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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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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6章

  乌悠山庙扒掉盖了猪圈,和尚德明回到了中流河边放羊。世界变化太大,但似乎不应该这么快,简直连个预兆都来不及给你。那时候杨雪英正在用一根弓弦拴她的板门呢,忽然就看见了一颗异常光亮的头,比她的丈夫程宝喜的那一颗亮得细腻而且滋润,有一种柔和的羞怯怯的品质,她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呀!”

  随后,她用弓弦拴门的手就变得十分慌乱笨拙,往常的耐心和仔细都不能保持了。自从把门上的铞钌撬下来送到了东村南头的炼钢炉子上,杨雪英就发明了用弓弦拴门的方法。一个深刻的回忆启发杨雪英想到了这个方法,把丈夫苦思许久的难题解决了。启发和发明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简捷:吊兔子的弓弦既然可以用来杀伐,就一定能够用来防盗。杨雪英把每天的用弓弦拴门演进到了一种磨炼耐力的课业,把弓弦扣子左盘右绕弄到了复杂得不可言说的地步。大套路是利用门和门框上撬去了铞钌和铁鼻子留下的孔洞,弓弦反复穿插洞眼,做出可以挂锁的扣子,捏上铁锁。奥妙正在这里,你以为弓弦拴门必定会留下系的结儿用心解开即可入内,铁锁却把你挡在了门外;你想着打开铁锁启动板门,弓弦还牢牢实实地拴着呢。好多人家看到了杨雪英用弓弦拴门的方法也照着去做,反复演练终未成功。缠绕半天捏上锁去,自己推门试试牢固与否,铁锁吧地落了。差一点儿就砸伤了自己的脚。询问杨雪英窍门在哪儿,杨雪英一扬黑墨描画似的眉毛,说:“自己的方法自己使唤。”

  她自己心里很明白,她并不是保守得不肯把自己的发明传播全村,她实在是连自己也记不清章法。她早晨离家弓弦结儿露在铁锁外面,下午出门铁锁就把结儿严严地盖住,打眼一看还会以为锁和弓弦本是一体呢。她全凭着出门那一刻的心情摆弄手上的弓弦,如果她高兴得老想着唱歌,弓弦就先穿过门框上的洞眼再穿板门;如果她心里不大痛快,她就懒得抬手先穿门框,捏着弓弦一端噘着嘴一捅,就把门上的孔儿穿过了。她虽然对自己的方法颇为得意,瞧不起的却不是村人愚蠢学不会她的方法,而是那些人家的女人没有她那种封锁门户的心机。男人们只管着进出大门叼着杆烟袋鼻子里冒烟,关门闭户正是女人们的责任。大门关得紧,野狗钻不进,害怕倒用不着,但需要用心,心不能叫狗吃了。

  看见了那颗异样光亮的头杨雪英手上的弓弦发生了错误,她在村南的台子地里干完了活回家,就看见铁锁掉在地上没有打开,弓弦扣儿好端端的在门上拴着家里也没有什么人踏进的迹象。她再出门时拴好了弓弦捏上铁锁学着别人似的推了推门,铁锁吧地落到了地上。她事先想到了铁锁肯定会掉下来躲开了自己的脚,铁锁果然掉落她的脚真的没有砸伤。她解开弓弦重新拴系捏上铁锁再推大门。大门吱呀开了。铁锁好好地挂在门上丢荡丢荡地敲门,弓弦扣儿仍如刚刚系上一样完好无损。她苦苦思索她原来的拴系方法却不得丝毫要领,她原本就无章法单凭一时的心情操作,她要找回能够拴好弓弦的心情,她的心情却像拴弓弦的程序一样不可名状,再也不适宜于在大门上拴弓弦封闭门户了。她恨自己竟然失去了女人守门的心机,却十分鄙视丈夫的胆小怕事,程宝喜嘟嘟囔囔地嫌她忘记了拴弓弦的方法,她忿忿地叱责丈夫:“怕什么,吃饭都不花钱了!”好像她是在怨恨世风变好,再也没有人闯进别人家里翻箱倒柜了似的。她索性一气之下把铁锁丢进了猪圈里,又要把弓弦丢掉时灵机一动,操起剪刀剪了一段系到了左手腕上,像戴了只细巧的镯子似的。她的一副银镯子跟抽屉上拧下来的铜鼻子一起送到了东村村南的炼钢炉上。那时候她想她再也不会有戴镯子的兴致了,现在她才发现她过去的念头错了。

  听到了镗镗的锣声杨雪英拿了笊篱去食堂里领饭。食堂里第一次开饭用嘟嘟的哨子声招呼大家。二奶奶从她家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惊乍乍地问:“鬼子在哪儿?”

  大家被二奶奶弄得稀里糊涂的。二奶奶说那个时候鬼子来了就吹哨子。二奶奶就以这个理由反对食堂开饭嘟嘟地吹哨子,一天三时老叫人害怕来了鬼子。司务长何常福说,来鬼子的年月大家都经过的,鬼子是来的时候不吹哨子光打枪,走的时候才吹哨子。何常福因此仍然以哨音为令招呼大家吃饭。一只木头哨子整天挂在脖子上。后来好多人提意见。说公社的猪圈里饲养员也是吹哨子喊猪吃食,人和猪总该有个区别,何常福这才放弃了吹哨子改为打锣。镗镗的锣声听上去凶急可怕,常常叫人以为失火了,慌里慌张地要抓只水桶去救火,急切中竞忘记了连水桶也拿去炼了钢,取水救火的器具难以找到了。

  杨雪英很少产生这样的错觉。她没有在嘟嘟的哨音中害怕鬼子,也没有听到镗镗的锣声找水桶去救火。她能在何常福的哨声里听出小村固有的气息,和鬼子大不一样,人种有差别。她能从何常福敲出的镗镗锣声里听出几分得意,根本就没有失火报警的恐慌。听出了这样的区别她就不去领饭。她的丈夫程宝喜也不去领。丈夫只是因为竞选司务长没能获胜幽恨在心,羞愤不平,她则主要因为何常福的哨子声和锣声老是叫人想起东书房里大声呼喊“嗨”和“嘿”,想到何常福当了司务长以后家里还重新间了壁子——那没有必要嘛!

  杨雪英自己和丈夫不到食堂里领饭把领饭的活儿交给儿子去做。儿子已经到东书房里跟冯立斌念书有了个学名叫程学义,背着书包上学和拿着笊篱领饭看不出哪一样更为省力。杨雪英忽然改变了以往的方略亲自端了笊篱去食堂领饭最先吃惊的是她的丈夫,然后才轮到村人像看个稀罕光景似的看她。她微微含笑,高扬黑墨描画似的眉毛,回答丈夫和村人的是同一句话,这句话还要再过十几年才能被小村人学会,唱歌似的在嘴上缠绕,她说的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呀。”

  一天三时,杨雪英端了笊篱在食堂的院子里排队,无论去早去晚,她的位置会有队首和队尾的改变,她的身前或身后站的却总是同一个人,他就是和尚德明。她排在队首的时候,和尚德明往往在她的后头。食堂铜锣敲过之后却并未即刻把饭菜端到门口,大家就吵吵嚷嚷地排队等着。后头的人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前推后拥地挤着说刮风啦刮风啦。等到后头的风刮到跟前杨雪英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发火,弯了腰把臀使劲往后撅,抵挡风势,后面的风再往前一刮,她才发现,她恼的原来是风起得太晚门口的饭菜已经摆好了,她要回忆往后撅臀时的感觉似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好羞臊。她不知道出家人的规矩,不明白剃头的刀子是不是还要伤动别处。她因为无法用丈夫剃光头的方式去类比佛门,也就恨死了和尚。排在队尾的时候,和尚德明几乎总是排在她的前头。她稍一抬眼睛,就能看见光头下面的脖子,脖子是美好的肉红色,打了一道清晰的褶子。她害怕食堂里的饭菜锣声一停就摆在了门口,却忿忿地骂人家“慢得抠蛆”,鼓动着跟她一起排在队尾的人“刮风吧刮风吧”。可是风一刮起来她就站不住了,身子一扑一扑地往前头的脊背上贴,咯咯地笑着叫嚷“哎呀哎呀”,她刚刚感觉到胸脯那里被挤压得好像喘不过气来了,前头的人却把步子一迈,害她差一点扑倒,心里懊恼透了,直觉得排在后头还不如排在前头好呢,排在前头的感觉虽然不好回忆,可排后头的感觉却要从别人的心里去寻求,操持主动权的换了个儿,她说了不算,说了算的又不说。

  和尚德明真的好像一个扎起嘴来的葫芦,他每天赶着一群羊往中流河滩上去,用鞭子代替嘴巴。听见鞭声在头顶上响得很清脆,那就是他赶着羊群去河滩;鞭子声起得低了闷闷的好像受潮的炮仗,那就是他赶着羊回来了。出家多年,他似乎把说话的器官丢在了庙里,可是杨雪英分明看见他曾经喃喃地诵过经。还俗以后,他倒有心把他的和尚头始终刮削得明亮如初。他要是知道了他的光头害杨雪英弄丢了弓弦拴门的技木,他肯定会蓄起发来让女人封紧门户。他精心剃净自己的毛发实在只是佛门弟子良好的修养,全无丝毫“头为悦己者剃”的意味。等到有一天杨雪英看见他自己拿了把锋利的剃头刀子在头上刮削,杨雪英又叫了一声:“呀。”

  杨雪英是切切实实地害臊了,臊得忘记了吃惊。剃头刀子在和尚德明手里拿着正如女人拿了梳头的梳子,他不执刀把,却捏了刀背,锋利的刀刃像女人的梳齿一样在头上爬梳,面前连个镜子也没有。真正会梳头的女人也是用不着镜子就能梳起漂亮的发髻,之所以对了镜子,只不过是为了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罢了。杨雪英突然醒悟了和尚德明的头能够日日如新的秘密:和尚是每天都像女人梳头一样用剃刀刮一遍的,视同寻常坚持不懈如别的男人洗脸。男人洗脸把眉毛胡子一起弄湿,和尚剃头却把胡子剃去眉毛留着。到处全是光溜溜的一色簇新,只留下浓秀的眉毛如墨描画一般突出,他可真会修饰!杨雪英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走进和尚德明屋子的,等到看见和尚如此熟练地自己剃度,又精心又不经意的样子像是修整一件器具,杨雪英禁不住“呀”地叫了一声,臊得把一张脸整个红透了,不是为自己鬼使神差地走进这间她不该来的和尚屋子,是为自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她红着脸解释:“我不知道你在剃头。”

  和尚说话了,声音如头一样亮丽:“我不是剃头,是头剃我。”

  杨雪英被和尚谜语一样的话弄糊涂了,她自己的话也说得很含混:“你知道我不是来看你。”

  和尚说:“你是看剃头,你看了剃头的我还是看了我剃头?”

  杨雪英被和尚生生地难住了,她要回答剃头的和尚,她已经说了她不是来看德明,她要说看见了和尚剃头,她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关注的只是一个光溜溜眉清目秀的结果,才不管剃头刀子在头上刮削的过程呢,她连那种铁与肉碰触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她呆呆地盯着和尚的头搜索答案,和尚头饱满圆滑的质地使她连搜索也忘记了,自己推翻了自己“不是来看你”的宣言。她自觉手指头尖冰凉肚子里热得着火,肩膀轴里生起了一种猴筋皮子似的东西让她的身子抽缩。渴望变成了焦躁,焦躁演变成仇恨,她痛恨十多年的日子简直是白过了。在自家的土炕上她把剃了光头的丈夫迷逗得嫖客似的疯狂,却原来她并没有掌握妓女的本领。也许她能够有把握勾引一百个男人上床,她却在一个和尚的面前一筹莫展。最难逾越的是语言障碍。眼看着女人受阻,和尚还在说他们出家人才能领悟的话:“头动还是我动?”

  杨雪英看见和尚说着话把光溜溜的头往前伸了伸,杨雪英仍然回答不出来,憋了好半天,才又气又恼地朝着和尚头拍了一巴掌,说:“我动!”

  她自己果然扭身就走。她以为和尚会跳起来把她抓住,那样她就有办法进行下一步了,可是和尚一动也不动。她就一步未停走回家里。回到家里气恼愈发增大,朝着她的丈夫程宝喜发泄起来,说:“你把那和尚头好好刮刮!”

  看着丈夫用巴掌抚摸并未长长的头发,又说:“自己刮!”

  杨雪英差不多已经泄气了。对自己的灰心变成了对别人的嫉妒,她老想着这样骂人:“要勾引和尚,非尼姑不可,秃驴才能配秃驴。”可是乌悠山庙的和尚都回家放羊了,哪里会有地方收容削发的良家女子呢?

  和尚德明在中流河滩用心牧羊手执了一柄修饰得洁净齐整的鞭子,鞭柄用腊木条子削得光滑润泽,梢头系了蛇一样扭动的皮条。他绝不轻易挥鞭,一挥便出其不意,头顶爆响。安静时他盘坐在河滩的草茵上,微阖双目,喃喃诵经。这时候群羊停止了吃草,在他的身旁团团簇围,前蹄跪倒,后腿盘坐,仰了脸静静地听他诵经,羊嘴停止了嚅动,羊眼很少眨巴,定定地瞅着他的嘴巴。和尚诵完一课,群羊嘴巴齐动,发出整齐划一的一声长叫:“咩——”

  有的羊眼里就刷刷地流下泪来。德明平伸了手掌,温柔地抚摸一下羊头,顺手又把羊的眼泪擦去了。群羊吃草的时候和尚德明折了河边的柳枝,拧去绿皮剥出洁白柔韧的柳条,编成一个个尖尖的小笼嘴,精致巧妙得不像是对于欲望的约束,倒像是为贪迷准备的装饰。在群羊眼里,洁白的柳条笼嘴的确如同好多女人的口罩,不是为了捂到嘴上隔绝脏秽,却是为了把白带挂到耳朵上装扮娇媚。临回家时,和尚德明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群羊便一齐停了吃草,一个个乖乖地走到他的跟前,仰了嘴巴让他把小笼嘴戴上,然后摇着尾巴愉快地走开。等到离开了绿草茵茵的河滩,走到生长着禾苗的地边,发现了比草更美的吃食要伸嘴去咬,才明白大家都被和尚骗了,笼嘴的实质不是修饰物品仍然是禁欲装备。这时候要咩咩抗议,嘴巴已被箍得不能大张,连高亢地呼唤自由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和尚德明编的小柳条笼嘴不仅禁锢了羊的嘴巴限制了它们自由的欲望,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种虐待,好像是在满足牧羊人的一种戏谑到残虐的心理。啃食了河滩上丰美的青草,羊的爱情春水一样荡漾。和尚德明多年修炼的慧目明察秋毫,从红红的羊鼻子头上他就能看出公羊已陷进了多深的欲海,一看母羊摇动的尾巴他就看穿了尾巴盖住的地方已经被欲火烧热了。这时候他依然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把鼻头红红的公羊叫住,给它把笼嘴戴上。戴上了笼嘴的公羊摇头晃脑用不自由的嘴巴倾吐衷肠,充满了多情公子的温柔但言语不清,常常使对象产生误解摇摇尾巴跑远了。多情公子捂着嘴小步跟踪陶醉得东倒西歪,隔了洁白柳条编成的障碍嗅触痴迷的部位。误会继续产生。两心原本早已沟通却装聋作哑隔靴搔痒,硬硬的柳条笼嘴差一点就被误解成性虐待的械具。一场简单的爱恋就这样被和尚弄成了漫长的游戏,过程长得好躁人。终于理解了一切人为的障碍都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一种奇怪心理,障碍就变成了别样的辅助,两情终于缱绻时隔着柳条制品说脏话,反而多了一种咬着耳根卷着舌头的扭捏,把粗暴野蛮变成了柔和文雅。双羊的整个燕好过程中和尚德明一直用心看着,表情复杂,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但笑的意味却在不断改变。羊的高潮时和尚闭目合掌,双唇快速蠕动,唇间吐出的不是经文倒像是一种咒语。热热的两只羊散开以后变得懒洋洋的,和尚擎起鞭子甩一个响亮,把它们赶进水塘里游泳,柳条编的笼嘴依然戴在嘴上。水塘是人工开挖的,没有挖出何姓先人乘坐的那口大钟,却挖出了一口铁锅安在了食堂的灶上。吃食堂的人们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顾不上填平挖出的池塘,就留给了和尚德明赶进羊去游泳。热身子投进冷水里,两只羊拚命快游,公羊的头高高地扬着,用戴着笼嘴的鼻子和嘴喘气,喷出又粗又重的声音。有个孩子在塘边看着说:“会死的。”

  孩子的眼睛充满了怜悯和忧伤。从目光中和尚德明看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经验,而是来自于命脉,与生俱来。他看穿了这种恐惧只与人有缘,人却把这种缘份强加于羊。从小孩子便开始的这种强加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恐惧。很小便懂得这种恐惧的孩子表明了他的早慧和异质,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万劫不复的孽缘。塘边的孩子还在看着艰难游泳的羊说:“会死的。”

  和尚德明扬手在空中甩了一个晌鞭,说:“死了吗?”

  孩子双目闪亮,似在追踪消逝的鞭声。

  和尚又甩一响,再问:“死了吗?”

  孩子翕动眼皮,似有所悟。忽然手指塘内,高叫一声:“羊死了!”

  和尚德明呵呵一笑,鞭子一指塘边,两只羊水淋淋地站在塘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发呆。孩子领悟了羊已上岸,他看到的只是水中的幻象,他的脸霎时红了,眼睛却在烁烁闪动,看着和尚光溜溜的头顶久久不语,像在雾天里观看一个朦朦胧胧的太阳球,极不真实却有光芒透射,他不知道应该相信光亮还是应该相信太阳。看着孩子疑疑惑惑的神色,和尚德明又是一笑,说:“你爹在芳沟领着修水库,你去看看吧。”

  孩子离开水塘边,横穿中流河滩,要往芳沟去。和尚又说:“修了水库没有芳沟,没有芳沟修不了水库,到底有没有芳沟?”

  孩子已经走远,和尚的话他只隐约听到芳沟水库芳沟水库,水库还未修成在和尚嘴里已经跟芳沟成为一体了。孩子知道他的亲爹党支部书记冯振东领着村民在芳沟修水库十分艰难,艰难的事业到了和尚嘴里却像放屁一样轻松。冯子明想真应该叫和尚德明去修水库,放羊的活儿另找个人去干,给羊编笼嘴没有多大必要,只要能甩出漂亮的鞭子就行。

  冯子明走过东西走向的小河沟。河沟南岸有一片比冯子明年长许多的桃林。枝上挂着多年结出的永远不会成熟的桃子,干缩成了木质一般的坚果历经了风吹和雨淋却没有掉落。在树干上的疤痕像老头脸似的那棵桃树底下,冯子明暑季里曾经用小石头击断了一条蜥蜴的尾巴。断了尾巴的蜥蜴小眼睛瞪着看了看冯子明惊慌地跑了,留下的断尾在地上扭动,颤抖不止。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说:“它在骂你。”

  冯子明不信,他听不见惯常听到的骂声。

  程学胜又说:“它会报仇。”

  冯子明这才害怕了。他没有想到蜥蜴报仇的手段,脑子里跳出的却是报仇的结果:死。小村近年筑起的新坟大都是移葬旧的骸骨,唯一的一次新的死亡是冯子明的老奶奶也就是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奶奶。母亲自牙告诉儿子的是世代相传的欺骗孩子的假话:老奶奶出远门去了。在长久的等待中冯子明的希望从没有淡漠,他曾经好多次伏在他老奶奶的坟堆上右耳朵贴土,耳后的疙瘩骨碌碌转动想要看看老奶奶在远方的门口有没有作回家的打算,可是他没有看见。他的耳朵认得出人手写下的文字,却被厚厚的黄土阻断了灵性,打不通两个世界之间咫尺天涯的墙壁。老奶奶重回的希望在焦急的等待中日久如新,却被一条蜥蜴的断尾巴彻底粉碎了。在冯子明的心底瞬间呈现的是他自己的死亡,然后才是老奶奶远去的那个大门的可怕。进了那个大门的老奶奶永远不会站到门口手搭了凉棚张望,这才是冯子明的耳朵看不见老奶奶作回家打算的真正的原因。关住了老奶奶的那个大门成为一个恒定的象征,幻化出冯子明自己的死亡情景:半夜时分他睡得正香,窗外有声音唤他,他出门去看,什么人也没有,窗台上有半截蜥蜴尾巴在扭动,颤抖不止,唤他的声音却在远处。他知道这是来“报仇”了。他不想跟着去,可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他嘴里嚷着“我不去我不去”,脚底下却像有线牵着,身不由己地跟着呼唤的声音走。冯子明痛苦地问妈妈:“人都得死吗?”

  妈妈似乎漠不经意,咬断了针上的线说:“都得死。”

  冯子明又问:“不死不行吗?”

  妈妈说:“不死就得变成王八,世界上的人盛不了啦。”

  冯子明说:“就现在这些人,再不要了。”

  妈妈笑出了白牙:“傻孩子,前面的人不死,后面的人就不能生。”

  冯子明气冲冲地说:“生了还得死,为什么要生?”

  白牙被儿子深深的忧愤震撼了,母亲不明白小小的人儿为什么会像老人一样怕起死来。此后的日子,冯子明时常会被可怕的梦魇压住,是一种被父亲用绳子系着腰放进地瓜井里的感觉,他在黑暗的地瓜洞里摸索,井口却盖上了一盘沉重的石磨,又压上了厚厚的黄土。他知道爬上井口的方法,可是井壁上脚踏的磴儿却没有了。他的脑子里有一种带着沙音的嘤嘤的响声,好像蒙了眼沉在深水里,听见别人在用手脚拨水游动,他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知道游水的人是活着,他却死了。死不再是一种消灭,而是一种有知觉的存活,一种活在寂灭中的心境,不能言说,只能忍受,心被黄土挤压,喷不出濡湿厚土的血脉,慢慢地萎缩,枯干。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痛苦可以与此相比。死的恐惧不在它到来的最后一刻,而在它到来之前的漫长威胁中。一颗鲜动的心过早地笼罩着死的阴影,时常体味它,这才是人的真正的不幸。把这个巨大的阴影第一次罩上冯子明心头的竟然是一截蜥蜴的尾巴,是人畜共有的行为,人类独有的表述这种行为的语汇:“报仇。”

  冯子明听了和尚德明的话沿着东西河沟走到芳沟水库工地上。看见他的父亲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正在让老贫农冯五用眼皮夹苞米粒。

  芳沟不是一条沟的名字而是两条沟的合称。两条山沟一左一右从上面坡顶伸下,到了合适的地方两条并成了一条,好像个女人岔开了两条腿头朝下仰躺在那里。下雨的时候左边的一条流水右边的一条也流水,汇流到一处就从一张嘴里吐出来,一直吐到中流河里去。水库大坝就修在卡脖子的地方。老贫农冯五跪在卡住的脖子上。

  冯五下跪并不自愿可是他自己劝慰自己:就当是给爹磕头了。本来党支部书记冯振东逼他向北跪下,他自己要求着改变了方向,他在屈膝的一刹那想到,他爹的坟墓已经和大伙一起移到状元沟去了,状元沟在芳沟的南面。他刚刚为自己把处罚偷偷地改成了祭祖而高兴,接下来的事情就把他难住了:冯振东让他用眼皮子夹苞米粒。

  饱满的苞米粒金灿灿的像敲下来的金牙,老贫农冯五在手心里掂着犯难。党支部书记冯振东龇着牙冷笑,老贫农冯五恨不能把他满口齐整的牙齿一颗颗敲掉按上苞米粒充数,像他用苞米粒充车数一样。要在芳沟卡脖子修起拦水大坝,劈了沟两边地里的泥用小车推过来。沟南边的地里出的是黑土,沟北边黑土层掘破以后出来了白泥,像石灰的颜色却粘粘的如胶。大家都有瓦罐破了让小炉匠用锔子锔起来的经验,小炉匠敲敲打打把碎陶片安好钉锔起来以后,就在破缝里抹一种粘粘的油泥防止漏水。芳沟北边出现的白泥仿佛早就为自己派定了用场,沉埋地下几千万年单等着修水库的这一天,好像第二层中流河底下的铁锅一样,沉睡多年安到了食堂的灶上。白泥出现以后用来记车数的苞米粒更被重视起来。苞米粒用到了水库工地上原本只是用来记下推泥的民工劳动的数量,出了白泥以后它又增加了记录黑白泥土比例的重负。其实,最初用苞米粒记车数也不是如同后来的年月里那样为了记下车数算计工分,只不过是到了傍晚,推泥的民工掏出衣袋里的苞米粒交上去数一数,凭数量决定在车子上插一面小红旗或者小白旗罢了,大家在乎的不是利益而是荣誉。之所以选定苞米粒为筹码,是因为已经吃食堂了,各家的粮食都已经缴出来充了公,有苞米粒的只剩下了集体一家。

  问题就出在这里。推着独轮小车往大坝上推泥都是差不多同样强壮的汉子,大家吃的都是一个食堂里做出来的饭,有差别也不该这么大:每一个傍晚数苞米粒的结果,红旗总要插到老贫农冯五的车子上。一整天大家有目共睹,老贫农冯五并没有比大家跑得更快嘛,他甚至倒了泥以后还顾得跟砸夯的姑娘嬉皮笑脸呢!大家倒不是眼红老贫农冯五天天插红旗,只是觉得插自旗的恐惧和耻辱也应该让他尝尝滋味,哪怕不一定真的把白旗插到他的车子上,就是数苞米粒的那一会儿让他失去插红旗的自信生一点儿插白旗的担忧也好。说到家吧,大家可以忍受插红旗无望插白旗有份的命运,不能容忍冯五算定了不插白旗老插红旗的骄傲神气。不论是他先交上苞米粒还是后交上苞米粒,他都把屁股半坐半倚在小车床子上微微地把头颤着,似摇非摇,似点非点,嘴角带笑,鼻梁左侧眼皮底下的黑痣洋洋得意!

  老贫农冯五太大意了,他自己失去了算计,大家却没忘了清算。把他从推白泥的队里调到推黑土的队里的第一天傍晚,他交上去的苞米粒比推白泥的时候还多了十颗,一下子把马脚暴露了:从沟南边推黑土比从沟北边推白泥远一倍距离呢,计算车数黑土一车顶白泥两车。老贫农冯五也不知道,让他不推白泥了改推黑土,就是要黑白颠倒把他弄糊涂了以后大家好心明眼亮。老贫农冯五不得不说实话:“我自己有苞米粒。”

  问他苞米粒从哪里来的,他不肯说。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说,现在只食堂还有苞米粒,肯定是偷的。老贫农冯五不肯担个偷的罪名,就说:“是俺妈给的。”

  再要问他他妈从哪里弄来的,他起誓说他妈的地方他真的不知道,知道了就不是他妈养的。老贫农冯五把头似摇非摇似颤非颤地动了动,嘴角一笑说:“妈有妈的地方,儿子会知道?”

  老贫农冯五神秘非凡的样子让大家颇费猜测,由于想不出他妈弄来苞米粒的地方越发气愤难平。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罚老贫农冯五跪下用眼皮夹苞米粒,把他混进集体的苞米粒一颗一颗夹出去。老贫农冯五要求着改变了下跪的方向给他爹双膝跪倒,可是他不夹苞米粒,说他的眼皮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说不夹不行,你少插了白旗可以原谅,少推了白泥危害无穷:“你影响了大坝的质量!”

  此话未免危言耸听。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过高地估计了白泥的粘合力。数年之后从南乡请来了瓦罐师傅挖了白泥烧制陶器,水缸漏水尿罐子泄尿他才明白,芳沟水库的大坝幸亏了老贫农冯五用自己的苞米粒充数影响了比例,才没有推上那么多的白泥毁掉大堤。

  老贫农冯五面南而跪,心中默念给爹磕头,就是不肯把苞米粒送到眼皮子中间。大家耐心等待,要看人的眼皮像两片嘴唇含住金牙似的把颗金灿灿的苞米粒夹住。公社社长胡章多日来关心着芳沟水库的进度,总在往车子上插红旗插白旗的时候赶到。对插红旗的小车他咧一下嘴似笑非笑,对插白旗的小车他自眼瞪得很大像白旗插在他的眼珠子上。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冯五听冯振东说明情况,胡章扬起手来朝着老贫农冯五打了一个耳光,骂声:“你忘本!”

  又喊:“你糟蹋了红旗!”

  社长胡章扬起手来又要打冯五的耳光被一个老太婆把住了胳膊,老太婆把着社长的胳膊说:“你打我吧,是我给儿子的苞米粒!”

  这是老贫农冯五的妈赶来了。冯五妈习惯闭着眼说话,显得很睥睨一切又很厉害,突然把眼一睁往往使听她说话的人不寒而栗。用不着人家逼问,冯五妈告诉了被儿子说得很神秘的弄来苞米粒的地方:“俺家里有个老鼠洞。”

  令大家颇费猜测的秘密原来是如此普通的常识。好多人为自己没有在老贫农冯五妈之前发现这个秘密而懊悔,小车上被插过白旗的更是懊悔莫及。发生在眼前的处罚没有给懊悔的人威胁意味,大家只是嗤笑冯五糊涂而且贪婪:你把黑土和白泥颠倒过来不就好啦?社长胡章命人抱住闭着眼说话的冯五妈,十分赞同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意见,让老贫农冯五把眼皮子夹苞米粒的把戏演给大家看。老贫农冯五膝盖已经跪痛跪麻,就试验着把苞米粒塞到眼皮子中间。他以为苞米粒的小头发涩而且体积略小夹起来自会容易一些,往眼皮里一塞,一下子戳痛了眼珠刷地涌出酸酸的泪来,他这才想到苞米粒的大头光滑眼珠的感觉会好。他改夹大头,光滑的苞米粒凉丝丝的贴着眼珠果然好受许多,可是仍然忍不住流泪。而且夹住大头,眼皮子颤抖着颤抖着,苞米粒就往深处钻,这都是小头在后容易前行的缘故。老贫农冯五被苞米粒的大头和小头弄得颠三倒四像混淆了白泥与黑土一般,最初还想着夹一个大头夹一个小头,左眼夹了小头,右眼接着夹大头,到后来自己搞得稀里糊涂的。抓着苞米粒就往眼睛里按,搞不清大小,弄乱了左右,一副怠不可耐的样子,把受罚当成了争抢的享受似的,双眼一齐哗哗涌泪,苞米粒被冲得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公社社长大吼一声:“夹住了!”

  原本一左一右把住冯五妈的两个人被冯五急急切切的样子吸引得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冯五妈没用费力就走到了儿子跟前,往儿子脸上一拂,拂掉了儿子眼皮上的苞米粒和满脸泪水,说:“剩下的留给妈。”

  说着,她两手往眼上一按,抬手以后,两只眼皮之间密密地排满了苞米粒,一颗挨一颗,齐崭崭地发亮,如长上去的两排金牙一样。大家看得呆了,不由得交口赞叹,钦佩万分:人家是闭着眼说话练出的武艺呀!冯五妈双眼夹住两排苞米粒挺立许久,骄傲无比,闭着眼说话:“行了吧?”

  忽然把眼睁开,两排苞米粒一齐坠地,嗒然有声,双目锐光往社长胡章方方正正的黑脸上箭样一射,迅疾收住;胡章打个冷战。冯五妈突然闪射的目光比夹住苞米粒的绝技对他的震慑来得更加深重,他决定结束对其母子眼睛的惩罚——说实话倒为人家提供了表现特异技能的机会呢——进行精神制裁。他把手一挥装着强大的模样,说:“插白旗!”

  芳沟水库从开始修筑直到消失了沟的模样存起混混沌沌的一片水来,始终在一种热得发烫的氛围里包裹着。大自然迈着它自己的脚步经由着酷暑和寒冬,浓绿的草叶不久就变成了枯萎的草蓬随风飘转,另一种比自然的气候更加灼人的热浪却没有四季更替,似乎永远占就了炎炎暑季。有时候大家都有些糊涂了,穿着短褂推着小车在工地上奔跑,傻乎乎地看着满天飘舞的雪花,不明白天上怎么落下了这种东西。母子二人用眼皮夹过苞米粒以后,老贫农冯五的车子上就一直插着白旗。无论他推着车子怎样拚命奔跑,白旗都像长在他的小车上一样不倒。他的两眼总在落泪,倒不是为插白旗而难过,他想过来了,车子上插面白旗就像他面南而跪一样,就当给死去的亲爹戴长孝了。他两眼落泪是夹苞米粒伤了眼珠。老贫农冯五的眼泪像秋冬里的另一种热浪一样滚烫,不久就把他的眼珠烫得红赤赤的,从此后成了老贫农红眼冯五。他妈的眼睛仍如既往,没有变红也没有变白,表演了稳夹两排苞米粒的绝技之后,仍然闭着眼说话,寻常不睁养精蓄锐,瞬忽一睁,更加锐气逼人。

  芳沟水库的大坝快要落成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女人参观。男人穿两根带的背心,红布镶边的裤衩。女人穿飘飘摇摇的长裙,一条红色绸带束着鬈曲长发,头发金色。时令已是初冬,大家都穿着短褂干活没有人为他们单薄的衣衫惊奇。男人走到被石夯砸硬的坝上跺跺脚,说:“好!”砸夯的姑娘们颇感自豪,拚命喊号子。女人挤进砸夯的姑娘群中哈腰伸手抓起夯把扬臂向上,领着喊号子的姑娘看见女人的腋毛像她的头发一样颜色,只是鬈曲得更加精致。女人说了句姑娘们谁也听不懂的话,男人给她翻译出来:“她说真热。”

  女人抓夯两下不再跟大家砸夯,夺了人家的小车要推车子,推着车子走了两步,车子往东倒了一回往西倒了一回,往东倒时女人的裙摆挂在左面车杆上,往西倒时右面车杆把裙子撑得像一把阳伞。女人以为是裙子碍事拽扯着要脱掉裙子,男人上前劝阻,用的大约是女人说“真热”的语言大家不懂。女人烦烦地又说一句话,男人再次为她翻译:“她说真热”

  过了不一会儿人家便看出来这一对男女大约不是来参观的。他们不像往常到来的参观团那样指手划脚,也不把大家召集起来听他们讲话。他们也不像是来劳动的,挤着砸夯抢着推车都像是小孩子闹玩儿,好奇大于认真。后来,女人大胆的举动更加证实了大家的推断:女人脱掉长裙跳进水里游泳了,双臂一伸一伸地闪动着夺目的白光,害推车的男人们放慢了步子,让插白旗的危险在每辆车子上潜滋暗长。女人游够了爬上岸来,大家才看清了她并不是完全脱光了下水的,她身上还有三块布遮挡。那时候看见一条白光在岸上一闪投入水里,大家还以为她是赤条条一丝不挂替人家害羞脸红呢,却原来她的裙子底下预备了游泳的布巾。

  接下来大家看见男人穿着镶红边的裤衩到村子中间的水井上打水,两只胳膊一擎,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浑身湿淋淋的再提一桶水向东走,在何寿仁老头的大枣树下一闪,拐进门里,大家这才知道:他就是被何寿仁老头一烟袋杆子打跑的儿子何常宝。

  何姓老坟上迎春花灼灼如金的早晨,何寿仁老头给何家晚辈讲述先人遗事,他用长长的烟袋杆指点着一个个荒败的坟丘,告诉儿孙下面埋着的是哪一位先人。每年的清明节何寿仁老头都要进行这样的一课。未来的日子留给他的愈少,他愈是沉湎于久远的过去,以无尽的回忆充实有限的生涯。他唏嘘感叹,涕泪交流,胡须越白感情越浓,眼泪变得混浊,鼻涕却如年轻时的眼泪一般清淡,挂在胡须上如枯草上的朝露。最令何寿仁老头感慨不已的是他的小老姑姑的故事。别的坟墓下的先人遗事可以今年讲了明年省略,有时候只讲清是哪一代爷爷就行了,唯独他的小老姑姑的故事年年都讲。何寿仁向着一个个晚辈这样开头:“这个是我的小老姑姑,你的小老老姑姑。你的小老老老姑姑……”

  故事真正的开头有点像戏台子上惯常见到的情景,二八姑娘当窗绣花不免怀春,听着房顶上叽哇猫叫禁不住怦然心动,窗上透进的阳光又把人晒得热乎乎的。按捺不住春心荡动要出门走走,听见街上有人叫卖花线就假装去挑拣花线跟货郎小伙眉目传情,喝不成醇酒便聊饮一杯白水润润嗓儿。卖花线的货郎大着胆子要深入一步。姑娘却板起脸来演了一出贞节悲戏。何寿仁老头给后辈儿孙讲述时修改了这个开头,把小老姑姑怀春之心描述成一眼枯井,把春日的阳光说得惨淡如秋。小老姑姑绣花是真,绣的不是并蒂莲花却是枯藤老鸦,用黑色丝线。她听到街上叫卖花线出门去挑拣,只是想挑选一种白线绣乌鸦的眼睛。枯藤已然绣好,还需要一种灰线绣一片黄土培根。小老姑姑在货郎的担子上挑拣自己需要的灰白两色,没想到把一双纤手露给货郎看了,手伸得过长还露了腕子,腕子上的玉镯玎玎作响好像故意敲击。老天作证,小老姑姑要是知道用手挑线会把手腕叫人看了,她一定会拿双筷子去夹货郎的丝线。祸事就这样发生了。小老姑姑的手还在丝线中间翻拣,货郎就伸手摸了小老姑姑的腕子一把。小老姑姑腕子上的玉镯玎玎一响,她还以为货郎要抢她的镯子呢。抬眼一看货郎的眼神不对,那家伙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小老姑姑的手腕却未看镯子,小老姑姑一下子明白了,又气又羞扔了手中的丝线就往家跑,跑回家里拿起菜刀,把货郎摸过的手放到案子上一剁,一只手齐斩斩地剁下来了。

  小老姑姑的故事惨烈动人,何寿仁老头讲完以后久久不语,凝神注望小老姑姑坟上枯草抖动,抹掉脸上的清泪,招呼大家:“磕头吧。”

  何寿仁老头率先跪下,斜眼看时,见自己的大儿子常宝跪得马马虎虎,单腿一屈连一只膝盖都未沾土,便不打招呼,抬手把长长的烟袋杆朝着儿子的腿弯横着一抡,儿子扑通跪倒下去。何寿仁起身叱道:“大的不如小的!”

  何寿仁老头在批评大儿子的同时赞扬了小儿子何常禄。何常禄规规矩矩地跪着,父亲起时他还未起,连连叩头不止。被父亲一烟袋杆子打倒的何常宝也跪了许久,他不是不想起来,他的腿痛,连起两起未能成功,他索性长跪不起了。

  何寿仁老头带领着何姓儿孙离开小老姑姑的坟墓到别的坟上祭拜,他感慨不减,继续给儿孙们讲述另一种故事,他没有注意到队伍中没有了他的大儿子。等他发现儿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儿子就从小村完全消失了。

  小老姑姑的故事没有因为一个儿子的消失而死灭,它仍然居留在何寿仁老头的嘴上,在每一年的清明节早晨复活。何寿仁老头的胡子越来越白,好多听他讲了无数遍故事的何姓子孙长出了如他当年一样的胡须,小老姑姑的故事仍由何寿仁老头一人讲述,没有人对这种权力产生怀疑。直到有一天有人提出了疑问,但那是对于故事的真实性的考究,而不是对讲述人的责难:“小老姑姑哪只手拿菜刀?”

  何寿仁老头说:“右手拿刀砍掉左手,货郎摸的是左手。”

  “要是货郎摸了左手又摸右手呢?”

  何寿仁老头说:“那就砍掉左手再砍右手。”

  “谁给她砍?”

  何寿仁老头刚刚回答了“还是自己砍”,一下子想到左手已先行砍掉再砍右手便无手执刀了,就改口说:“她爹给她砍。”

  提出这种疑问的是何常荣的儿子何永信。何寿仁老头事后才想到何永信能够想到左手右手的问题,那完全是因为他爹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这小子很聪明但却是精神外露,他要是把思考左右手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何姓人家肯定会改换门第。可惜他对于左手右手的思考终未放下。迁葬祖坟时扒开小老姑姑的坟墓他最先嚷叫起来:“她两只手都有!”

  这是真的。小老姑姑从头到脚所有骨殖完好无缺,保留得比别的先人还要完整,躺在那里像一具剔了白肉的鱼刺,仍然可以想见生时娇好的身材。她这样完美地躺在那里无疑在粉碎着何寿仁老头多年经营建筑起来的贞烈牌坊,何永信的喊叫更是当头一记重锤。何寿仁老头并不慌张,捻须作答:“这是死后安上的。”

  然后他详细解说,砍下的胳膊当时用盐腌好,放在烟囱里存放,待人死后装到袖子里安葬,为的是让死人带一个囫囵尸首去那个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残缺身体,那个世界需要完整的手脚。何姓儿孙第一次听说了这种存留断手的方法颇感惊奇,何寿仁老头满面浮上自豪的笑容,说:“咱何家是开店的嘛。”

  众人释然宽笑,何家先人有办法贮存猪肉羊肉招待过往旅客,自然也会生出保存断手的绝招。何常荣的儿子何永信跳下墓穴想要仔细察看小老老老姑姑的胳膊遗骨上有无菜刀砍下的断痕,他的堂叔何常福一把将他拉开,把整齐排列的骨殖划拉乱了。何家子孙并不全像何永信似的对左右手的问题有浓厚兴趣,大家只是要再一次体验从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大锅的骄傲情怀。那口大锅做出的饭菜多么香甜可口!

  小村的食堂在何寿仁的大儿子何常宝带着他的异国妻子离开小村回他们的遥远国度吃饭之后一个阳光慵懒的中午,熄灭了最后一把柴火,从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的大锅和另外三口铁锅一起慢慢地消失了热温,彻底凉透了。入夜的月亮淡得几乎没有,小村男女把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房子团团围定,众口齐呼:“给饭吃!”

  乱叫乱嚷直到深夜,疲倦的人们有的回家去了有的依然不肯离开党支部书记的房子。何寿仁老头手捻长须分开众人走上前去轻轻叩门。板门打开露出一口白牙。何寿仁老头慢慢地踱进屋子一会儿又走出来,告诉大家:“大人跑了。”

  党支部书记大人家的东墙掏了一个洞,洞的那面住着他的弟弟冯振平。冯振平矮壮的四方身材常叫人想到一段敦敦实实的木头。冯振平跟他自己的父亲打仗经常动手不动口。

  何寿仁老头和颜悦色劝慰大家:“回各人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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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