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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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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0章

  驾着八月里第一阵清爽的金风,李淑芝带着她的儿子新成回乡,乘坐的仍然是那一年出走时乘坐的轮船。她曾经在堆满杂物的库房里挑逗过表情落寞的管理员,被管理员又想吃鱼又怕沾腥的可怜相弄烦了。她曾经教着码头扛大包的壮汉学习温柔,让修鞋的鞋匠养成把手洗净再燕好的习惯。她嘲笑过戴眼镜的男子解除了全副武装之后却不肯摘下鼻梁上的两片玻璃,用同样脆亮的笑声鼓舞长者焕发了青春的热情。她的眼角因激情浪掷而生出皱纹,身体却蓬勃地肥胖起来。她自己知道她应该老了,但是没想到老得这么快。她放荡半生才发现她爱好的不是欢乐的片刻,而是事后绵绵无尽的回忆和新的渴望。正因为有了一段既当妈妈又当情妇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作为强大的能源,她才永无休止地寻找和碰撞,不知疲倦。然而她的身心终于疲惫了,不是因为能源的衰竭,而是因为强烈的记忆日久弥新,后来的露水情郎一个个成了影子悠然飘来倏忽飘去,只剩下一头微鬈的黑发好像被母牛舔过的牛崽一样,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怀。

  李淑芝为寻当年的记忆而回乡。她踏上小村的街道遇见的第一个认识的人正是冯玉。新长起的孩子见过几个都有冯玉当年的某些特征,但李淑芝断定冯玉肯定不会这样稚气了。然而冯玉的表现却令人猝不及防,冲击的力量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妈妈回来啦?”

  冯玉满面微笑这样地问了一句,李淑芝僵在那里把原本准备好的话彻底忘掉了。颠簸在渤海湾的浪涛里,李淑芝设法寻找当年出走时乘坐的客舱而不果,却把相见时的第一句话想出来了,到时候把儿子往冯玉怀里一推,就说:“新成,叫爸爸。”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她却只准备了最有力的一句。她没有想到冯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的话却更加有力,她无法再叫儿子喊爸爸了,她怕儿子提出辈份方面的疑问。

  李淑芝好后悔。要是知道此后不再有单独相见的机会,她无论如何也会在重逢的最初一刻把儿子往冯玉怀里一推让他叫了爸爸,她肯定有理由搪塞儿子的疑问。可是她把大好的时机丢失了,时不再来。李淑芝为冯玉见了一面即用热切的称呼问候她而惊喜万分,完全抛开了当年愤而出走的凄怆,她不知道冯玉只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惯性,当冯玉用心思考了自己的处境,用理智处理爱情事务的时候,冯玉果真永远离她而去了。事实上,冯玉一直处在他的妻子细腰建香的严密监视之下。冯玉的吊杠发明出来之后,一部柴油机同时带动了碾花生米的铁磙子和磨面的石磨,原本还有能力带动磨矿石的金磨,可是由于女工们顽强阻止,才没有把吊杠一直伸到女工群集的工房子里去。工房子里照旧有女工推大磨仰着脸唱歌,细腰建香对丈夫的监视也就一直没有放松。消失多年的李淑芝突然出现在小村的街道上令细腰建香脑中警惕的弦陡地绷紧。她每天早晨逼冯玉照着镜子洗脸,让冯玉时刻牢记,她能在人的脸颊上留下难看的伤疤,她就永远保留着锋利的指甲,随时会抓伤见人和不见人的任何地方。她在冯玉的私处用红颜色做了只有她才想得出的一套记号,有秘密的规律,复杂的网络;每夜检查,每晨更换。冯玉有足够的智慧发明吊杠,却弄不清一套记号编排的复杂规律。作记号的颜色是极易褪掉的一种红色,细腰建香曾用来点在新买的鸡雏屁股上以示标识,淋一点小雨就模糊不清需要重点。白天里细腰建香在工房子里推金磨不停地唱歌,故意唱错,用一种与其他女工不同的调门来唱,让隔壁的冯玉不要忘记她就在眼皮子底下。她还作了一个规定,她每唱完一支歌,就要冯玉用铁扳手敲两下装皮带卡子皮带油的工具箱,表示他一直呆在机器房里哪儿也没有去。其实工房子里金磨咕隆咕隆响,冯玉用扳手敲工具箱的声音细腰建香根本听不见,但是凭一种敏感的能力细腰建香却知道冯玉敲了没敲,一次也不会出错。有时候冯玉忘了敲箱子,细腰建香丢下磨棍就跑到机器小屋,看冯玉正在逗着一帮孩子寻开心,细腰建香才放心地跑回工房子抱着磨棍转圈。

  柴油机小屋一直是孩子们流连忘返的处所。两只大飞轮快速的转动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如此飞转总应该有一只隐形的大手操纵;争执许久,断定那只大手大约在机器的肚子里头。冯玉的吊杠发明成功之后,冯子明曾经极度失望,它原来并不像名字的本义那样悬在空中,却藏在地沟里,是一根简单的圆溜溜的铁杠带了几个大木头轮子被柴油机带着飞转,木头轮子挂上皮带牵引磨面的石磨和碾花生米的磙子。苦心发明的“吊杠”不从空中借来动力,却伸到地下隆隆转动,冯子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失落,不只是词不达意的不满,是对人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对地沟里的吊杠颇感兴趣的是大翠。小姑娘愿意站在地沟旁边,歪着脑袋看大木轮挂着皮带转动,皮带时而呱呱作声,冯玉拿一块黑肥皂样的皮带油按到皮带上擦油,把皮带擦得光亮油腻。冯玉抬起手来把皮带油往大翠的脸上比划,大翠怕乌黑的皮带油擦到脸上连忙躲开,可是她愉快地接受了冯玉的一份赠予:冯玉把黑色皮带油割了一片送她,她拿着像好多年后的儿童玩橡皮泥似的,用皮带油捏出了各种形状的玩物,有想得出的各种小动物,还有想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物件,一块皮带油捏了毁,毁了捏,把她的手沾污得整天油腻腻的。

  李淑芝没有机会单独接近机器房里的冯玉。机器房的大门倒是对她敞开着,可是冯玉被无形的城堡封锁了,从神色她就看出冯玉失去了活动的自由。冯玉跟看吊杠的小姑娘开玩笑正说明他丧失了与大姑娘交往的权力。李淑芝不知道冯玉用扳手敲工具箱是回应细腰建香唱歌,但是她听出了铁与木头撞击的声音很烦躁,是耐不住寂寞的野蛮宣泄。她在机器房的门口等待,寻找时机,有时候会被匆匆来去的细腰建香撞见,细腰建香也不睬她,表现得极为傲慢和自信,只是故意地扭动着细腰丰臀让李淑芝自惭形秽。事实上,冯玉的确从两个女人身体的对比中发现了李淑芝的逊色,她到底像个妈妈的样子了。要是细腰建香撤除了监督与防范,冯玉真的不敢保证他还有躺到李淑芝床上的热情。他借敲打工具箱麻痹细腰建香作掩护,向李淑芝抛飞几个含义不清的眼风,只是出于一种逆反心理要故意地反抗一下女权的统治罢了,他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打算。李淑芝可误会了冯玉的心意,她逮住了冯玉的眼风就大胆地前进,用盖过机器轰鸣的声音诵出“风月”联句的上联“毛动猫不动”,一点儿不怕细腰建香在隔壁听见。可是冯玉没有对出下联,他愣怔怔地望着李淑芝,不知道眼前的肥妇在吟诵哪一位大诗人的名句,内心充满钦佩之情,差一点被文化击倒。李淑芝满心悲凉,切实领悟她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在别人的心里淡忘了。她代冯玉将“影移鹰不移”的下联念出,以为能唤醒冯玉沉睡的记忆,没想到冯玉的表情变得不屑和愤慨了。冯玉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怨恨当年的情妇离开了庄稼地以后回来向他炫耀城里的知识,他是一个吃五谷杂粮的庄稼人,不需要念着诗句吃饭和睡觉,他的妻子细腰建香喜欢他在耳边叫着姑姑直截了当地说脏话,一点儿也用不着转弯抹角咬文嚼字;他要是学着下来宣讲计划生育的女医生刘梅那样文绉绉地说话,文化到哪里细腰建香就用指甲掐他的哪里,下手很重绝不留情。李淑芝简直无计可施,几近绝望时想到了儿子,不顾一切地把儿子往冯玉跟前一推,冯玉大吼一声:“找死吗?”

  李淑芝吓了好大一跳,不是被冯玉的吼声,是被柴油机牵动的皮带,儿子新成差一点被她推进吊杠飞轮快速转动的地沟里。李淑芝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吐一下舌头,用复杂的手势从自己的身体比划到冯玉的身体,告诉冯玉,新成正是他的儿子。李淑芝在最后关头用儿子作炮弹要轰开堡垒,冯玉却生起了深深的厌恨。曾经被冯子明用耳朵识破的信文害冯玉几个月心神不宁。自己的妻子细腰建香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之后他也曾猜想过李淑芝生下的儿子何等形象,眼前的新成粉碎了他的一切美好的幻想:这小子令冯玉对自己的优长也产生了怀疑。小家伙长了双傻瓜瓜的大眼睛,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都不明白又显然十分蛮横的神气,那么大的个子脖子上戴了特制的围嘴承接不断从嘴角流出的口水,说话含糊不清,好像被热水烫了舌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口水流得更凶,一会儿就要把围嘴转一下,让肩头背部的衣服把水吸干。这样的儿子注定唤不起冯玉的亲情,他本人生得清秀而且爱美之心强烈,妻子已经生下的两个女儿大兰二兰正是因为俊美可爱才使他没有因不是儿子而生歧视之心,反而喜爱有加。

  李淑芝差不多已经彻底失望了,她好后悔千里迢迢苦跑一趟来寻旧梦,她差不多已经觉醒,明白她剩下的年华已经不适宜做这种事情了。八月里白天依然很长,她站在过去住过的老房子门口看破破烂烂的院墙,看墙头的猫尾草开始萎黄,微微摇动,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院子正中,穿这个时候少见的整洁衣服,青夹袄布纽扣,留光头的头发已经长起,鬓角发际用剃刀刮出了整齐的边角。这个人用多情的目光看她,她一下子就测出目光中的情欲是多年积蓄而成。她没有听见试试探探的周旋,来人的直率和大胆令她害羞,她差一点把脸一捂跑回屋子里。

  “我来了!”

  事情本身也像语言一样淋漓豪壮,充满了自高自大的英雄气概,绝没有丝毫的唯诺与退避。一阵风似的把人卷起,扔个枕头似的掷到炕上,扒苞米似的把人剥开,打架似的不由分说。李淑芝忍受着被当成敌人的冲击,眩晕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她稍稍清醒,想起了这个人曾经那样胆怯,畏缩得像个大孩子,就喘息着问他什么时候练出了勇敢的胆量,来人就忙碌着说:“大跃进的时候,”

  李淑芝这才恍然大悟,此人进院时的简明宣言“我来了”是借用了大跃进年代里响遍全国的一句诗。

  李淑芝激动得浑身冒汗,像在炼钢炉里熔炼一般。她愉快地用手掌扇风,让来人叫她妈妈,来人毫不犹豫地说:“年龄不对。”

  李淑芝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作非份之想。过后她送人出门,柔情地嘱咐说:“要是晚上来也用不着爬墙头,我不拴门。”

  来人会意点头,说:“我知道。”

  她又说最好是白天,不用亮灯她也看得清对方咬牙切齿的凶狠样子。她温柔地微笑给人宽心:“不用怕新成爷爷,他白天里出去晒太阳坐下就不动了。”

  来人郑重地点头,说:“好,我全调到夜班下洞子。”

  来人正是大青顶金洞子里带班的程宝喜。多年前他爬墙头被一个毛发柔嫩的孩子击败,终于在过去了不平凡年月之后增添了奋力一搏的勇气。他周密地侦察过敌情,断定当年的敌手已经放弃了这块疆域。他没有啜食残汤剩饭的卑贱心理,却有“会笑的最后才笑”的得胜豪情。他果然调整了自己在金洞子里的班次,只上夜班,反正另一个班的头头何常福老嫌上夜班白天睡觉不解困乏,乐于调换。他巧妙地安排时间,瞒过了杨雪英精明的眼睛。妻子早饭后提着撑挂了网扣的花撑子去村子西头和二奶奶她们凑到一起绣花,他假装躺在炕上睡觉。杨雪英提着花撑子回来的时候,他真的躺在自家的炕上疲倦地睡过去了。妻子去来之间的空隙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到李淑芝家里去快乐,妻子的手下,密密的网扣上也有时间开出大瓣的白花,两只翅膀的蛾子有闲情吐出触须。他脚步轻捷,能够机敏地躲过李淑芝的公爹冯树尊的眼睛,拐进那个为他虚掩的板门。进入晚年,老村长冯树尊行动不便,总是靠在迎着碾屋门口的那堵墙上坐着晒太阳,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也坐在那里,只以为身上仍然有温暖的阳光爱抚着。他面容清癯,目光迟滞,颧骨很高,面色偏红,坐着晒太阳时经常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嘴里无牙嘴巴就张成了一个圆圆的黑洞。他的听觉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衰老得要慢一些。身旁有人走过,他就忽然睁开眼睛,等待人家用恭敬的称呼叫他,问候他。他生活在往日的荣光里,并不感到晚景凄凉。当年被他敲掉的小工把头程宝河的弟弟程宝喜从他身旁脚步轻捷地走过,去他的家里跟他的儿媳妇恣意取乐,他没有察觉。程宝喜的脚步轻如狸猫,常常躲过了他的耳朵,即便偶尔不小心踩响了石块把他惊动了,程宝喜也会用一声恭敬的问候将他麻痹过去。程宝喜按照街坊辈份叫他大叔。

  程宝喜与李淑芝疯狂“弄”情还有一个有力的掩护,那就是李淑芝和冯玉生下的流口水的儿子新成。两个愉快的大人颠倒天地的时候新成在门口跟人打架;他妈妈叫他“看着门别叫人来”,他就像一只不讲理的小狗似的不让人走近他的门口,往人家的脸上吐口水,摘下透湿的围嘴当成一块肮脏的抹布乱甩,把星星点点的水星甩到人家的衣服上头发上。好多人厌恶新成的口水远离了这户人家的门口,有人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分明应该从这道胡同通过,看看新成站在门口,也绕个道走了。

  事情坏在程宝喜自己身上,他不该只顾得讨李淑芝喜欢改变了多年的发型,不再把头刮得光溜溜的一片明亮却把头顶的头发留了起来。那样子很像头顶上扣了一块黑瓦,杨雪英一看就火了,喝令他:“你给我把毛刮净了!”

  他不肯从命,迟疑不动,要保护特意留下的一块瓦头发,杨雪英就起了疑心,说:“你留个鳖盖子头讨谁喜欢?”

  程宝喜便无言以对。他知道妻子一向喜欢和尚头,曾经要求他像每天洗脸一样天天早晨刮一遍,他没有那种自己执刀如握梳子的技艺,试过几回割了几道口子,才免除了此项作业,也就积成了留起一块瓦发型的基础。对他这奇怪可笑的发型生疑的还有冯玉,机器房的机工一看到程宝喜头顶的一块黑瓦就明了了一切。天气大旱,柴油机要抬到芳沟水库上去抽水,程宝喜要证明自己并不虚弱消除冯玉的疑心,也逞强来抬机器。柴油机躯体庞大沉重需将两个大飞轮卸下,大飞轮两人抬一个,杠子从飞轮的孔洞穿过,以往抬时曾压断过一根宽厚的桑木扁担。冯玉深知抬大飞轮的男人必须腰中有力,就笑嘻嘻地让程宝喜和冯振平抬一个大飞轮。程宝喜和冯振平抬着大飞轮从大青顶脚下走过。大青顶不断地堆上新挖的砂石,夜班矿工视力受限经常将砂石倒在不合适的地方,砂石从坡上滚下一直滚到路面上来,程宝喜踩在他自己挖出的砂石上,脚底下磕磕绊绊,有时候软绵绵的,他的腰眼里忽然窜过了一股冷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挺住了没将大飞轮摔掉害冯振平也伤了腰,叫唤一声慢慢地放下大飞轮,他就不敢动弹了。

  程宝喜停止了下洞子打夜班连同白天里的其他活动专心躺在家里养腰。他行动困难好多事情需要仰仗杨雪英辅助,杨雪英乘机请老聋子程宝瑞来家剃净了他苦心留起的一块瓦头发。老聋子程宝瑞是何永信的姨夫,很早就掌握了像和尚那样自己执剃刀剃自己头发的技术。程宝喜腰伤无力,已经失去了保护头发的能力,听任老聋子将他剃成原样。杨雪英侍候丈夫尽心尽力,关心照顾无微不至。她穿了半截袖小褂去高粱地里寻觅,削了十五个扭脖子的高粱穗烧水给丈夫喝,把麦麸拌了醋炒热,包在湿毛巾里给程宝喜敷腰。她知道男人伤腰怕寒,整夜都把两只手掌捂在男人的两个腰眼上,手掌心里湿漉漉地冒汗,弄不清烤出汗来的热量究竟来自哪里。程宝喜被妻子的抚慰体贴感动得总想叫老聋子来给他剃头,杨雪英乘机问他:“你到底为谁留了头发?”

  程宝喜颇感惭愧,嗫嚅说出:“我这点老毛病你还不知道吗?”

  杨雪英顿时腾起怒火,如墨描画的双眉倒竖,切齿痛恨男人没有骨气,把别人扔掉的狗食当成大枣饽饽,好样的要嫖找个贞节的,也不枉担了个风流名声。杨雪英骂得淋漓尽致,伤了腰的程宝喜大受鼓舞。杨雪英发狠以毒攻毒,乘兴用绝招医治程宝喜的伤腰。她把程宝喜当成个孩子玩弄,在自己的身上抛来抛去,自己都为自己的力气吃惊。她发明出从未使用过的姿势,逼迫程宝喜的伤腰最大限度地扭动活跃筋脉,清晰地听见两只腰眼里嘎巴嘎巴脆响,伴随着缓慢的流水声。程宝喜以为她是真的高兴,就忍住腰痛逗她,说:“你描眼眉啦?”

  杨雪英生气地把眼一瞪,说:“我描给狗看?”又补充一句:“我讨厌臭墨的味道。”

  程宝喜出了一身透汗沉沉睡去。醒来后浑身轻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腰伤已经痊愈,好像根本没有伤过一样。早晨的浓雾正在消散。露出了窗外清朗朗的景物。程宝喜万分感激杨雪英的照顾与治疗,要跟妻子说句亲热的话,身边却没有了杨雪英,朝着外间喊一声,儿子学义揉着眼睛走过来,说:“吃饭啦?”

  程宝喜问儿子:“你妈呢?”

  程学义说:“俺妈在街上骂人。”

  杨雪英站在大街中间,朝着碾屋门口的方向臭骂。她骂得比较保守,她要让挨骂的人听得明白又要让局外人不明真相,想着出气又想着维护丈夫的面子。她反复提到的只是母狗,母狗长母狗短的,外人听来还真的以为她骂的不是人。她也骂到了公狗,为了不伤男性她只说了一回公狗接下来全部用牙狗代替。她为牙狗抱不平,说“母狗不掉腚牙狗干哼哼”,她还约略提到了鸡放屁,平日里大家都用“鸡放屁”指称鸡的交配。她最后说了一句:“她可真知道男人最怕伤腰!”

  大家听得很糊涂搞不清鸡狗和男人的腰之间有什么关系。渐渐地人便走散了,大家看不出听不明白的谩骂有多少兴趣。杨雪英稍事休息,重新开头起骂。一个人像影子似的飘到她的跟前,肩上撅着粪筐,穿蓝印花布衣裳,梳小孩胳膊粗的独辫,不看面容,凭服饰发型肩上的粪筐杨雪英就认出了她是单干户末儿。小村的女人只有末儿一人像男人一样撅粪筐捡粪。末儿平静地说:“你骂了半天全是白骂了。”

  杨雪英不解,但是从末儿的神色她知道末儿完全清楚她骂的是人不是畜,她期待地看着末儿,希望末儿把话挑明。末儿就说:“人早走了。”

  末儿说完,再也不等杨雪英说什么,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东慢慢地走去。这时候杨雪英才发现,末儿的身体不对劲了,单干户末儿就要生产了。她完全丢掉了骂人的欲望回到家里,大惊小怪地把她的发现告诉丈夫,程宝喜轻松地伸着懒腰,说:“这有什么,女人就该生孩子嘛。”

  杨雪英说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生孩子,就是末儿不该生。程宝喜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就是小鸡肚肠。”

  杨雪英不顾男人的嘲贬,把她的发现逢人便低声告诉人家,大家倒把她看得很难理解了,说:“你想叫单干户断根哪?”

  杨雪英无言以对,她这才知道,末儿怀孕她是最后一个发现的,她为此整整惭愧了一个月。

  正是庄稼地里收获的季节,末儿在她的大湾圈子地里刨地瓜。播种季节过后进入了除草灭荒的管理期,她的哥哥就极少出门了。那么大的汉子整天躲在家里害怕上街见人。每天里村人只看见末儿自己在大湾圈子的城堡里面劳动,还以为这户人家只剩下了一个女性。末儿坚韧顽强,用女人的生命活力维持着单干户的血脉流通。她在大湾圈子地里为玉米培垄,用棍子翻动地瓜蔓,在父亲包起的大墙顶上包起地堰挡水,地堰上种了豇豆,豇豆蔓翻在墙外,像富裕人家屋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她刨地瓜的时候已经不便弯腰,她挺直腰肢抡动亮闪闪的大镢,准确地刨在地瓜埂上,有几次差点儿刨了自己的脚趾,却很少刨碎地瓜。她把地瓜随刨随拾到大篓子里,绝不学集体的样子晾在地里像一地火焰。她刨满了一大篓子之后觉出了腹中的阵痛,她不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还以为是坏了肚子。她忍住痛走到地角蹲下,满心以为将肚子里的坏东西排空疼痛自然就会消失。这是一次极其艰难的排泄,通道不对头。末儿觉得下体一阵阵喷出热泉肚子痛却一点儿也不减轻,倒越来越受不住了。她低了头一眼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末儿醒过来是因为肚子里有一阵阵被揪动的痛楚,她睁开眼睛看时,就看见一个小人儿在地上蠕动,两片小嘴含着地瓜叶吮吸叶片的汁液。小人儿很挑剔,只找肥厚的叶片吮吸,就蠕动着身子寻找,一根命脉牵动着末儿一阵阵揪痛。末儿怜悯之心顿起,完全是为了解除小人儿的牵制束缚,一咬牙用指甲齐根掐断了小人儿与自己相连的脉管,心醉神迷地看小人儿吮咂地瓜叶片,连叶片上的泥土一起吸食。一直等到发现了可怕的异常末儿才把儿子抱起来痛惜不迭:小人儿的左脚只有四个脚趾,而且是两个一对联在一起的。

  秋季的黄昏最像一天的收束,暮霭四起的时候白日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好像完全寂灭了似的。末儿一个大篓子里装了地瓜,一个大篓子里装了瓜蔓,瓜蔓铺成了床垫,床垫上躺了她的儿子。末儿用担杖挑了地瓜和儿子回家,走到大青顶脚下遇见了上夜班下洞子的程宝喜,程宝喜问她:“挑的什么?”

  末儿回答:“地瓜。”

  在村头遇见了从机器房回家的冯玉,冯玉又问:“挑的什么?”

  末儿有些不耐烦了,说:“地瓜呢地瓜呢。”

  再有人问,末儿只简单地回答一个字:“瓜。”

  末儿大喜,儿子的名字就这样一点儿也不费力地叫出来了,如同地里出产的果腹之物一样,简简单单亲亲切切:瓜。

  末儿挑孩子走上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冯振平从村子西头咕咚咕咚地跑进村子,逢人便说:“夏四海死了。”

  夏四海死在三河县城的医院里。他被奇怪的病症折磨十个月,终于失去了抵抗病痛的毅力,再也不能用一只手扶着车把骑着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自行车南跑北奔地去治病了,他不再顾及老婆的困难,同意了女医生刘梅的治疗方案,全部切去,准备插上根麦秸管一样的导管排尿。可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切下的部件还在玻璃器皿里颤颤抖动,余温尚在,他的心脏却停止了跳动,身体渐渐地凉了。

  下起了绵绵的秋雨。冯振平和何永信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力壮的汉予准备了一扇门板,准备翻过老店与三河县城之间的两座大山,走近路把夏四海的尸体抬回小村安葬。冰凉的雨水粘好了他的头发,他没有了背头被风吹乱的担忧显得兴致勃勃的。何寿仁老头站在大枣树底下嘱咐他们戴顶草帽。四个汉子晃一晃宽宽的肩膀说没有那么大的草帽能够遮过肩膀。何寿仁老头说不是为了遮身是为了护眼,走远路抬尸体雨水淋了眼睛要害病的,不戴草帽戴一顶布帽也管用。四条汉子仗着年轻力壮不听老人劝说,扛着门板出村子向东,往东流河边的县城进发了。

  秋雨连绵不止。四条壮汉轮流换肩抬着夏四海的尸体行走在被雨水打湿的山路上。夏四海的妻子冯桂珍捧着盛装了夏四海一部分的玻璃器皿跟在后头,她的身后,跟了嘤嘤哭泣的一对儿女夏跃进和秀。离开医院时她态度凶狠恶劣,硬逼着女医生刘梅把已经投放了药水要养成标本的东西物归原主。她的女儿秀也帮忙撒泼,往女医生身上甩小辫上捋下的雨水。刘梅虽不情愿但没有理由剥夺人家的所有权,只好忍痛割爱原物奉还。冯桂珍双手捧定跟在男人的尸体后头像捧着一钵圣物。山路崎岖不平冯桂珍的身子左扭右晃但是很好地掌握住平衡未摔一交。冰凉的雨水淋湿了四条壮汉的头发,顺着头发梢流进眼皮里,眼珠火辣辣地涩痛,四条汉子这才记起了何寿仁老头的嘱咐,后悔没有戴顶草帽保护眼睛。视力严重受损,他们的脚步逐渐蹒跚,有时候会踩到石头上,门板上的夏四海幸亏裹了雨布用绳子捆牢了才没有滚落。困难时冯桂珍紧走几步,走到抬尸的壮汉前头引路。她把玻璃器皿举过头顶像擎着一盏路灯,雨水贴着玻璃表面滑过,核心完好无损,生气勃勃。四条壮汉不再需要看路,只凭着一团白光导引,脚步顿时矫健有力,就这样走完了二十里山路。

  冯桂珍好哭一场,装殓时用桃树胶把女医生割下的男人粘补复原,带领着五个儿女哭送亡人入土安葬。夏家就此在小村有了第一座坟墓。夏四海的坟茔堆上了最后一锹黄土的时候,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妻子白牙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小女儿生在秋天,白牙却执意给她起个“春”的名字,故意与自然的规律抗衡。冯桂珍对冯振东的仇恨又加了一倍,至死未解,白牙的再度生产为她的怀疑增添了无可辩驳的例证: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就是骗夏四海真的劁掉,而他却原样未动。

  小村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死像夏四海的死造成的震动这么大,人家无论病死还是老死都没有切掉延续种姓的器官,小村的倒插门女婿夏家的第一代亡人却割断了生命之根。桃树胶的粘合力实在令人怀疑:转生的夏四海还会有氏族繁衍的能力吗?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死亡和生育联系得如此紧密,夏四海用死的古怪抵偿了生的神秘。四条在秋雨中抬他回家的壮汉害眼病一直到冬天才不再烂眼角红眼珠。但是第二年淋了秋雨又犯。何寿仁老头教着他们用冬天的第一场雪搓眼睛,才勉强治好。此后冯振平何永信一害眼病就说:“就是抬夏四海得的病。”此话逐渐演进成一句俗语以代替过去的“枣儿红烂狗腚”,每逢见人眼睛红肿,大家就说:“抬夏四海啦?”

  其实那一年与夏四海同时死去的还有末儿的哥哥。起初那一所古老的房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大家并没有感到奇怪,不正常的倒是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家里传出的新生婴儿的啼哭与之呼应。后来那所房子里传出了很不对头的气味,大家才踏入那个绝少问津的家门。在屋子中间踏起了六年未扫的灰尘害大家咳嗽不止,在铺了稻草和破席的炕上看到了一具裸身尸体令大家吃惊不小。尸体仰面而卧,放肆地叉开双腿好像健康的男人大睡,尸体的胸膛上有浓密的毛发令女人害羞总想退避。但是另外的景象使女人们镇定如初。尸体的手里握着女人们经常使用的剪刀,从手上的青筋就能看出把攥的用力。尸体的下身残缺已经溃烂,成了一个形状怪异的大洞。尸体的身旁有一个婴儿在爬,左脚缺少拇趾,完整的四个趾头两根一对并在一起。婴儿的小手里玩着一样东西,看上去与孩子的胳膊一样粗,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清楚是何物体。

  末儿平静地说:“我就是留着让大家看看,人不是我杀的。”

  这个孤独的汉子,一点儿也不缺少勇敢和豪壮,他自己用剪刀完成了夏四海需要借女医生的手才能完成的手术。

  在庄稼地里同一个收获季节死去的两个男人差一点中断了冯子明的学业。他已经离开小村的东书房到东村完小去上学了。他不太清楚夏四海的病症,可是他知道夏四海的死与他的父亲有关,他从夏四海的老婆冯桂珍半明半暗的骂语里隐约察觉到这大约是个阴谋,而且这个阴谋涉及了人的隐秘。他没有看见死后的夏四海是什么模样,他不像好多人那样愿意去丧家看死人的光景,他害怕看见一个人直直地躺在那里从黄裱纸的覆盖下面露出若隐若现的蜡色的下巴,两只脚定定地并在一起还被两个泥墼夹住,这样的情景看过一回就要成为长久的记忆在夜深入静的时候从心底浮上来,在他的眼前晃动,仿佛是一个召唤和催逼。他已经知道了人的出生与大人们“从大沟里拾来”的谎言无关,而是来源于男女间的一种最猥亵的行为,世界上有一个人出生,就有过一次这样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有一次,就会有一个人生到世上来。根据这个道理,他断定他的父母曾经有过四次这样的行为,因为他有三个妹妹。他始终未能弄清人既然生出来为什么还要死去,他找不出必然要死的理由。后来他想到有死是因为有生。这个世界上的人必有定数,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要有一个人死去倒出位置,否则,世界上的人就会多得挤不下。用这个理论考察他的小妹“春”的出世,很显然她是来取代夏四海的位置,有了她的生,才有了夏四海的死。这样联系起来一想,冯子明更加感觉到他的父亲冯振东的狠毒,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阴谋。至于末儿的哥哥死去,毫无疑问是由于末儿生了“瓜”。看起来夏四海是被女医生的刀子割死末儿的哥哥死于自己的剪刀,那只是一种人用来欺骗自己的形式,不肯接受出生导致了死亡这样的事实。

  冯子明很气愤。他想不通人们为什么要用最猥亵的行为造一个小孩出生换取一个大人的死亡。他痛苦地想到他的出生肯定也促成了一个人的死去,而他却不知道死去的那个人是男是女,连活着时的模样都没看见到,生和死隔膜得如此毫无情分。他像个老人似的深沉地盯着他的母亲问:“生我的时候谁死了?”

  母亲被他奇怪的发问吓得愣了半天,想不出儿子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冯子明的问题不能从母亲那里得到解答,他也就不再追问,反正即便查问清楚了,他也无法见到原本站在他所处的位置上的那个人了,那个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取代了自己的人是何等形状,深深的悲剧正在这里:前不见死,后不见生。冯子明被生命的大难题严重地困扰着,他不愿意看见小村的又一个活人死掉,他没有能力阻止所有人生产新人的猥亵行为,他只好监督自己的父母,竭力保证小村不再有人因为他的父母残酷的行为而死亡。他强打精神用做作业延长睁着眼睛的时间,想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方法但是没有使用,害怕过火的举动引起父母的怀疑,别有用心的把戏反被看穿。他躺下以后闭着眼睛装睡狠掐自己的大腿,等到父亲发出鼾声他悄悄地爬起来用鞋带把自己的胳膊绑住,另一端系着父亲的耳朵。他放心地睡去。睡梦中他会隐约听见异样的响动,醒来后看见父亲的耳朵上仍然系着鞋带,另一端系着他的胳膊,已经勒出了一圈红印。他的三个妹妹都在炕里边睡着,母亲已经在地上忙忙碌碌地做饭了。轻轻地懈下鞋带吃过早饭他准备去东村上学,看见父亲还在炕上大睡,他想起个严重的问题:他监督了黑夜,父母却有明亮的白天自由活动。他愁眉不展,母亲却春风满面,像带了朝露的桃花一样微笑着催他上学,他于是宣布:“我不念书了。”

  母亲问他:“为什么?”

  他几乎迸出眼泪来:哭腔回答:“我怕死人!”

  他真的两天没有上学。两天里他的父亲并不是总在炕上躺着。父亲很忙。他正在跟三河县最南边的一个村子联系,请师傅来帮着烧窑,把芳沟水库北边的那块灰白的粘泥做成陶器去卖。冯子明不需要整天睁大警惕的眼睛,他只需要看见母亲在自己的眼前走动做活就行了。但是母亲很着急,总想把儿子赶回学校里去。母亲越是着急,冯子明越是坚定不移,索性把书包放到了大柜里头,跟破衣烂衫堆在了一起。第三天早晨母亲想出了办法,出去转了一会儿,领进了三朵花似的女孩子,正是月月、大翠和秋枝。三个女孩子唱歌似的按照白牙的吩咐撒谎:“走吧,老师让俺来叫你。”

  冯子明一下子识破了她们的谎言,老师只会命程学义和程学胜来叫他,把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三个女孩子来完成的只有母亲。他想着坚持到底却被芳沟水库上游那个下午的记忆冲垮了信心的大堤。月月乘机斜眼看他,玲珑的鼻尖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用成熟姑娘的语气说话:“走!牵着不走拉着倒退的东西。”

  冯子明还在理解此话的含义,月月又说:“拿着书包。”好像事先知道了似的,拉开大柜门,从衣服堆里拎出书包,挂到了冯子明的肩膀上。

  冯子明就此复学,渐渐地放松了对父母的监督;学习文化的热情日益高涨,竞把生和死的大难题淡忘了。早在刚刚离开小村的东书房升入东村完小的初期,冯子明就发现了大翠的爷爷何寿仁老头有许多古书。他有一回看见大翠把一本纸页黄黄的书拆散,把折叠处用小刀割断翻过没有印字的一面演算数学题,他跟大翠要来看,才知道那是些极难读懂却又极有意思的书。他央求大翠先借给他读过再割断了作练习题,大翠笑了,回家拿了四五本给他。冯子明把黄黄的书页贴到耳朵上磨蹭,不再是为了用耳朵认出内容,只是表达他对书的喜爱之情。他失去了耳朵认字的特异功能,从头学习一代代先哲创造的文化,表现出的兴趣和聪颖仍然非常人能及。老师没有教过的文字他一查字典就能记住,而且他能够背诵好多喜爱的句子,好像很早以前曾经用心读过一遍似的,他现在只是借助字典温习旧课。他在语文课本数学课本的空白处随笔写下随意想到的句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那郡主恰似酒后贵妃露出一身白肉”,还有他自己诌出的诗句:“一夜落花不解晓,犹枕晨露带笑眠。”他渐渐地荒疏了数学,格外偏爱语文。他在作文课上写一次春耕用小说笔法,虚构了一个耕地的老头扶犁远望,思念着另一片土地上孤独的寡妇,害老师激动莫名,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大讲其妙。语文课上他时常按捺不住自己的热烈情怀,老师讲授的从名着上节选的课文他已经读过了整本原着,他非常渴望向同学们表露他的独特见解,有时候会不礼貌地打断老师的讲授引起同学的嗤笑。

  这一天上完了下午的第二节课冯子明收拾了课本铅笔和划杠子用的木板小尺回家,再也没有上学。他失魂落魄无精打采,连语文作业本被程学义借去照抄作业也没有顾得要回。两天前月月退学回村,进工房子推金磨迈上了真正的成熟女人的无尽头的磨道,冯子明一下子失去了课堂上打断老师的讲授表白自己的热情,也没有兴趣再往课本的空白处写一些胡乱想起的句子,他这才发现,他的那些得意洋洋的显示漫不经心的乱写原来都是为了给月月一个人看的,村子东头苞米地里月月玲珑的鼻尖上冒出的密密汗珠已经在他的心里滋养了一棵大树,难以死灭了。

  可是月月却好像完全忘记了她曾经在苦菜叶上用棘子尖写字,她用笔划最简单的别字表达最复杂古奥意思的作法养成了习惯,经常在作文本上写一些可笑的别字被老师用嘲笑的口吻批评挖苦,可是她记不起病源在哪儿。冯子明的耳朵丧失了认字的能力,可是他学语文读古书能够用眼睛辨认好多生僻的用字,他甚至在一本竖排版的古书上读到了月月用最简单的别字表示的物体,连字典也没用查,他就从字的模样发现了读音,毫无困难地读出来,好像遇见了一个多年未见的熟人。他很想找个机会告诉月月世界上所有隐秘的事物都有相应的文字表达,顺便把他不需要老师教也不用查字典就学会的新字教给月月,可是他竟然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引出他的用意。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月月,以为无声的语言会在深刻的记忆那里碰出一片耀眼的火花。月月不动声色,好像看他又好像不看他;冯子明又在月月声东击西的目光中迷失了,他弄不清月月是不解他现在的用意还是忘记了过去的友好。后来他断定月月是懂得了害羞。人长得越大害羞的知识越丰富,事情也就变得越复杂。其实好多似乎十分复杂的事情原本极其简单,是人的害羞之心把它弄得复杂了。冯子明本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曾经那样勇敢地在泥土上用粗粗的笔划写下月月用棘子尖写在苦菜叶上的别字,由小学升到完小以后,他却要采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在自己的语文课本数学课本上乱写一些不相干的句子转弯抹角地表露他的心迹了。时间和知识使人变得越来越可怜。

  完小的老师像他的学生一样可怜。学生们都知道老师要跟他的老婆打离婚,可是不久以后老师却用两只染着红颜色的手捧着课本讲课了;他的老婆为他生下了儿子,他就用掌握了好多文化的手染了红皮鸡蛋分送给他的亲朋。老师患着严重的神经衰弱病,自习课上不断地用拇指揉压脑门,把偏分的头发在掌心里不停地揉搓,揉了一团鬈曲的发梢好像故意烧烫的一样。老师鬈曲着一团头发到冯子明家里劝学生复学。对儿子的念书怀抱了很大期望的冯振东夫妇力逼儿子回校不成,怎么也找不出儿子突然退学的原因。老师把学生的书包拿过去察看,倒出了课本和所有的文具,翻看了乱写在课本空白处的零乱句子,沉重地说:“完啦,他在恋爱。”

  母亲惊呼:“他还没出窝呢。”

  老师不同意母亲用鸟儿比喻儿子,连连摇头,说:“人性啊,与生俱来。”

  老师不再作动员学生复学的努力,深深懂得,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能够将爱情击败的武器,遂顿足离去,留下了无限的凄怆感慨让小村长久回味。

  勃然大怒的是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他命令儿子即日起就要按照人民公社正式社员的标准来要求,每天劳动,他相信艰苦的劳动会让儿子思念不费力气的念书。他叫儿子到工房子里去干活,学他当年的样子拿一柄四四方方的铁锤砸砂子,把大块矿石砸成小块,输送给推大磨女工磨成泥浆。他的妻子白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别忘了老师说的话,那事情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工房子可不是儿子眼下适宜去的地方。

  “工房子可真是恋爱的好地方。”白牙用赞颂的语气表示她的担心。

  冯振东主意已定不再动摇,说:“真金不怕火炼。”就把事情定下了。

  冯子明如鱼得水。他在二十天里学会了推大磨女工会唱的所有歌曲。唱着歌劳动,他没有觉得砸砂子的铁锤如何沉重,胳膊肿的时间他也曲不离口。他从推大磨女工的步态中理解了古书上“三寸金莲”的描写,跟女工们学会的歌曲教他明白了爱情正是无数支热烈的歌子。他举起铁锤的时候看见月月的脸迎着他走过来,落下铁锤的时候月月的两根小辫就乌油油的在他眼前翘着,像燕儿的翅子。推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转圈把小石头磨成泥浆是一种非常优美的劳动,女人们全都怀抱磨棍一个姿势身子向内倾侧葵花向阳似的拱卫着中间的两片巨石,走起来身子轻轻地向前一倾一倾仿佛表达衷爱。冯子明眼见得月月在这样的劳动中很快地成长起来,身材颀长丰满,斜视的眼睛愈发明亮。有时候这双斜视的眼睛会越过身前女工的肩膀投给冯子明一束目光,冯子明刚要推断角度容易出现偏差的目光究竟是不是准向他射来,月月美丽的笑脸与他劈面一个映照,他立刻心花怒放,连推断都忘记了。很显然月月在走出羞涩的沼泽步入大胆的山地,在推大磨的劳动中在女工们抒情的歌唱中完成女性的又一个循环,令人欣喜又令人担忧。有一天冯子明就听见了月月的一声放肆的脏话,然后是毫无顾忌的大笑。冯子明想着逮住月月的目光察看究竟,月月又声东击西令冯子明摸不着头脑了。

  春节在大磨的咕隆咕隆声中来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小村照例派民兵站岗保卫村人平安过节。在机器房旁边的大队办公室里挂起了一张与各家宗谱同等幅面的烈士名谱,上面写了十三个人的名字,有冯、何、程三姓人氏,包括李淑芝的男人和二奶奶的大儿子在内。没有夏姓,在夏四海之前,夏家没有人自然死亡,也没有人为大众的利益捐弃生命。烈士名谱的前面摆了炒好的花生和没有拆盒的烟卷。供奉烈士的炒花生和烟卷也同样招待值勤的民兵。花生炒得火候过重,何永信和冯环一会儿就吃得嘴唇乌黑了。程学胜还是学生不够民兵资格硬要赖着站岗,吃炒花生也就比较拘谨,而且有时候还要讨好说一句:“俺奶奶炒得好。”

  冯环瘸着腿走上两步,说:“你奶奶老啦。”语焉十分不详。冯环的一条腿跟东村杀猪的老孟打架被打断,走路用一只脚划圈,但行进的速度有时候也能够很快。

  花生虽然炒得火候过重有一股焦炭味,三个人仍然大嚼大咽,同时不停地抽烟卷用烟味冲淡炭味。到后来把烈士谱前面摆的花生和烟卷也拿来享用了。冯环把烟卷点上一支放到烈士谱前面,说:“这一支给俺哥哥。”

  何永信抹一把大背头龇着牙笑,说:“给你嫂子吧。”

  冯环严肃地说:“俺嫂子不抽烟,俺哥抽。”

  冯环的哥哥不是亲哥哥,是他的堂兄,那一年剃了崭新的光头骑了大骡子新婚之日走上前线的李淑芝的新郎官。

  站岗的民兵无事可做。三个人吃光了花生抽完了烟卷仍然不到放鞭炮的时候,除夕之夜正处在最寂静的时刻。冯环年初娶了个胖乎乎的媳妇,仍然有决心出来站岗。他夏秋两季在村子东头饲养屋旁边的窑场上千活,跟着从南面请来的师傅用芳沟水库灰白色粘泥做漏水的陶罐和大瓮。冯环告诉两个站岗的伙伴说,南面来的烧窑师傅想老婆,才看不好窑里的火候。接着他说了好多结了婚的男人才能掌握的知识,害何永信难受,不停地把大背头狠抹,程学胜故意不把脸向着何永信,怕何永信看出了他曾经打算欺负人家的妹妹。何永信忽然不抹背头了使劲用拳头擂桌子,程学胜也学他的样子要破坏掉一件什么东西,就用脚踢门。冯环打开了大队会计程学智当椅子坐的板箱,拿出带了白布水袖的戏装。多年前小村曾经有过过年演戏的热潮,扯了可以做被面的大花布缝成了古人穿的衣服。何永信和程学胜一见戏装无比高兴,胡乱穿戴起来在屋子里走动,踩起了旧年的尘土,呛得愉快地咳嗽。何永信躺到会计的桌子上,头朝南脚朝北一动不动,冯环去外面找了两块砖头一边一块把他的两脚夹住,把烈士谱前的油灯放到了他的头前,假扮了一具尸体的模样。真是难受得无法排解。三个民兵穿着戏装走出大队办公室,想去找个人吓唬吓唬。何永信很想去吓唬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冯环说不敢,过了年他还能罚你的工分。他们就顺着南北胡同向北,准备碰上谁吓谁。何永信把嗓门憋得又低又粗,拖长了腔调问:“把马拴哪儿?”

  大年三十的夜晚,各家亡去的先人骑了骏马回家享用祭祀供品,活人提前在门口放倒一段树桩供先人拴马。小村已经开始破除迷信,好多人家门口没有了拴马桩。老贫农红眼冯五弓着腰走到门口点燃一沓烧纸。何永信又问:“把马拴哪儿?”

  老贫农红眼冯五一看三人的打扮就笑了,亲热地叫三个站岗的民兵进家喝盅酒。三个民兵不喝,穿着戏装摇摇摆摆地走上大街,一直走到夏四海的门口。夏四海的儿子夏跃进正要点鞭炮,何永信想起夏四海一只手扶着车把骑着自行车四处诊病。就把一只手插到衣服底下摸着肚子低声问:“把车子支哪儿?”

  夏跃进一看,扔了点鞭炮的香火,往家里跑着大喊:“妈,俺爹回来了!”

  辞旧迎新的鞭炮争先恐后地响起来,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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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