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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9章

  新买的柴油机蔚蓝色的机身,有两个大车轱辘似的飞轮。开动时两个大飞轮甩出两圈白光,看中间老是闪出模模糊糊约两圈蔚蓝色的机身才知道大飞轮一直在快速旋转,飞轮上大孔转快了才形成两圈若有若无的空白。大飞轮一只的中间镶有特殊的螺帽,启动时冯玉将摇把插到螺帽上摇动,越摇越快,机器呼哧呼哧地喘息,突然揿动机关,撤掉摇把,机器噗噗喷出几口黑烟,黑烟渐渐变淡变白,机器就越转越快了。有一回冯玉把摇把交给颇感兴趣的冯振平摇动,冯玉瞅着火候到了揿动了机关,机器吼叫着加快冯振平没有撤下摇把,摇把在飞轮上跟着转动嘎啦嘎啦怪响,冯玉和冯振平吓得跑出小屋,摇把自己从飞轮上甩掉砸碎了往机肚里灌水的水缸才平静下来。机器的另一只飞轮上安有一个小轮,小轮上挂了宽宽的皮带,带动着另一个机器上的两个铁磙子一起转动,两个铁磙子就把花生米碾成油饼。往年,都是牲口拉了碾磙子碾碎花生米再送油坊榨油,碾盘的齿沟里整个冬天都滋流着油液。大家心疼每年冬天被碾盘喝掉的油水,感叹不止:“就是得机器啊!”

  冯辗平很想着像冯玉那样,在柴油机飞转的时候两手把攥皮带,胳膊一扬把皮带挂到小轮子上带动起两个铁磙子的机器,冯玉总不肯让他动手,严肃地警告他:“能咬死人。”

  于是就说西流河一个女的绑两只大辫子,挂皮带时大辫子一甩被皮带咬住了,机器扯着辫子一拽,整个头皮都扯掉了。大家听得惊兮兮的,觉得造机器的人未免可恨,他既然造出个机器来帮人干活,就不该连咬人的毛病一起造上。再说啦,这么大的机器只带着两个碾花生米的磙子转动,未免太爱惜力气,才顶一头拉碾的毛驴嘛。冯玉就告诉大家,柴油机能同时带动好多台机器,还能在碾花生米的同时推磨,还可以把磨面的大磨和磨泥浆的金磨同时带动,那样就不用女人们抱着磨棍推大磨啦。冯玉是被派出去学过开机器的,大家相信他的话,可是看看柴油机又很怀疑了:它身上只有一个挂皮带的小轮子呀。冯玉就拍一下同样听得出神的冯子明的脑瓜,说:“得安吊杠。”

  大家以为冯玉是把冯子明的头比成了别的东西转着圈儿骂人,哗啦哗啦地大笑,冯玉却说:“真的是吊杠。”

  冯子明丧失了耳朵认字的特异功能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习,他从“吊杠”的字义领悟,那大约是来自空中的一种动力,所以才神通广大,能够同时带动具备各种职能的多部机器。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他非常希望冯玉早日造出吊杠。

  极力反对冯玉发明吊杠的是工房子里推金磨的女工。女工们其实很矛盾。她们需要推两种大磨,一种是家中錾了很细齿沟的石磨,呜呜推动着磨苞米磨麦子,为了吃食,一种是工房子里齿沟粗深的大磨,咕隆咕隆地转动着磨石头,为了金子。她们很希望冯玉早早地发明出吊杠让柴油机同时带动磨面的大磨,省去她们为吃食推磨的劳动好专心推金磨;恐惶也由此产生,她们真害怕冯玉的吊杠连磨石头的大磨一起带动起来,她们就此失去了推金磨的乐趣。这种乐趣承袭了古老的传统,与推磨淘金的历史一样源远流长。小村里从旧社会过来的妇女差不多都有到西山的工房子里推大磨的经历。那时候结了婚的女人挽髻,未嫁的姑娘梳一条大辫子,白黑两班倒,推着大磨唱歌,越是夜班唱得越欢。金洞子里上来的男工人往往迷失在推大磨女工的歌声里不能自救。夜里的中流河滩上,芦苇丛中幸福的呼喊彻夜不绝,互相激励但互不干扰,热烈的情景历久弥新令人难忘。小村自己的工房子开工以后,有经验的女工带领着新上磨道的女人重新唱起当年的歌曲,唱歌似的要求:“开夜班吧,开夜班吧。”

  因为大青顶底下的矿石出的太少工房子里的夜班终未能开,新的威胁却又产生了:冯玉要发明吊杠。女工们在自己也理不清头绪的矛盾心理中折腾,想方设法阻止冯玉的发明。分明知道冯玉的吊杠终究要发明出来而且心眼里别别跳着盼望着那个神奇的东西突然出现,却从中作梗把期限无限地延长。冯玉冥思苦想设计的尺寸刻在机器小屋的砖垛上,却被用利器乱划的图画覆盖了,有一种图画颇涉淫秽含有明显的挑逗意味,冯玉用心查访,却找不出作者是谁。冯玉头天傍晚刨光的圆杠滑滑溜溜的第二天早晨却不见了,寻找半天,却在工房子的泥浆池里找到,被女工用来作了搅和泥浆的器具,顶端已经磨损不再光滑可爱。最使冯玉的发明延缓迟滞的是女工们好像达成了一种协约,采用一种车轮战术不断地到机器小屋的门外唱歌,歌是旧社会里工房子里的老歌,内容多是爱情的杼发和野性的膨胀。冯玉被歌声吸引跟唱歌的女工搭话,女工有意作态,好像要勾搭冯玉上钩;冯玉心痒难耐时女工却翩然而去,待会儿换一个再来。奇怪的是冯玉的妻子细腰建香也加入了这种车轮战的队伍,在小屋外面用假嗓唱歌,不让冯玉听出她是何人,冯玉抬头看时她把身子一闪避到小屋门旁,冯玉走出屋门她才冲着冯玉做个鬼脸,扭动着细腰肥臀轻快地走去。细腰建香没有在旧社会推金磨的经历,她不是第一批走进小村的工房子里推磨的女工。只是到了冯玉开动了小村买进的第一台机器她才进了工房子,她是为了监督冯玉,她怕工房子里的女工还会出个李淑芝。她稀里糊涂地跟女工们同流合污阻止冯玉发明吊杠,乐此不疲得意非凡,自己也弄不清究竟为了什么。有一次冯玉制作的木轮被拆卸成七八块碎木,查问是谁干的,细腰建香扭呀扭地走到冯玉跟前,仰起脸来说:“是你姑姑。”

  细腰建香竟然使用了夜里夫妻燕好时的称谓,差一点把调情的脏话也说出来。冯玉有了叫李淑芝妈妈在前,随后的妻子他只肯叫成姑姑。他有意保守,在最忘情的时候也有毅力守住一块圣地不被侵犯。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虚荣心把自己装扮成坚定的勇士,并不是为了那个远走他乡的女人,说实话他不敢保证自己还会做那个人的儿子兼情郎了,他自己的两个女儿大兰二兰都那么大了呢,他还会孩子似的把自己的情妇昵昵地叫成妈妈吗?那一个下雨的夜晚他走进那个熟悉的屋子,想叫女人的舌头舔遍脸上妻子的指甲造成的抓伤却摸到了一把毛刺剌的胡子,脸伤得不到女人唾液的疗治就此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一天天长大起来的女儿用小手抚摸他脸上的伤疤,大兰腼腆不语,只默默地用手指传递疑问和哀怜,二兰大胆泼辣用成熟女人的话语问他:“是女人抓的吧?”

  他矢口否认:“不,是冻疮。”

  差不多正是从此时开始,二兰喜欢上了玩火,玩得别致有趣。一手执火柴盒翘起食指火柴头贴着磷片按住,一手食指微曲用力一弹,一道火光便在空中呈弧形划过,燃烧与熄灭几乎同时发生,耀眼的灿亮稍纵即逝,天边擦过一颗流星似的。冯玉妈像看一场精彩的把戏似的看着孙女玩火,忍不住脱口称赞:“真会玩儿!”

  冯玉妈已届老年,除了声色还保留着年轻时的那种凌厉之风,模样已经真正老了。最突出的老态是她满口牙齿只剩下前头一个,一张嘴唯一的牙齿显得极长极大,一腔空洞有中流砥柱,十分惹人注目。

  秋分日天气暖和有风,大家正在歇晌。冯玉家的房顶突然窜起一丈高的火苗,冯玉妈跑到大北胡同口上张开一只牙齿的大嘴呼喊:“走水啦——”

  小村大乱。似乎多年没有失火了,年轻人不懂这种报警呼救的专门用语,以为真的是芳沟水库决堤暴发了水灾。稍一思索便觉不对,连日干旱芳沟水库绝无决口的可能,泄水也只是水闸门的问题: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父亲连年修盖水闸门小屋终未修好,水闸门一直缺乏严密保护。上年纪的人听到喊声便唤起了警醒的记忆,连忙提示:“敲锣呀!”

  急急的锣声在小村的大街上镗镗地响起来,好多人想起了去食堂里排队领饭白吃白喝的日子,旋即推翻了可笑的痴想:那个月亮永远不会再有啦。村子中间的水井旁很快密密地围了人,四根绾绳同时放入井口,吊在绾绳钩上的水桶碰撞着黑洞洞的井壁。口沿上刮带着暗绿的苔藓拔上来。四只水桶在井里打架,同时倾倒在水面,互相挤撞,不断地从绾绳钩上撞脱,脱落入水的水桶横七竖八一个挨一个从井底堆垛出水面,井口上放下的水桶砰通敲击一声,再也吃不进水去。井旁的人急得跺脚,村东头还有一眼水井,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冯振平想出了办法,把绾绳系到腰上,叫人把他放下井底。他在水面摸着石磴踏住,身贴井壁站定,伸手捞起水中的水桶一个个挂到绾绳钩上去。水中的水桶捞得空出了水位他仍不上来,一直站在底下,把井口放下的水桶一个个打满水挂到绾绳钩上,免得脱落的水桶再度堆满。井口的人往下放着水桶不断高喊:“打头——”

  冯玉家的大火扑灭以后冯振平被人拔上井口,他浑身浇得透湿,嘴唇冻得乌紫。一个年轻的女人脱下身上的衣服把他包住,露出了自己极其单薄的内衣包裹不严的身体,冯振平瞪眼大吼:“你痴啦?!”

  年轻女人是冯振平的妻子刘文凤,结婚刚好满了三年。刘文凤身体健壮力大无比,能够挑起一百七十斤的麦根草重担,挚爱丈夫冯振平又十分害怕丈夫揍她,冯振平发火时打她总是一绊子把她撩翻,脚踏胸脯手薅头发,打完以后三天不跟她一铺炕上睡觉,她最害怕的正是男人的这一招。

  冯玉家的房子只完整地烧掉了磨房,磨房与小村其他人家一样是厢房。正房只烧了半间的苫草,火因是冯玉的次女二兰玩火。小女孩趴在正房的窗口上弹火柴,火光一道道划着弧形飞向西厢的窗口,终于有一支用力过猛,点着了窗棂上的窗纸。大家惊恐万状拚命救火时,冯玉妈停止了“走水”的呼喊把二兰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断地揪捏孙女的耳朵垂抚慰小女孩,口中喃喃:“狗惊猫惊小孩不惊,小孩不惊狗惊猫惊。”

  二兰终于消除了惊恐扑哧一笑,嗔怪奶奶:“你把人家的耳朵揪痛啦。”

  大火灭后,修葺了正房,厢房不再管它,把一盘磨面的石磨扔在露天任风雨击打,母鸡跳上去屙屎,小狗把尿顽皮地撤进磨眼里顺着齿沟流出来。冯玉废寝忘食,加紧发明吊杠,想出最严密的防范措施,抵御推金磨女工的破坏,用棉花蘸了白酒塞耳朵,让女工们在小屋门外的唱歌失去作用,耳朵里只是整天嗡嗡响,好像过飞机,那是冯玉为了鼓舞自己哼唱无词歌曲的鸣响。

  工房子里的大磨咕隆咕隆转动,不停地磨着从深深的地底下挖上来的石头。冯振平的妻子刘文凤惊里惊诧神秘兮兮地走进工房子止住了三盘大磨的转动:“可伤了俺大伯劁了。”

  刘文凤的大伯不是她父亲的兄长而是她丈夫的哥哥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结了婚的女人对其丈夫之兄习惯如此称呼。推金磨的女工听到这惊人的消息好半天哑口无言,再将大磨推动起来谁也不想唱歌。她们被简直无法想象的手术震撼得愁闷不堪。大家都羞涩无比缺乏太多的见识,但劁猪的情景总观察过多次,人如猪一样劁掉以后还会干什么呢?最要命的是想不出在哪儿动刀,想来想去哪一部分都舍不得,她们想不起哪一块是老天爷粗心大意多造的无用部件,掂量起来看似废物其实各得其所。连续多日,工房子里再无歌声。讨论和沉思都无结果。到夜里对着男人的实体细心揣摩,愈发忧苦深重,要男人一遍遍指天起誓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好好保护,不能像冯振东一样被人切去一件。女人过分的担忧引得男人频频发笑,在他们看来,问题并不会那般严重,切去一件绝不可能,国家已不再需要太监侍候内宫。女人忧愁稍解仍有不放心之处,那就是效果,割了一刀以后还能够勇猛如昔吗?男人哈哈大笑,说:“这就得问女人啦!”

  女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忧愁多日其实正如隔岸观火,无论多么聪明的脑瓜得出的结论也不着痛痒,肤浅得可笑。可是她们怕当局者不说实话,会故意用假话来掩饰无能打肿脸充胖子。没想到一问白牙,党支部书记的妻子巴掌一拍叫道:“简直成了面汤啦!”

  女人们真的被吓坏了。她们才要对白牙遭受的苦难表示同情,一看白牙的表情却不像受苦受难的样子,大巴掌一拍倒好像喝彩似的。谁知道她是不是像有些人家过日子似的总愿意哭穷骑着驴要饭吃呢?白牙在女人群中素以能说脏话着称,她擅长描述会用比喻,日常用具和瓜果菜蔬都能拿来作比。这并不说明她不敢直陈其物,她总是先把要说的东西不遮不掩地摆出来,然后再多方设譬,力求生动深刻形象鲜明。有时候她也先说出喻体,用一连串的比喻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然后一语破的,直奔主题,表示得极其勇敢无畏,坦荡磊落。她用面汤形容了劁掉的男人之后就用色彩鲜明的语言详细解说细节和过程,女人们听得脸红耳热,不像是听讲一个悲惨的故事,倒像是看一场淫秽戏剧,把原本关心的问题反而忘掉了。到后来想起了最初的问题对白牙的话表示将信将疑,白牙就说:“不信去问冯桂珍哪!”

  女人们大惑不解,把冯桂珍和冯振东联到一块思考又万分惊讶白牙的大度。白牙用一句脏话驱除了大家的困惑,大家才知道冯桂珍的男人夏四海也挨了一刀。

  其实冯桂珍对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恶语谩骂早就开始了。只不过她骂得过于含蓄大家不明底细罢了。她其实也有白牙一样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惊人的勇气,她只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苦楚明确地摆出来,她才知道女人们看起来心软其实心狠的特点呢,表面上对你的受苦流几滴怜悯的眼泪,脸上的泪痕不干就会笑你没有主意庆幸自己逃脱了苦难,她可不做被人嗤笑的傻瓜蛋。因此她大骂冯振东却让人听不出她为什么而骂,听半天才明白她大约仍然是为口粮问题。她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工分显然短缺,可是她却从不下地干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就叫队长扣了她二百斤玉米。就连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本人听见了她的恶骂也产生了误解,以为她就是为口粮问题怀恨在心。冯振东笑容满面地解释说以后就好啦,彻底解决啦。冯桂珍很想扯下冯振东的裤子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彻底解决了,她深深地怀疑冯振东是耍了手腕,哄骗着夏四海一块儿手术,自己却割了道虚假的刀口,说不定连皮儿也没划破只贴了块胶布骗人呢;只是怕暴露了自己正在饱尝苦难落人笑柄她才克制了冲动没有这样做。她由骂冯振东转到了骂白牙,目标这才最终确定不再更移,骂到如今冯桂珍才搞清了敌手,她的真正的敌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如同所有女人一样只有同性的仇敌异性永远是盟友。说实话她才不在乎冯振东是否真的彻底解决了呢,她痛恨的只是有人在她正饿肚子的时候却饫甘餍肥。她骂党支部书记的妻子仍然集中在饮食一处,骂那一口白牙血盆大嘴,贪得无厌咬钢嚼铁。别人糊涂误饵白牙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她笑嘻嘻地劝解冯桂珍:“拉倒吧大婶子,再也不能大炼钢铁啦。”

  白牙刚要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院子里边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把她的笑声吓回去了:“冯振东,你还我的卵子!”

  这是冯桂珍的男人夏四海拼命的呼喊。自此以后夏四海每天早晨在院子里这样大喊一声,接下来再从冯振东的祖宗骂起,一直骂到冯振东夫妻二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毫无保留,直言不讳,把冯桂珍多日遮掩的事实大白于天下。天气晴好的时候他蹲在院墙外边,一只手抓住墙壁一只手捂着肚子,疼痛稍稍减轻便骂不绝口。他好像刀伤了肚子,其实他的明显症状是私处肿胀。只要有力气抵御疼痛的折磨他就脱下裤子让人观看,女人们同情地夹在人堆里他也不避。女人们知道她们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克制不住要看的欲望。其实倒不是好奇,只是仍然关心最初的问题,要看明切去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一看夏四海才知道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该有的一样未少只多了道疤痕,模样变得怪吓人的。夏四海愤怒地控诉冯振东耍了手腕,说冯振东自己挑了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却把个剃须手都打颤的小妇女推给了他。冯振东把大腿一拍说:“夏四海你欺骗群众!”

  冯振东便当场揭穿真相。事实是,按照排号该给夏四海手术的是满脸胡子的医生,小妇女正轮上为冯振东动刀。夏四海贪占便宜,故意磨蹭转到了冯振东的身后。剃去毛发以后夏四海一枝独秀简明洁净,精神抖擞模样可笑,小妇女忍住笑敲了一刀把才有法进行手术。夏四海对此供认不讳,回忆起来尚有几分得意,告诉大家,小妇女的名字他打听过,叫刘梅,人长得不算好看可是手长得漂亮,柔软如同面筋。一只腿瘸的冯环颇不服气,他不认为让女人动刀有什么好处。他说暑季里他进县城剃头,一个小妇女脚步溜溜地走过来要给他披上白围布,他扭头一看,就这么叱她:“我不用你!”

  冯环的话也很可信,他虽然一只腿瘸但立场总是很坚定,具有女人对女人才有的一种冷漠和敌意。无论跟男人还是跟女人打架,他总是用女人的方式剜着指头骂人,骂人的话也如同出自女人之口,最隐蔽的地方用最直接的词语称呼。他是冯树尊的侄子,经常地用小推车推着冯树尊去中流河下游,到中流河拐个弯旁边有棵老槐树的村子里找一个大胡子医生看病,他一瘸一拐走得很快,小推车的一边坐了冯树尊,一边就压了大石头。

  夏四海走上了漫长的治病路程。他的病绝非寻常可比。当成内症医治外表症状却很明显,用一般祛肿法利水,病灶却似乎在肚子里头,连导尿都成了难题。为冯树尊治病的大胡子医生教他用蒜秸加花椒叶烧水洗,像医治跌打损伤引起的肿脚腕一样。夏四海满心明白这样做肯定白搭也照洗不误,结果是颜色变得更加苍老沉重,肿胀并无丝毫消退。似乎不仅仅是肿的问题,关键是丧失了机能,连对美好向往的兴趣也生不起来了;简直还有些厌恶呢,一想就痛。有几回夏四海曾想以毒攻毒,用房事的压力迫使其复原,稍一触动一股锥心的疼痛传遍全身,他连自己的病究竟是在哪里都不清楚了。他就此完全丢掉了这种念头。他得的是顽症。他去三河县人民医院找那个为他动刀的小妇女,女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记起来,幸亏有过狠敲一刀把的记忆,否则女医生刘梅真的会把他彻底忘掉。女医生虽然是新手,动过的手术也逾百例了。百例而出一错,她不认为是手术出了毛病,连狠敲一刀把可能会造成的后遗症也不肯承认。她给夏四海的病起了一个新鲜的名字:睾丸癌。要治疗还要动刀,就是全部割去。夏四海追问了“全部”的意义又急又怕,问刘梅:“割去后从哪儿尿尿?”

  刘梅冷静地说:“可以插上一根导管,像用麦秸管吸水一样。”

  夏四海继续发问:“那么老婆怎么办?”

  刘梅想不出这种手术与老婆有什么关系,便很不耐烦,说:“那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吗?”

  女医生犯了主观武断的错误,这样的手术正是在老婆身上卡住了。冯桂珍相信麦秸管似的导管可以排尿但她根本怀疑这种管子的其他效能。她断言丈夫的病症与那种奇怪的名字绝对无关,医生是把人割坏了不肯认帐才想了个新鲜的名词骗人。她仍然大骂冯振东夫妇,让夏四海骑了冯振东的自行车南跑北奔去治病,她把对人的仇恨转嫁到车子身上,气哼哼地对丈夫说:“使劲骑,压烂它。”

  夏四海只用一只手扶车把骑自行车外出。由于奇怪的病症他第一次在小村的年轻人面前显露了骑自行车的高超技艺。小村里只有上点年纪的人记得,夏四海十八九岁的时候在县府当小通讯员,骑着自行车进出县府大门,有时候懒得下车一提车把就从高高的门槛上飞车而遭,门顶上的青天白日徽记赫赫在目。夏四海绝不轻易放过由于治病才失而复得的骑自行车机会。他曾经把从何姓祖坟里扒出来的金耳环吊到骡子的耳朵上驾了双轮双铧犁耕地,等到他很想买一辆自行车玩玩的时候才想到金子原来是可以卖钱的。那一年大骡子一跤摔倒死去的时候他却把骡子耳朵割下来连同金耳环一起喂了野狗。夏四海一只手扶车把骑着自行车四处奔跑着治病,他的另一只手并不是总在捂着肚子抚揉肿痛的下身,有时候他叉在腰间像玩车技的杂技艺人一样。他一出家门就上车子,走的时候从左侧上车,回的时候下车必定从右侧,头一天从右侧下了车子,第二天走时肯定从左侧跨上去,无论病痛如何难忍从未搞错。治病回来进了村子,他一只手扶车颠颠地从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上骑过,走到家门口顿生遗憾,他家的门槛不高一提车把就可以骑过,可是门槛不高门也就太矮,骑车而过会碰头的。夏四海很想改装一个大门便于他一提车把飞车而过,可是他的病痛日渐加重阻碍了这项计划付诸实施,他不得不抱憾终生。

  小村很快活。夏四海的车技成为小村老少每日必看的一场把戏,连单干户末儿也引发了难得的兴趣,站到街上注目观望脸上呈现开心的微笑。末儿兄妹继承父亲的遗志终未将大湾圈子的土地并入人民公社的版图,他们在父亲筑起的城堡里劳作生活,每年春天都精心修补父亲筑起的大墙,在苍苔荫荫的石墙当中填充新鲜石块,堵住雨水冲出的漏洞,把老鼠掘的洞也一并用土填死夯实。他们拒绝使用化肥,坚持用土粪草木灰肥田,十分害怕那种食盐袄的东西会破坏了他们那块土地的肥沃。末儿早过了青春期,她把自己的卫生用品深埋土中以便腐烂,那是封窗的草纸包了草木灰的包包,原本都是极好的有机肥料。芳沟水库在大湾圈子的上游,旱天时水库放水绕过大湾圈子从城堡墙外流过,末儿不接受好心人有意向大湾圈子土地放开的细小水流,但不拒绝用水瓢从水渠中舀水,舀满水桶提进自家的地里浇灌禾苗。在这个家里,末儿是真正的户主。她的哥哥每天只在城堡中劳动,回家里吃饭,极其沉默少语,只保持着跟末儿说话的感情交流,与外界只用深沉的目光交谈。末儿是妹妹又是母亲,对家中孤独的男人给予了女性高贵的柔情,充满了怜悯和眷恋,常常默默注视,眼睛里很快洋溢了泪水。末儿坚韧沉着,发型固定不变,一年四季梳一条独辫拖在脑后,常年累月形成自己独有的特色,干焦蓬乱缺少光泽,从不使用化学膏油,只坚持用木梳蘸水梳拢。末儿去东村赶集总穿蓝印花布衣衫,拐一只腊条编的篓子。父亲在世时预见到后来的年月里布匹花色会单调乏味,遂将一匹土布一并染成了蓝底白花的布料,供末儿终生穿用。在服装潮流趋向一色的时代,大集上人流滚滚,灰色潮头汹涌澎湃,单干户末儿一花独放,蓝底白花的衣衫正如海上的浪花,刚刚隐伏转而又跳跃起来。末儿用过时的钱币跟人交易,购买自己生产不出的油盐酱醋等生活必用物品,许久以后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万元钱只顶一块钱花了。后来她勤俭持家,把日常的开支压缩到几乎无法维持生存的地步,拚命积蓄,终于没有攒起一万元钱来——她曾经用一万元钱买过一斤煤油一瓶醋二十张封窗的草纸(除封窗外尚有他用)还有一挂二百响的大鞭——单干户末儿如同小村所有人家一样用鞭炮辞旧迎新,驱除旧年的秽气,接福迎祥。

  单干户末儿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好像潜游在深水里的一条鱼,慢慢地无声地游动,呼吸都不出声,耳朵里听不见水族的喧哗嬉闹和争斗,偶尔浮出水面看一眼喧闹的水面,又默默地潜回了自己的水域。大集上的熙熙攘攘似乎十分遥远,渺渺茫茫,虚幻得好像梦中的场景。末儿执着坚贞,靠着对亡父的回忆充实感情世界。父亲把自己垛在大墙里面的奇异死法令末儿永久惊骇,那情景变成了末儿的一个可怕的向往,梦一样萦绕心头,苦涩中偏生出如许甜蜜。末儿有时候很糊涂,大湾圈子的土地似乎变得很虚幻,她和兄长在地里艰辛的劳动好像是孩童的游戏,另一块土地上的游戏反成了苦重的劳作,那是大梦中的一场奋力跌扑,四肢都累得瘫软她几乎要大声地呻唤了。可是她的嘴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她叫不出声来只是在嗓子眼里吟哼。她迷离恍惚说不清这块土地上的劳作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似乎是听人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发大水,要把地上的人都淹死,因为人变得越来越坏了。可是把人全都淹死也不行,因为这块地上还要有人种庄稼,有人种了庄稼就要有人来吃饭,一个人不剩连吃饭的人也没有了,种了庄稼还有什么用?这块土地可以没有,可是不能没有人;没有人吃饭种庄稼,有土地就好比没有一个样。事情真是难办哪,是人就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来,因为要办的是人自己的难事。于是只好麻烦不是人的东西了。有一只石狮子就想出一个办法,它让一对亲兄妹钻到它的肚子里躲过了大洪水。大洪水七七四十九天才退净,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石狮子就把亲兄妹从肚子里吐出来,说你们俩成亲吧,这块土地上需要有人种庄稼吃饭哪。亲兄妹很高兴,心想成亲好啊,成了亲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生娃娃。一想到生娃娃他们又为难了,他们是亲兄妹怎么能生娃娃呢?不能生娃娃就不能成亲。石狮子说,你们两个到山顶上去吧,东面山顶上一个,西面山顶上一个,哥哥抛线,妹妹抛针,要是哥哥的线穿在妹妹的针眼里,那就是天意了,你们俩非成亲不可。兄妹俩就到山顶上去,哥哥抛线妹妹抛针。风好大呀,哥哥的线在空中飘舞,一道白光乱摆,妹妹的针在空中抖动,一道银光闪耀,眼看着线和针就要擦着身子飞过了,忽然针一掉尾线一掉头,哥的线正好穿在了妹妹的针眼里。这真是天意了,亲兄妹于是高高兴兴地成亲了……成亲以后就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生娃娃,这才又有了人……梦中的人喃喃地诉说,末儿静悄悄地听着。她有一个问题弄不清楚,就是发大水的时候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关于土地和人的关系,她不明白土地是为人才有,还是人为了土地才产生。

  父的奇怪死法告诉她人与土地原本是同一物质,人只是采用了一种走动的方式生存,死了以后再埋进土里正是忠实的还原。正是生存时的走动才使得人心游走不定,不断地做梦,用梦境来满足现实的匮乏。末儿本人的梦后来变得极其模糊了。她仿佛躺在一片大水里,波涛汹涌,把她的身子托起来又沉下去,手足无措,身体似乎变成了别人的,任凭波击浪打,她自己连一丝痛楚的感觉都没有。后来她好像滑进了一个石洞里,她想这正是石狮子的口腔了。她顺着滑腻腻的口腔溜下去,摸到了一节圆溜溜的物体,正是狮子的肠道。她在温暖的圆窝里躺卧,看见了幼小的物件蠕动,她想这就是小狮子快要出生了。她的浑身都觉得湿漉漉的。她好高兴,又有些害怕。她忽然想起那故事被人修改了结尾。亲兄妹服从天意按照石狮子的主张成亲以后却没有合房,他们用泥巴捏了一百个小人,哥哥照自己的样子捏了五十个男人,妹妹照自己的样子捏了五十个女人,把一百个小人配成对,这才有了后来无数的人。正因为人是泥做的,死了以后才要重新回到土里去……

  大白天里,末儿从大湾圈子地里回家看见东书房的一群孩子差一点儿发生了误解,以为亲兄妹用泥巴捏出的孩子转眼长大,来到小村的学校里跟着小学教师冯立斌念书了。那一群学生男孩穿着纯蓝的衣服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衣服(如果不是白花的朵朵略小就类似末儿穿的印花布),整齐划一只能分出男女两群难以辨别哪个是谁,幸亏又有一群杂色衣裤的孩子跑进去,才没有让末儿的误解形成不移的定论,把贴近的现实人生当成了远古的创世之初。

  几乎酿成的时代错乱由何寿仁老头一手制造。被他一烟袋杆子打走的大儿子何常宝曾经带着怕热的女人到芳沟水库里游泳,在村子中间的水井旁用整桶的凉水从头浇下洗身。回到遥远寒带的国度以后频频生发思乡之情,用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一次寄回三十二张照片,有他与金发妻子的各种不同姿态的合影,还有一对混血双胞胎儿子从出生到百日再到躺着吃巧克力糖块的不同小照,一对儿子长了父亲一样的黑发但有鬈曲的特征,眼窝深陷眼珠如母亲同样色泽。何寿仁老头捧着照片窃恨儿子不孝,指斥儿子寄照片表明的并不是他思念故土,而是要家乡父老记住他们。何寿仁老头并不喜欢异国女人为他生下的孙子,他对生性开朗的金发儿媳颇有好感,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儿媳哇啦哇啦的大叫和河水一样清亮的大笑,对丰腴的儿媳妇穿得极其单薄走上街头也不再反感,但是他不喜欢孪生孙子眼睛的颜色。他固执地认为人的眼睛不应该闪射动物一样的目光。他要小学教师冯立斌为他代笔写信,他用不惯如今时兴的硬笔,角毛笔又怕儿子产生误解,以为他过于郑重;其实他给儿子的信完全是父子间的随意交谈,并没有板着脸耳提面命的意味,对于狠敲儿子一烟袋杆子,他已有悔意。他口述信文,让冯立斌一字不易写下。这样称呼:“常宝吾儿如晤”,接着写“近收照片大宗,览不胜览,为父目翳矣。”他没有说不喜欢孙子眼睛的颜色,怕儿媳妇不高兴以为公爹连她的眼睛也厌恶起来。他说了一句假话:“幼孙顽健,老夫顿生回眸小於菟之喜”,他也清楚此语完全是为了讨儿媳妇欢心,不禁老脸羞红。他假装气喘不及咳嗽几声遮掩自己的隐秘心理,免得小学教师-心生疑窦瞧不起自己。他表示一下关心:“双婴吮咂,母乳盈乎?乳如不足,可食猪蹄催奶,炖煮务烂,如用砂锅,放山楂数枚最佳。另有一方,豇豆面擀面熬煮如糊浆,连汤带面饮用趁热,可生速效,即饮即哺,幼口即双管齐下,亦恐无力承装,吾儿须见机行事,不妨权充乳婴矣。”他想提供一下自己的亲身经验供儿子参考,又怕引起儿子对早已去世的母亲的思念,空劳伤感,也就作罢。他略陈不满:“关山万里,朔云漠漠,徒寄口不能言之人相(相纸何其厚也),饥不得果腹,寒无能御体,为父纵不吐怨言,亦对不起邮差也!”他最后又想起了他提供的催乳验方,不免担心,让冯立斌“又及”:“异国疆土,生豇豆乎?”

  何寿仁老头的信寄走月余,东村邮电局的大个子邮递员满头大汗,用自行车载来两个大大的邮包直送到大枣树底下。何寿仁老头当场打开一看,一个邮包是布,纯蓝和蓝底白花两种,一个邮包是粮食,正是可以催乳的豇豆。

  何寿仁老头高兴异常。他认真地期算,精心运筹。把纯蓝和蓝底白花的布按统一尺寸裁开,分送何姓各家。纯蓝的给有男孩子的人家,蓝底白花的送给何姓的女孩,一家要是男孩女孩都有,就两种花色全送。豇豆他不分姓氏,小村四姓,只要有女人新生了婴儿,或孩子尚在哺育期,就分送一小瓢,让孙女大翠端着,像秋天里分送红枣一样。大翠端着豇豆每到一家,就说明用意:“爷爷给你催奶。”

  接受了何寿仁老头一瓢美意的产妇异常感动,乳汁未下热泪先流,亲切地抚摸大翠的小辫,好像爱抚自己的孩子,怜悯之情空前高涨。

  大翠是何寿仁的二儿子何常禄扔下的女儿。西海三区区长何常禄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回村帮助指导员何常福村长冯树尊当机立断,敲掉了小工把头程宝河以后,再就很少回村了。即使回村也是夜色里来去,大门往往不响,一纵身越墙而过,轻捷如同野猫。那一个春夏之交的某个凌晨何常禄最后一次越过自家的短墙快步而去随解放大军南下,后来就寄回了一封跟妻子离婚的书信。妻子含悲忍愤挨到了把大翠生下,身子稍稍轻松,就把个剥了皮的小猫似的婴儿交给了何寿仁老头,自己远远地去了。刚烈的女子已经没有了眼泪,学丈夫的样子不走大门,纵身跳上墙头,骑墙坐了一会儿,再就飞身跃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目送儿媳越墙远走,何寿仁老头捧着孙女点头称奇,钦佩有加,满怀信心迈出了沿街乞乳的第一步。小村四姓所有挤得出乳汁的女人都曾哺乳过遭弃的女婴。说实在的,大家倒不完全是可怜苦命的孩子,是看重何寿仁老头的面子,小村哪一个女人没有吃过何寿仁老头的大枣啊,红润光泽,饱满的乳头似的。

  吃了何寿仁老头分送的豇豆,哺育期的女人们并没有乳房胀满汁液充溢的反应。她们并不怨恨何寿仁老头虚情假意,豇豆面擀面催乳的方子她们不是没有用过,但那是小村的土地上产出的豇豆。遥远的陌生的国土上出产的豆类肯定也如那块地方出生的女人一样怕热,换个地方也就失去了催乳的效能。女人们是被另一种怨恨激怒了,何姓之外的三姓女人包括没有吃过何寿仁老头的豇豆的男人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东书房的一种景观:何姓的男孩和女孩全都穿上了统一的校服,男的纯蓝,女的蓝底白花,剩下的杂乱无章七长八短便是程冯两姓还有夏家。这不公平嘛!由何姓之外的一个大人率先喊出,他们的孩子群起而效仿,把何姓的子孙叫了一个难听的名字:“老毛子蓝。”

  学校的秩序很难维持。课堂上充满了敌对气氛。冯立斌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很快地画一个昂首长啼的公鸡样地图帮助讲课,公鸡头顶的地面还没有注上别国名字,何姓之外的孩子就齐声叫喊:“老毛子蓝!”冯立斌老师讲完算术例题,要找个学生下去到黑板上作题,目光刚一睃巡还没有捉定目标,课堂上又响起一片大喊:“老毛子蓝!”学校的正常规矩被彻底破坏了,上课时班长不喊“起立”,却大喊“老毛子蓝”作口令,面对了立正站立的一班学生,冯立斌无可奈何只好将错就错,和学生呼应“同学们好”老师好”开始上课。改变了正当口令的班长正是冯子明,小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体育课更是难上了,何姓之外的三姓学生拒不入队与穿了整齐服装的同学站成一排,挤来攘去,何姓学生男的纯蓝女的蓝底白花排起整齐的队列之后,三姓子孙又一通乱挤把他们冲乱,不肯接受面前色调一致的景观。冯立斌老师喜欢让自己的学生像部队的士兵一样演练,在打谷的场园里让穿了整齐服装的何姓学生操练队列,一遍又一遍走步,把腿绷直了正步走。起初三姓学生在旁观看,嫉妒他们的步伐,不服气他们的队形,不时高呼一声“老毛子蓝”假充雄壮的呼号,到后来便幸灾乐祸嘻嘻嗤笑起来:何姓的女生有人一瘸一拐了,正是何寿仁老头的孙女大翠和何常荣的女儿月月(可怜她爹已亡,带着一只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小学教师冯立斌这时候才顿然发觉,他整整一节课操练何姓子弟,原来并不是为了示范,而是为了惩罚,他也如三姓学生一样,对“老毛子蓝”充满了仇恨。

  小学校里终于爆发了一场战争。战争没有直接的起因。只是下课以后程学胜发了一声喊:“打老毛子蓝!”仗就打起来。场面很混乱。敌对的双方不辨人面只从衣服的颜色上捕捉对手。杂色的一方表现得比较奋勇,人数上占有压倒对方的优势,但是显然缺乏统一的指挥,只是鼓噪乱上,少有章法。蓝色一方十分顽强,不屈不挠,有一个无形的指挥,那就是服装的色彩。冲击的波涛无论怎样汹涌,抱成一团奋力抗争的总是一种颜色,潮涨潮落蓝色的堡垒一直不破。卷入这场战争的绝不只是好斗的男孩,文静友好的女孩子也奋不顾身参加战斗,表现得极其英勇。女孩子的攻击手段大都是用指甲抓脸和伸手捋头发两种,防御也只在这两个方面,深怕对方的指甲在自己的脸上留下难看的伤疤终生不愈像冯玉似的。开战之初冯子明无论男女只要看见身上的蓝色就当成对手,他一下子扭住了一只胳膊还没有落下拳头,就看见对方微斜的眼睛在深沉地看他,即便目光仍然声东击西,他也看出了其中含有深意,仿佛不仅仅是气愤和哀怨。他于是一下子把手撤了。此后他寻找目标,常常撞上声东击西的目光。他举起拳头,声东击西的目光对准了他的拳头,他又出腿绊,声东击西的目光射向他的腿间。他惶悚颤抖,浑身发软,屡屡被敌方瞅准弱点,挨了敌手的打击。他忘记了月月眼睛的特点就是让你捉摸不定,断不准她注目的焦点究竟在哪里。混战中他觉得月月无时无刻不在看他,其实他完全错了,月月实际上是眼观六路俯察着整个战场。冯子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了月月并没有专门盯他,想要放开手脚勇敢战斗,他一下子看到了月月的鼻子尖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又变得畏手畏脚了,他害怕一不小心打了月月玲珑的鼻子,要是一拳打出血来那就糟了。他有些心慌意乱,紧急关头想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专门把纯蓝当作打击目标,完全避开所有的白花。这种方式打架,他就显得很不勇敢,挑挑拣拣的有一种兔子择食样的小心和胆怯。

  这一场混战一直进行到东面的饲养屋里一头牛和一头驴一齐拉长了嗓门叫唤起来才结束了。冯立斌老师在学生上自习课的时候愿意到饲养屋里跟和尚德明啦呱儿,布置下作业让班长冯子明到时候招呼下课他就走了。等他回到教室,好多“老毛子蓝”已被抓破,好多张脸上出了血。他吼了一声止住战斗,大步走进教室喝一声“上课”,班长冯子明朗声大喊:“老毛子蓝!”

  冯立斌老师亲切问候:“同学们好!”

  学生齐声致意:“老师好!”

  然后老师严肃地看着一班学生,久久不语,用目光表示威严。这时候教室里走进来一个老头。老头的脚步拖拖拉拉的好像受过损伤。他手上捧着一个牛皮纸包包,一直走到讲台上,把包包放到老师的讲桌上打开,却是一包水泥。冯立斌老师和一班学生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水泥不知老头要搞什么建筑。老头拿起冯立斌老师的教鞭把水泥拨开,显出一盘形状怪异的物体。大家仍然不明底细。老头脸色阴沉神秘,转而又浮现出怪笑,用教鞭梢头把形状怪异的物体拨散,一股难闻的气味在教室里飘散,大家哗哗地笑了,不再有大战时敌对双方的森严壁垒,杂色衣服和蓝色衣服前仰后合笑撞在一起:老头摆上老师讲桌的原来是狗的粪便。

  冯立斌老师不像他的学生一样欢笑,他很恼火,觉得老头的玩笑开得实在有失文雅。他要指责老头一时又找不出恰当的话语,老头却说:“叫姓程的那个小子吃了!”

  老头的手指指向程学胜。程学胜脸上带着红伤,把大厚的眼皮拉耷下去了。

  老头是冯子明的爷爷。几年来老头一直在修建芳沟水库的水闸门小屋,每一次用水泥抹光小屋的屋顶老头总是得意非凡,对人吹嘘小屋的坚固“万古秋千”,他故意把成语说错表示幽默。一到暑季大雨来临,他的小屋就陷落一堵墙壁,把光滑的水泥屋顶扯开一道大缝,大家就说“万古”又“抽签”了。他于是在大家愉快的笑声里开始新的一轮修建。程学胜把狗屎藏在他的水泥袋子里含了一种复仇意味,不是为了集体的仇恨,是为了他自己的遗憾。那一个很好的下午,他和冯子明程学义没有把月月大翠秋枝的事情做成,后来他才找出了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个老头在水库大坝上修水闸门小屋。

  小学教师冯立斌同时遇上了两件棘手的事情,两件事情都与二奶奶的孙子有关。二奶奶早已成为冯老师的准岳母,权威超越了家庭的界限,时常干涉冯立斌学校里的事务。冯立斌把两件事情向二奶奶汇报敬请裁决已经是出于习惯。对于三姓学生齐打“老毛子蓝”,二奶奶的判决是:“顽童打顽童,打死不偿命。”

  孙子把狗屎藏到冯子明爷爷的水泥里,二奶奶十分痛恨,因为叫人恶心。她亲手牵着孙子到了老头的门上,让老头狠揍程学胜屁股三下,让他连疼痛一起记住,狗屎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藏的,免得他往后藏到更不合适的地方。冯子明的爷爷被二奶奶家教严明感动得几乎落泪,执意不打程学胜的屁股。二奶奶就让他改为掌嘴,一下顶三下。冯子明的爷爷无奈,只得抡动巴掌,只一下就把程学胜的嘴击出血来。二奶奶擦去孙子嘴角的血埋怨老头不该下手这么狠。程学胜当即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报仇。当年秋后复收地瓜,程学胜刨出一个大个地瓜就握在手里叫嚷:“这是个蛋儿,这是个蛋儿!”

  “蛋儿”是冯子明爷爷的小名。冯子明为爷爷不好听的小名被同学用来称呼地瓜而恼羞成怒,跟程学胜的友谊就此破裂。回想三个伙伴在芳沟水库的上游差一点做成一件大事,冯子明为朋友的失去闷闷不乐。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又接着发生了:冯玉的吊杠终于发明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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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