要上膛顶火,便被罗良驹和四宝制住,并缴了枪械。

樱子一把抱住罗宝驹,几乎把怀里的孩子扔掉。罗宝驹忙不迭接住孩子,对樱子说,此处是佛门净地,亲热不得,俺先看看娃儿。樱子觉察自己失态,一脸窘红,低声说,是儿子,我给他取名罗和平。樱子接着说,你若是觉得名字不好听,就另取一个,孩子早产两月,身体太弱,女佣人说早点取个大名,才能留住孩子。罗宝驹说,和平好,天下和平,日本鬼子就不会到中国抢夺掳掠了。他扒拉开孩子的斗篷,看到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正兀自酣睡。罗宝驹几乎失声笑出来,他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儿子的脸蛋,疼惜之心全然写在脸上。他头也不抬地问樱子,这是俺的娃儿?俺罗宝驹有儿子哩?樱子急忙把孩子接过来,说不能一只手托着,容易伤了孩子的腰。罗宝驹咧嘴笑着,说小娃儿哪里有腰。罗宝驹接着对樱子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跟我离开安阳。樱子一脸诧异,问罗宝驹,去哪儿?罗宝驹说,朋友帮忙安排好了,去重庆。樱子说,孩子身体太弱,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再说,医生配的药,还都放在家里。罗宝驹说,来不及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沿途之上,再寻个郎中,给孩子配药吧。樱子说不行,为和平治病的儿科医生,是龟田君从沈阳特意请来的,他熟知和平的情况,用的都是西药。樱子又强调说,和平这两天刚刚缓上气来,我今天把他带出来,已经冒了大风险,如果就这么长途跋涉去重庆,这孩子肯定活不成。就在这时,宋小六一路小跑过来,他对罗宝驹说,小白河上的木桥拆完了,我们撤走的时候,已经看到两辆卡车,拉着宪兵赶到了小白河。罗良驹也走过来,冲着樱子叫了声嫂子,接过她怀里的孩子,端详了半天,说,哥,这娃儿的眉眼、鼻子、嘴巴都随你哩。宋小六说,咱们赶紧走吧,一条小白河阻挡不住日本宪兵。罗宝驹眼睛盯着樱子,又瞅了一眼孩子,眼神中露出迟疑,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事面前,拿不定主意。宋小六催促道,大哥还犹豫什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樱子一把抓住罗宝驹的手,说再等一个月吧,等孩子身子骨硬朗些,我问医生多拿一些药备着,别说是重庆,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罗宝驹点了点头,冲着罗良驹说,把那两个黄包车夫带过来。不多会儿,四宝押着两个黄包车夫走过来。罗宝驹给两个人松了绑,又往每人口袋里塞了一封银元,说,你们今天回去,若是对龟田次郎说实话,估计你俩的小命也保不住。两个人倒也乖巧,其中一人说,我们俩都是当差的,奉命行事没办法。另一个人说,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就说樱子小姐烧完香,我们就拉着她娘儿俩回城了。罗宝驹说,算你俩识相,龟田次郎已经赶过来了,你们返程时候就能遇见他,你俩若是泄露半句口风,就算龟田那个信球能放过你俩,俺罗宝驹也会半夜找上门去。

天宁寺前,罗宝驹搀扶着樱子娘俩上了黄包车,他忍不住,再次把头探进车门帘子,扒拉开儿子的斗篷,仔细端详着。就在这时,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宝驹急忙掩上斗篷,催促黄包车夫启程上路。望着两辆黄包车渐行渐远,宋小六自言自语道,失了这次机会,只怕是再救她娘俩出来就难哩。罗良驹说,你放屁哩!

罗宝驹没有言语,径直走进寺门,天宁寺新任主持聆云法师口宣佛号迎了上来。罗宝驹没等他问候,便将一袋银元双手奉上,说,烦请方丈在小白河上重修一座石桥,就叫圆一桥吧。

当日,罗宝驹、罗良驹、吴庆德和吴宝才逃出日本宪兵司令部,一干人马分别乘坐两辆轿车,接连闯了两道路卡,一路往北疾驰。车过安丰,再往北开便是河北地界,林枫让司机拐下路边一片杨树林。李守文问道,怎么不走了?林枫说,冀豫交界处有日本重兵把守,我们一路往北连闯两关,龟田次郎肯定早就得到消息,此刻,估计他已经在冀豫交界处布下口袋,就等着我们去钻。林枫说完,瞅了一眼罗宝驹,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罗宝驹说,俺们兄弟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不如暂时去林虑山躲避些时日。李守文说,那我们折头往西走,先送你们去林虑山。罗宝驹说不必了,两辆车加上这么多人,目标太大,不如大家就此分散,让龟田次郎摸不着底细。李守文和林枫都没有接话茬,各自琢磨着心事。罗宝驹心里明白:他们想知道铜鼎下落,还想知道两只鼎耳如何处置。罗宝驹此番生死逃逸,幸亏有李守文和林枫相帮,不然肯定葬身宪兵司令部。既然于生死关头信任的朋友,也就不必隐瞒实情。想至此处,罗宝驹说,铜鼎一直留在安阳城,现在管保安全,至于藏在何处,恕兄弟不能奉告。林枫说,你等于没说。李守文问道,两只鼎耳如何处置?罗宝驹说,井道兄妹一直相信铜鼎是一幅藏宝图,俺被褚大奎绑上山后,关在一个石洞中,结果发现石洞里的纹饰图案,跟铜鼎一模一样,所以,俺想带上两只鼎耳前往林虑山,探看一番。李守文和林枫心里都清楚,若是没有罗宝驹,此刻,铜鼎早已是日本人囊中物。为了钓出日本人手中的鼎耳,罗宝驹不惜祭出自己手中的真鼎耳,并以身犯险,把两个鼎耳完好无损保护下来。至于铜鼎是一幅藏宝图之说,李守文和林枫也是将信将疑。既然鼎耳被罗宝驹夺回来,他又要带着鼎耳去林虑山探寻宝藏,也没有什么不对。李守文问罗宝驹,日后有何打算?罗宝驹说,安阳肯定待不下去了,只能找机会把樱子和孩子接出来,再远走他乡。林枫对罗宝驹说,去重庆吧,我派人一路护送你们过去。李守文对罗宝驹说,去重庆路途遥远,带着女人和孩子不方便,还是去延安吧。罗宝驹笑了笑,说多谢二位兄台,至于去哪里,日后再定。于是,一标人马于安丰话别,三拨人马各奔东西。

自打日本人剿灭褚大奎、炮轰褚家寨之后,林虑山周边村落安稳了许多。安稳倒是安稳了,有关褚大奎的各色传说却随之而起。传说一,褚大奎天赋异禀,竟然长有三只手,要劲儿时候总能用来救命,平生未见示人,直至入殓时才被发觉;传说二,褚大奎在林虑山寻到一处地府,把平生抢夺来的宝贝尽藏于地府中,足足能装满八十辆大车;传说三,褚大奎的土匪队伍足有三千人,每人配一支三八大盖和两支自来得短枪,见八路灭八路,见国军灭国军,见鬼子灭鬼子,因为击毙了一个日本大官,日本人不惜调来一百多门山炮和一万鬼子兵,才拿下褚家寨;传说四,是日本人的山炮炸塌了林虑山山基,褚家寨后面的娘娘峰齐整整矮了一截,吉凶未卜。

罗宝驹、罗良驹、宋小六、吴庆德和吴宝才五人昼伏夜行,十日后,到了林虑山褚家寨。罗宝驹和吴宝才带路,寻到昔日被关押的石洞,石洞已经被日本人的山炮尽皆摧毁。吴宝才在石洞前的乱石堆里,点了一小堆火,烟和火苗全都往上走,没有一丝被石缝吸入。吴宝才摇了摇头,说这条通路被卡死了。接下来的日子,五个人循着娘娘峰周围转来绕去,再也没有寻到半点端倪。吴宝才和罗良驹最为劳心,两个人日夜参详两只鼎耳的纹饰图案,始终不得要领。罗宝驹说,术业有专攻,按图索骥这类高深学问,还是等到日后请教井道兄妹,方可破解。

山中日月,流逝无凭。转眼间,五个人于林虑山中耗了两个月。这期间,他们在一个水潭边搭了几间草棚,算是有一个固定歇息地。吴宝才的风水学问,在山里几乎没有作用,他的经验积累全部来自安阳的平原,什么坡高地陡,什么阴阳和合,他打眼一瞧就八九不离十。好在天下学问万变不离其宗,在林虑山转绕两个多月后,他也积累不少心得。搭草棚就是吴宝才选的址,傍山朝阳,左邻清泉,右倚松石,是一处绝佳风水宝地。吴宝才说,这里不光是风水好,日本人那只鼎耳上的饕餮纹、凹弦纹、云雷纹,全都汇集在一个点上,接下来就没有标记了,我估摸这里就是那个点。

某日,罗良驹端坐一块巨石上晒太阳,眼睛盯着草棚下面的一潭碧水发呆。他突然间打一激灵,因为他发现水潭上方石壁上有一道痕迹,是常年流水摩擦出来的,可水潭下方却寻不见出水痕迹。入秋时节,林虑山的雨水多起来。有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秋雨。水潭上方的雨水越聚越多,最终混合成一条瀑布,直泻潭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震彻山谷。来不及等到天亮,罗良驹就冒雨钻出草棚,来到水潭边察看。果不其然,水潭上方水流如注,水潭却不漫不扬,还是与往常一般的水位。罗良驹急忙跑回草棚,把其他酣睡的人叫醒,让他们一起到水潭边观看这一奇景。吴庆德工于各种巧妙机关,他观望了一会儿水潭,说这不奇怪,定是水潭边上有一处洞口,水漫上来时,水顺着洞流走了。众人觉得吴庆德说得有道理,于是,大家沿着水潭边沿,寻觅洞口。罗良驹薅来几把草叶,扔进水潭中,不多会儿,草叶便聚拢到对面水潭的边沿,转瞬间踪迹全无。水潭对面岸上,长有一株巨大的连理藤,因水分充足,连理藤枝繁叶茂遮蔽了半个池潭。罗良驹手指着连理藤说,洞口肯定就在那里。罗宝驹点点头,说等到水退了,咱们进洞看看,兴许帝王宝藏就在这里面。

当天夜里,四宝从山下带来消息,说是樱子生下一个男娃。得知自己当了爹,罗宝驹兴奋得一夜未睡。罗良驹问道,哥,咱们是不是该把嫂子和侄子接出来?四宝说,安阳城外搞路查的日本宪兵都撤回去了,但玲珑胡同周围全是警察和日本便衣,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罗宝驹说不着急,待俺想想办法,一定得把俺儿子和女人弄出来。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急。翌日,水潭上方的瀑布便断了,只剩下一小股细流,沿着石缝流进水潭。罗良驹一直惦记着水潭边上的石洞,大清早便爬起身来,把连理藤的枝枝蔓蔓,用草绳子捆扎起来,再拴到后面的松树上,藤蔓下的洞口完全暴露出来。罗宝驹没有急于进洞,他说让洞里的洪水消退干净,再进去不迟。当天,众人做了进洞前筹备。罗良驹和吴宝才找藤蔓,编制绳索。吴庆德和四宝采集松树油,制作火把。宋小六下山采购食物。罗宝驹则独自一个人,攀上池潭上方的悬崖,一路寻觅上去。晚间,众人回到草棚里集结,各自筹备的活儿一样不落。宋小六还特意买来一坛子烧酒,众人许久没有喝酒,如今闻到酒香,早已耐不住性子,酒坛子在六个人手中轮番传递,不一会儿,便把一坛子烧酒喝个精光。

第二天一大早,罗宝驹等六人攀着连理藤,鱼贯入洞。进入洞口,便是一个倾斜往下的大斜坡。没走出多远,就伸手不见五指。吴庆德掏出火镰,点着一根火把,打头领路。一路之上,随处都能听到水滴之声。除此之外,再无丝毫其他响动。接着往前走,众人突然觉得脚下湿滑起来。罗宝驹又点着一根火把,蹲下来才看到,周围的石头不再是黑褐色,而是乳白色,并且湿漉漉的。罗宝驹站起身来,高举火把望向四周,只见洞中到处都是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石柱,有地面上立起来的,也有洞顶倒挂下来的,黄灿灿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四宝赞叹道,这该不是黄金做的柱子吧?罗宝驹上前,用手抚摸着石柱,觉得很是眼熟,可又想不起于何处见过。再往前走不多远,是一处悬崖绝壁。罗良驹卸下肩上背负的藤蔓绳索,把上端固定在一根石柱上,率先沿着绳索滑下去。好在悬崖没有太深,大约有四五丈高,绳索堪堪够用。罗宝驹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刚才若是有洪水冲下来,咱们都得活活摔死。

下到悬崖之后,石洞豁然开阔起来,光亮所及之处,如同一座巨大的宫殿。地面上,到处都是一摊一摊的“石湾”,湾子里盛满清水,清澈见底。前面打头的吴庆德突然发出一声响,众人急忙往前围拢过去,发现地面上有一堆一堆的黑色东西。吴宝才上前,用手指捏起一点,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似乎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再往前走,吴庆德脚下绊了一跤,待他坐起身来,发现地面上竟然有一块粗笨的青砖。众人越发称奇,莫非此处有人来过?四宝接过吴庆德手里的火把,往前面照过去,只见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砖。而且,洞顶上方不再是黄灿灿亮晶晶的乳白色,而是一大片黝黑色。罗良驹忙不迭点着手中火把,往前紧走两步,竟发现一座坍塌的窑炉,地面上的青砖正是砌窑炉所用。再往前面走,地势渐渐呈上坡,地面也随之干爽起来。这时,轮到罗良驹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前面有一块平整地面上,竟然摆放着一具众人熟悉的铜鼎——后母戊方鼎。一瞬间,一行六人的汗毛全都竖立起来,久久合不上张大的嘴巴。还是罗宝驹率先醒过神来,他走上前去摸了一把“铜鼎”,发现这是一块石头雕凿出来的石鼎。但是器形竟然与后母戊方鼎丝毫不差,就连鼎身上的纹饰都毫厘不差。众人谁都不再言语,不再言语不是不想言语,而是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鼎后面有一块大石头,石壁上用黑颜色描出很多图案,一看便知道是各种器形的铜鼎。再往前走,地面上四处都是碎裂的石头,吴宝才借着火光察看一番,说这些石头茬口是新的。石洞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如一面墙一般竖立眼前。罗宝驹举高火把照上去,石壁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亮光,这竟然是一块巨大的火石。往前再也走不动了,众人把目光一齐转向罗宝驹。罗宝驹拍了拍眼前的火石说,如果俺没有猜错,这块大火石外面就是林虑山的褚家寨。吴宝才恍然顿悟,问道,这就是咱们俩被关在石洞里的火石?罗宝驹说没错,俺当初被褚大奎绑上山,一路上被蒙着眼,耳朵里只听到流水声,想必就是这处石洞里流出去的水。吴宝才说有可能,俺被关在石洞里,晚上隐约也听到过流水声。罗宝驹说,其实,铜鼎指引的不是藏宝图,而是记录铜鼎铸造、祭祀、埋藏的路线,三千年前铸造这样一只巨鼎,没有一两年工夫搞不成,因此人们找到这样一处天然石洞,不光能遮风避雨,取水淬火也方便。罗宝驹接着说,褚家寨的石洞原本是一个很大的洞口,工匠们在那里设计了铜鼎的纹饰,在这里的石壁上设计出器形,然后在这里修建窑炉铸鼎。吴宝才说,刚才看到一堆堆黑土,肯定是炉渣。罗良驹抬头瞅了一眼洞顶,说看这烟熏火燎的劲儿,至少干了三五年。吴庆德有些失望,嘟囔道,原来不是帝王宝藏哩。罗宝驹说,压根就没有帝王宝藏。宋小六问道,那井道兄妹会诳咱们不成?罗宝驹说,那倒是不会,他们也是凭着小屯出土的龙骨(甲骨)推断的,龙骨上记载着“举三代帝王之才祭祀”,其实,指的就是后母戊方鼎。

接下来几日,众人倒是消停了,因为没有“帝王宝藏”的引诱,一个个卧在草棚里呼呼大睡。罗宝驹却是睡不着的,他一门心思惦记着樱子和儿子,挖空心思地盘算,如何从天罗地网的安阳城救出母子二人。连续两天大雨,罗宝驹突然有了主意。他唤醒众位兄弟,细细叮嘱一番,众人分头下了林虑山。

先是宋小六,携带罗宝驹的书信和印章,半夜里从下水道混进安阳城。暗中跟踪井道山家女佣人,趁其外出买寿司结账时候,宋小六将书信塞进她的食盒。宋小六随即出城,在小白河便会合吴庆德和吴宝才。三个人一直候到第二天,待樱子乘坐的黄包车一过桥,立刻动手拆除木桥。吴庆德是木匠出身,修木桥兴许费些时日,拆木桥只需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刚刚拆完桥,日本人两辆满载宪兵的卡车,便开了过来。看到木桥被毁,宪兵们急忙下车,拆掉卡车车厢,修补木桥。天宁寺这边,罗良驹和四宝把跟踪而来的两个黄包车车夫双双拿下,罗宝驹与樱子母子会合一处。

一番谋划,本来天衣无缝。可樱子担心儿子身体虚弱,执意要回安阳取药。罗宝驹也顾虑重重,他不敢拿儿子性命冒险,只能同意樱子带儿子暂回安阳将养。

此后数天,罗宝驹几乎都在掐着手指算日子。

十日过后,四宝从安阳城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龟田次郎把井道樱子母子请进了宪兵司令部,说是方便给罗和平治疗,实则是软禁。

原来,罗宝驹与樱子天宁寺塔林相会之日,龟田次郎得知樱子母子出城的消息后,随即安排两辆卡车宪兵随后赶至天宁寺。不料行至半途,被小白河断桥阻拦。龟田次郎大发雷霆,自己苦心经营数月的天罗地网,竟然被罗宝驹这般轻巧化解,让他如何不恼。待日本工兵修好木桥,还未过桥之时,远处两辆黄包车,载着樱子已经返程了。龟田次郎甚是疑惑,因为木桥上斧凿的新鲜茬口,说明有人故意拆毁木桥。这事儿除了罗宝驹,还有谁人干得出来。罗宝驹干这事的目的,就是要接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远走高飞,可樱子怎么又抱着儿子回来了?龟田次郎把樱子送进自己的轿车,假意寒暄几句,便下了轿车。他把两个黄包车车夫叫到跟前,问他们在天宁寺发生了什么事。两个车夫一口咬定没事,说是樱子烧完香就返城,这期间一刻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龟田次郎瞅着两个人耷拉下来的上衣口袋,走上前去,从每个人口袋里掏出一封银元。两个便衣警察傻了眼,“扑通、扑通”两声,跪在地上求饶。龟田次郎拔出腰里的王八盒子,顶火上膛。两个便衣磕头如捣蒜,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个仔细。两个人话音刚落,“砰砰”两声枪响,两人仰面倒在地上。龟田次郎把两封银元扔给翻译,说给他们两家发抚恤金吧。樱子坐在轿车里,目睹了这一经过,心里对龟田次郎产生深深厌恶。

回到安阳,龟田次郎越想越生气憋火,被罗宝驹牵着鼻子走了大半年,如今,自己仍处于被动位置。罗宝驹四人盗走鼎耳,逃出宪兵司令部后,龟田次郎给邱连坤下命令,以偷盗破坏罪,逮捕罗宝驹手下的所有弟兄。邱连坤不敢怠慢,责令孙发贵率全部警察出动,全城抓捕嫌犯。一夜忙活下来,竟然一个人都没抓到。原来,罗宝驹变卖古董和家产后,除了按三十万抵价给铜鼎的股东们之外,剩下的钱财全都分给手下弟兄们,让他们外逃躲避。龟田次郎得知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对罗宝驹和罗良驹兄弟的仇恨又加深一层。龟田次郎心狠手辣,在中国战区屡立战功,有关他的消息常常见诸日本报端。他本想借助铜鼎,找到在安阳的晚商宝藏,为自己的军人生涯再添一笔辉煌。不承想,罗宝驹兄弟俩竟然敢在宪兵司令部,把铜鼎化成一摊铜水,自己一世英名竟然毁在安阳城一帮街痞混混手里。令龟田次郎更为沮丧的是,针对铜鼎被毁事件,日本陆军总部已经派出调查组,不日将赶至安阳。龟田次郎横下一条心,不惜任何手段,逮捕罗氏兄弟,找寻回两只鼎耳,也算是挽回一点颜面。

蹲守玲珑胡同、监控樱子,从军事理论学上讲,都属被动防御状态。必须主动出击!龟田次郎在心里暗下决心。至于如何主动出击,他想过很多方式方法,全城拉网式搜查、全安阳地毯式搜查、通缉罗宝驹和他的手下等。几个月过去,这些办法全然不顶用。罗宝驹非但没有被吓破胆,还在天宁寺跟妻儿相会。为什么仅仅是相会,而不是带着樱子和儿子远走高飞?罗宝驹还在等什么?难道罗宝驹不爱自己的儿子?龟田次郎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拭着桌子上的太刀,一把刀没有擦完,他就想明白了:罗宝驹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儿子,所以才没有冒险带儿子上路。他将太刀入鞘,唤进来一位少佐,吩咐他前往玲珑胡同,把井道樱子和她的孩子一起请进宪兵司令部陆军医院,由沈阳来的儿科医生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护治疗。

又过了十天左右,一辆载着两盆荷花的马车,赶进了玲珑胡同。自打樱子母子进了宪兵司令部,玲珑胡同蹲守监控的特务就撤走了。井道山刚刚从宪兵司令部回来,他是前往陆军医院探望妹妹和孩子。刚刚进门,便听到敲门声,女佣人垫着小脚,叠着小碎步,跑去开门。敲门人竟是宋小六,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四个农民模样的人从马车上抬下两个花盆,盆里有两株开着的荷花。宋小六说明来意,女佣人叠着小碎步,把他引到井道山的躺椅前。宋小六对井道山说,俺是罗宝驹的朋友,他前些日子在俺们柜上订了两盆秋荷花,说是待开花后再送来。井道山坐直身子,问道,这个季节哪来的荷花?宋小六说是秋荷花,一盆“小舞妃”,一盆“白千叶”,都属深秋开花的新品种。井道山觉得稀奇,说搬进来吧。宋小六招呼一声,四个农民把荷花盆抬进来,选准位置,沉入水池中。“白千叶”为纯白花色,花瓣重重叠叠,煞是惹人爱怜。“小舞妃”花色泛白,花瓣稀疏且细长,芊芊宛若淑女。深秋时节,尚能看到荷花,井道山的精神头大好,绕着水池细细观赏起来。收拾停当,四个农民模样的人退出院子。宋小六走至井道山身边,小声说,俺是罗宝驹手下的兄弟,特来打听一下樱子和孩子的消息。井道山眉头紧锁,说你给罗宝驹捎个信儿,不要让他惦记樱子和孩子,为人夫,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为人父,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宋小六一旁陪笑道,这也怪不得俺家大哥,是龟田次郎这个信球想要俺弟兄们的命哩。井道山说,我刚才去见龟田君了,他已经安排好后天早晨的飞机,我和樱子带着孩子,后天就回日本,你让罗宝驹安心,我会替他照顾好樱子和孩子。

仅用两天时间,罗良驹、宋小六和四宝便把散落在安阳周围的兄弟召集起来,总共三十七人。罗宝驹还向林枫借来两挺机枪,林枫问他借枪干什么用?罗宝驹说,龟田次郎要把樱子和俺儿子送去日本,俺得在半道上把人抢走。林枫说,这是个陷阱,龟田就是让你半道抢人,自投罗网。罗宝驹说,俺也知道这是个陷阱,可俺不冒这个险,又怎么对得起老婆孩子?林枫说,去日本就去日本,至少老婆孩子还能活命,你若冒险去抢人,没准害了老婆孩子,还搭上自己的小命。罗宝驹说,放屁!

罗宝驹把伏击抢人的地点设在风帽岭,此处是安阳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宋小六提前在安阳城里布下眼线,必须亲眼看见樱子带着孩子上车。如果有假,就用黑火焰的窜天猴提示,取消伏击抢人行动。一切安排停当,众人趁着夜色,分头赶往风帽岭埋伏。罗宝驹把罗良驹叫到一边,说,你带上钱先去重庆,物色一套好点的房子,等俺带着你嫂子和侄子,随后赶过去。罗良驹应了一声,拎出来一坛烧酒,斟满两个海碗,说喝一碗酒,俺就上路。罗宝驹接过罗良驹递过来的海碗,兄弟俩碰了碰碗沿,双双一饮而尽。罗良驹瞅了罗宝驹一眼,一张丑脸露出憨憨浅笑,说,哥,俺这是头一回不听您的话哩,俺在碗里下了药,管保您睡到明天日上三竿。罗宝驹试着站起身来,觉得脚下软塌塌,吃不住劲儿,他抓着罗良驹的胳膊怒骂道,你个信球,竟然敢暗算你哥。罗良驹一咧嘴,说谁让你先对俺下手,你去拼命要劲儿的时候,一竿子把俺打发到重庆。罗宝驹两双眼皮开始打架,罗良驹急忙上前扶住,把他搀到炕上躺下。罗良驹掏出两把自来得短枪,检查一遍,又把七八个弹匣塞进裤腰。他伸手从炕上扯过一条破棉被,给罗宝驹盖在身上,咧着大嘴笑着对罗宝驹说,您不仁,就别怪俺不义。罗宝驹微微抬一下眼皮,已经说不出话来。

临近晌午时分,安阳方向开过来一辆轿车和一辆军用卡车,卡车之上足足有三十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远处,天空一片瓦蓝,没有黑色火焰的窜天猴出现。罗良驹掏出两把自来得短枪,大声嚷道,先干掉后面卡车上的鬼子,开枪时别甩大哩,若是伤着咱嫂子和侄子,俺就活剥你们兔崽子。两辆汽车进入伏击范围,往前行驶不远,便被横在路上的一棵大树拦住。从轿车里出来一个少佐,他查看一眼路上的树,回头招呼卡车上的日本宪兵。“呼啦啦”卡车上跳下来半车宪兵,抱着大树往路边移动。罗良驹觉得时机已到,对着领兵的少佐首先开了一枪,正好命中胸口。日本宪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纷纷退守到卡车后面。罗良驹抢先冲向轿车,其余弟兄们紧随其后。罗良驹拉开车门,把司机拖出车外,看到后座上的井道山和樱子,樱子怀里抱着孩子,眼里露出惶恐。罗良驹急忙招呼四宝,让他过来开车。四宝把怀里的机枪扔给身旁一位弟兄,说别弄丢了,这是大哥问人家借的,要还的。四宝抢进轿车里,刚挂上一档,便被井道山从后面抱住脖子。井道山吼道:“混蛋!你们这样胡搞,会害死樱子和孩子。”

罗良驹拉开后车门,用自来得短枪后托击中井道山的脑袋,井道山当即晕了过去。樱子又惊又惧,问罗良驹,你干什么?罗良驹说,死不了,睡一顿饭工夫就能醒。樱子又问,罗宝驹在哪里?罗良驹说,他也被俺弄晕了,现在正睡觉哩。四宝突然插嘴说,咱们走不了哩。罗良驹抬头一看,发现前方公路上开过来两辆日军卡车,车上装满了日军士兵。待罗良驹回头张望时,发现安阳方向的公路上,也开过来两辆装满日军士兵的卡车。他急忙打开车门,从车里拖出樱子,招呼弟兄们往西南方的一条土沟里撤退。前后四辆卡车,转眼间就开到了跟前,日本人显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会合了先前护送樱子的一卡车日本宪兵,足足有一百五六十人的日军士兵,两边呈扇子形包抄过来。罗良驹倒也没乱方寸,他让吴庆德和吴宝才护送樱子和孩子,先行撤进土沟,留下四宝和十几个兄弟断后。两挺机枪暂时压制住了两翼的日本士兵,延缓了扇形包抄。

安阳方向开过来的最后一辆卡车上,走下来龟田次郎。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前方,示意使用迫击炮,打掉两挺机枪。两发迫击炮弹校正完射程,罗良驹等人周围便响起了雨点般的爆炸,两挺机枪很快哑火,五六个兄弟已经断了气。罗良驹的额头被炸弹削掉一块头皮,血流满了一张丑脸,神情狰狞。他扒拉开一个兄弟的尸首,端起一挺机枪,对着冲上来的一群日本士兵,打光了弹匣中所有子弹。突然,罗良驹觉得右肩一沉,手中的机枪跌落脚下,一颗子弹穿透了肩胛骨。罗良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跪着扭回头望了一眼土沟尽头,一行人护卫着樱子正在拼命逃窜,日军士兵紧随其后。他伸出左手,想抓起地上的机枪,不知道何方飞来一颗子弹,正当当命中他的后脑勺。罗良驹当即仆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半分。

待罗宝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晌午。他躺在炕上寻思半晌,才把头一天的过往接上:弟弟在酒里下了迷药,他替自己去抢樱子和孩子了。罗宝驹捏紧拳头,狠狠砸在炕上,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罗良驹心知肚明,龟田次郎送樱子母子回日本,目的就是引自己半道劫人,用儿子当鱼饵,钓老子这条大鱼。罗宝驹心里已经谋划妥当,他准备将计就计,派一小股人马在风帽岭假装劫人,大批人马袭击安阳宪兵司令部,绑架龟田次郎,交换樱子和儿子。罗宝驹的计划虽说冒险,但非常有道理。龟田次郎肯定把重兵布置在安阳到飞机场的路上,安阳的宪兵司令部必定空虚,冒险一击,胜算较大。怕走漏消息,他想在当天夜里出发时,再把计划告知弟兄们。不料,罗良驹却提前下手,用迷药放倒了自己。

整个后半晌,罗宝驹傻呆呆地躺在炕上,一动都不想动。他心里清楚,此刻已经回天乏术了。若是单纯中途劫人,就算有两百个弟兄前去,也不够龟田次郎的正规军收拾的。此役,一干兄弟必是凶多吉少。搭上兄弟们也就罢了,贸然劫人,只怕连无辜的樱子和孩子也难保。罗宝驹本来存了私心,让罗良驹先行前往重庆置办地产,借故支开弟弟。因为,他对偷袭安阳宪兵司令部、生擒龟田次郎作为交换人质,没有十足把握。罗宝驹做了几种猜想分析,每一种可能都对罗良驹不利。猜想到天色擦黑,他听到院子里面有响动。罗宝驹坐起身来,从破被絮里掏出自来得短枪。这是偏居安阳城西北方向一处农村,前有沟,后有山,进退有路,十分安全。果然,潜进院子里的人,是宋小六、吴庆德和吴宝才,吴宝才怀里还抱着一个娃儿。罗宝驹急忙接过吴宝才怀里的孩子,扒拉开斗篷,看到儿子罗和平已然熟睡,只是粉嫩的小脸上还挂着一道道泪痕。孩子似乎长大了一些,脸色比一个月前在天宁寺的时候红润不少。罗宝驹问道,樱子呢?良驹呢?其他兄弟们呢?吴庆德说,良驹和四宝他们断后,就算不死也被鬼子抓了。罗宝驹又问,樱子呢?吴庆德看了一眼吴宝才,吴宝才说,嫂子被流弹打中要害处,人……走了。吴宝才又说,俺们也差点被鬼子抓住,后来亏着遇上宋小六和李守文,干掉了十多个鬼子,俺们才能活着回来。宋小六接着说,俺昨晚去了向水屯砖窑厂,找到李守文,跟他们说了大哥的想法,守文二话没说答应帮忙,俺们后半夜就潜进了安阳城,可今天一上午也不见大哥影子,一直到城外传来炮声,俺估计事情有变,就伙同守文他们出城,接应到了庆德和孩子他们。宋小六还说,剩下十一个弟兄,我打发他们暂时散去了。罗宝驹不知道有没有仔细听三个人的话,两个大眼直勾勾望着窗户棱子,豆大的眼泪跌落在自来得短枪上,摔得四零八落。

三日之后,安阳城贴出告示:限令罗宝驹五日之内,前往安阳日本宪兵司令部自首,可换回胞弟罗良驹之性命。五日逾后,将于南城门枪决罗良驹……自告示张贴之日始,中原大地秋雨如注,不歇晌地一下就是一天。告示贴上去,就被大雨冲下来。贴上去,冲下来。邱连坤下令,警察局一半警察负责在局里写告示,另一半警察负责上街贴告示,接连贴了三天,安阳的秋雨下了三天。

第四日,罗宝驹戴着一顶草帽,走进安阳宪兵司令部。龟田次郎见到罗宝驹之后,脸色很平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让你怎么个死法,我已经想了很久。罗宝驹的神情更轻松,他说,这回进来,俺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听罗宝驹说不打算活着出去,龟田次郎似乎有些失望。罗宝驹问道,什么时候放俺兄弟出去?龟田次郎说,等你交出两只鼎耳,我才能放你兄弟。罗宝驹微微一笑,说咱俩做个交易吧。龟田次郎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你还有能力骗我上当?罗宝驹说,随便你信与不信,俺找到了比俺哥俩性命值钱的帝王宝藏。龟田次郎沉默片刻,说,你弟弟的性命就值两只鼎耳,帝王宝藏你自己留着吧。罗宝驹说,俺和弟弟两条命,用帝王宝藏换。龟田次郎冷冷一笑,说井道君重新研究了甲骨文资料,觉得两只鼎耳上的路线图,也许记录的是铜鼎铸造的过程,根本就没有帝王宝藏。罗宝驹说,俺已经找到了,俺可以带你们进去。龟田次郎再次迟疑起来,他说,那就带我去看看,若是真有帝王宝藏,我立刻放了你们兄弟俩。罗宝驹说不行,俺得先见到俺兄弟。龟田次郎点点头,让翻译和宪兵押送罗宝驹去见罗良驹。

翻译没有带罗宝驹去牢房,而是直接奔日本陆军医院,走进了一间独立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肩膀上裹满绷带,两只眼睛傻呆呆地望着天棚。罗宝驹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两声:良驹,良驹。罗良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仍旧愣愣地盯着天棚。罗宝驹情知不妥,他抓住罗良驹的手,使劲握了一把,还是不见半点反应。罗宝驹心里“咯噔”一下,他把手指伸到弟弟鼻子下面,试探着,忽然发现一滴泪珠从罗良驹的眼角滚下。翻译说,不用试了,还活着呢,就是有口气喘着,吃喝不知,屎尿不觉。

一辆轿车,四辆卡车,满载着日本宪兵,朝着林虑山进发。其中一辆卡车上押着罗宝驹,还有一辆卡车上躺着罗良驹。龟田次郎对于罗宝驹找到帝王宝藏,将信将疑。一只铜鼎,罗宝驹都会以命相搏,他又岂肯舍出来一座帝王宝藏?罗宝驹说可以亲自带路,进入帝王宝藏,又让龟田次郎心里直痒痒。所以,他干脆把罗氏兄弟一起带上,省得罗宝驹再闹鬼花样儿。临行前,龟田次郎亲自去了一趟玲珑胡同,本来想邀请井道山一同前来,随罗宝驹寻找帝王宝藏。龟田次郎进门后才发现,井道山已经瘦得皮包骨,在屋里站着都打晃,如何上得了山。龟田次郎假装寒暄,又安慰了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回宪兵司令部了,压根就没有提帝王宝藏一事。

自打樱子遇难后,井道山几乎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终日里以泪洗面,任凭女佣人端来什么饭菜,他都没有丝毫胃口。女佣人甚至都有些害怕,怕井道山万一饿死,日本人会让她来抵命。为了安慰小脚女佣人,井道山每顿饭勉强喝一点汤水,算作应付,免得她总是想辞工。接下来,井道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日夜长吁短叹,悲悯万分。樱子短命就短命吧,到头来,樱子的孩子也生死不详。樱子死后第三天,井道山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找过龟田次郎。龟田次郎说,整个战场都找遍了,确认没有看到樱子的孩子。龟田次郎安慰井道山,说樱子的孩子十有八九落到罗宝驹手里,孩子跟了父亲,也算是顺理成章,让他不必再为此劳心。

卡车开至林虑山山脚下,日军士兵弃车登山,足足又爬了半天山路。一副军用担架上,躺着罗良驹,他仍旧睁着眼睛,像是要望穿长天。上山的路异常难行,罗宝驹主动要求替换一名日军士兵,亲自去抬弟弟的担架。龟田次郎担心罗宝驹再生幺蛾子,便拒绝了他的要求。罗宝驹走在日军队伍前面,他回头望了一眼担架上的胞弟,忽然发现担架下面滴滴答答有东西流下来。罗宝驹一阵心酸,急忙转回头,眼圈中溢满泪水。

转过一处山坳,便到了罗宝驹等人昔日栖身的水潭。此时的水潭,平静如镜,上方的瀑布消失了,只有一小股水流,紧贴着石头缓缓流淌。龟田次郎打量一下四周,发现池潭边上有一个新土堆,他挥手叫来两个工兵,三五铁锹挖下去,竟然挖出来一个小孩子尸体,用斗篷包着。龟田次郎抽出太刀,挑开斗篷,看到斗篷衣襟上面三个刺绣字:罗和平。龟田次郎问罗宝驹,你儿子是怎么死的?罗宝驹说,早产的娃儿本来就弱,连惊带吓就死了。龟田次郎摆摆手,两个工兵把孩子尸体掩埋回土坑。他随后派出三组哨兵,寻了三处制高点,连侦察带瞭望。龟田次郎问罗宝驹,帝王宝藏在哪里?罗宝驹走到水潭边上,扒拉开连理藤,露出一个天然洞口。龟田次郎也被这一奇特构造吸引,他走近水潭,盯着洞口观望,发现里面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罗宝驹拽着一根藤蔓,下到洞口,说俺带你们进去。龟田次郎摇了摇头,说不行,你先上来。见日军士兵没有动作,罗宝驹只得攀着藤蔓,回到水潭上面。龟田次郎问道,这个洞口下面有多深?罗宝驹说很深,一直到山脚下。龟田次郎迟疑一会儿,说,你和我留在上面,让我的手下抬着罗良驹进去。罗宝驹说下面地形很复杂,罗良驹什么都不知道,我得亲自下去带路。龟田次郎没有理会罗宝驹,他把队伍分成两拨,一半日军士兵留在上面,一半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进入山洞。龟田次郎这一回打定主意,绝不能被罗宝驹牵着鼻子走,凡事都拧巴着来。罗宝驹也看出端倪,他对龟田次郎说,山洞很深,来回一趟需要半个时辰,你得让炊事兵开灶做饭。龟田次郎略一沉吟,命令手下说,不许生火冒烟,不许烧水做饭。罗宝驹暗暗庆幸自己赌中,心中稍微宽慰一丝。原来,樱子死后,罗宝驹跟井道山的状况差不多,都是茶饭不思。直到此时,罗宝驹才明白樱子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此前,他以为自己是想儿子,现在才知道,他更想樱子。想樱子,也就更憎恨龟田次郎和日军士兵,恨不能把整个安阳宪兵司令部炸掉,才能解心头之恨。安阳连续下了三天大雨,罗宝驹抱着儿子罗和平,坐在罗良驹经常歇坐的那块巨石上,盯着泻入池潭中的瀑布发呆。儿子已经哭了整整一天,是饿哭的。罗宝驹无奈,只得让宋小六去山下,寻一户人家代养。宋小六转悠两个村子,才找到一户刚死了孩子的人家,小孩才两个月,已经用一条破被子裹好,准备扔到乱坟岗去。宋小六赠送了一些钱物,让这户人家代为奶养罗和平。拿到了这么多钱,还有一个孩子慰藉丧子之痛,这家人爽快应承下来。宋小六临走时,对孩子他爹说:“俺帮你把孩子埋了吧,别丢乱坟岗喂野狗了,怎么说也是一条性命。”

送走儿子,罗宝驹心绪静了下来,盯着池潭上的瀑布不再发呆,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复仇的想法。他招呼宋小六、吴庆德和吴宝才,三个人攀上瀑布上面的悬崖,一路溯流而上,竟然找到一个更大的池潭。罗宝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复仇想法,是在瀑布上游把洪水截留,然后把龟田次郎和日军士兵引到石洞里,再放水入潭,灌入石洞。寻到瀑布上游的大水潭后,发现水潭另有一个出水大豁口,流向瀑布上游的仅是一小股水流。四个人仔细探看一番,吴庆德指着水潭的一处边沿,说只要在这里放些炸药,炸开这块石头,水就全部流到这边了。于是,宋小六连夜下山,找到李守文讨来足足六十斤炸药,第三天晌午时分,便安放好了炸药。眼看着雨势减缓,罗宝驹独自一人下山,走进日本宪兵司令部自首。临走前,罗宝驹打发走了吴庆德和吴宝才,说你俩跟着俺受累了。吴庆德和吴宝才两个人忙不迭地称谢,说若不是跟罗大哥合伙,哪能赚这么多钱、长这么多见识。至于如何炸掉瀑布上游的水潭,如何把龟田次郎淹死在石洞里,两个人没敢多问。没敢多问,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怕问多了,罗宝驹脑子里又生出想法来,想把安阳城翻过来。打发走了吴庆德和吴宝才,罗宝驹让宋小六第三天到瀑布上游候着,见到瀑布下面有炊烟冒出来,就给炸药点火。宋小六问罗宝驹,炸完之后呢?罗宝驹说炸完之后,你便远走高飞,哪儿舒坦就去哪儿。宋小六问道,那大哥和二哥如何脱身?罗宝驹笑了笑,说只管走你的,俺哥俩自有妥当之处可以去。罗宝驹刚刚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宋小六说:“过个一年半载,等到和平不用喂奶了,你就把孩子领走,多给那户人家一点钱财就是了。”

罗宝驹的复仇谋划出了偏差。先是龟田次郎不肯进石洞,再是龟田次郎也不让他入石洞,而是让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进去。此举,是龟田次郎担心罗宝驹使诈,便将哥俩分开,洞里一个,洞外一个。洞里洞外都有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是有诈,也会有所顾忌。这时候,若是日军士兵起灶做饭,上游的宋小六只要看到冒烟,便会炸开水潭,罗良驹也会被淹死在石洞里。罗宝驹看出来,龟田次郎对自己提防得紧,凡事都拧巴着来。所以,他索性冒险建议,让日军士兵生火做饭。而龟田次郎恰好多想了一层,下令不许起灶生火。龟田次郎命令一出口,罗宝驹长舒了一口气,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此刻,另一半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已尽数入洞。罗宝驹心里有些悲凉,悲凉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弟弟罗良驹。他这次亲赴宪兵司令部自首,确实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一是想救弟弟罗良驹出虎口,二是想跟龟田次郎同归于尽,为老婆樱子复仇。如今,罗良驹虽说还有一口气吊着,但是身体形同僵尸。自己谋划的救人计划,本来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突然,一阵骚乱声起,打断了罗宝驹的思绪。原来,在洞外守候的日军士兵闲极无聊,便拿纱布蘸着机油擦枪。擦完枪的纱布,被士兵们随手扔在枯草中。随后,不知是哪个士兵,又把烟头丢在蘸满机油的纱布上,火便着了起来。罗宝驹一看见火,顿时跳将起来,急忙扑过去救火。本来火势不大,只是机油着火容易冒黑烟,一缕黑烟瞬间升腾上了半空。罗宝驹急得两眼冒火,就地躺下打滚,想扑灭地上的火苗。罗宝驹突然间的怪异举动,惹得一干日军士兵哈哈大笑。龟田次郎也心生疑惑:罗宝驹为何如此担心生火冒烟?龟田次郎一个念头尚未下去,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瞬间,躺在地上的罗宝驹不打滚了,龟田次郎不琢磨事了,日军士兵也不再大笑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听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哗啦”一声,头顶上方凭空多出来一条瀑布,直泻潭中。池潭里的水很快涨上来,涌入石洞。

罗宝驹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右腿早在第一次动刑时,便被打断了。宪兵队里的酷刑,几乎被轮番用了一遍,他却未曾吐露半点鼎耳的踪迹。负责审讯的宪兵少佐早就失去耐心,如此硬气之人,当真闻所未闻。龟田次郎每天都要把少佐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就差给他上刑。少佐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动刑对他没有用,这种人天生不惧怕痛苦,扛到死也不会招供。

罗宝驹躺在牢房里,半眯着一双眼,眼神里已然没了往日风采。自己一手谋划的圈套,竟然把自己的胞弟罗良驹溺毙于山洞,这是罗宝驹万万没有料到的。在此之前,他甚至打起另一个主意,想用鼎耳来换罗良驹一条命。是自己把弟弟带上这条路的。本来,良驹应该成为古玩行当里一顶一的修补高手,完全可以富甲一方,过安稳太平日子。罗良驹天赋奇高,其悟性和灵性超过父亲罗万通不知多少倍,最终落得这般结局,岂能不让罗宝驹痛心疾首。罗宝驹用双手撑起身体,吃力地在破床上转个身,再用手把断腿摆弄过来。做完这两样事儿,罗宝驹疼出来一脑门子汗珠,眼前一阵眩晕。恍惚中,他看到樱子朝自己走来,手里拿着一沓宣纸。等到樱子走近时,他才看清楚,宣纸上拓印的是后母戊方鼎上的纹饰图案。樱子举着手里的拓片,对罗宝驹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金贵的,搭上那么多条生命,去换一只脏兮兮的破铜鼎,值当吗?樱子越说越生气,使劲一甩,把一沓拓片摔到罗宝驹脸上。罗宝驹浑身哆嗦了一下,悠悠醒过来。原来,他刚才转身搬动断腿太耗力,一下子疼昏过去。想起樱子来,罗宝驹心头一阵痛楚。第一次见面,在通宝街上出手相救樱子,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日本娘们。如果事先知道樱子是日本女人,自己会救她吗?以前,想到这一层的时候,罗宝驹觉得自己不会去救一个日本女人;现在,想到这一层,罗宝驹觉得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且不管她是不是井道樱子。在安阳街头上混了近二十年,他罗宝驹从未干过欺男霸女之事,这也使他赢得安阳人的好口碑,任谁提起罗宝驹,都会竖起大拇指。自己偷过,也抢过,甚至使过无数下三滥招数,但针对的都是盗墓贼。自己睡的展春园以外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樱子。跟窦铁匠的女儿,虽说成了亲拜了堂,可还没入洞房,就让日本鬼子炸死。因此,把樱子日了,他觉得是复仇。复仇就复仇吧,复仇也会演变成惯性。罗宝驹日复一日地复仇,到了樱子那里,竟成了爱情。最后,樱子怀了身孕生了娃,还打算带上他和儿子,一起回日本生活。可他罗宝驹压根就没想过要去日本。卖古董卖房产,樱子以为他要去日本。其实,他想给手下弟兄们分最后一次红利,把铜鼎的损失弥补上。祭出手中的鼎耳,只不过是想钓出龟田次郎手中的鼎耳。从樱子给他讲的“断指故事”,罗宝驹摸清了龟田次郎的性格,凡事都要拼尽全力做到最好。龟田次郎想给天皇献上一只完整的铜鼎,他罗宝驹更想留下一只完整的铜鼎,就算不为了祭祀老祖宗,也不能让日本人拿走中国的宝贝……一阵剧痛袭来,罗宝驹又晕死过去。

邱连坤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品鉴一块古玉。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是龟田次郎翻译官打来的,让他即刻去一趟宪兵司令部。邱连坤知道龟田次郎最近处境不妙,铜鼎被罗宝驹填进窑炉炼成铜水,就连井道山从日本带来的鼎耳,也被罗宝驹从戒备森严的宪兵司令部弄出去。说到罗宝驹,邱连坤在心里暗暗赞叹,安阳城里一个街痞混混,竟然能把龟田次郎玩弄于股掌,一扣接一扣,扣子系得密实又顺溜,一直勒到龟田次郎的嗓子眼。邱连坤脑子里过着罗宝驹的扣子,人已经到了龟田次郎办公室。每次去宪兵司令部,都不亚于进一遭鬼门关,他把心悬到嗓子眼,准备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不料,龟田次郎竟是一脸温和,他让邱连坤坐下说话。邱连坤只好把半拉屁股搁在椅子边上,上身保持笔挺,全身绷着劲儿听下文。龟田次郎问:“你对罗宝驹了解多少?”

邱连坤旋即起身,立正站好,说:“卑职与罗宝驹无任何交往,今年给龟田太君筹备的生日礼物,就是被罗宝驹等人盗走的,我恨此人,绝不亚于龟田太君。”

龟田次郎微笑着摆手,示意邱连坤坐下说话。邱连坤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复又坐下,但还保持刚才的坐姿。龟田次郎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对罗宝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邱连坤说,父母、老婆、孩子、兄弟、家业全都没了,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龟田次郎说,肯定有,只是你还不了解罗宝驹。邱连坤大眼珠子转了转,说是性命,罗宝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条命了。龟田次郎说,要他的命是迟早的,我想在要他的命之前,让他痛苦不堪!邱连坤突然眼前一亮,说是声望,罗宝驹最看重自己的声望,他在安阳老百姓中的口碑比警察好。龟田次郎微微点头,说:“安阳城里随便拎出一个人来,口碑都比警察好,我问你,罗宝驹的声望好到什么程度?”

邱连坤难掩一脸愧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罗宝驹从来不欺负老百姓,哪家有难有灾,他还经常给个仨瓜俩枣,收买人心。”

龟田次郎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站住对邱连坤说:“我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邱连坤不知道龟田次郎的用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龟田次郎说:“你贴告示出去,就说五日之后,在南城门公开枪毙罗宝驹,罪名嘛,就说是杀害无辜的日本女学者井道樱子。”

“罗宝驹杀了井道樱子?”

龟田次郎点头,说:“随后,你放出风声,就说罗宝驹偷偷把国宝巨鼎卖给了日本皇军。”

邱连坤似有不解:“既然罗宝驹把国宝偷偷卖给日本皇军,那皇军为何又要枪毙他呢?”

龟田次郎说:“这些都是你放风的内容,就说罗宝驹把国宝巨鼎卖给日本人后,居功自傲,不但糟蹋日本女人,还将其杀害。而日本皇军半买半抢得到巨鼎后,早就想杀人灭口,正好逮住罗宝驹杀害井道樱子的把柄。”

“这个道理讲得通……前一段时间就有传闻,说是罗宝驹偷着把铜鼎卖给了皇军,” 邱连坤点头称是,“可是……可是这里面没有、没有发财的机会啊。”

龟田次郎斜睨了邱连坤一眼,说:“安阳有二十万人口,按每个人头缴纳两块钱杀人税,作为替罗宝驹杀害日本女学者的赔偿。”

安阳各地开始大肆收“杀人税”,这是旷古未闻的重税收,老百姓怨声载道,愤愤咒骂罗宝驹。普通老百姓骂,那些昔日被罗宝驹敲诈过的盗墓贼,更是跳着脚骂。老百姓骂罗宝驹连累他们缴“杀人税”,盗墓贼骂罗宝驹倒卖国宝给日本人,是汉奸卖国贼。这些人骂就骂吧,那些受过罗宝驹恩惠的人也跟着骂,他们骂罗宝驹缺德,不该把日本女学者杀了。

五日之后,四十万“杀人税”如数收进宪兵司令部军火库,安阳百姓的愤怒也被彻底点燃了。安阳城南门的刑场,两天前就布置停当,此刻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拢得密密实实。挤不进人圈的,急忙掉头进城,抢占日本宪兵司令部到南城门的必经之路。看热闹就看热闹吧,这些看热闹的人却在地上四处踅摸,捡起一些石头、瓦块、西瓜皮、菜帮子,攥在手里。警察们看见了,只是把头扭到另一边去。看到警察们的态度,老百姓们顿时来了精神头。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竟然跑回家里拎出来一桶粪便。还有一个家有九口人的菜贩子,提来一筐子西红柿和一筐鸡蛋,高声嚷嚷道:“收了俺家十八块杀人税,俺也不在乎再搭上一筐子鸡蛋和洋柿子,谁要自己来拿哩!”

龟田次郎早有布置,不干涉老百姓的行为。邱连坤心里明白,龟田次郎这是泄私愤:你罗宝驹图惜名望撑好汉,我偏偏让你声名扫地;你罗宝驹图惜死后留个好口碑,我就让老百姓毁了你的口碑。邱连坤被龟田次郎打赏了五万块钱,此刻,他乐得睁一眼闭一眼,巴不得赶紧毙了罗宝驹,龟田次郎立刻滚蛋。

日上三竿,一辆老式囚车被两匹骡子拉着,驶出宪兵司令部。所谓老式囚车,就是一个木笼,犯人拘于囚笼内,脑袋露在囚笼外。罗宝驹脸上刚刚收拾过,血污被清理干净,头发也被剪得很短,而且衣服也换了,一身新的白色棉布裤衫。囚笼太矮,身材高大的罗宝驹置身于内,只能哈着腰,还得仰起头,这个姿态既怪异又难受。囚车离开宪兵司令部,街上聚拢的人逐渐多起来。

被押上囚笼后,罗宝驹明白:自己的大限已到。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安阳城、曾经呼风唤雨的通宝街、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脂粉气醉人的展春园,还有自己未成人的娃儿……过了今天,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想至此,罗宝驹心里突然觉得空空如也,他禁不住鼻子发酸,差点落泪。待到拉囚笼的马车出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来到大街上。罗宝驹望见了街道两边的人群,他的精神头稍微好起来。罗宝驹努力睁大眼睛,并挺了挺身子。他挺了挺身子,实际上只是撅了撅屁股,一条腿被打断了,这几天伤口开始红肿溃烂,只能依靠另一条腿支撑身子。罗宝驹心里暗暗嘱咐自己:今日里绝不能犯怂,要像传说中的侠客豪杰一般从容赴死。他决意要把自己的形象扛到死,让自己的好口碑荫及子孙后代。等到日后多年,有人对儿子罗和平提到自己的时候,都会伸出大拇指,夸一句:你爹,那才叫英雄盖世!

思量至此,罗宝驹的嘴角甚至翘出一丝微笑。他用眼睛扫视着群众,心中暗忖:这些来为我送行的人,大概都是往日里受过俺的恩惠之人吧。罗宝驹的笑意从嘴角延伸开来,蔓延到了整张脸。他强努一口丹田气,豪声道:“诸位乡邻!俺罗宝驹去也!”

罗宝驹本以为,这一句类似靠山吼的叫板叫毕,人群中会有一两句喝彩声。谁知道,街道两边的人群倒是都在盯着他看,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如此众多的人,怎会如此寂静?简直像是做梦般的场景。罗宝驹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想看清楚人们脸上的神情。咦?人们的神情怎会这般木讷?越往前走,街边的人越多,辛家庄的盗墓贼辛把头,在人群里喊了一句:“日球狗汉奸!”

骂声刚落,一片瓦块飞来,正好击中罗宝驹的额头,一股鲜血涌出,瞬间漫过左眼,染红了胸前一大片。黑色囚笼、白色布衫、红色血迹,三股颜色混在一起,刺得人们眼睛发酸。既然有人开了头,接下来,大街两侧无数物件被掷到囚车上。就连赶车的两个警察也未能幸免,一个被鸡蛋砸中,另一个身上被淋上一坨粪便。

罗宝驹被第一块飞来的瓦片砸中,立刻感到一阵晕眩,他暗自纳闷,谁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刚想到这里,后脖颈子又一阵巨疼,紧接着飞来了无数物件……。罗宝驹用右眼看过去,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都在向他掷东西,所有人都用仇恨的眼光瞪着他。一瞬间,罗宝驹感觉天旋地转,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他屁股一松,瘫软下来,整个身体仅靠脑袋悬挂在囚笼里。等囚车出了安阳南城门,罗宝驹已经死了一大半。恍惚间,他觉得不再有东西砸到身上,接着他感觉囚笼被抬起来,而后又被重重放到地上。罗宝驹用力睁开右眼,发现龟田次郎就站在自己面前。龟田次郎的嘴巴不停地动着,他身边翻译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可罗宝驹一句也没有听到。原来,他左右两个耳朵,都被鸡蛋清灌满,蛋清被风一吹,很快凝固了。既然听不见,索性也不看了,罗宝驹把头扭到一边,他突然看见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宋小六。

龟田次郎和翻译走开,一队日本宪兵在囚笼前列队举枪。罗宝驹知道时辰已到,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一条腿支撑起身体,不再让自己像个吊死鬼一样挂在笼子里。他顺着宋小六看过去,在不远处人群里又看到了李守文和林枫,这三个人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闪亮亮的泪光,罗宝驹长吁出一口气,嘴里叨咕说:“这才对哩。”

一排枪响过后,人群里的叫骂声沉寂了。城门楼里“扑棱棱”飞出来几只黑色乌鸦,惊慌失措地窜向天边。

民国34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紧接着,日本陆军总部又下达一纸密令,让所有侵华军队立即销毁绝密文件,将不便于销毁的化学武器、珍贵古玩字画等,安排武装军队秘密押运至上海、青岛、大连三处港口,偷运回日本本土。

龟田次郎将搜刮来的物件,装了满满两卡车,连夜上路,准备运抵上海。卡车尚未出城,便被等待受降的中国军队截了回来。龟田次郎封锁了日本政府宣布投降的消息,组织所有宪兵,准备硬闯出城。双方交火后,中国军队开始喊话,用大喇叭宣读日本政府的投降书。闻听此消息,宪兵们军心动摇,无心恋战,很快被中国军队逼回到宪兵司令部大院。

玲珑胡同与宪兵司令部相隔不算远,井道山坐在荷花池边上乘凉,对于四周响起的枪炮声,竟浑不在意。突然间,一阵啸声由远而近,一颗迫击炮炮弹正好命中荷花池。爆炸的气浪把井道山掀出去老远,女佣人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把他搀扶起来。井道山抖搂着身上的和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伤。主仆二人正相互宽慰,忽然听到荷花池中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流水声。井道山走近观看,见是荷花池池底被炸弹洞穿,池水顺着弹孔汩汩流走。井道山转过身去,刚要回屋,忽听到水池中“哗啦”一声,待他再次转过身来,登时愣住了。原来,池中的荷花大缸被炮弹震碎,刚才被池水托着,不见有恙,池水一空,荷花大缸无处吃力,“哗啦”一声破碎开来。荷花大缸碎裂后,竟然露出一只巨鼎,正是后母戊方鼎。

第六稿,完稿于 2014年5月28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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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