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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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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1章

  又过了三百多天,何永信他们才深切地认识到夏四海死而不能复生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小村男女只有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裤子撒尿,在大北胡同鸭子摆水般洋洋洒洒走上一趟,把天上落下来的糠浸泡一溜。多年生长的灌木林有了夏四海带头,才在很短的时间里兜根子刨掉,斩草除根。后来的年月里先在芳沟水库的大坝上植起逐渐蔓延了全村山坡的棉槐比起刨掉的腊条帚条简直是秫秸棒棒,一点儿韧性都没有。那一天何永信被风吹乱了背头一时心烦一脚踢下矿井的篮子正是那种松脆的棉槐条子编的,要是换了坚韧的条子也就不会摔得粉碎被罚掉二百工分。在酝酿重大行动的时候何永信不断地感叹:“要是夏四海活着就好了。”

  冯环颇有同感:“可惜他挨了一刀。”

  他们被大战前的渴思良将不得而苦恼。号角其实早在天气正热大家还需要夜里到中流河水里泡着睡觉的时候就吹响了。那一天中午二奶奶正在撑子上绣花,用剪刀剪断白线把一根大花针在网扣一上划出嘣嘣的响声,程学胜操起剪刀转到了她的身后,二奶奶觉得脖子后头一凉,花白的发髻已经提在孙子的手上了。二奶奶激起了被日本鬼子割头的愤怒,怒斥孙子:“你这该死的日本鬼子!”

  孙子昂然答道:“不,我是造反的红卫兵小将!”

  程学胜把一圈红布套到胳膊上手持剪刀上街,一手提着他奶奶的发髻。在大北胡同口上看见了手握剪刀的秋枝,他高声一喊,使正在家里犹豫不决的大翠坚定了意志,握着一把菜刀跑出来,她家里只一个小姑娘跟着个老爷爷过活没有成熟的女人,也就没有日用的剪刀。程学义在一大一小两把剪刀当中选择拿不定取舍的主意,当机立断空着手跑出来。他们经过碾屋门口,没有理睬坐在墙根的冯树尊,顺着碾屋门口一直向南。在机器房门口没有停步,大翠看了看一脸惊慌的冯玉笑着挥了挥菜刀,紧走几步跟上了程学胜的步伐。冯子明仍然在工房子门口砸砂子,漫长的迄无结果的爱情追求使他的神情变得深沉疲惫,与仍在上学的同龄伙伴相比过早地显出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成熟。他惊讶万状地看着程学胜率领着遥远的下午芳沟水库上游想做坏事的同谋冲进工房子,听见程学胜八路军活捉俘虏似的大喊:“都不准动,文化大革命啦!”

  接着,就看见一团团黑发摔出来,落到水沟里,池子里。沟里池里的水淘洗过金子,已经被泥沙染成了混黄。工房子里面乱成一片。女工们想着保护自己的头发,程学胜就把一个灰白的发髻高高地擎起来,说:“一个也逃不掉,这是我奶奶的!”

  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最先醒悟:时光要倒回去再流一遍啦。那一年程美玉以打鬼子掩护八路为名逼大家剪头发。看起来远不如眼前的气势凶猛呢,至少程美玉臂上没有戴着血色的袖章。程美玉剪头发还讲个理由,眼前的一代人只说“文化大革命啦”就动剪刀,似乎道理就在利器之中。女工们延颈待割不放下手中的磨棍,免得一时性起对抗逃不脱的命运,准备着大家全都剪成短发以后继续推着大磨转圈。她们比较愿意让程学胜剪掉她们的发髻,秋枝的剪刀虽然也算锋利可是显然手劲不足。大翠的菜刀根本派不上用场,倒不是嫌它不够锋利,是它上面带着一种生肉味道。何寿仁老头愿意包一种像饭店里卖的那样大小的包子,便使用这把菜刀切肉剁馅。大翠不能用菜刀割女人的发髻就牢牢地在手里擎着吓人。五六个发髻剪掉以后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大家才不大在乎大翠的菜刀了。互相瞅着一头短发陌生的面目忍不住谈笑风生,把推金磨的工作都忘了。程学胜握着剪刀走到月月的身后,伸出手一把逮住了月月的一条辫子,剪刀还没有靠上去,冯子明一步跨上去把住了他的手。

  “你说说为什么剪人家的辫子?”

  程学胜看也不看冯子明激愤的脸色,说:“文化大革命啦!”

  冯子明还没有听见过这个名词,但是他知道“文化”是什么,那就是他读的古书。他说:“辫子也不是文化。”

  程学胜说:“是四旧。”

  冯子明注定了保不住月月的辫子。他冲动地跟程学胜辩论“文化”的时候月月已经笑得脸红了,她埋怨程学胜:“你把人家揪痛了。”

  程学胜就一剪子剪断了他揪到的发辫。月月的发辫和成年女人的发髻堆在一起点燃,原本扔在水里的捞出来扔在火上,为了让用头发换针的小贩断绝此项生意。小村的上空飘散着毛发烧焦的恶味,令好多人想起过年的日子:为了省钱,往往好多人家凑起来合伙买一张猪皮,用烙铁把毛烙净了打冻。短短几天之中,小村的女人无论老少,全都飘摇着齐耳短发,老者犹如乱云,少者正像瀑布。只剩下一个女人脑后还垂着蓬松的发髻,那就是单干户末儿。

  末儿的发髻是在儿子出生之后留起的。多年来无论时势如何动荡人寰中新兴了何样发式,末儿一直梳着一条独辫,像猪的尾巴一样拖在脑后。刨地瓜的下午她分娩了后来叫成了瓜的儿子,她清醒地意识到,她的姑娘时代已经结束,一条独辫拖在脑后的发式已不再适宜,她就盘起了做母亲的发髻。她仍然不使用任何膏油,不使用化学的梳子。古旧的桃木梳虽已断了好多齿,她照样使用得游刃有余。程学胜带着几个人闯进她家的时候她正用木梳饱蘸了清水要把髻拆散重新梳好。程学胜换了戴红袖章的左手执了剪刀挥舞,简单地道明来意。末儿让来人在院子里等待,沉着地按原样把髻盘好,从炕头上也操起一把剪刀。这把剪刀看上去好大,带有鲜血腐蚀的锈迹,正是末儿的哥哥自己进行手术的工具。末儿把剪刀在手里紧握跨出屋门,走到跟程学胜相隔一把剪刀的位置站住,说:“你敢剪我一根头发,我就剜出你的眼珠子!”

  程学胜戴着红袖章后退,他有勇气面对一群工房子里的女工,却在一个单干户女人的城墙下败阵了。他向着伙伴把头一摆,说:“叫她自我革命。”

  革命到了冬天已经没有女人的发辫和发髻可剪,记载了文化的古书也差不多烧尽了。大翠把她爷爷的书拿出来烧掉以后提供了一个线索,说她曾经借了好多古书给冯子明,冯子明并没有全部归还。秋枝说她父亲有一本书也被冯子明借去了,是在冯子明退学之后。程学胜带人找到冯子明家里,冯子明说他自己烧了,程学胜便很高兴,用说末儿的话来称道冯子明,说:“好,自我革命。”也就不再追究。此时冯子明已经没有了月月的辫子被剪初期的失落感,月月齐耳短发后面白皙的脖颈开始日益强烈地激发他的想象,引起不同寻常的美感。月月的哥哥何永信陷入了与冯子明同样的狂热,只是性质不同,他总在思考:是时候了!他的思考超越了头发书籍之类物的范畴,而在更广阔的领域用心。他仍然在金洞子里做工,但是无心打锤,摸起锤柄往往看不到钎顶,却会失手击到人的身上,好几回差一点让程宝喜光光的脑袋开花。程宝喜很想把他调到何常福的班上,以为他与堂叔没有什么仇恨,不会发生性命交关的事故。何永信把牙一龇笑着说:“现在还顾得考虑上班吗?”

  他果然不再考虑上班下洞子专门思考重大的事情了。他约了冯环到烧陶罐的窑洞里密谈。南面来的师傅总也烧不出能够盛住水的陶器就回了老家,窑洞里留有打破的陶片。何永信用陶片在洞壁上刻划,黑灰驳落露出了新鲜的泥土,刻画出来的是一个小人没戴帽子,何永信把陶片摔向小人的头部,鼓舞冯环:“干吧!”

  冯环说:“干。”

  何永信就慨叹:“夏四海要是活着就好了。”

  冯环很难过:“可惜他挨了一刀。”

  停了一会儿冯环说夏四海的儿子也行。何永信说:“夏跃进不行,太小了,看见唱戏的衣裳就叫爹。”

  两个人想起三百天前的大年三十晚上,忍不住哈哈大笑,震得窑洞子嗡嗡响。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村子东头的又一个人物登上了小村的政治舞台,他就是何常福的儿子何永利。

  何永利外表上完全不像他的父母,全没有父母那样高大的身躯,肤色正像地瓜面蒸出的小人。他虽然没有如妹妹大欣一样被地瓜面的面条烫坏喉咙成为哑巴,可是他并不善谈,他只是工于心计,小小年纪便表现出非凡的领袖才能。他钻进烧窑的洞子里完全是出于偶然,他不过是要跟他的哑巴妹妹捉个迷藏,可是他一下子就听明了堂兄和冯环愁思的问题,未假思索便说:“老贫农红眼冯五行。”他接着又说:“苦大仇深,冯振东逼他用眼皮夹苞米粒。”

  何永信和冯环十分高兴,老贫农红眼冯五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他们为何永利的成熟而惊讶,他的人生知识远远超出了年龄的局限,叫人不敢相信。问他怎么会知道大炼钢铁的年代里发生的事情,他的回答毫不含糊:“应该的,因为我知道嘛。”

  紧接着何永利又提到了程学胜也行,何永信和冯环想不出程学胜凭什么够格,何永利就告诉他们:“蛋儿打过他一撇子。”

  何永信和冯环还在犹豫,何永利不耐烦地提醒他们:“蛋儿是冯振东他爹嘛。”

  烧窑的洞子里由于进来一个何永利便大放了光明。何永利的妹妹哑巴大欣终于识破了哥哥布下的重重疑阵,排除了哥哥会藏在阴湿的地瓜窖子里的可能,在饲养屋门口的几个苞米秸垛之间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径直找到了烧窑的洞子里。小姑娘一钻进四壁乌黑的窑洞里就高兴地大叫,逮住哥哥的衣领要拖出洞子。瘸腿的冯环正对何永利的心计钦佩至极,希望何永利多献良策,就做出个凶恶的脸相吓唬哑巴大欣。哑巴大欣不服瘸腿冯环的威吓嚷叫得更凶,何永利用哑巴才懂的手势安抚妹妹,拍拍自己酊胸口,指一下头顶窑洞的圆口,让哑巴大欣看圆口里的一块天像面明亮的镜子,跺跺脚吐一口唾沫,哑巴大欣这才安静下来,傻傻地看三个人蠕动着嘴巴,为这些人的嘴巴莫名其妙的张合深深地困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热切。三个人的心事远非一个哑巴能够理解,他们在一个紧要的关节上举措不定,而且意见发生了分歧。他们想着找一个会用毛笔写字的人,但是却委决不下。他们最先想到了小学教师冯立斌,立刻又推翻了,他们都觉得冯立斌胆子太小,肯定不敢。冯环提到大队会计程学智,何永信立刻反对,说大队会计跟党支部书记关系密切,绝不能成为动力。何永利念书不好,就主张不需要用毛笔写字,何永信为此产生了对小堂弟的一丝蔑视,说这种革命非使用文化不可。说到后来何永信抹一下大背头,说:“有了。”

  两个人一齐问:“谁?”

  何永信仰脸看洞口镜子似的天空,说:“夏跃进他爹呀!”

  冯环稍一发怔马上就明白了。何永利快速眨巴着小眼,怎么也识不透其中的机关。两个人故意不告诉他,在另一种骄傲里洋洋得意,像何永利刚进窑洞子提供了老贫农红眼冯五时的表现一样。

  大青顶的金洞子里头像烧窑的洞子一样黑暗。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擎着一盏戛斯灯和程宝喜何常福两人在阴暗潮湿的巷道里探查,寻找突然消失的金矿脉。金洞子里的变化始于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臂戴了红袖章剪掉工房子里女工的发髻和发辫的那一天。原本清晰显豁稳定如一的矿脉变得飘忽不定,像被地球深处的一只大手牵动的一缕丝线,这一边刚刚捏住了抖动的线头,那一端轻轻一拽,眼瞅着就从指缝里溜掉了,连指纹被线头撩动的痒痒感都没有留下。两天前放过一炮清理了无用的砂石,再就没有找到含金的矿脉。两个带班的工头第一次没有互相指责,程宝喜和何常福不再计较白班夜班的职责,忧心忡忡地走到了一起,跟在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身后,大白天走进了石头世界的黑夜,用锤子敲敲打打,用钎子铲下一片片砂石,凑到戛斯灯喷吐的白光里察看,要找到被无形的巨手拽走的矿线。大青顶的金矿已经成为小村的经济命脉突突搏跳。党支部书记挖墙出逃重回小村起意让何常福和程宝喜带人挖洞子的那一夜,只想着挖出金子来买饭吃,没想到大青顶底下的金子买来了机器,冯玉发明的吊杠不仅带动了碾花生米的磙子还带动了磨面的石磨,小村的女人们从此结束了抱着磨棍推磨做饭吃的历史。只是为了让女人们留住推着石头转圈的那一份令人眩晕的温馨,才没有让冯玉的吊杠肆意侵吞,磨石头仍然用女工推大磨。程宝喜和何常福曾经为金洞子里的工作分工而争执不和。故意给对方的班上留下不好收拾的掌子面尾巴,把应该在自己班上打的撑木留给对方去打,却在矿脉突然消失的时刻为共同的问题忧虑不堪: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劳动,停止了地底深处的作业以后他们能够适应亮华华的地面劳作吗?党支帮书记冯振东的忧患比两个工头更为深广,他担忧的不是消失不见的矿脉,而是矿脉消失这件事情。他亲自下洞子寻找,是想着亲手把矿脉按住,让指尖感觉着突突的搏动,他才心安。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和两个工头几乎找遍了大青顶底下可能会隐藏金矿脉的所有巷道,失望地回到大太阳辉煌照耀的地面上,准备吃了午饭再下去寻找。可是他们不需要再到黑暗深处去劳动了,村子中间的水井旁边,老村长冯树尊家的后墙上贴出了巨大的图画,用灶门的烟子灰画了稀疏的头发,眼睛粘了鸡蛋壳表示,鼻孔插了两根大葱好似大象,用苞米粥画了两颗金牙“二鬼子把门”龇在嘴唇外头,用三个字注明此人是谁,他不是别人正是党支部书记冯振东。

  小村真正的革命由此开始。村子中间水井旁边冯树尊的后墙上不断地贴出新的图画,作者都是爱看小人书的何永信。很短的时间里何永信就表现出不凡的绘画才能,他能极准确地抓住人物的形象特征,用洗练的笔法夸张地予以表现,无论他是用苞米稀粥还是用芳沟水库染了色的粘泥画出的金牙,只要一看那“二鬼子把门”的式样不看所注名字大家就知道画的是谁。他从贴出第一张图画开始,只要画冯振东就在鼻子里插上两根大葱,象征意味颇浓令人费解,只惹得群鸡飞舞窜跳,拼命地啄食墙上的大葱也啄烂了冯振东的鼻子,大家才稍稍明白,他的用意大约正在于借鸡嘴攻击敌人。他画过一幅冯振东弯了腰伸出舌头去舔一个人撅着的屁股,撅屁股的人闭着眼睛做十分舒服状,注的名字是“程志远”。程志远两年前已经退休,结束了他哑嗓子宣传部长的讲话生涯,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带老伴旅游大江南北,探访小村在外地工作的三姓人氏,目前在三河县城闲居,大约没有想到自己被爱看小人书的何永信画成了撅着屁股闭眼舒服的样子。何永信画冯振东舔哑嗓子宣传部长的屁股仍然在鼻子里插了两根大葱,大葱长过了舌头,直到群鸡将大葱啄食干净才解除了舌长莫及的矛盾。其实此时形式已不重要,只要内容被何永信的画涉及了,无论是否准确,一看所注人名就像剥光了人的衣服。有时候被画的人也在满有兴致地观看,以为画的内容与己无关呢,一看到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马上就瘫倒了。何永信有意显示自己的图画出奇制胜的威力,有时候故意不写名字,贴到墙上以后随心所欲,看到谁看得兴致最高就用苞米秸蘸墨把谁的名字写上,一下子将人击倒在地,毫不留情。画面构思和所用材料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奇特怪异,颇带了现代派色彩。剃光头的程宝喜曾经被何永信画过一张,头部用鼓了气的猪水脬代替,猪水脬慢慢地晒干萎缩回去,程宝喜的头看上去就像个老头的拳头。在何永信天才的画笔面前好多人岌岌可危,提心吊胆。冯振东的弟弟冯振平摇晃着四四方方的身子讨好地帮助何永信张贴图画想免除被画的危险,何永信把刚画的一张交给他张贴,展开看时,画的正是冯振平本人,用直直的黑线画了四四方方的脊背,写的大约是“保皇派”字样,“皇”字用最初冯振东金牙的颜色表示。大约从此时开始产生了日后小村分为两派的裂痕,最初的元老之一冯环有一次试着画了一张一个人打锣的图画,刚刚写上了何常福的名字,就被何永信抓起来撕了,理由是冯环画技不佳。

  “锣槌像个鸡巴。”

  何永信这样说,可是他也不画一个好的锣槌让何常福执了打锣。冯环为此怀恨在心,见何永信画了一个梳一条小辫的女人写上了“末儿”,也抓起来撕掉,说:“弄末儿没有意思。”

  何永信反驳:“这又不是弄女人。”

  冯环瞪着眼争辩:“不弄女人你画末儿?”

  这是一个热烈而又严寒的冬季。漫长的冬夜仍然是多梦的时刻,人的梦如白天降落的雪花一样密密麻麻。整整一个严寒的冬季冯子明经常做同样的一个梦,梦见有人在他家的房子上做手脚,檐头的瓦楞中插遍了苞米秸棒棒,苞米秸棒棒劈去了篾子,只剩下中间白软的一段。有个人拿了火把将棒棒一根根点燃,房子的四周像燃起了无数的白色蜡烛。无数的白色蜡烛火苗跳跃,一阵狂风吹来,蜡烛火燃成了一堆,他家的房子呼呼地烧起来。他惶恐地大叫,醒来后一身冷汗,听见外面有人叫他:“走,快走。”

  他穿衣下炕,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张望什么,他问母亲:“你叫我啦?”

  母亲告诉他:“又把你爹叫走了。”

  冯子明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他原本也应该是小村革命的元老,和程学胜程学义等人手持了尖刀冲进女人的发髻和发辫云集的工房子,大喊一声:“文化大革命啦!”由于月月的辍学他永远地失去了播火者的荣耀,他为爱情牺牲了革命,革命的到来却大大地延缓了爱情的进程,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想月月玲珑的鼻尖上密密的汗珠了。他只参加过一次批判他父亲的大会,只一次就坍塌了他心中父亲的形象。父亲佝偻着腰站在无数林立的拳头前面,穿青布小皮袄,像小画册上被斗争的地主。父亲的威严哪里去了?他想起很早很早的时候父亲在大街上训人,使劲地一拍大腿,说:“你反对上级!”被训的人就不再说话。他想起修芳沟水库的时候父亲让老贫农冯五用眼皮夹苞米粒,冯五妈老老实实地替儿子夹住。后来父亲挖墙逃走,重回时就镶了两颗闪亮的金牙,穿扫脚面的大氅。父亲是小村权威的象征,冯子明找不出父亲垮掉的理由。虽然他曾经反抗父亲的权威终未复学获得了一半胜利,剩下的一半他仍然要听凭父亲主宰:他只能服从权威的安排在工房子外面砸砂子,终究未能坐到流板顶上做拉流的工作,以便随时看见推着大磨转圈的月月。他退学做工却依然酷爱读书,耳朵识字的特异功能丧失以后他像常人一样学习,但是比常人更加专注。世界上唯一能够把他拖离书桌的力量过早到来的爱情把他钉在淘金的工房子外头,有几天读书的渴望差一点儿把爱情打垮让他重新复学,靠了大翠借给他的多种古书和秋枝从家里拿给他的一本极其难懂的有图画有文字的旧书他才在工房子里坚持下来。书籍帮助他守住了爱情的阵地,大革命的到来又根除了学校对他的诱惑。程学胜程学义大翠秋枝他们统统离开学校不再念书,读书的只剩下了早早退学的冯子明。他用谎言和欺骗保藏了大翠和秋枝借给他的古书没有拿出去烧掉,原本只想留住帮助他坚守爱情阵地的武器以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使用,没想到却存下了饥荒年月的精神食粮,让他在内外交困的时刻慢慢食用。靠了宝贵的书籍,冯子明在父亲被人拍拍小窗叫走的夜晚排解空寂和惶惑。

  冯子明并非厚古薄今。他把古书和今书同时摆在桌子上,古书放在左手旁边,今书放在右边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用红纸包了古书的封面,不仅仅是为了应付突然袭击的抄查,也为了给自己一个错觉:古人是脸上抹了现代的流行色彩给你讲话,悠久的历史只是瞬间须臾,先哲的眉睫脉冲举手可触。他包今书使用白纸,毫无贬损今人的菲薄用意,他只是要提醒自己:今人终将远去,耳朵听见的声音正是古人穿过了历史烟云的演说,留在书上的文字永远是最古老的创意。他生活在他自己独有的时空里,今古一体。无古无今。父亲被人半夜叫走的情景有时候仿佛十分遥远,心头一惊的瞬间觉得此情此景早已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一次,感觉中好比走向一面明亮的大镜子,弄不清镜子中的影像和镜子外头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为真切。他靠了一本字典查出老师没有教过的书上的文字读音,低声吟诵的过程中凭声音的直觉领悟了文章的内容,坚硬的文字外壳在低声的吟读中哗啦哗啦地坍倒,深藏在文字大墙后头的古人满面尘垢站在他的面前,头发上长了绿色的苔藓,呼吸中有一种水生动物的气息,腥咸腥咸的。他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后紧接着阅读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看到了一根飘飘忽忽的细线从渺茫的远处伸来,长线浸了写书人的心血红得十分沉重。他低低地吟咏诗一样美好的劝勉:“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用时兴的曲调唱出新的乐章;“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抑扬顿挫的音节之间,高低起伏的旋律之中,他听到了一种扑通扑通的节奏,那是人类中罕见的大心宽厚有力的搏动。他想望着古今贤哲构想的人间胜景,残酷的现实却把美好的神话击得粉碎。心头可怕地悸动,他恍惚记起了另一种人类状况的描摹。他阴沉沉地问母亲:“那本书呢?”

  母亲惊恐地看着他可怕的神色,不知道他还要找什么书。

  他解释说:“就是我生下时枕的那一本。”

  母亲说:“早叫我烧了。”

  从母亲遮遮掩掩的神色中他看出母亲说了假话。可是他翻遍了家中可能藏书籍的地方都没有把那本书找到。那一本古旧的大书一直夹着母亲的花样子和窗花。程学胜他们在机器房外头焚烧书籍的时候冯子明没有看见母亲往外交书,他也没有在家里看见焚烧纸页的灰烬。事实上他的母亲的确把那本书藏起来了。母亲不是舍不得那本旧书,她是舍不得她的花样子和窗花。她不敢保证让人念书的日子还会到来,但是在窗户上粘贴窗花的春节肯定还要过的;何永信画的图画固然可以用来糊墙,雪白的窗户纸还是贴了鲜艳的窗花美丽吉祥。

  这时候会画图画的何永信已经很骄傲了。他开始瞧不起同志。冯环能够像女人一样剜着指头骂人,但是在批判会上还是需要讲理。何永利显然缺乏实战的胆量,他连领着呼口号都会喊错,有时候错得十分危险。程学胜很爱冲动,往往愿意说同一句话吓唬人:“我告诉你,我这眼皮要是变成驴就会咬人!”这无疑荒唐可笑。老贫农红眼冯五有洪亮的嗓门,红眼睛一瞪的样子也很吓人,可惜只会吼叫:“说,你说不说?”缺乏花样,好像理屈词穷似的。有时候大家就看着他的红眼问:“你抬夏四海啦?”一下子把最根本的原因都弄错了。倒是原本没有估计到的夏四海的老婆冯桂珍口齿伶俐,表现出少见的才能,往往一语就能击中要害:“冯振东,你是真劁了还是假劁了?”

  冯振东一下子就被打倒在无边的沼泽里无法爬起来了。他要是说真劁了,大家就要他脱了裤子看看,还问他的小女儿春是怎么来的;他要是真的脱了裤子,大家就说他污辱革命群众企图当众做坏事。他根本不敢说假劁了,他要是敢那么承认,冯桂珍决心代女医生刘梅施行手术,还女医生一个标本用药水养在玻璃器皿里。他更不敢说半真半假,他要是敢那样搪塞,革命群众就要他的妻子白牙当众证明几年来她在陪一个两性人过夜。批判在最难以辩清的真假问题上纠缠不休,大家虽然斗志仍旺,但已经有些腻烦了。临近结束时呈现了一丝转机,冯桂珍揭发了冯振东一个作风问题,说冯振东曾经调戏过她的大姑姐,龇着牙凑到大姑姐的脸上让人家看看他的金牙亮不亮,这才把批判引向一个新的高潮。大家兴奋地问冯桂珍冯振东是不是也调戏过她,冯桂珍正色回答:“我这样的他还看不上哪!”

  大家就说冯桂珍长得并不丑。冯桂珍沮丧地说不行,她的缺点是牙大身子长,女人牙小腿长才招男人喜欢。道理上虽然如此,大家还是鼓动着冯桂珍把鞋脱下来用鞋带拴住,一边一只挂到了冯振东的脖子上。冯桂珍赤着袜底站在冬天的东书房泥地上脚冻得难受,她不断地跺脚跳跃抗拒寒冷,有毅力坚持着不把自己的鞋从冯振东的脖子上取下;大家看冯桂珍乱蹦乱跳彻夜不止,还一直以为她是义愤填膺斗志昂扬呢。冯振东为了表示自己态度诚恳虚心认罪,憋足了劲不把头抬起来远离冯桂珍的臭鞋,垂首顺眼的样子好像他十分喜欢女人的鞋子。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稍微冷静了一些,有心思想到重大的问题,有个人在屋子东南角的黑影里喊了一声:“说说你怎么把党接起来了?”

  大家听不出喊话的人是谁,何永信叫他站起来说话。有人推着角落的人站起来,角落的人站起来说“不是我说的”,就又坐下去了。提出了重大问题的人不敢站出来批判,但显然有一副清醒的政治头脑,思想的敏锐超越了男女的网络,直接穿透了政治层面。按规定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从挖墙逃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算自由脱党了。自由脱党的冯振东在异地流荡两年戴了两颗亮闪闪的金牙回来又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其中定有缘故。冯振东老实交代:“我去找了程志远。”

  这就对了,正是那个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给冯振东“把党接起来了”。何永信想到了自己早些时候画的那幅冯振东伸了舌头舔程志远屁股的图画,一心要冯振东当众把图画变为现实,但是退了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仍住在县城里没有人撅起屁股,何永信就说:“找个姓程的代替嘛。”

  程学胜立刻反对,瞪着眼问何永信打算找谁撅屁股。何永信连忙解释不会找到革命群众头上,他想让程宝喜代替堂兄程志远。程学胜刚刚表示了一下迟疑,冯环带头好多人一齐喊叫,说要是叫程宝喜撅屁股就让程宝喜占了便宜,程宝喜和冯振东站在一起,撅屁股的应该是冯振东,程宝喜的角色只能是伸长舌头。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在屁股与舌头问题上争论不休莫衷一是。黑压压的人头中立起了一把雪白的胡子,何寿仁在乱哄哄的人声中走到前头,摘下挂在冯振东脖子上的臭鞋还给赤着袜底的冯桂珍,拍掉沾在冯振东胸前的灰尘,用烟袋锅支着冯振东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面对大家,何寿仁老头几乎声泪俱下:“他是老店村的大人哪!”

  革命群众沉静了一会儿,昂扬的斗志差一点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击垮。何永信向着何寿仁老头说:“大爷爷你想当保皇派?”

  何寿仁老头用老长的烟袋杆指着何永信的鼻子说:“要是有皇帝,我一烟袋锅就能敲碎你的脑瓜子!”

  何寿仁老头转身走出门去,浑身颤抖。冬天的风呼地扑进屋子。批判越过了屁股与舌头的问题继续进行。散会后大家走上小村的街道,看见何寿仁老头门口的大枣树树干粗了一倍。走近了打量,才看清是何寿仁老头背倚枣树站立,身子已经跟枣木一样坚硬了。何寿仁老头僵硬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正是熟透了的红枣传遍小村的芬芳。何寿仁老头埋入状元沟小村的公墓何姓区域之后,他倚立的枣树周身芳香不断,直到一场大雪降临才将香气扑灭。第二年春天枣树没再发芽,苍老的树皮一片片剥落,彻底干枯回去。小村遂连根刨掉了这棵大枣树,树枝留给大翠烧火,树干归集体所有,抵偿殡葬老头的费用。冯玉将树干好好保藏,喜滋滋地说:“好做吊杠。”

  好像多年前背了一杆土枪的何常福半夜时分敲开小工把头程宝河的家门把人叫起,何永信经常披着星光敲敲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后窗说:“走,快走。”

  革命起来以后何永信养成了白天睡觉的习惯。白天睡觉有利于保护他的背头,他可以躲过光天化日之下的八面来风。夜里的风有时候也很凶猛,但何永信可以在屋子里呆着,绘制贴到墙上去的各种图画和开批判会差不多都在东书房里进行。到了夜间何永信精力充沛,常常能够把批判会主持着开到深夜。有时候大家实在忍不住困乏勉强把会散了,何永信回家坐上一会儿,又会重新燃起斗争的兴趣喊几个人到冯振东的屋子后面敲敲窗户,说:“走,快走!”

  寒气逼人。芳沟水库的冰面上闪着蓝幽幽的星光。何永信和瘸腿冯环老贫农红眼冯五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几个革命元老冒着严寒砸起冰块,要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背到身上。冯振东犹豫不动,说:“能湿了衣裳。”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谁叫你穿衣裳背啦?”就把冯振东的上衣剥光,要冯振东面向东方没有坟墓的地方跪下,老贫农红眼冯五不顾冻手把冰块搬到冯振东的背上。寒冰与热背刚一接触就滋滋地融化了一层,冰水顺着冯振东的脊梁沟往下流,流了没有多远也就冻住了。老贫农红眼冯五叫冯振东抬起头来不要给他爹磕头,老贫农红眼冯五说你爹还没有死呢。程学胜高兴地说对啦,蛋儿还满地滚呢。瘸腿冯环严肃地说:“不要骂人。”

  党支部书记背着冰块跪地,龇着牙丝丝地吸凉气,“二鬼子把门”的金牙闪闪发光。老贫农红眼冯五看冯振东龇着金牙好像在冷笑。气愤难抑,拣起块石头要冯振东把嘴张开。冯振东慌忙推辞,说他无论如何也咬不碎石头。老贫农红眼冯五明确告诉他:“我敲掉你的金牙。”

  老贫农红眼冯五以石击牙,刚刚敲了两下,冯振东的嘴里流出血来,冯振东吐一口血沫,说:“不用你费事了。”,

  说着使劲地猛磕牙齿,两颗金牙在强烈的碰击下变形,凸出,冯振东用舌头抵住齿背巧妙运动,两颗金牙越变越长,噗地一口吐到地上。老贫农红眼冯五捡起来察看,中间空洞像两颗被虫子蛀空的苞米粒。再看冯振东的口中,仍然有两个“二鬼子把门”的牙齿,黑乎乎的像两个穿了警服的保安团。党支部书记挖墙逃走流荡两年回来戴了亮闪闪的牙齿,却原来只是包了假金的套子。

  老店村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失去了口中的金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大青顶底下的矿脉消失以后工房子里的大磨也停止了转动,女工们熟悉冯振东的金牙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劳动产品。金磨咕隆咕隆转动的日子里冯振东几乎天天都在工房子露面,龇着“二鬼子把门”的金牙看匀细的水流在斜铺的柳木板上漫过,让女工放细水流,用扇子样的笤帚在流板上扫出金来让他看看。女工们整日磨石头搅泥水看见的只是浑浑黄黄的石头泥浆,只有到了炼金的日子才能看见指头肚儿大的金块,看上去还没有党支部书记的金牙灿明呢。冯振东的假金牙套吐掉以后习惯于闭紧嘴巴,掩盖两颗黑黑的保安团样的牙齿,见了人不再龇着牙笑倒阴沉沉地看人。戴着高帽子到东村集上游街的时候使劲低着头用眼白观察周围情势,就这样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另一个戴着高帽子迎面游斗过来的人,他就是大炼钢铁时的社长胡章,后来的三河县的县委正书记。

  胡章自东向西游。他被一支更大的游行队伍押解着。近日来东村大集经常很拥挤,不期而至的游斗往往从天而降,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街筒子即刻就被人潮拥满了。几条主要的街道和大的胡同都有可能忽然出现一支辨行的队伍,前头有一顶用各种材料扎制的高帽子摇晃着引路。同时拥上中央大街的几支队伍霎时就让骄傲的东村人惭愧无比:你们的大街太狭窄了!胡章在此地任社长时也曾夸耀过辖区最大的村子有一条宽阔的街道,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招摇过市,他才发现了当年的夸耀实在令人尴尬,他和迎面而来的高帽子需要仔细错身,才能按照各自的目标继续前进呢。

  然而胡章被迫停下来,对面的队伍不再鱼贯行进却横着摆开了防御的阵线,顽强阻挡胡章游行的意图十分明显。胡章不敢相信会有革命群众公然像英勇的士兵一样站出来保卫他,但是他仍然希望他当年的政绩会在当地民间留下美好的印象,紧要关头有涌泉相报的奇迹出现。胡章不敢抬头只是如对面的冯振东一样用眼白观察情势,就见对面的队伍中间簇拥出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被一条大汉搀扶步履却十分稳健。老太婆走到胡章跟前低头仰脸,认真端详被高帽子压低的人面,抬起头来闭着眼说话;

  “胡章你也有今天哪?”

  双眼忽然睁开,锐光直逼胡章的大脸,然后扬起巴掌啪啪地劈胡章两个嘴巴。人群中有人喊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

  搀扶老太婆的大汉瞪了一双红赤赤的眼睛寻找喊话的人,老太婆仍然闭着眼说话:“儿啊,咱就和他文斗。”

  老太婆掀起衣服的大襟,手上用力挣出缝线裂断的声响,转眼间亮出一个装满粮食的小布袋,老太婆把小布袋擎到胡章眼前抖出刷啦响声,告诉胡章:“我在身上带了八年啦!”

  胡章还在发愣,想不出一个普通的老太婆为什么对他怀了这样的深仇大恨要劈他的嘴巴,也不明白一个装粮食的小布袋为了什么原因要在身上携带八年。正用心思考时老太婆手捏着一颗苞米粒往他的眼睛里塞来,他的眼前金光一闪,想起了一个把老鼠洞里的苞米粒送给儿子充当计数筹码的母亲。饱经风霜的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比当社长当县委书记的人民的儿子更有远见,八年前就看透了世事总要更移,用来计数土石方的苞米粒总有一天还要当作算帐的工具。八年中她将一小布袋苞米粒始终带在身上,夏天里汗湿了苞米粒发霉生虫子,到秋天她用最好的阳光晒干重新装好。冬天里她用体温将苞米粒暖热,衣服穿得最单薄的季节她也未将装苞米粒的小布袋解下丢开。她相信再一次用苞米粒算帐的时刻会在某一个早晨某一个夜晚突然到来,你可以没有思想准备,但物质准备一刻也不能放松。历史的进程一点儿也没有逃脱一个老太婆的预想,亿万人众轰轰烈烈推动的历史变得像一种小孩子玩的游戏,被一个老保姆浓缩成一颗颗苞米粒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戴高帽子的胡章在苞米粒金光一闪的刹那大彻大悟,用家庭伦理解释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娘可以错打儿子,儿子绝没有打娘的道理。他低下头来诚心诚意接受一个老贫农母亲的惩罚。他个子高大,身子尽管弯曲,老太婆往他眼里塞苞米粒仍然会擎酸了胳膊。为了让老贫农母亲省力,他双膝跪倒,让母亲的惩罚俯身可就。可是他没有闭着眼睛说话的习惯,也就没有练成用眼皮夹苞米粒的武艺。他的眼睛血泪交流,眼皮中间仍然没有牢牢地夹住一颗苞米粒像口中含了金牙一样。

  观者如堵。革命以来大家看惯了各种各样别出心裁的斗争方式,用眼皮夹苞米粒的表演还第一次见到。后面的不断地招呼前面的人:“蹲下!蹲下!”像在河滩上围了看把戏一样。老贫农红眼冯五母亲手里的小布袋渐渐地瘪下去,胡章的眼皮还没有夹住一颗苞米粒。大家都很着急。这时候对面的游行队伍开始移动,纸糊的高帽子摇摇晃晃地挤进人堆之间,老店村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学胡章的样子双膝跪地。说:“我替他夹。”

  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双眼一睁,倏地闭起眼睛很厉害地说话:“好狗护村,我不能像你!”

  老贫农红眼冯五对母亲说他愿夹也行,反正也有他的罪过。母亲把眼一瞪,又倏地闭紧,说:“糊涂!冤有头债有主,冯振东只是个狗腿子!”

  冯五母亲固执己见,坚持把苞米粒一颗一颗送到胡章的眼皮中间。胡章的眼睛机械地做着睁开闭合的运动,劳而无功。他的身子忽然一软,纸糊酌高帽子往旁边一歪,倒下去了。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有些心慌,说实话她根本不想把胡章整死,她只想让他把一小布袋苞米粒夹完就行了。押解胡章的一方安慰冯五母亲,说不怕,胡章是犯瘾了。冯五母亲不知道胡章犯的是什么瘾,仍然不放心,对方就告诉她,县医院每年进一种药针,只进五针,胡章自己要扎两针,剩下的三针其他的干部分享。这种针夏天可以防暑,冬天可以保暖,可以让年老力衰的丈夫永远有年轻人的力气——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啊!

  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满心的惶恐被愤怒代替了,她真想忆苦,旧社会贫下中农受苦受难,有人却要打一种不冷不热的药针,天理良心哪!人声喧哗,冯五母亲知道她就是忆苦也没有人听见。后面的人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以为用眼皮夹苞米粒的表演已经成功,就拚命往前挤,大声喊着:“前面的蹲下!蹲下!

  在写写画画的运动中何永信学会了用毛笔写字,贴到村子中间水井旁边冯树尊后墙上的图画不再只是注上简单的名字,有时还加了比较复杂的内容说明,像小人书的文字脚本一样。春末夏初的一个热辣辣的中午何永信贴出了一幅血淋淋的图画,用锅肚子灰画了爆炸的枪弹和硝烟,用鸡血画了开花的头颅砍掉脑袋的颈项,涂地的肝脑用鸡蛋黄搅了蛋清描画,大字标语全部用黑墨书写,写的是:“谁反对冯玉我们就跟他血战到底!”

  大街上久久无声。大家被血腥的图画和宣战的标语震慑了。许久以后才注意到何永信的背头已经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梳拢,彼此绝不相容。何永信贴完图画和标语大步向东走回家去以后,街上才有了乱纷纷的议论。议论的中心是不解:谁会反对一个开机器的冯玉呢?反对得没有理由嘛。“血战”也太吓人,小村人实在不必用两个国家争夺主权的手段解决纷争。曾经在“爬山顶运动”中把小工把头拖出来敲掉的老村长冯树尊也对何永信的图画和文字深表不满,坐在墙根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用鼻子哼出谁也不懂的话语,城府极深的人才能猜透他的心意,老村长是对冯玉深深地瞧不起。

  小村的两派就此形成。何永信的背头分成了两片再也没有合并,中间的纹路是一道永不弥合的大沟。分裂的开端好像是一张血腥的图画和一道血战的标语,其实根子出在上头。县里的造反派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叫做“八八派”,一派叫做“红司派”。八八派要保一个武装部的政委,因为武装部政委有一次开会说八八派是革命派他支持八八派;红司派要保一个姓胡的书记,因为姓胡的书记有一次开会说红司派是革命派他支持红司派。县里的两派形成以后整个三河县都以此为标志分成两派,不是“八八”就是“红司”。从县城的大街到东村集上,随处可见“辩理”的两派:聚集的人堆围起两个人来,两个人各说自己一派的好处对方的坏处,热烈紧张,有时非常有趣。何永信冯环等一批小村的革命元老看过几场“辩理”之后,深感小村也有分成两派的必要,大家都不知道武装部政委的名字,姓胡的书记据猜测可能是胡章但不敢最终断定,这样标语就不好写。何永信画好了图画以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写一道保卫冯环的大标语贴出来,反正保谁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宣布血战。标语写完以后才发现“环”字写成了“玉”字,但何永信懒得再改,他一时还想不出“环”比“玉”到底多了点什么。小村的两派轰轰烈烈。冯玉一下子被推成了首领,便停止了开机器的工作。何永信一派将错就错,鼓舞自己保卫冯玉,一心觉得也许并没有错误。冯环由于文字的类似与差别没有成为何永信一派为之血战的头领,一怒之下遂另立一派与何永信彻底决裂,他甚至怀疑何永信并非笔下错而是早有预谋,故意把“环”写成“玉”。他另立一派之后独当画画写字的重任,用粗放的笔触画人的头发和牙齿,风格比较接近写意一派。何永信一派首先宣布他们是红司派保姓胡的书记,程学胜热爱人民解放军就只好上了冯环一派,他其实有些看不上冯环剜着指头像女人似的骂人,但是冯环一派别无选择只剩下保武装部政委的八八派可随,他也只好如此而已。冯环一派上有武装部政委可保,下无可保的人物与对方保卫的冯玉并立,就刷出一道标语保卫被打倒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老贫农红眼冯五原本随了冯环一派,见冯环要保冯振东即想退出,要求参加何永信一派。何永信正色告诉他:“我们可是保胡章的。”此时姓胡的书记已经弄清就是当年的社长胡章,老贫农红眼冯五只好再回到程学胜派里保卫冯振东。革命进入实战时期之后,曾经在酝酿初期表现出莫大心计的何永利已经由于怯战而被何永信用蔑视的眼光看待了,两派一分,他就留在了冯环一派。他的父亲何常福知道了以后用责备的语气问他知不知道何常荣是他伯何永信是他哥,他就又回了何永信派里。何永信正在画新的图画,蔑视地看他一眼说了一道有矛盾的数学题:“一个多了一百个少了的货。”

  天气最热的时候小村两派真的打了一仗。导火线是夏四海的女儿秀和冯玉的女儿二兰点燃的。夏四海的遗孀冯桂珍为此尽释前嫌,不再计较冯振东骗她丈夫挨了一刀,死心塌地归于冯环一派——淋漓的鲜血擦亮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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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