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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8章

  暑季的一个下午,二年级学生冯子明呆呆地看着月月杏儿似的小奶忘记了写字。同坐在一张用泥墼垒起的桌子后边,月月把胳膊肘儿支在桌上歪着头写字,冯子明无意中一斜眼睛,就从月月的无袖衬衫底下看见了月月的小胸脯。最初的瞬间并没有多少震动和冲击,连那一年看母亲用根细白洋线给杨雪英绞脸的激动都没有。杨雪英那天仰着脸让人用根白线把汗毛绞净的样子充满了情欲的挑逗,好像是有意摆出来的姿态;月月支着胳膊肘歪头写字只是她的学习习惯,她连无袖衬衫能撑起多大的空隙都没有察觉,她只是一颗青青的小杏,微风吹开了一片叶子她就把脸儿露出来,自然的显露没有笑靥的诱惑。过去了平静的瞬间之后冯子明倏地收回了目光,比偷看了老师夹在课本中间的考试题更加强烈的犯罪感顿时产生。他要是不收回目光平静地观看下去就好了,就像真的观看一只杏儿或者桃儿一样,他从未在看一只杏儿或者桃儿的时候觉出什么不应该,觉出害怕。当然他收回目光不是因为害怕,是一种比恐惧的根子扎得更深的情感,他还没有降生,那种情感的胚胎已经形成了。为了排除心头犯罪感的重压他重新把目光投向月月无袖衬衫撑起的空间,那一年看母亲用一根细白的洋线给杨雪英绞脸的感觉便强烈地生发起来。新奇感已经消失。月月的身体必定要发生异样似乎在意料之中,一种比记忆更加可靠的能力穿透蒙昧的厚幕,作出了觉醒的启示。无意比有意更具有喷发的潜力,导管接通了生命的底蕴,那一片大海沉沉地睡在没有光照的区域。冯子明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比吃饭更具诱惑力的需要;吃饭的行为把肚子饿当成乞丐打发,这种需要却没有饿肚子的饕餮和可怜,有的只是身体热辣辣膨胀的慌乱和无措,苦恼的是不知道怎样满足需要,好像方法并不仅仅在于停了写字呆呆地注望树上的杏儿。冯子明能够用耳朵识字,可是他耳朵后面能够骨碌碌转动的眼睛却在月月的身体面前无能为力,他试着发现新的异样寻找一种解救自己的办法,他侧了耳朵对向月月的身体,他不光没有发现新的果实,连原来的杏儿也失去了。这时候月月合了本子让他猜猜她刚才写了什么,冯子明让月月把本子贴向他的耳朵,上课时不敢说话,就顺手写下月月撑着胳膊肘在本子上写过的字:“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

  这是刚学的一节课文。冯子明的耳朵能够识字仍然没有多少人真正相信。最有力量否定他这特异功能的事实便是他还需要上学,需要从小学教师冯立斌那里学习知识。有时候连冯子明本人也怀疑他的特异功能了,没有从老师那里学会的字,他能用耳朵认出那些文字表达的意思,却发不出那些字的声音,就好像文字本身产生的过程一样,先有了一种吃草反刍拉犁下崽的动物,才有了“牛”字来表示,冯子明是先明白了内容,再学习表达内容的形式。他从一封来自遥远的信认出了有个女人生了冯玉的儿子,他却读不出信中文白夹杂的学究式语言和口味,要把那些文字全部读出来,他还需要从老师那里努力学习。小学教师冯立斌曾经用他出的考试题试验过冯子明的耳朵。他编了一道用复杂的语言生僻的文字陈述的应用题写在纸上,用印满了更为难读的文字竖排版的报纸包起来让冯子明用耳朵辨认,要他用嘴巴诵读出来。冯子明把耳朵贴上去认了一会儿,明白了应用题的意思急得冒汗却读不出来。应用题不过是说一个老头买笤帚的帐目。冯立斌不说老头说“叟”,买写成“赌”,笤帚只用一个字表示,就是“誓”。冯子明念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冯立斌挥一下手把冯子明赶回自己的桌位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题,换了学生们学过的“老头”和“买”等常用字。题刚写完转回头来,冯子明就举手报告说他已算出了结果:老头买笤帚没有花钱。冯立斌不相信市场上会有这样的怪事,回头认真算算,果然老头白拿了人家的笤帚。他为了试验冯子明耳朵识字的能力故意把题意编得违背常理以便找到他本人也能认得的生僻字,把简单的购买弄得无比复杂来延长文字表述的过程,又在付钱(他在纸上写时用“币”代钱)与找零的过程中反复纠缠,写上了数学题中不必出现的市场上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夹杂了文雅的骂人话,激愤的感叹。换成日常用字往黑板上写时他只是去掉了少量相应的粗话基本上原文抄写,结果让老头白占了不可能的便宜他自己还没有察觉。

  试验过后,小学教师冯立斌仍然属于绝不相信冯子明耳朵识字的众多村人中的一个。别人的怀疑或许出于一种嫉妒狭隘心理,冯立斌则是坚持科学世界观的判断,“老叟购篲”应用题的测试只是一个小小的例证。说实在的,小学教师冯立斌在没有编出老头买笤帚的题目之前就已经对冯子明的特异功能下了判决:要是耳朵能够识字,老师的嘴巴还有什么用处?冯子明异常神速地算出了老头买笤帚没有花钱。只是他脑袋特别聪明的结果。正是看中了冯子明特别聪明品质又好(他不像程学胜那么调皮捣蛋又不像程学义那般木讷蠢笨),十分可靠,又不害怕他的耳朵会认出内中的秘密,冯立斌才一直让冯子明给他往中流河西岸的那个小村子里送信,信不装封,折叠成漂亮的燕子模样,交到那个小学的教师于翠华的手上。冯子明果真是忠诚的信使。出了村子向西,走过一片白花花的河滩尚过一道清泠泠的流水,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老师的燕子信拆开偷读,而且他能够按照原本折叠的纹线重新叠成燕子模样不露破绽,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把信往耳朵上一贴,就洞悉了老师全部令人脸红的秘密。他知道老师如痴如醉地爱上了那一个小学的教师于翠华。于翠华会演戏,过年的时候在土台子上拿着一片木桨划船臀腰之间扭出了亮华华的褶纹,唱完一句紧紧闭嘴,她本人的感觉与大家的评价肯定一致:她的嘴可真大。冯立斌老师几乎所有的书信都在迷恋于翠华的大嘴,他避开其大称颂其艳,其丰润,红唇上常带的迷人的微笑。从老师的信中,幼小的冯子明明白了嘴的作用原来有比吃饭更重要的方面。后来老师的信渐渐地带上了怅惘,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悲凉。终于有一天,冯子明把老师的信往耳朵上一贴,认出了老师无可奈何的决定,小学教师冯立斌准备听从母亲的安排跟二奶奶的女儿结婚了。老师说他不爱二奶奶的女儿,但是他爱母亲,母亲二十八岁守寡抚养他长大成人,他今生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不让母亲伤心。

  冯立斌老师和二奶奶的女儿结婚中断了冯子明往中流河西岸送信的业务。老师的结婚比一般人的结婚对学生更有元初的启蒙意义。老师新婚以后有时候会伏在讲桌上打盹儿,学生就在朦胧的猜测中假想老师夜里失睡的境况,像一幅残缺不全的画图,好多关键的部分成为一片虚茫,想象的鸟儿飞不到那块空地上去。中流河水变得窄了好多之后的一个鸟儿闲淡啄食的下午,冯子明奉派重新开始了送信任务,把一封燕子模样的信件送往中流河西岸的那个小学校。一出村口还未踏上河滩他就把信贴到了耳朵上,耳朵后面的疙瘩急速地骨碌碌转动起来。他急于窥探的不再是老师那些“耳熟能详”的表白和称颂,而是无信传送的这段日子里的生活内容,这个部分在学生是一个空白,正需要老师的“结婚”来填充。老师的信果然在陈述这人生的大课题,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含混不清的语言。他还运用象征和暗示,反语和抒情。他写洞房里的红蜡烛无奈燃尽自己,好像蜡烛本身并不是为了燃烧才制作出来,把理所当然的作为说成了逼上贼船。他用“锦衾”表示棉被,把枕头写成“鸳枕”,说鸳枕之上无鸳鸯,锦衾红浪不忍翻,把自己说得满腹委屈。老师的语言越来越隐晦,写“蓬门”和“花径”,写“野渡”和“春潮”,写神女峰上并无醉人的风光,渤海湾也不是温柔的港口。他说杉木做成的桅杆终将摧折,扔到爪哇海里去,丢一条破船任风簸浪颠,“去他妈了个×的!”——老师写了这样一句粗话收束,最后的文字和符号都是冯子明已经从老师口中学习过的,他能够朗朗诵读出来。

  老师的婚后情书充满了言辞激烈的牢骚和自相矛盾的述说。他忿忿于蓬门未曾开启,却欣喜于花径独扫,他憎厌野渡翻动黑浪,却夸赞春潮汹涌向晚愈急,露出一种自吹自擂向人卖弄的意味。冯子明不能完全明白老师的语义,但是他领悟了“结婚”的含义,用月月杏儿似的小奶一一破解了老师信中的密码。老师用文化筑起的迷宫冯子明只扔进了一个小球,小球被一种原始的动力导引着骨碌碌滚动,一直滚到了出口,连一道迷巷也没有误入。

  此时饥饿的年月已近收尾,小村充满了爱情的声音。夏四海的老婆冯桂珍第五个孩子安全分娩以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叫喊。程宝喜杨雪英夫妇、冯玉细腰建香夫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白牙两口、何常福刁金英一对,等等,对水肿病死去的小道士冯立吉妻子等人还保持着哀怜的余绪,不忍过于疯狂害死者心酸,拚命地压抑着大饥饿期间损失殆尽而今加倍滋生的欲望,笑不露齿喊不高声,尽力延搁到夜最深人最静时再干,他们相信阴间与阳间执行的是同一个作息时间表,饥饿年月死去的男女阴魂在活人睡沉的时候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说实话冯子明他们的功课并非受大人们疯狂行为的影响,他们并未目睹具体的操作程序,他们只是逃避不了爱情气氛的感染。简直是一种无可逃遁的包围呢,他们本想着好好地拔野菜,内外夹攻的逼迫把他们的菜篓子剥夺掉,野菜倒在了地上也不管——反正肚子已经不那么饿了。他们在野地里疯跑,小狗似的乱追。冯子明刚刚逮住了月月,大翠一把扳开他的手,身子一仰倒下去,滚个蛋爬起来再跑。程学胜一心抓秋枝,秋枝的赤脚在地里踩下一片乱印,歪着身子兜圈儿,程学胜假装追累了停下不跑,秋枝倒转身子稀里糊涂地扑在程学胜的怀里,程学胜便紧紧地抱住不放,秋枝咯咯笑着拚命挣扎,因为挣扎是真的也就真的挣了出去。程学义目标易变,剩下大翠无人追时便追大翠,秋枝挣开了程学胜的搂抱他就转过去追秋枝,但是总也追不上。他们一直疯跑到汗都冒出来了才顿然醒悟,他们的目的并非这样小狗似的跑跑就算完事。其实他们彼此早已看透了心事,只是被一道语言的障碍阻住了,池们不知道如何表达。后来他们比较安静地坐下来,学大人的样子炫耀自己以便引起对方的好感。平素如父亲一样畏葸的程学义把大人绝不敢说的大话都说出来。他吹嘘自己脸上的一个痣说长的地方再一变就像毛主席。程学胜不服气程学义的模样,说他脸上长的只是个瘊子,用头发丝就能勒掉。程学胜接着便夸夸其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他说北京有九个人长的模样像毛主席,毛主席要是外出,就出十辆车,九个模样像毛主席的人和真的毛主席一块坐车,特务想谋害毛主席也无法下手。他还说照相吸人血,照一回吸一口。大家相信有九个人模样像毛主席,不相信照相会吸人血,要是那样毛主席就不会那么胖,毛主席照了多少相啊!程学胜无话反驳,就变得极其严肃,大厚眼皮拉耷下来,说像他这么厚的眼皮,要是变成驴就会咬人。程学胜的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但显然离目标更远了。秋枝抓了把土刷地扬出去,沙土落水的声音清晰明快。他们已经坐在了芳沟水库上游的边上。水库下游的大坝上有个老头在盖水闸门的小房。那是冯子明的爷爷。冯子明觉得程学胜像念书一样笨,连程学义也明白大翠她们喜欢的并不是你变成驴会咬人。他们简直急死了,差一点又要跳起来疯跑。冯子明在最紧张的时刻想出个主意,说:“我写个字你们不识。”

  月月说:“你写。”

  冯子明用手掌抚平地上的土,把土块搓细,执了草棍当笔,作好写字的准备。月月自己不动,指派太翠到冯子明跟前看字。冯子明执笔半天,二个字没有写出来。他清楚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却没有学过相应的文字,他被无字达意难住了。大翠噢地叫一声又像嘲笑又像失望跑回月月身边。月月说:“我写你识。”

  冯子明红着脸说好。

  月月又说:“用耳朵。”

  冯子明大悟。他一下子看出了月月的聪明和机智。用耳朵代替眼睛,就避开了眼能看到的启口的为难表达的羞怩。他的耳朵识字的功能正应该补充眼睛力所难及的领域,它的价值理应在此,否则,岂不成了“多此一举”?这半天他任由程学胜吹嘘炫耀,却没有摆出他的骄傲,其实正是功能本身发挥不当,连他自己都会忘掉。冯子明抑制着自己的激动看月月在一片苦菜叶上用棘子尖划字。月月斜眼看他让他闭上眼睛。大翠和秋枝背对了冯子明把月月挡住。月月把写了字的苦菜叶再用两片菜叶夹住,叫大翠捏住贴到冯子明耳朵上。冯子明耳朵后面的眼睛骨碌碌转动,清清楚楚地认出了苦菜叶上的字。棘尖划出的笔画纤细得像虫儿在菜叶上爬过镂空了叶片显出的微细脉络,可是冯子明用耳朵认清了。月月把最隐秘的物体用笔划最少的别字替代,小心地躲过了苦菜叶空间促狭的局限,没有被学的文字不够使用而卡住,羞于启口的行为用最习见的字眼表示,像拐着篓子拔菜背起书包上学一样平平常常。冯子明完全明白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就这样被一片苦菜叶一个棘子尖打通,冯子明站起来说一声:“走。”

  大翠羞坏了,噢地叫一声又往月月身边跑。程学胜抓住大翠要看苦菜叶上写的字。大翠硬是不让看,挣扎着争抢着,大翠一张嘴把三片苦菜叶一起填进嘴里吃了。

  好像大家很早就选好了地方。冯子明说了声“走”之后,月月秋枝还有程学义就开始往沟里走。沟很深,是芳沟岔开的两条大腿的一条。大翠吃了三片苦菜叶之后也跟着往沟里走。他们很坚定,没有多少犹豫;但是有一点儿害怕,冯子明的爷爷还在下游的大坝上盖小房,老头有时候直起身子来瞄线,目光锐利。快要下最后一道地堰就要进沟的时候,月月发现少了一个人,程学胜拐着篓子走了,从水库南沿往西走,一往直前不回头。冯子明知道程学胜是因为没有看到苦菜叶上的字生了气。月月的脚步最先停下来发生了动摇。程学义表现出少有的勇敢,鼓舞大家继续下沟。月月最终退缩了,她说:“不成对了。”

  冯子明大吃一惊,他惊讶月月竟会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她怎么会知道必须一个对一个呢?

  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想起了拔菜。芳沟水库的水面上霞光跳跃的时候冯子明看见水库大坝上没有了盖小房的他爷爷,有个男人脱得赤条条的钻进了水里游泳。他知道那是月月的哥哥何永信。何永信在大青顶的金洞子里干活,从地底下爬上来以后就到水库里洗澡。这时候冯子明才想起了害怕,要是何永信看见有人在和他的妹妹胡闹,他不把你拖进水里淹死才怪呢。

  一片写了字的苦菜叶架起的桥梁通向奥秘的洞府,冯子明的耳朵认出了表达洞府的文字,但不知洞府里究竟是何等奥妙,文字太抽象,又是借代的别字。他拿苦菜叶上的文字与冯立斌老师写给于翠华的信作比较,直截明了的表达还不如隐晦曲折的暗示来得意象丰富,美不胜收。他觉得学习文化实在是大有好处,万分必要。但是他却不能集中精力学习了。和月月一同坐在泥墼垒起的桌子后面,他老是要想,月月还记得她写在苦菜叶上的字吗?月月的表情不可捉摸。差不多正是冯子明猜不透月月是否还记得苦菜叶上写字的时候,冯子明发现了月月的眼睛有点斜。这就使她的神情更加叵不可测。她有时候眉开眼笑,但是你把握不准她的眼睛是不是就在看你。她有时候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看眼神却是声东击西,你以为她目标在他,说不定她恨的正是你呢。最困难的是你简直猜不透她的笑意,谁知道轻蔑的嘲笑和顽皮的调笑在一双斜视的眼睛里究竟如何界定呢?可是冯子明着迷的也正在这里。他愈是捉摸不透月月的笑容和神情他愈是愿意看月月的眼睛,固执地不断地猜想,要弄清月月还记不记得苦菜叶上棘子尖写下的字。他试着用耳朵去辨认推断,他的耳朵在表意的文字面前神灵无比,在情意的发源地心的面前毫无作用,他不得不放弃了这种特异的努力,采用正常的方式试着去接近生命的本原。

  村子东头的那片土地数百年来一直播种玉米。多年前冯玉的母亲用小脚的后跟在苞米垄上跺出一溜模样相同的脚窝解除了儿子的恐惧,让儿子一跃成为李淑芝的孩童情郎。冯子明和月月在这片苞米地里谈笑苞米棒上吐出的红缨如多年前一样幼嫩。他们还是在拔菜。大饥饿的年月为这一代人留下的最严酷的训练就是拔菜。多年后他们的子女成长起来已经不需要吃野菜了他们仍然教导孩子要去拔菜。饥饿已成为沉重的积淀深藏心底。冯子明和月月扔掉了菜篓子专事谈笑只为了度过人生的又一道大关。过程仍然无比漫长。言不及意,躲躲闪闪。苦菜叶写字的桥梁好像根本就未曾架设过,所有的脚步还要从头迈起。月月费了好多语言讲了个表哥结婚时听房的故事,她趴在表哥的床下听见新媳妇说“给你个好东西吃吃”,冯子明听清的就只是新媳妇这句叫人吃饭的话。说真的他的肚子一点儿也不饿。他说起芳沟水库的那条深沟,问月月为什么走着走着又退回去了。月月忿忿地说事情就坏在程学胜的身上。问题又在这里卡住了。程学胜做坏的事情简直无法补救。冯子明问月月还记得她在苦菜叶上写的字吗?月月惊疑地问苦菜叶上写什么字?然后咯咯地笑起来,说苦菜叶上能写字要纸干什么?冯子明看着月月斜视的笑眼,又在蔑视的嘲笑和顽皮的调笑之间困惑不定失去了主张。他一咬牙铤而走险破釜沉舟,用手掌抚平了泥土,食指作笔,写下了月月用棘子尖在苦菜叶上写的字,同样笔划简单,同样语义明了,只是更加醒目。

  难过的大关就这样通过了。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得不像样子,简直有些令人失望呢。要知道如此潦草根本不值得去走那样漫长的道路。想一想为此花费的心机一遍又一遍写字由苦菜叶到土地,真是笑死人了。所有的洞府肯定都是如此,洞外边流连忘返想象着洞内奥妙无穷气象万千,一旦踏进探险的双脚,就明白“不过如此”是对所有夸张描绘的风光最通用的还原概括。人生的第一课就这样马马虎虎地上过了,冯子明记得的只是月月鼻尖上密密的汗珠,连同他听见月月的鼻尖上密密的汗珠迸出肤腺的噼哩啪啦爆响,他由此想到了过年时鞭炮齐鸣的热烈和欢腾。他记住了月月玲珑的鼻尖上冒汗的热乎乎的情味,认清了月月的秀媚正是她玲珑的鼻梁。正是为了月月玲珑秀媚的鼻梁,冯子明迷恋月月,至死难移,最仇恨的时候也有难移的痛苦。苞米地里小狗胡闹般的野合丝毫没有惊心动魄的激荡,他却躺在那里久久不起,迷失在月月鼻尖上冒出密密汗珠的醉乡里,不知月月已经拐起菜篓子离他而去,不知西方之暮色已落,他昏睡在地里了,

  冯早明一直昏睡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的昏睡从苞米地里开始在家中的炕上结束。他的母亲在苞米地里找到他的时候,他篓子里的菜已经被夜露滋润得嫩生生的像是活的。冯子明七天七夜的昏睡可把人吓坏了,四天头上母亲以为他已经死了,看上去胸口连喘息的起伏都没有,用小勺舀了水搁在他的嘴皮上倾侧,水流好像顺着喉咙流下去,拿开小勺水却又从唇间溢出来。母亲以为他肯定是死了张开大嘴要哭,父亲一抬大手止住母亲,说:“再等等。”

  母亲泪眼蒙眬看儿子,老是抑制不住要哭的欲望。泪水几乎彻底遮断了视线,差不多完全失去了哭的目标只剩下大哭一场的要求,这样的要求似乎更难控制,母亲的白牙把嘴唇都快咬破了。父亲终于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要把儿子当死了处理,母亲满足了大哭的要求才发现她是要用哭声把儿子唤醒,她压根就没打算用眼泪浮起儿子驶往阴府的小船;这家里真的有个人非死不可,她理应走在儿子的前头。母亲的大哭果然惊动了昏沉沉的儿子,冯子明的身子在炕上大动起来,蹦跌扭动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人类,很像一条小蛇。他有时候抬起头部和肩部,肩以下的身体紧贴炕面,就那么一蹦一蹦地在炕上转圈。他还会把整个身子蛇似的曲成一团,从炕的这头一弹,轻松地落到炕那头,曲成一团的身子原样不改。他最愿意做的动作是学着蛇的样子扭动着身子前行,把脚当作蛇尾,在炕席上摩擦出刷刷的声音。他这样做的时候眼睛仍然闭着。母亲诧异万分地看他,痛切地呼叫他的名字,他忽然一睁眼睛,一道陌生的目光闪过,迅即又把眼皮闭紧了:母亲开始了真正的害怕,她宁肯儿子像个人一样的死去,绝不愿看着儿子像条虫一样活着。第七天的夜里仍然亮着灯睡觉,为应付意想不到的突变而做的准备一刻也未松懈。冯子明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不再迅即闭合,他的口中喃喃说出:“方里得。”

  母亲听清了却不懂得。她牢牢地记住,日后反复琢磨终未弄懂。他敢断定的只是儿子说的仍然是人的语言,有这一个断定她就可以放心了。她把仍然是人的儿子抱在怀里爱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儿子的身子软绵绵的好像那一年差点饿死的样子。母亲的手掌从儿子的胳膊摸到儿子的胸膛,在儿子的头上停住久久不动,她吃了好大一惊:儿子右耳朵后面的疙瘩不见了。她的手顺着儿子的耳后摸向脖颈,转到颏下,那里光光滑滑的连大男人有的那种疙瘩都没有。她不死心,顺着儿子的脖颈往下,摸到一块凸起竟用手指捏了捏,以为那个特殊的疙瘩会挪个地方仍然像眼珠一样转动。她自己讥笑了自己的痴想,她捏到的是儿子的一节脊椎,每个人都有的。她惊慌得不得了,站起来拿下阁棚上的盒子,把一本书拿出来胡乱抖落了里面夹的花样和窗花,急巴巴地贴到儿子的耳朵上,儿子忽闪着眼睛没有反应,好像还有一些茫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用一本纸页发黄的破书堵塞他的耳朵。母亲催他:“认哪。”

  冯子明这才弄懂了母亲的用意,她是想考考儿子的文化呢。冯子明抬手拿下耳朵上贴的书,翻开一页,念道:“天地之间……虫三百……人……”

  书太古老,用字太旧,一个“蠢”字,冯子明还是在简单和复杂的关系上灵机一动,猜测到大概是“虫”,剩下的好多字他都不识,要想读懂,还需要好好学习。他自己并不为此而懊恼,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耳朵认字的特异功能,他也就没有失去的痛悔。受不了这种巨变的是他的母亲白牙。母亲慌里慌张地摇醒丈夫,告诉丈夫儿子昏睡七天七夜的巨大损失。党支部书记也不为此而悲伤,倒好像很高兴似地说:“正好跟着老师学嘛。”

  这时候二女儿叶儿被惊醒了。这个入高级社的时候出生的女儿已经明显地表现出学习文化的罕见热情和天赋,未入学已从记工本上学会了好多农家用字的读法和写法,能够用筷子蘸了稀饭在墙壁上学着记工员的笔迹写社员劳动的工种比如“打地堰”,用草棍在自己的尿渍上划出“一下午”的字样。被母亲惊惊乍乍的声音惊醒以后她抓过那本旧书要哥哥教她认字,母亲拍了她一下要她睡觉,她只好学姐姐的样子转过脸去躺着。她的姐姐时下睡得正香,像她的名字本身一样。

  冯子明的母亲白牙一夜未睡。天明后她逢人便说儿子昏睡七天七夜丧失了耳朵认字的特异功能。她把罪过算在村东那片苞米地身上,她从苞米地里找到儿子的时候儿子正在昏睡,她不知道儿子昏睡之前曾经极度亢奋,亢奋中还有几分恐惧。那时候冯子明总害怕月月的哥哥何永信会突然闯进苞米地里,像程学胜坏事那一天何永信从大青顶的金洞子里上来,脱得赤条条的一头扎进芳沟水库里游泳。

  对月月的哥哥何永信的惧怕一直压在冯子明的心头久久不能消释。他有时候想月月可能会把事情告诉他的哥哥,像告诉她趴在表哥的床下听房的故事一样。恐惧的力量真是固执到了不可思议,它让你时刻注视着恐惧的对象,关心他,研究他。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冯子明注意到何永信的一个特殊爱好,在金洞子里干活,何永信不像程宝喜那样剃一个明亮的光头,却留了一头长发,长发乌黑向后梳成一个大背头的样子,因此从大青顶上回家时最害怕刮南风,刮南风的时候他需要倒退着走路才能维持大背头原状不动,有一回差点退到水渠里——芳沟水库放出来的水沿着村南的水渠流动浇灌庄稼。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冯子明发现了何永信的另一个癖好,他像小孩一样喜欢看小人书。冯子明用小学生的经验推断何永信肯定识字不多,才希望借助图画直观地弄懂内容而不必通过文字的转化。小人书上的牛马如同和尚德明在饲养屋里喂养的一样容易辨认,只有最复杂的人的情感才需要用文字标识,比如过年时贴在饲养屋里的对联“牛马成群”,那已经不是实体的标志而是意愿的表述了。冯子明念书的“东书房”的东面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屋,一头黄牛哞地长叫一声之后冯子明看见海洲把一本小人书擎过头顶引诱退着走路的何永信,说:“我这儿有本小人书!”

  形势对何永信很严峻。南风刮得很大,何永信要想从大个子的海洲头顶抢下小人书他就得改变退着走路的架式让风吹乱大背头的长发,他要想保持大背头纹丝不乱他就要失去看一本小人书的机会。冯子明看见何永信抽空子瞄一眼海洲赶紧转回头让风再把他的头发吹得倒回去,然后倒退着跑步,越过大个子海洲,跳个高上海洲的头顶抢小人书。海洲机敏地转一下身子划个圈,何永信又落在了海洲的南面。如此反复再三,何永信被逗得有些恼火,不再顾大背头被刮乱,直面向前,跳上去把海洲擎着小人书的手抓住。一阵南风猛吹,何永信的大背头完全吹乱了方向,把他的脸整个遮住了。海洲呵呵一笑让何永信拿到了小人书,自己回东村供销社的采购站收破烂去了。海洲是东村供销社采购站的收购员,他从破烂堆里拣一本破旧的小人书就为了让风吹乱何永信的大背头。他看不惯庄稼院里的人留那么大的背头,他自己还是个小平头呢。

  何永信倒退着走路,手上翻看着小人书。肯定是遇上了直观图画看不透的人的意愿,标识的文字又不认得,何永信一把逮住冯子明,把小人书贴到了他的耳朵上。冯子明害怕极了,他不敢告诉何永信他的耳朵已经不能认字,他怕何永信追问他的特异功能失去的原因泄露了苞米地里的事情。他想着随便诌一段文字欺骗何永信,他没有看见小人书上的图画,他怕把人的事情说成了牛马的事情更让何永信看出破绽。他想呼救让月月来帮着解围,他一下子想到月月的出现定将带来更大的危险:他不敢保证自己和月月一起站在一个留大背头的哥哥面前还能保持自然不露马脚。紧急中他想到海洲用的办法,转身跑开让南风帮助自己,何永信果然顾忌自己的背头不去追赶冯子明,仍然倒退着走路,把一页看不懂的图画连同文字一起翻过去了。

  五月的一个傍晚,何永信从大青顶底下的金洞子里爬上来急着看一本小人书又害怕大风吹乱了自己的背头,就把一个条编篮子踢到了矿井里。篮子是金洞子上使用的提装工具,从深深的矿井底下挖出来的矿石和无用的砂石都要装在篮子里用轳辘往上挽。大青顶正是篮子提装的砂石堆起来的一座山,古老正如篮子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条编工艺诞生之初。那一个夜晚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走进前食堂司务长何常福的家里要何常福和程宝喜领着人挖金子,想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没有篮子。由夏四海带头群起效仿的刨条根子运动彻底灭绝了老店的灌木林,几年来各家垫猪圈常常用水桶代替篮子装土,装完土后再用水刷净去井上汲水饮用。为了大炼钢铁一度几近绝迹的水桶在短期内重新进入寻常人家。想要山岭重新生出灌木林为条编业提供源源不断的材料,比用白铁制成水桶还要困难数十倍,土地上的生产比手工作业更需要日月霜霖的磨折和滋养。

  何永信贪看一本小人书又要维持大背头的发型一脚将一只篮子踢下矿井最先引起了程宝喜的不满。金洞子上用的篮子全部是从中流河下游的一个村子里赊来,程宝喜看见一只篮子在何永信的脚下一滚在矿井的口上消失,清楚地知道一只篮子粉身碎骨了,他批评何永信说:“对谁有意见提呀。”

  他的语言保留着某些当兵时养成的习惯,旁敲侧击,迂回曲折,盖因他那时候当的是连部文书,极少刀对刀枪对枪短兵相接地作战。何永信又翻过一页图画才领悟程宝喜说的是他不该踢篮子。他合上小人书觉得好笑,他才没有对谁有意见呢。他踢篮子只是因为风刮的方向不对而他又急巴巴地想着看小人书,他只是心烦。听了程宝喜的话,他转到风向于己有利的方位上认真地看程宝喜明亮的光头,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对你的头有意见。”

  这不是实话。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何永信经常体会到程宝喜明亮的光头比自己的大背头更有利于伙伴的身心健康。灯灭时那个光头幽微的亮光总让大家感到一丝还活着的轻松。祖宗百代挖出的金洞子纵横交错,有时候何永信还能感到地面上才有的危险,原本静极了的巷道稍一挪步,他的大背头仍然会被突起的阵风吹乱,不定何处存在的千年古巷时常出其不意地袭来一股阴风。在一处一间屋子大小的空旷地方,何永信曾经迷失在那里不知所措。方向几经调整,他的背头长发仍然混乱不堪,始终对不准风向无法借风往后梳理,地穴深处似乎有八面来风的古怪招数。惊慌失措的时候何永信正是看见了程宝喜光头的幽亮,认准了那团幽亮比灯苗更具有稳定的特性,才摆脱了八面阴风的纠缠,逃离了那块空旷场所。程宝喜光头的幽亮还帮助何永信辨清了地穴里各种水的特性,没有在深水洞里遭受灭顶之灾。正是以程宝喜的光头作为一个恒定的参照物,何永信总结出一套识水的经验从未有失。一般而言,亮度高于程宝喜的光头而且荡动不止有一种浮华的品格便是浅水,可以毫无顾忌地大胆蹦过。有小动物碰到腿肚子也不必害怕,那是青蛙。这种青蛙体积极小,皮肤暗黄,目光也是惊兮兮的。要是亮度低于程宝喜的光头若有若无似明似暗,凝寂不动像一种冰块的冷光,那便是深水绝不敢踏入,水面上漂浮的不是朽烂的锤柄便是人的大腿骨,大腿骨比锤柄更不耐冲击,不必硬物碰撞,扔一块石子激起的波纹就会把它荡成散末,像一包颜料似的溶解于水中。地球深处的作业常常让人生出一种怀疑,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个世界与地底下的世界究竟哪一个更为真实。一个人钻进了深深的地底下,呼吸的方式都要改变。地面上的呼吸使用口鼻自己并未意识到鼻口的劳动,地底下起伏着胸部仿佛直接启动了内部的呼吸器官,耸动着鼻翼大张开嘴巴全为了减轻胸腔的重压,口鼻的通道作用才完全显示出来。地上和地下真正是两个世界,洞子里干活的人每天都像死过一回又生过一回,可是生和死的界限反而模糊不清了;认定了地下是死的世界,爬出洞子看见亮华华的日光,日头底下来来去去的人畜,反觉得像是梦里的物体,影子一样捉摸不定。也是靠了程宝喜那颗明亮的光头,何永信才没有在生死之间恍惚迷离;上了洞子,他只要一看见程宝喜光亮的头顶,就认出了地底下的那团幽亮正是大放光明的核心,同一个人活在两个世界里。

  八月,剃光头的程宝喜和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前食堂司务长何常福炼出了一块秋天一样黄灿灿的金子。炼金在村子南头的工房子里进行。工房子是搭起来的简易工棚,工棚的旁边是榨油的油坊。油坊只在秋冬季节花生大豆收获以后作业一个冬季。金洞子里挽上第一篮矿石以后冯振东不敢保证此后出产的黄金能抵得上一座油坊的收入,不敢把油坊里的榨油器械毁掉安上做金的工房子,就在油坊旁边垒起砖石垛子,搭盖了场园里遮蔽草垛的卷苫和麦草,安上了石头大磨斜铺的流板,沿用祖辈的工艺,五个女人推一盘大磨,把矿石磨成豆腐浆一样的泥浆,上流板细细淘洗,冲走泥沙,让柳木板上用砖头擦出的毛刺抓住金子。第一次炼金之前冯振东学旧社会金矿掌柜的样子用白酒招待两位师傅。他用自己的钱买来一瓶白酒倒成两瓶兑上了白水,他不是吝啬,是怕何常福贪杯喝醉弄翻坩埚把金子倒进炭火里。兑水的白酒没有了烈烈的冲劲,不能喝酒的程宝喜也喝了两杯。焦炭在炉子里生起火来程宝喜觉出了尿急,他让冯振东和何常福看着炉火,自己急匆匆跑进隔了一条南北道的自家菜园里,把一泡热尿浇在了梧桐树的根底。为了给儿孙备下盖房子的木料,饥饿稍稍缓解之后程宝喜就在菜园边上栽上了一排梧桐树,精心管理,加大水肥,梧桐树皮像大萝卜一样葱嫩,生机盎然。

  炉火炽旺。好多年轻人见过东村村南的炉子炼钢从未见过炼金,想象不出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怎样在火中熔炼。围着炼金炉看了半天,才明白那道理正如在锅里熬煮苞米面稀饭,只不过熬金子的锅小得多罢了。坐在熊熊炉火上的坩埚还不如一个喝水的杯子大,粉细的金面面化成了一汪水留在埚底像一枚扣子,扣子好像在旋转,其实那是灿烂的金光造成的错觉,炼金的师傅才不敢让金子闹着玩似的在坩埚里转圈呢。何常福把风匣拉得呱哒呱哒震响,程宝喜捏了火硝硼砂机敏地投进坩埚里,坩埚里腾起一团团轻浮的红火,红火灭后,埚底的扣子更亮,亮得极其纯净明媚。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看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想从程宝喜手中要过掌埚的钳子亲手炼给村民看。程宝喜固执地不交出钳子,他倒不是不想给支部书记一个表现的机会,他是怕冯振东的技术不够纯熟。旧社会在西山的洞子上做工时,大家都明白彼此学到的功夫是深是浅。冯振东那时候专司砸砂子之职,炼金的本领只有偷看学到的一点儿,他的优点只是胆大,敢于下手,所以好多事情都好像极其明白,容易将外行欺哄过去。

  程宝喜不交钳子,目光执着,一改平日的畏蒽神色,盯住坩埚一副勇敢无畏的模样。光头顶上已被炉火烤出了晶亮的汗珠,摇摇欲坠也不擦去,握钳的手似在微微颤抖,不是由于紧张纯然是用力过猛。因为破坏狗的爱情而被狗咬的小指唱小旦似的翘成兰花状样子可笑,好多人准备发笑却被他坚定严峻的神色吓住了。炼金炉的周围已经没有了玩笑之声,炉火的呼呼声响压倒一切。坩埚上又一团火硝溅起的红火消失之后程宝喜的弯嘴钳子在地上狠磕两下,伸进炉火里将坩埚钳住,何常福猛拉两下风匣,坩埚里的金水烧成一颗炽白的太阳。程宝喜点一下头何常福停住风匣,程宝喜将坩埚夹离炉火靠近长方的铁槽,埚里的太阳流动拉长,在铁槽里凝成一块,像一颗大马牙苞米粒似的。

  小村炼出的第一块金子在大家的手上传递,好奇比珍爱的成分更多。好多人知道金子宝贵,但没见过金子原来是这种大马牙苞米粒的模样,似乎并不像心目中想象的那样光华四射,凝固的金子倒好像有些沉默的品质,一点儿也不夺人眼目。仿佛也不应该这么小,从大青顶底下挖上了多少砂石啊,愚公堆山;那么多女人推了大磨磨,流板上一遍一遍地淘洗,折腾到最后才弄到这么点东西,简直得不偿失嘛。有经验的人用牙齿咬咬告诉大家,金子最硬也最软,要是用牙齿咬钢铁牙就受不了啦,咬金子牙齿就很舒服,这就是金子的好处。你要是不信还可以用屁股眼夹了试一试,夹了金子骑车子走路都不碍事,夹钢夹铁就痛得不行。所以人才要镶金牙,不镶钢牙或者铁牙。夏四海听得连连点头表示信服,拿了金块走到冯振东跟前,说:“把嘴张开。”

  冯振东不知道夏四海有何用意,张嘴露出“二鬼子把门”的两颗金牙。夏四海把金块放到冯振东的口中比较,发一断言:“到底是假的。”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挖墙逃走以后重返故里口中带了两颗金牙惹得村人疑心纷起,诼议汹汹。好多人认为吃饭不花钱的食堂垮掉随之挨饿肯定与冯振东的金牙有关。夏四海用小村炼出的金块与冯振东的金牙认真比较作出的判断令村人顿释疑团,冯振东则高兴地宣称:“一点儿不假。”

  他说的不是口中的金牙而是手上的金块。那一个夜晚他走进何常福家里说出了要挖金子买饭吃的决定,曾经遭过何常福和包括冯树尊在内的一批老党员的坚决反对。冯树尊用当年的苦恼说明老店的地底下绝没有金子:很明显嘛,从地底下挖出的无用的砂石堆起了一座黑苍苍的大青顶连一户富农都没有造就,金子在哪里?冯振东则用同一座大青顶当作地下有金的证据:我们的先人绝不会傻到如此地步,没有金子却一代代挖洞不止,凭空堆起一座山来。事实上冯振东也差点失去了信心。在纵横交错的老洞子当中穿插新的矿洞,寻找不知道是否会有的金矿脉,不是饥饿的逼迫缺乏足够的钱去买十六元钱一斤的地瓜叶,冯振东真的会把社员从地层深处解脱出来。等到东村集上的地瓜叶价格大跌只当作喂猪的饲料了,冯振东仍然让大青顶不断地堆上从深深的地底下挖出来的砂石,他这才明白,挖金子的目的并不在于填饱肚子,行动本身比原因更具诱人前往的魅力,值喜欢的是那种托在掌心里沉甸甸的份量,举在眼前默默辉耀的亮光。

  小村继续挖金不止。程宝喜从金洞子里爬上来走进他的菜园里往梧桐树根底撒尿,看见他的一排梧桐树全部干了叶子。他不相信自己的尿液会有烧死梧桐的力量,他怀疑有虫子咬了梧桐树根,扒开梧桐树根底的泥土察看,发现梧桐树干与根的接合处被刀子深深地割了一圈,一排树全被这样割过。程宝喜顿然明白,这都是为一只篮子。他把何永信踢篮子坠井的事情报告了冯振东,冯振东罚了何永信二百工分。但是他找不到何永信毁掉他的梧桐树的证据。程宝喜痛愤交加,以掌击树,树冠上的干梧桐叶刷刷飘落,接二连三落到他的头上遮住了他头部的光亮。这时候大地一阵抖动,隔了一条南北道的油坊那里传出了一阵奇怪的隆隆声,像不断地有人推倒房子。程宝喜呆愣了一会儿之后明白了,那是冯玉开动了小村的第一台机器,就是用卖金子的钱购来的柴油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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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