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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7章

  好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忘记了一门重要的手艺:就是做饭。多日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肚子饿的时间一定有镗镗的锣声响起。有时候忙起来连肚子饿也会忘记,都觉得有一件比工作更要紧的事情非做不可,却想不起这桩事情是什么,互相瞅着挖空心思去思索,由于想不出来焦急变成了仇恨,不仅恨想不起来的别人也恨想不起来的那桩事情。等到街上的锣声镗镗地响起来,这才恍然大悟:想不起来的事情原来是听打锣!食堂开饭的锣声一天敲响三回已成定规,要紧的不是锣声响过之后领到的果腹之物,是锣声催发起来的热热闹闹的光景。无论天气好坏阴天还是下雨,司务长何常福总是亲自打锣,从不把锣槌交给别人,他最切实地清楚锣声对小村人意味着什么。有时候大家听过了一通锣响已经在食堂的院子里把队排好了,杨雪英已经排在和尚德明的身前或者身后刮过了几阵风,何常福还会抓起锣来高擎在密密挨挤的人头顶上,镗镗地敲上一阵。大家便开心地大笑,想起往年常来村里表演的一种把戏:耍猴。

  食堂里的四口大锅在那个阳光慵懒的中午彻底凉透之后,急切切的锣声就再也没有响过。大家被一种习惯驱使着到了肚子饿的时候侧着耳朵倾听,听不到惯常的锣声便渴望听到另一种具有类似意味的召唤。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最要紧的事情原来还是吃饭,外表的形式可以变更,但实质内容恒定不移。最要命的是做饭的手艺已经遗忘了。听不到任何召唤着去食堂吃饭的信号。开始环顾自己的家里,看着黑乎乎的灶腔子不知道该做什么。男人瞅着女人,说:“吃饭哪!”

  女人温顺地应着:“吃饭。”

  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饭从哪里生出来。拿起一个地瓜喀嚓咬一口,口腔里凉冰冰的感觉唤醒了一个记忆:烧熟了吃呀!于是高兴得乱跳,在灶腔里生起火来,埋上地瓜。由烧地瓜吃继续发掘,挖出了另一种遗忘的吃法:把苞米粒在蒜臼子里捣碎,用水和成抹墙的泥状,团成地瓜大小一个,鸡蛋大小一个,放在火里烧熟,名字叫做“灰里拱”。最先挖掘出“灰里拱”吃法的似乎是夏四海的老婆冯桂珍。冯桂珍腿很短身子很长,牙齿比较大。下唇经常留有牙齿的印痕。她性格外向思想进步,敢用男人才能运用的粗话骂人,一点儿也不保守。她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发掘出来的新的吃法告诉杨雪英。杨雪英张了嘴让她看自己的牙齿。冯桂珍看见杨雪英的牙齿黑乎乎的,嘴唇也变得乌黑。杨雪英告诉她:“就是吃‘灰里拱’吃的。”

  冯桂珍张着大嘴笑了几声,忽然把笑收住觉得没有意思了,她以为只有自己想出了早已遗忘的吃法还沾沾自喜呢,看看周围的男男女女,个个的嘴唇和牙齿都变得黑乎乎的,她一点儿也没有跑到前头去。她倒是为另一个很要紧的问题担忧了:就是吃“灰里拱”变黑的嘴唇和牙齿。其实,为此事担忧的不光冯桂珍一人,有牙有口的都在深深地忧虑:吃“灰里拱”绝非长久之计。但是又想不出别种吃法,挖掘记忆好像艰难的考古,岁月的风尘湮埋得太厚重了。你费了好大气力,找到的才是一块刻了鱼尾纹的断片,离着恢复一个完整的器皿还好远好远呢。几乎是在同一个晚上,嘴唇和牙齿黑乎乎的女人们想到了同一种求救措施:找食堂里的炊事员哪!听锣声吃饭的日子里只有她们几个女人还在操练那种技艺,大家遗忘了的她们应该记住。找细腰建香吧,她是食堂里最年轻的炊事员,锣响后挖菜分饭的时候她的衣袖挽得最高露出的胳膊最圆实丰满,洁美无瑕。就好像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挖墙逃跑的夜晚保卫首领之家一样,女人们把细腰建香的家团团围住。细腰建香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思考辨析,才排除了众多女人来找她丈夫冯玉讨还风流债务的可能,打开屋门,扭着又细又长的腰肢走出来。从女人们七嘴八舌的问话里,细腰建香明白了困扰着她本人的苦恼也在包围着大家,她转身回家,端了油灯出来,竖起手掌当成遮风的灯罩,把灯苗擎到她的脸颊旁边,让大家看她同样乌黑的牙齿和嘴唇,告诉大家,她家里也在吃“灰里拱”;倒不是她也忘记了做饭的手艺——感谢食堂给了她温习功课的机会——她是被另一种重要的紧缺难住了,她大声地呼喊:“没有锅呀!”

  啊!啊啊!真糊涂!女人们顿足大叫,感慨得热泪噼哩啪啦迸发,又哗啦哗啦地破涕大笑。在一片荒漠的古遗址上饥肠辘辘地寻找,嘴皮子干得爆皮,却原来盛满了绿豆水的陶罐藏在一块碎瓦下面。多日来总是埋怨自己忘记了做饭的手艺要归罪于办起了食堂使大家失去了练习机会,却原来是砸碎了铁锅炼钢把记忆的凭借丧失了。给我们锅吧,我们会把做饭的手艺重新拾掇起来,日益精进。

  小村的铁锅只剩下四口,仍然冷冰冰地安在食堂的灶上。有一口残留着集体的刷锅水没有泼净,生出了灰色的长毛黄色的铁锈。从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来的铁锅像刚挖出来的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有长锈。铁锅的分配就被这口锅挡住,迟迟不能进行。小村分东队西队两个生产队,四口铁锅正好一队两口,原本无需争议。何寿仁老头说一队两口分了以后还得再分,不如按姓氏分,小村四姓一姓一口,夏姓虽然人少也算一枝,三大姓硬要计较就把长毛长锈的那口分给夏姓拉拉平好了。何寿仁老头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夏四海表示他不计较锅的长毛和铁锈了,比较起来,毛和锈远不及三姓祖坟里的棺材板可怕。四口铁锅从食堂的灶上揭下来就要被四姓长者拿走时新的问题产生了。四姓代表一齐奔向从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的那口,四只手全都抓住锅沿不放:集体吃饭时这口老锅里做出的异常香甜的饭菜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谁都想让自己的一枝余香满口,往后的日子还长,正需要食堂的风味持续漫延,不绝如缕。为争老锅小村四姓差一点大打出手。夏四海与冯振平对阵。冯振平在年龄和身体上自恃占了优势,夏四海个子高大又仗着具有拚命精神不断地向着冯振平冷笑。到后来两人察觉了争斗的对手并不只是冯夏两姓,就中止了盯住不放的对峙兼顾程何两家。何姓派出的代表自然是原食堂司务长何常福。他既是何姓代表又主持着铁锅分配,所持观点始终如一:老锅从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原本姓何,现在应物归原主啦。何姓之外的人家如同“伸手一摸”粉碎何姓的先祖神话一样实现了短暂的统一:老锅已经被食堂的烟火燎过,姓氏早变;再说啦,它原本是不是姓何鬼才知道呢!四口锅的分配由于一口老锅的归属难定迟疑拖延。残留了集体的刷锅剩水的那口铁锅有时间把灰白的长毛长得更长,延延展展,显出了比人的脾性优良许多的品格,从容镇定,不屈不挠,有一种一刻也不停止的持久耐性。原食堂司务长何常福被无休无止的争论折磨得失去了满街敲锣的充沛精力,跳到锅台上蹲着苦思解决办法,一手托颐一手狠捏脑门,把周围的争吵尽力排除。捏脑门的手从额上拿下脑门已经留下了通红的血印,他跳下锅台,说:“有办法了。”

  争执不下的众人闭了嘴不再作声,无数双眼睛盯着何常福脑袋瓜子上新生出的血印不放。何常福叫把住老锅锅沿的人放手,重新把锅安到灶上。然后他抓起灶口的一把斧头——食堂灶里用棺材板生火时斧头是劈柴的好工具——朝着锅底猛力一砸,一声破碎的轰响之后,灶里的烟灰呼地腾起来。大家一齐呼喊:“这一遭好啦!”

  夏四海把手一挥,说:“送去炼钢!”

  众人立刻驳他:“炼钢炉火早灭啦!”说完便大笑。东村村南的炼钢炉熄火的时候大家曾经无比伤心。半夜醒来打开北窗一看,北面天空没有了滚滚的浓烟和呼呼燃烧的红火,有一种小孩子把年过完接下来的初一夜晚冷清清死沉沉毫无生机的滋味。

  三口铁锅得到了合理的分配,冯何程三姓各分一口,夏姓分了一只水斗——食堂办得正好的时候,细腰建香和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挽轳辘用水斗汲水,村里中间的井上扎了高高的木架子,接通的水车铁管直通到食堂的水缸,倒进水槽里的清水顺着铁管从空中走过,大街上总有水管漏水积成的水洼闪耀阳光。何常福用斧头砸碎老锅排除了最大的阻力之后,有人曾提议剩下的三口铁锅一个生产队一口。何寿仁老头还是主张按姓氏分配,做饭的工具最为紧缺的日子里,家族的亲情对于维持团结消弥战争肯定更为可靠。但是所剩铁锅只有三口,与小村姓氏尚有数量上的短缺。夏四海主动提出,夏家不要了。大家为夏四海突然表现的谦让惊异万分,也不免为他们夏家无锅煮炊而担忧,夏四海就说:“给我们个水斗就行了。”

  事后才明白,夏四海的谦让却是他的狡猾,他比小村所有的大人孩子都有远见,何、冯、程三姓一家分到一口铁锅之后以为有了做饭的炊具,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失去了做饭的时间。何姓的铁锅支在何寿仁老头的灶上,冯姓便选中了老村长冯树尊的房子,程宝喜提了铁锅直奔村子西头二奶奶的家。小村实际上是把一个大食堂分成了四个小食堂,但意义却有了根本的区别,维系的纽带发生了变化。在各家的小食堂里大家不用说话,互相瞥一眼就认出了一种来自远古的联系。一般而言,何姓比较执着,有一种地主的唯我独尊的气势,很看不起人;冯姓闯劲很大,带着入侵者的蛮横,总是表现出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叫人不好接受;程姓有些怯懦,举止常带文雅,有时候显得心神不定,警惕性很高却往往容易受骗上当。夏家一枝在三姓的边缘游移,夏四海走路的架式总让人联想到横行的蟹子,秋天里吃花生时两个嘴角白泛泛的样子也很突出。三家大食堂一家小食堂的日子开始以后,大家曾经极度地欢乐过,没有人为做饭的时间不够用而烦躁发火,大家倒为坐在一块等锅倒出来有了说话的时间而懊悔大食堂的热热闹闹赚去了那么多的悠闲时光呢。小食堂里大家共用一口锅做饭却是各家用各家的粮米互相分得很清楚;这样,吃过了早饭的人回来吃午饭了,排队做早饭的人还有一多半人家,回来吃午饭的就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做午饭。几轮子下来,便形成了一个规律,有的人家专门吃早饭,专吃晚饭的也是注定的几家。大家为这种崭新的吃法欣慰之至,倒不出锅来实际上成了缩食的一种措施,这样子下去,一年的粮食正好够吃三年。为了忍住肚子饿大家在等锅做饭的时间里挖空心思找话说,把最不适宜在做饭时说的故事和脏物十分热烈地陈说并且讨论,一直说到对锅里煮熟的东西厌恶呕吐这才罢休。用这种办法压住一种强烈欲望:绝不离开公用的铁锅回家烧“灰里拱”吃。没有人想到把大家的粮米油盐合到一块一锅煮出来分食,因为刚刚解散了一个食堂的事实告诉大家:吃饭问题不可糊涂。小村曾经有过程姓一家四代同堂数十口子人共吃一锅饭的历史,但那是因为有一个老爷爷当家。现在,哪里还有那样的一个有威望的老爷爷呢?

  小村何、冯、程三姓的三家食堂维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发觉到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才恍然大悟,三大姓被一个夏家欺负啦!明露露地摆着嘛,何冯程三姓男女干活的时候都没有劲啦。而且悄悄地互相一问,三姓男人睡觉的时候都变得十分老实,简直是失去了兴趣。可是夏四海家里却照样热身子砸炕。有人听见,腿短身子长的冯桂珍吃过晚饭以后大叫了一回,傍亮天的时候又叫了一回——东邻杨雪英去二奶奶家排队做排在早晨的前一天的晚饭时亲耳听到。倒是没有看出夏四海干活比大家多了什么力气,很显然他不是跟大家一样肚子饿得没有力气,他是把力气攒着准备跟女人战斗。夏四海的远见就此展示出来,他把三口铁锅让给三大姓自己要了水斗,他是看透了未来:三大姓将为排号做饭勒肚子忍饿,夏家儿女却能在水斗上维持生命的基本需要。他要做的只是把安锅的灶腔改小一下适宜安水斗罢了,而三大姓的家里也没有备下可以直接安上食堂大锅的灶腔,他们要麻烦的是将小改大,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

  东村供销社毁掉了经销铁锅的营业许久之后卖出的第一批铁锅一到大家手上,大家便从重量上掂出来了:新出的铁锅薄多了;砸了炼钢的铁锅多么沉重啊!随着第一批轻薄的铁锅到来,小村的小食堂没有什么人宣告就解体了。大家刚刚为失去了好多同姓人家坐在一起说话的时机而眷恋不舍,新的烦恼又来到了:两个生产队需要互相派人去监督对方分配粮食,具体的做法就是好好看住秤,别让对方在秤杆上耍手腕多分了粮食。

  小村以碾屋为界,碾屋以东包括大北胡同水井周围直到村子东头为东队,碾屋以西包括关帝庙身后程宝喜南屋直到村西头的土地庙为西队。东队大部分为何姓,加上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他挖墙逃跑至今未回,愿他平安),冯振平、海洲姥娘等二三十家冯姓;西队更多的是程姓,也有少量冯姓,还有夏四海一家。经过了审慎的权衡和斟酌,认真的品评和选择,两个生产队各自选出了自己信赖的人员到对方的生产队去监督分配。

  小村的早晨鸡狗很少。为数极少的鸡狗在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上散步慢跑,狗撤尿后小心地抖抖后腿小跑着赶鸡,把小村装扮得安宁祥和,有一种古朴悠远的风韵。小村男女吃过了早饭之后陆陆续续汇聚到街上,以碾屋为界,形成两堆好像两个部落。东面一堆乱纷纷地说话,西面一堆也乱纷纷地说话。自己堆里说得很热烈却不跟对方搭话。有人把目光放远了一看,看到极想打个招呼的脸孔也忍住了不说,赶紧把目光转开。人到最多时忽然安静下来,东面人堆中走出一个人来,西面一堆走出一个人来。东面走出的是何常福,屁股很大,但是腰也很粗;西面走出的是程宝喜,新剃了光头,在早晨的阳光里清新美丽,引人发笑。但是大家都没有笑,因为气氛太庄重,叫人喘不过气来。从两堆人中走出来的两个人稳稳地迈步向前。何常福右手执大秤秤杆,左手握秤砣;程宝喜左手执大秤秤杆,右手握秤砣。何常福走着便翕动巨大的鼻孔,鼻孔里长毛如鬃,频频抖动;程宝喜走着便狠咬牙帮,脸颊上咬出少见的肉棱,目光中畏葸的神色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遮掩。两个人在水井跟前相遇,两支秤杆一齐往上一举,在空中喀嚓一击,秤杆未断。落下秤杆又擎秤砣,两块黑铁又在空中一撞,撞出一团火星。何常福大声说:“客气了!”

  程宝喜也说:“客气了!”

  然后两个人把手一扬,两只秤砣在水井口又是一下碰撞,一齐落入水中,两只铁球同时落水,传上来的是一个响声。随后两个人转过身子,何常福换了左手执秤杆,程宝喜把秤杆握在右手里,像执一杆大枪似的各回自己的队中。何常福扭动屁股很像个女人。程宝喜小指翘着,像捏了兰花指。东面人堆中忽然喊出一声:“狗咬指头多管闲事!”

  东面人堆中起了哄然大笑。西面人堆中差一点也笑起来,拚命忍住才没有让东面听见笑声。程宝喜满面羞红落下擎着秤杆的右手,藏起兰花样的小指。程宝喜在年轻的时候曾经破坏过两只狗的爱情,把铁锨柄插在两只热恋的花狗中间背在肩膀上走了五步。牙狗忍痛坚持维护雄性的体面,母狗为保护恋人张口咬了程宝喜的小指。程宝喜的小指就此抽筋成了永远的兰花指形状。

  被狗咬过的程宝喜翘着兰花状小指到东队监督分粮分草,到西队监督的是何常福原食堂司务长。两杆大秤新换了秤砣,用东村村南炼钢炉上炼出的钢铁。炼钢炉熄火以后炼出的大量钢铁堆在那里,呈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茂长的野草穿过钢碇上的孔洞长出狗尾巴样的茸茸迎风摇曳,蔓草的须蔓把钢铁块子上七长八短的地瓜油状尾巴当成了攀缘的架子,不厌其烦地缠绕上去。把秤砣丢进村中间的水井表达了铁心监督的誓言,从熄火之后的荒草场上挑拣了合适的钢碇铁块,抽出穿孔而过的狗尾巴草茎拴上绳子,把粘连的炉渣锤掉打磨光滑,正好做成了合用的秤砣。到东队分粮时用程宝喜的秤砣何常福的秤杆,到西队分时用程宝喜的秤杆何常福的秤砣。好像曾经在三姓的小食堂里排号做饭一样,两个生产队排号分配。无论是东队分地瓜还是西队分苞米,招秤看秤的必须何常福程宝喜同时在场。这是眼力与心智的较量。监督的目的不外乎莫让对方多分了粮食,在本队分配的时候最希望对方的眼睛里飞进蠓虫之类不断地流泪。何常福监督的时候频繁地抽烟,程宝喜知道他那是提精神,自己却坚持不抽,他认为抽烟只会令脑瓜子迷糊。程宝喜监督的时候称一副就用衣襟擦秤砣,何常福知道他的用意便嘻嘻哈哈地说他:“那是钢的,擦不掉啊!”

  程宝喜否认自己要把钢擦掉的用意,却在心里说:我知道这种钢的质量连木头不如,擦了这么多日子我的衣襟还好好的呢。何常福不像程宝喜似的用衣襟擦秤砣,他的心力用在秤杆的平衡上。他有极其令人惊讶的眼力和技术,你看着秤杆下垂觉得不够称,他却能保证秤砣不流下来。程宝喜看着低低落落的秤杆警告说:“秤砣打了脚!”

  何常福故意把脚拿到秤砣底下,说:“打吧,砸一下子我把脚剁去。”

  秤砣果然掉不下来。

  程宝喜很难过又很气愤。西队所有的人家跟程宝喜同样心情,他们苦苦思索,想不出对付何常福的办法。有人想到可以在他的烟上做做文章,比如掺进酒精让他抽醉眼神迷糊,但立刻就被人用一个难题推翻了:掺了酒精的烟不着啊!有人在酒精的基础上深入思考,说可以把止痛片碾细给他和进烟末里,他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止痛必定会引起一种疼痛。程宝喜说这办法不行,止痛片就像鸦片可吃不可抽,抽了以后只能长精神。夜里睡不着觉时程宝喜对妻子说,他倒有一个好办法。杨雪英问什么办法,程宝喜说:“你把学义的耳朵捂着。”

  儿子程学义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依然光屁股睡觉。杨雪英把儿子的耳朵捂住怕他睡梦里听见不该听的计谋泄露了秘密。程宝喜见妻子捂严了儿子睡了觉的耳朵才说:“就是美人计。”

  杨雪英一听就撒开了捂儿子耳朵的手,把嘴一撇说:“你姐姐又走了。”

  程宝喜看着妻子黑墨描画似的眉毛,嬉笑着说:“你也行。”

  杨雪英皱紧了漂亮的墨眉,说:“我看不好他的大屁股。”又说:“头也不好。”又说:“我有了你这和尚头再也看不上别的头了。”

  杨雪英把男人光光的头颅搂在怀里胳膊上用力以软对硬,程宝喜心中有事假装热情虚与委蛇。杨雪英愤怒起来采取极端性行动,程宝喜努一下嘴巴提醒妻子,杨雪英抓件布衫盖上了儿子圆溜溜睁着的眼睛,不屑地说:“自己吓唬自己。”

  程宝喜的美人计没有实行却用别的办法实现了同样的目的。地里的地瓜蔓子堆被人误认作蹲着的黑狗的时候亮了保险灯看秤杆上火柴头大小的秤星,程宝喜看见秤砣底下粘了块灰白的东西,他轻轻用手指一摸判断出那是修芳沟水库挖出来的白泥,这种泥的粘性极强粘在秤砣底下就像长上了似的。秤杆上坠了粘泥的秤砣分西队的地瓜程宝喜老是用手按自已的胸口,他的心因为兴奋跳得太急,他怕何常福看出来,他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患了哮喘病的哥哥程宝岩。分完地瓜以后秤砣还由何常福保藏,再到西队分苞米的时候程宝喜看见秤砣上灰白的粘泥仍然牢固如初。程宝喜偷偷地观察何常福的神色,何常福的神色中有一种粗枝大叶的满不在乎,又有一种视而不见的假装糊涂,程宝喜无法断定他是大意疏漏还是有意网开一面。联系监督分配以来何常福的一贯表现,程宝喜断定何常福是把帐算反了想着害人反害了自己,以为秤砣上带泥分的粮食会少却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找准了答案程宝喜很高兴又很担心,他怕有朝一日何常福幡然醒悟把秤砣上的粘泥搞掉。为了麻痹何常福,程宝喜整天装得气哼哼的。心里分明很高兴脸上却要装出个很生气的样子,这很困难。程宝喜努力坚持,想方设法找一点使自己生气的小事情无缘无故地发火,再故意地不跟何常福搭腔,让何常福以为他是因对方监督太严而不满。就这样直到把最后的一堆地瓜分完,称完了最后一筐苞米棒子,程宝喜抓起秤砣砸一个杏核吃,粘泥掉落以后漏出了木渣。程宝喜才豁然明白自己贪图小便宜的习性已经给整个西队人家铸成了大祸。东村村南的炼钢炉上炼出的钢铁用削铅笔的小刀就能剜出新的孔洞。何常福曾经拣了小孩拳头大小的一块在食堂的砖垛上磨光,摘了挂炊帚的铁钉抠了窟窿,用大花针钻了透眼,做成了一个很漂亮的烟袋锅,只是因为味道不好才废弃了不用。他说用这种烟袋锅抽烟嗓子眼里总有一股麦管草味,那是因为炼钢时使用的燃料中加进了过多的农家烧柴。

  多年以后小村人回忆当年饿死的三姓同胞,纷纷痛骂何常福在秤砣上钻眼灌进木渣再用粘泥糊住骗人,何常福用东队死人并不比西队少的事实为自己清洗冤枉。无话可说的似乎只是程宝喜,他窃喜着占了大便宜却原来上了大当。无冤无悔的只有夏四海一人。夏家在小村的坟地里仍然没有坟茔立起来,虽然也划给了夏姓一块地域,那块土地仍然种着人民公社的庄稼。依仗着在分铁锅主动要了水斗事件中显示出来的远见,夏四海最先动手偷剪不熟的麦穗,让老婆煮熟烘干囤积起来,后来更在苞米棒上的颗粒一掐一包水的时候便开始偷掰回家生啃或者煮熟,保证了他一家六口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无一人在大饥饿的年代里死亡。夏四海其实还是从烧柴想到了吃食。麦苗出土的时候夏四海一看村南的台子地就发现了可能要发生的烧柴紧缺。秋季播种时节里夏四海和七八条青壮汉子一麻袋一麻袋往台子地里抬麦种,要在老店村最肥沃的土地上创造亩产三十万斤小麦的奇迹。麦种在深翻的土地上厚厚地摊开好像在场园上晾晒。拉平了麦畦以后地面仍见黄灿灿的麦粒。麦苗出土像密密的绒线。麻雀从树枝上跳下来在麦苗织成的地毯上跳舞,明知道麦苗根底有虫子爬行却无法啄住,探头探脑要伸下喙去,麦苗把眼挡住嘴上啄的仍然是麦苗。麦苗在年前就变成了金黄,不再长高也不再长粗,它们已经没有了长高的力量和长粗的空间。夏四海一看麦子的这种长势就明白了:会缺烧柴。

  小村的山坡上生长着密密的灌木林。何姓人家以开店为业的年月里,环围着小村四周的密密丛丛的灌木林曾经给过往行旅留下了恐怖的印象,那里面常常会钻出狼虫虎豹袭人。三姓人家聚居一村以耕种谋生之后,灌木林是编织业的原料,送粪的驮篓装粮食的囤子都用条子编就。把灌木林的根子刨出来晒干了烧火是夏四海的发明。预见了往后的日子里会缺烧柴以后,夏四海就操着镢头上山了。生长多年的灌木林埋在地下的根部一蔸一蔸像箩筐像锅盖,夏四海用镢头刨起来当即劈碎。用大篓子背回家去的路上有人问他刨了干什么,他笑而不答,问得急了便王顾左右而言他。等到他家的墙头旁垛起了高高的一层,房顶上也摊晒了一片的时候有人再问,他才微笑着告诉大家:“留着烧火啊。”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群起而效仿。这时候已是冬春之交,百虫尚在蛰伏,万物准备萌发,无数的镢头把灌木林根部冬眠的所有虫子全部翻出,春芽新绿时小村已经没有一丛灌木林抽出幼嫩的枝条。秋季种麦时要找根条子作打牛的鞭杆,就爬到槐树上砍曲曲弯弯的槐树枝代替。大家效仿夏四海办备烧柴的时候夏四海已经开始考虑与烧柴紧缺相联的吃食问题了。村头好地的麦子抽穗完全无望,变得干白一片像一地老头胡子。山地里没有亩产三十万斤的希望正常播种也就秀出了麦穗,麦粒刚刚鼓满夏四海就最先动手了,他使用剪刀和面袋。麦穗背回家里让老婆在锅上蒸熟,在簸箕里搓下麦粒,然后烘干藏好。冯桂珍乐此不疲,重温最先发掘出“灰里拱”吃法的愉快。那些日子她从街上走过,很短的腿总是迈出很大的步子,长身子幅度很大地扭动,有经验的女人一眼便看出,日子如此艰难,她眼看着要分娩第五个孩子了。

  在一个十分特殊的年月里,小村三大姓的日子似乎在被一个养老女婿拖着走。刚刚跟在夏四海的后头刨完了灌木林的根子,又要为学着人家剪麦穗争先恐后了。起初大家不是没有做贼的恐惧,黑夜里揣着剪刀上山,总觉得黑暗里无数雪亮的眼睛盯着。白天里看看麦地里齐刷刷的麦秆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多起来,绝不相信自己一人会有如此神速的剪刀,这才弄懂了一个道理:做贼的恐惧原来产生于自己的内心,大家都做了贼吓唬人的不正是做贼的自己吗?表示这种行为的说法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再叫“偷”,叫“弄”。由“弄”麦头子“弄”苞米棒“弄”地瓜“弄”花生等吃物推展开来,偷情犯奸也变得勇武磊落,这样宣告:“弄了她!”

  小村自此以后永远不再有“偷”,只有“弄”。

  某一个正常的夜晚,生产队的地瓜窖子里发生了一次爆炸,大家知道有人“弄”地瓜种丢了性命。只有二奶奶一个人糊涂,听到爆炸声爬起来就说:“来鬼子了。”

  二奶奶的大儿子曾经在乌悠山庙北面的那个村子里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穿了肚子,肠子挂在树枝上风干成了半截蚯蚓模样。二奶奶性格乐观但是总在鬼子身上纠缠不清。地瓜窖子里爆炸的手榴弹倒真是鬼子留下来的,像一个黑皮的甜瓜。年代已经久远以为不再会炸响,埋在地瓜窖子里只是想吓唬吓唬“弄”地瓜种当饭吃的老百姓,没想到它还真的炸死了一个人。

  大北胡同外口住着的小道士冯立吉在地里的地瓜还未长成要“弄”点地瓜蔓回家煮了给老婆吃,手里握着两把地瓜蔓回到家里,刚进家门,女儿秋枝就哭着说:“你看看俺妈的肚子。”

  小道士冯立吉往炕上一看,老婆的肚子已经鼓破流出了半截黑乎乎的肠子。小女儿趴在身上叼着一只奶头。冯立吉抱起小女儿摸摸老婆,奶头已经冰凉冰凉,僵硬得像一颗花生果。

  小道士冯立吉的老婆是小村得水肿病死去的第一人。病症发生得很奇怪,似乎是由于海洲姥娘的一句话。数日前海洲姥娘在家里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我到东面刮臭风,刮到哪个哪个肿。”海洲把姥娘的话告诉大家,大家想不出海洲姥娘与人有什么仇恨,只当作一句玩笑话看待了。有人甚至奢想着,海洲姥娘的脚既然会包反了脚尖往上翘,她大约说的话也是反的,她说不定会刮来一阵香风把大家吹得胖乎乎的。小道士冯立吉早晨看见了老婆一夜间胖起来的面庞,他知道肯定不是好胖却渴望着奇迹会发生,用指头一按才发现事情真的不对了,老婆洗脸的时候被指头按下的坑凹里的存水半天没有擦干,亮晶晶的抖动像盛了一勺油。小道士冯立吉善断阴阳,未卜先知,他料定妻子必将早早地离他而去,但不是胀破肚皮流出肠子而死。应该是饿扁了肚子肠子贴在脊梁骨上揭不下来疼痛难忍而亡。为了证实自己断卦无误,小道士冯立吉将妻子流出来的肠子顺原路装点回去,从桃树的桠权上抠了树脂胶粘在脊梁骨上。午后的小村街道尘土晒得滚烫起烟,小道士冯立吉老婆的白木棺材路过碾屋门口向南,棺材底部滴下的汁液粘粘的把尘土滚成一个个圆溜溜的小球,像一串栗色的珠子一直通向状元沟新的墓地。小道士冯立吉按照旧的礼仪安葬妻子一步都未走错,他不往茔地为亡妻送葬,跟在棺材后头的只是大女儿秋枝。小女儿刚满周岁由秋枝的姨表姐抱了,小小的脑袋瓜上学大人的样子也缠了二块白布孝箍。

  三天以后,患哮喘病的程宝岩坐在胡同口的大石头上等她的妹妹程美玉来把小道士冯立吉的小女儿抱走。大约正是留分头的王琪在那所小南屋里为程美玉一个人吹奏口琴的时候,大北胡同外口的冯立吉去东村北面的观里当了道士:冯立吉厌倦了尘世的生活,主要是对庄稼地里的犁耢耧耙深深厌恶,想过一种清静无为的日子,他听说当和尚不准娶妻就选择了做道士;他舍得下尘世的一种劳动抛却不了俗世的一种快乐。做道士的日子里他学会了占卜测算,算就了自己终将重返尘世过庄稼地日子。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陪伴一半路程。剩下的日子将与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妻子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他就料定要送给一个未生过孩子的风流女人,小女儿生辰八字中有桃花灼灼,注定了要在异地的土壤上结出果子,风流的养母才能教导她恪守妇道以应同性相克之理;但他算不出究竟是谁来做小女儿的养母。安葬了亡妻的第二天程宝岩连连咳嗽着走进大北胡同外口乱石砌墙的房子,听见咳嗽声小道士冯立吉就明白了小女儿的归宿。不等程宝岩平定了咳嗽说话,小道士张口就说:“叫你妹妹明天来抱孩子吧。”

  程宝岩喘息甫定想要说明孩子没有了母亲难以养活等等现实理由,小道士冯立吉打断他的解释,说:“这些都是假的,只有一样是真的,就是命。”

  舍不得将小女孩送人的是秋枝,她舍不得妹妹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妹妹肯定是不平凡的。

  小女孩由程宝岩从她落生的土炕上抱走,在程宝岩家里换上了程美玉带来的小衣服。程美玉结婚以后就准备了小孩穿的衣服,但是她没有生养。她的男人不会吹口琴但是会干吹口琴之外的好多事情,也喜欢她的小脚。她抱着从小道士冯立吉那里要来的孩子走出亲哥程宝岩的门口向西走。她夫家的村子原本在小村的东方去三河县城的路上应该直接顺着大街向东,她要避开小女孩出生的那个家门特意绕个大弯,从村西头出村向北再向东。此后她回小村总走这个路线。胞妹来去程宝岩总是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迎送妹妹,为妹妹多走了冤枉路大发感慨:“咳,脚太小啦!”

  小道士冯立吉终生不再续娶。在此后十分漫长的日子里他对女人的渴念从未消退,但是他却有更大的能力以苦修压抑欲念,对命运的服从最终战胜对肉欲的屈从。有时候他差一点就不能坚持了,他重新测算自己的八字,排好四柱推断流年,一心希望发现最初预测的错误。在幽妙精微的八卦图中,他找不出与自己门户相应的第二个女人。对女人的渴念强烈得他浑身发抖的时候,他很想反叛命运的判定,但是他实在不愿用本身的事实证明自己卜筮的不准。说实话他爱女人也许胜过了爱八卦,但是他理性特强,能够在跌入肉欲泥淖的边缘站稳脚跟。他身材瘦长神情严肃,天生适于冥想神思。他目光专注很少眨眼,开口说话之前总要抖三下右嘴角到右脸颊之间的肌肉,用这种方法加强话语的严肃性和重要性。有时候抖过以后也一言不发,更显得肃穆谨庄神秘莫测。在生产队干活他常常是牵牲口。牲口的后头是划沟的耠子或者是耧,耠子或耧的后头是捻种的女人。行进中他严肃地“吁”一声喝住牲口,转过身子让牛头挡着撒尿。风把尿星刮到牛头上,牛连连摇头表示拒绝。捻种的女人仰了脸看牛头正前方的天空一言不发手中轻轻玩弄种子,他抖三下右嘴角到脸颊之间的部位却不说话,非常严肃一丝笑容不露。他转回身来收拾好裤子继续前进,扶耧手幅度很大地把身子扭向一边撑直胳膊保持耧角笔直向前,脚下小心地躲开他渥湿的尿渍,他仍然十分严肃绝不嬉皮笑脸。

  小村在小道士冯立吉的老婆得水肿病死去之后开始了同类病症的大批死人。频繁的送葬已经使大家看殡的兴趣大大减低,“看殡的不怕殡大”的俗语暂时地失去了它的真理意义,变得不那么准确了。好多人想起海洲姥娘“我到东面刮臭风”的咒语不再奢想会有相反结果,正午的时候大家坐到街上靠着北墙根眯起眼睛,让好热好热的太阳狠晒鼓胀的肚皮,把晒干鱼的经验扩大到人的身上,相信能够将肥胖的鲜肉晒成鱼干的阳光也能够晒瘦自己的肚子,捎带着把里面的树叶晒干。海洲姥娘一双包反了的畸形脚掌啪哧啪哧地敲打着小村的街道,被小道士冯立吉拦住了不放,质问她为什么要“到东面刮臭风”。海洲姥娘微微冷笑,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冯立吉瘦瘦的长脸,说:“你不是会算吗?”

  小道士冯立吉紧盯着海洲姥娘的眼睛,他差一点儿就在这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面前吃了败仗,不是慑于它的透晰,而是惑于它的魅力。小道士冯立吉在十分危险的时刻默念《太上感应篇》的经文,声色不动方寸不乱,认真观察海洲姥娘额上的纹络眼角的鱼尾细纹,目光在深深的鼻中沟上驻留许久,估算了海洲姥娘眼睛的长度眉间的宽度,抖三下右嘴角与右脸颊之间,果决断言:“我算定了你瞎眼。”

  好多人听到了小道士冯立吉的话以为他是气愤的诅咒,绝未想到却是神灵的预言。天上落糠的早晨,冯振平把海洲姥娘眼睛瞎了的消息传给大家,大家这才相信了冯立吉果真是神机妙算。冯立吉听了大家的赞扬抖三下右嘴角与右颊之间,严肃得一言不发。有人趁机要他算算大家长久以来十分纳闷的一个问题,就是何常福家里为什么没有人得水肿病。冯立吉思谋片刻,又抖右嘴角与右颊之间,抖三下,说:“小鸡不尿尿有走水的道儿。”

  大家纷纷点头,却难猜透:小道士冯立吉也不点破,严肃地回家去了。大家看见,他的脖颈上两道大筋长着铜钱样的污垢一动不动。

  小村的水肿病以天上落糠为一个界限,原本肿胀的肚子收缩回去,本未胀肿的从此保持着瘪塌塌的形状经久不变。原食堂司务长何常福家里没有人得水肿病并不奇怪,因为天上的糠截断了这种病症蔓延的时间,把肿肚子的时机剥夺了;奇怪的是何常福家里拿回天上的糠之后没有像大家似的作为吃食,却当成了烧柴,睡觉的时候填上满满的一灶腔子,让它慢慢地着透,不起火苗但是热炕。整个大饥饿的年月,何常福一家只吃一种东西,就是他当司务长以后重新间起来的那道壁子。壁子修的是夹层,中间用地瓜面填实了。

  起初刁金英好为难。打开了丈夫间起的这道壁子以后,她害了一种类似于食堂停伙以后小村人患过的一种病症,就是想不出做饭的法子。她比那时候的患者更痛苦。那时候大家忘记了做饭的手艺却不害愁,因为没有记忆的刺激和引诱;现在她是老想着做饭却想不出花样,新花样好像锅盖边上的蒸汽一样,明知肯定存在却没有定型不好把握,可望不可即的诱惑就好比猫爪子挠心,又痒又痛的滋味简直没法忍受。她埋怨丈夫没有远见只在壁子夹层里填进了地瓜干碾成的一种细粉,要是掺进了苞米面和麦子面她就能调理出好多饭食花样。何常福说杂样面粉掺和起来容易长虫子,他是为了便予贮藏,才拚命忍住别样面粉的诱惑执意用了一种;他敢说换了刁金英当司务长也只能在虫子吃和人吃之间作出这样的抉择。刁金英无话可说,她不能不承认丈夫的智慧远远在她之上。丈夫走路迈大步,从不会消消停停畏畏缩缩,目不斜视总给人目标十分明确的感觉,那正是胸有成竹意志坚定。最困难的时候刁金英只要一看见丈夫迈着大步从街上走过她就豁然开朗变沮丧为骄傲,把嗓门放开大声地说话,去东村赶集拐一个很大的柳条篓子、面对着一道地瓜面壁子想不出新的饭食花样的时候刁金英特地站到门口,看丈夫迈着太多从小村的东头走到西头以便鼓舞自己克服困难的信心。丈夫与她一样个子高大,有差不多同样肥大的屁股和腰板,但却更加威武,坚强不屈。丈夫走过的地方,孔武有力的步伐把屙屎的母鸡吓走,狗尿只尿了一半就吓得跑掉,边跑边抖后腿。满村的狗只剩下这一只了,瘦得连当街撒尿的胆量都要丧失尽净。刁金英信心大增。她改变了地瓜面馒头的做法,不再横放在锅里蒸,一个个立起来排在锅里,为了给上学念书的儿子何永利一个新鲜的刺激,把好奇变成食欲。她知道馒头已经熟透但却不揭锅,直等到儿子从“东书房”放学回来,才把儿子叫到锅旁一下子把锅盖掀开。儿子一看锅里高兴地大叫:“一锅小人排队!”

  儿子的大叫令刁金英茅塞顿开:她何不进一步改进,真的做一些地瓜面小人放在锅里蒸熟呢?刁金英积聚起少有的耐心和灵巧。以往过年时要用麦子面做“神虫”,刁金英难得有耐心搓起“神虫”的尾巴,安上豇豆粒作眼睛也极不细心,有时候会少安一颗做成独眼。她不迷信,她一点儿也不相信把“神虫”放进囤子里粮食会多起来。在“虫”与“人”之间她绝对相信人的作用。为了做好地瓜面小人,她坐到炕上盘起腿来稳住自己可能会着急难耐的心,揪一块地瓜面让吃食堂时生下的女儿大欣当泥巴玩免得哭闹使她分神。她用掌心团起小人圆圆的脑袋用拇指和食指扣成圆环卡出小人的脖子,小人的腿部做成连肢便于站立,胳膊一边一只垂在身旁。她用席篾割出小人的眼睛(她受儿子眼睛的启发省去了用麦粒做眼睛的功夫),嘴巴用剪子尖剪了一下。剪子尖剪出的嘴巴那尖尖的样子使她想到了顽皮的猴子。她想起了“猴爬竿越爬越欢”的俗语,忍不住想笑。耍猴的来时把锣镗镗地敲响,猴就爬到竿子顶上惊兮兮地给人打敬礼,那光景真令人愉快。

  地瓜面做成的小人蒸熟以后改变了原来的模样,肤色变得黑黝黝的像刁金英的儿子何永利,立在锅里矮塌塌的全不像刁金英夫妻的身架。但是何永利却吃得高兴,一口就能咬掉小人的一个脑袋,有时候便拿着玩耍,让小人在饭桌上排成一队,学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的样子大喊“立正”和“稍息”。小学教师冯立斌让二奶奶的孙子当体育委员何永利极不服气。程学胜学习与他一样差只是个头高大罢了。何永利非常清楚,冯立斌叫程学胜当体育委员也不是看中了程学胜的个头,是看中了程学胜的姑姑,小学教师就要做二奶奶的女婿了。

  原食堂司务长何常福的妻子刁金英用地瓜面做成的小人哺养自己的儿女,从中享受到极大的乐趣。一排排小人在她的手中生成消逝在儿子的口中,她几乎参透了生死大关。她笑眯眯地劝慰儿子:“慢慢吃吧,饿不死你。”

  令刁金英发愁的事情继续存在,女儿大欣对地瓜面做成的小人并不像哥哥那么喜爱,她拿在小手上玩弄,久久不用嘴咬,刁金英逗她逼她,她只用舌头舔得小人满面湿润,像被爱情之口吻遍了似的。刁金英让她学哥哥一口咬掉小人脑袋的榜样,她“啊呀”大叫,说不出清楚的话来。刁金英只好继续用脑思考,创造新的花样。她于是发明出地瓜面面条锅盖。

  启发其实来自于正常的面条。地瓜面缺少筋力无法用擀麦子面面条的方法去擀,那不能成条。刁金英于是想到了粉丝作坊的工艺。漏粉的时候锅里一锅沸水,从粉瓢里漏下的粉丝边漏边被煮熟便不会断碎,同样的道理自然也适应于地瓜面面条。刁金英害怕自己受不了端坐在沸水锅上的热汽喷蒸,她有个头晕的毛病怕一头扎进沸水里煮熟了自己,她就想到了用锅盖把锅盖好,在锅盖的中间安上钻了蜂子窝孔孔的铁片。这就好了。灶下烧火不停,锅里沸水翻滚,刁金英手抓了地瓜面面团在锅盖中间的铁片上磨擦,地瓜面面条入水即熟,虽然不能如粉丝绵长不断,但是却也不会像用擀面杖擀的那样一塌糊涂。女儿大欣于是吃得高兴,不再把玩舔舐地瓜面小人了,有时候吃面条太急,会烫得大哭起来。

  小村的夜晚如同刁金英用地瓜面面条锅盖做出的面条同样颜色,挖墙逃走的党支部书记忽然出现在前食堂司务长何常福的家里,一张嘴金光闪闪。何常福夫妇认真看去,看明白党支部书记嘴里镶了两颗金牙,正是“二鬼子把门”。党支部书记让前食堂司务长挑起另一副重担,叫他带人下大青顶底下的老洞子找矿线挖金子。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知道何常福曾经跟着堂兄何常荣在黑财神的洞子上卖命,那时候冯振东也是工房子里的一名工人,拿一柄四四方方的铁锤把大块矿石砸成小块。

  “得挖金子买饭吃啊。”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为吃饭逃跑又为吃饭而回,这样解释他的用意。东村集上买一斤地瓜叶需要十六块钱了。他又说:“叫程宝喜帮着你。”

  何常福一听这话就微微冷笑了,他知道新的监督又要开始,这正是党支部书记的阴谋诡计。这时候何常福的女儿大欣在妈妈的身子里边哇呀叫唤。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勾起食指刮她的鼻子,让她叫叔。大欣不叫,仍然哇呀叫唤。党支部书记的食指在她的鼻子上用力刮一下,说:“你这个小哑巴。”

  何常福夫妇一惊,蓦然醒悟:女儿早就应该开口说话了。

  可是女儿没有说话,一直不说。她真的成了哑巴。何常福埋怨老婆只知道做饭连女儿不会说话都挲有察觉。刁金英则埋怨何常福的那道壁子,不说自己一门心事倾注在饭食花样的翻新上无心理会女儿,却说女儿的喉咙就是被地瓜面面条烫坏了。

  大青顶的底下,沉寂多年有了隆隆的声音。大青顶开始堆上新的砂石。地底深处积留多年的污水拉上来,顺着老店村南的小沙沟往西流,流进汩汩吟唱的中流河,再向北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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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