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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3章

  五月的最后一天,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南下淘金,只带了原食堂司务长何常福和剃光头的程宝喜两个人。日月不好过,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冯振东看见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脸色苍白如纸,猜到他肯定缺少钱花。他建议重下大青顶的金洞子挖金,冯玉说不敢,冯振东想一想老店村所处的紧靠公社驻地的地理位置也觉得不敢冒险。他还是看到了村子东头烧窑的洞子才想到了南下。既然芳沟水库的北面能出现灰白色的粘泥请南面的师傅来帮助烧制盛不住水的陶罐,那么出烧窑师傅的地方也应该有黄色的金子埋在地下需要北面的师傅去指导掏挖。南面处于三县交界,敢在冬天的夜里把地瓜装在甑里私自酿酒喝,肯定也没有挖金子被管制和打击的危险。何常福和程宝喜带上了简单的行李,跟着冯振东向南出发,谁也没带棉被——天气渐热,大家可以光身子睡觉。

  南面的消息不断地传回小村,有的大喜过望令人咋舌,不久后又到的消息把前一个喜讯击得粉碎,大家却有一种过节似的快乐。有的消息含混不清令人费猜,传说的人故作神秘其实自己也很想弄个明白。自相矛盾的消息令人气恼,刚刚听说探宝的人发现了富矿碾碎了矿石在泥碗里淘淘,碗底的金块像苞米茬子简直不敢说是金子了,转而又说何常福卷了简单的行李要回家,冯振东像捆牛似的绑了他才留住他一起共渡难关。还有的消息似乎与金子无关但显然更令人关注,说南面的女人光着上身到大街上拿木杈摊晒青草,肚皮全是乌黑的,原因是女人们冬天在灶口掀了衣服大襟烤火取暖,有人言之凿凿证实此条消息绝对可靠,说南面的女人整个肚子上只有肚脐眼洁白无染。原因当然是深凹之处烟熏不到啦。与灶火紧密相关的还有烟囱,南面的烟囱不在房顶向天上冒烟,却留在檐下扣了一个瓦盆浓烟四散。最可笑的是南面的人竟然不会用绿豆做粉丝,更不用说用地瓜做了,所以他们要求北面去淘金的人带地瓜粉丝给他们,他们就供应鲜地瓜给你吃。南面的人最感到骄傲的是他们会演样板戏,有非常好的角儿,还有真的布景。他们特地在伏天里不合时宜地演了一场招待淘金的师傅:刁小山抢了包袱以后就抱住女人不放,大胆地摸女人身上不该摸的地方;四龙把纺花车上绕线的转针串在鲤鱼眼里在手上旋转玩耍达三分钟之久,鲤鱼用破得不能再穿的草鞋的木底雕刻,涂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四龙只在下身挡了一片树叶光身子出场表示他刚刚从河里摸鱼出来;新四军伤病员从草丛中钻出来袭击敌人,草丛就是“真的布景”表示芦苇荡,高高的蒿草从芝山上连根挖来栽到了台子上,整个不演戏的下午有两个人挑水浇台子上的蒿草保持青绿。芝山正是冯振东带领何常福和程宝喜找金子的山。

  南面的消息以冯玉家里正要在臼子里捣蒜泥吃秋天的第一顿饺子为界限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从此后怀疑被打散,一切都明朗准确有了沉甸甸的保证。那时候冯玉正把一瓣剥光的大蒜投进臼子里还没有捣下第一记石杵,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笑嘻嘻地走进屋子假装神秘地把一个纸包放到了冯玉的手上。不是凭手上沉甸甸的感觉,完全是冯振东合不拢嘴巴暴露的两颗“二鬼子把门”的乌黑牙齿报告了冯玉喜人的消息,南面的金子是真的挖出来了。剥开纸包掂着手上黄澄澄的金块,冯玉做出了明确的判断:“和大青顶底下挖出来的一样。”

  冯玉的母亲要过金块,放到嘴里用一根牙齿咬着鉴定,说:“是真的。”

  此后南面的消息不再需要辨别真假,因为有了最值钱的证据。南面的人被美化,骂人的话似乎也很文明,很冲动的字眼只说“日”。开机器的冯振平丢下机器不开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在南面的村头出现,五天后又回到小村开动了砰砰震响的柴油机。问他为什么不在南面的金洞子里坚持下来,冯振平不再说粗话只用指头优雅地抖出几个图形表示他丢不下夜里的眷恋,他的妻子刘文凤则用“可伤了俺大伯劁了”相类的语言直陈丈夫返回的原因。深受南面文明影响的冯振平故伎重演抱了被子到另一铺炕上睡觉惩治女人的粗野,学着用“日”骂老婆。程宝喜的故事与南面的女人相联,他去明光家里吃明光老婆烧的地瓜,带着乌黑的嘴皮在工房子里錾磨。这消息最后一个传到杨雪英的耳朵里,她气冲冲跑到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家里大闹,要求主任即刻下令把不争气的男人召回;杨雪英说爱吃地瓜咱们自己有洗得干干净净的北方地瓜,用不着跑到南面去乞讨。为了小村的黄金事业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耐心解劝杨雪英顾全大局,彻底忘记了发生在李淑芝身上的竞争。冯玉深知自己的劝说也许力量甚为微弱。准备发动杨雪英信赖的几位妇女充当说客,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和自己的女儿二兰引发了小村武斗的秀的妈妈冯桂珍。事实上还没等到冯玉上门请求,身子长腿短的冯桂珍已经出动了,和冯桂珍同时登门规劝杨雪英的还有程姓的老祖二奶奶。二奶奶比冯桂珍更有资深历重的说服力,她用通俗的语言说明人对环境影响的无能为力:“靠山吃山,猫枕着鱼头睡觉不能怨猫。”

  程宝喜的儿子程学义结婚的那天南面的人顶着飘飞的大雪赶来喝酒,一行人踏上小村铺雪的大街,南面的神话才被南面的人自己打破,他们看起来跟小村人并没有什么差别。有一个大个子模样很像小道士冯立吉,不同的是冯立吉说话之前抖动右面脸颊,他抖动的脸颊是左面的一片,他要是牵牲脸皮耧地时也用牛头挡着尿尿,他就是小道士冯立吉的兄弟无疑。南面的人喝完了程宝喜儿子的喜酒重回南面去,小村一下子消失了一股令人激动莫名的骚乱,细细思量,原来是没有了南面的人声音拖得长长怪怪的说话,小村变得单调乏味了。深深的担忧随之而来,与北面的人没有什么差别的南面人既然有足够的聪明掌握了用粘泥烧制陶罐的技艺,他们就不缺乏学会淘金技术的聪慧和灵巧,徒弟一旦学到了师傅的手艺肯定会把师傅赶跑。小心翼翼地把危及小村利益的忧虑说给冯振东,冯振东一龇两颗乌黑的牙齿笑了,说:“放心吧,猫教老虎学艺还留一手呢。”

  事实上冯振东他们比猫还奸滑。猫教老虎只留下了爬树的本领,冯振东他们留下的更多。两家联营说定的是北面教南面技术,南面提供地下的矿藏和劳动力,工房子里关键的三个环节清流、收拾簸子、化火炼金却始终由冯振东程宝喜何常福三个操作。南面的人拿着板结的精矿粉在流板顶上磨完,才拿起扇子样的笤帚要清扫金粉,何常福就连说“把金跑了”,要回笤帚亲自清除杂质聚拢金粉。南面人最精明的明光端起小船似的簸子刚刚摇了两摇,程宝喜铁青着脸要过簸子,忘记了曾经在人家灶口坐着吃人家的老婆烧得烂乎乎烫嘴的地瓜。南面的人派出了原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于金善进工房子学艺。于父在“文化大革命”初起时被打倒,造反派明光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捅他的右肋下面笑嘻嘻地劝他“快说了吧”,他肝部溃烂吐血而死。南面的人显然想利用冯振东同命相怜的弱点。冯振东烈火熊熊立场坚定,炼金时永远只叫于金善呱哒呱哒地拉风箱,连当年烧制盛不住水的陶罐前来请师傅时就是找于金善的父亲接洽的事情也忘记了。从小村南下八十里在他乡的土地上淘金,冯振东程宝喜何常福结成了从未有过的坚强同盟牢固防线,不吃花钱买的南面的虾酱只吃从家里带的咸菜,三家的咸菜放在同一只泥碗里蒸熟,何常福热情地关照当年竞选司务长的对手监督分口粮的敌人:“使劲吃啊,吃饱了不想家。”

  程宝喜翘着被狗咬伤的小指感激地回以关心:“你那肚子不能光吃地瓜。”

  冯振东满心欣慰,把又一块指头肚大的金块用纸包好,骑车子带回小村让冯玉看看,然后再去三河县城卖捧,把钱送到冯玉手上再看看,然后再转到大队会计程学智那里入库记帐,不惜来来回回地折腾累苦自己蹬车子的双腿。又一块黄澄澄的金子在冯玉的手上掂过冯玉妈用一根牙齿咬过以后,冯玉制订出一个庞大的计划:盖一个大房子好开会。小村的人口在不断地增加,东书房已经挤不下开会的群众了。

  大房子的地基打在机器房的南面,与机器房相对门朝北开,准备将来套成一个大院。大房子交给了中流河西岸那个小村的瓦匠。老店村有人能挖出地底下的金子,却没有人掌握了在地面上建筑房屋的技术。中流河西岸那个小村过来的瓦匠由一个头上很爱出汗的瓦工掌尺。他是那个村里小学民办教师于翠华的丈夫。于翠华接受过数十封由冯子明送达的书信,终于洞悉了冯立斌美丽言辞构筑的痛苦背后是一颗随遇而安的心灵,便丢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下嫁了本村的工匠,用土石建筑一个自己的巢穴遮蔽岁月的凄风苦雨,渐渐地连哀怨文化人的兴趣也消失了。她的丈夫婚后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那就是头上无缘无故地出汗,不是由于运动也不是由于天热,大冷的天把头一摇也汗如雨下。老店村在盖大屋工地上帮小工的有经验的男人为其诊断的结果是:虚症,肾阳不足头冒虚汗。头上出汗的瓦工其实另有一个致病的原因那就是脾气急躁,他用瓦刀敲着石头喊:“来泥,泥!”别人喊一声便停下等待,他却一喊再喊,头上的汗一把一把地甩。挑泥的小工却不着急,站在那里又说又笑,看上去很悠闲很快活其实心里正在生气。

  事情坏在冯振东的身上。因为小村距南面路途遥远。村里规定每月给去南面淘金的人一块五毛钱,让他们乘了汽车去来。冯振东总是骑着车子来回,让冯玉看了金子看钱而且是非常快活的样子,大家就觉得他们肯定不需要乘坐汽车,一块五毛钱的乘车费是白白地得了。由此文联想到吃饭的问题。村里每天给他们两毛钱的生活补贴费让他们滋补身体。他们连南面的虾酱都不吃(这是何常福用夸耀的口气自己讲的),只吃自家带去的咸菜,那么两毛钱的生活补贴肯定也省下了,这就是比在村里劳动的人多得的收入。这不公平嘛!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社员利益应该均沾是不是?武斗中把断腿又打断了一回的冯环提出了激进的改革措施:大家轮着班去南面。冯玉用淘金的技术并非人人都会反对这个意见,冯环用一句语录作强有力的回答:“战争中学习战争嘛。”

  冯玉便无言反驳了,他提起冯环的伤腿,暗示即使轮班他也没有去南面的资格,冯环厉声说:“我能推着大伯去治病。就能去南面淘金子。”

  冯玉借机转移目标,说:“问题就在这儿,你走了谁推着老村长去治病?”

  冯环不语了。他的腿第二次断过以后,走路时不再划圈改为点点儿,便一步一点在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点下数不尽的圆点推冯树尊去中流河下游的村子找大胡子医生诊病。他深深地知道他固然可以去南面淘金,却没有人肯推了一个无用的老头定期去诊病,这里需要的不是力气,而是由血缘关系规定下来的责任,老头的儿子曾经骑了大骡子在新婚的日子里走上前线成为烈士也不可靠。冯环“轮班去南面”的意见得到了好多人的拥护,大家想了一些很巧妙的办法解决技术问题。最简捷的一种就是去西流河请师傅来教授,办一个日夜兼程的学习班。冯振东程宝喜何常福三人绝不能请作师傅,不是大家不肯屈尊学徒,怕的是他们心存戒备不肯真心传授。要是西流河的师傅不肯在很大的学习班上传授技艺,大家就三个一批三个一批地学习。其实只要第一批三个学到了技术,就可以把刁顽的西流河师傅赶走,我们用第一批的三个当师傅就满行了。还有一个办法比较冒险,就是逼着冯振东三个教会南面的人,大家再去跟着南面的人学习。这种做法怕就怕南面的人一掌握了淘金的技术,不等新派的三个人到达,他们就把冯振东三人赶回来。冯环用脚点点儿在人群中走个来回,激动得不能自已,高声地说:“那就正好啦!”

  大家热烈鼓掌表示赞同。小村人惯用呼号表示支持赞同之类意向,鼓掌的方式还是新近几年方才学会,不到情不能抑时一般不用。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等掌声平息才说:“那么大房子盖不盖啦!”

  大家同声说:“当然盖啦!”

  冯玉问:“用什么盖?”

  大家说:“挖金子嘛!”

  于是,热烈的讨论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上,循环往复,没有终点。

  大房子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慢慢地建筑,土木砖石充满了不可调和的敌对情绪。大家很希望有个宽敞的大屋子开会旷旷荡荡的坐着听冯玉讲话,可是却想尽千方百计阻碍着大房子建筑的进程。推石头的民工在石场慢慢地转悠,目光严苛十分挑剔,凡是方方正正的石料一律不要,专门挑蘑菇状的钻石形的搬上车子,让中流河西岸的瓦工整治石料花费比运送增多五倍的时间。砌墙用的泥浆掺进瓦工裁料錾下的石子,安上石头用锤子一敲骨碌打转,瓦工需要搬开石头把泥浆中的石子拣净才行。头上出汗的瓦工为进度太慢急得喊叫,大家温柔地笑着劝慰他:“你反正干一天挣一天的工钱嘛。”

  更加令头上出汗的瓦工着急生气的事情接着发生了,他头天傍晚砌上的石头第二天早晨被人扒倒扔在一边,拣净石子抹的泥浆也被掘得乱七八糟,此种情形接连三次。与大房子关系最为密切的冯玉在第四个晚上埋伏在半截墙壁下监视,借着朦胧的月光赶来扒墙的人娉娉婷婷,原来是位列“老店三枝花”之首的月月。急急忙忙的月月扒掉了墙上的第一块石头以后冯玉一跃而起,扑上去把月月紧紧地抱住,月月咯咯地发笑便忘记了扒墙,两个人一齐倒在新砌的半截墙壁围起的大屋场内。后来想起了地面潮湿不平也顾不得了。昏乱中月月的双手摸到了地上掉落的泥浆,头脑变得无比清醒,思维敏捷出奇制胜,她用指头当瓦工精致的抹子,把冯玉的肋骨间隙当作新砌的墙缝,轻声调笑,把泥浆细细地抹上。一个新的延缓大房子建筑的办法就在此时产生,第二天使付诸实施,文章就做在泥浆上。头上出汗的瓦工用瓦刀敲着石头喊:“来泥!”月月拄着锨柄站着,说:“打上挑着啦!”斜着眼睛看瓦工满头大汗自己一动不动。瓦工等一会儿甩落一头汗水,再喊“来泥”。月月手中的铁锨动了一下,说:“开始走着啦!”把斜视的目光从流汗的头上移开,笑眯眯地看两只鸡打架。头上出汗的瓦工等了半天再喊“来泥”,月月才把铁锨插到泥浆中挑起一锨,告诉瓦工:“走到半道上啦!”挑着泥走到中途再停下休息一会儿,告诉瓦工“快走到啦”,如此一再拖延,充分利用语言的魅力令人满意。月月新的发明很快被所有的小工接受,广泛推广,挑泥的搬石头的都用此法,盖大房子的工地上整日响彻热情答复的空话,本村的小工和从外村请来的瓦工全都欣慰备至,有时候兴高采烈的。头上出汗的瓦工脑袋瓜子上的汗珠眼看着变小了,小村有经验的男人说他夜里懂得了收敛学会了爱惜自己,他笑嘻嘻地说“不”,却不道明真实的原因,只用感激的目光看看美阴的斜眼睛姑娘,慢慢地拖长声音叫一声:“来——泥——”

  大房子的墙壁砌到一人多高的时候被迫停下来。新的阻力来自南面,村里关于“轮班去南面”的讨论传过去,南面就断绝了建筑大房子的经济来源。他们不说劳动积极性不高,却说地底下的矿脉没有了。村里说没有矿脉正好叫他们滚回来算了,他们却把金块交给南面的人去卖掉,卖的钱全部给了南面说是南面应得的份利。他们自己把敌对的作法传回来让大家知晓,让大家明白技术不是随便可以欺辱的。何常福说炼金的时候由他掌钳看坩埚,火硝硼砂用力打,炼金的屋子顶上都有溅出的金子。程宝喜翘着兰花状小指说话,说金簸子就是海上的小船,弄不好就会船翻人亡。杨雪英看一向畏懦的丈夫竟然能够说出吓人的大话,便原谅了他在明光老婆的灶口吃烧的地瓜。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心有余悸说话比较谨慎,但听任程何二人胡说,大家就鼓动冯玉把冯振东揪回来批斗。冯玉把大家的意思向冯振东暗示,说了一句时兴的套话:“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

  冯振东立刻领会了主任含蓄的告诫,这才完全记起他戴罪立功的身份,劝解何常福程宝喜克制冲动的态度,重新把金块拿回来让冯玉看看,再送到县城卖掉,继续供应盖大房子所需的建筑材料。

  大房子坐南朝北,在十一月的末尾落成,与原来的机器房油坊大队办公室正好南北相对。大房子朝北开门,北墙的窗户一大一小间隔,有一间的窗户很大,相邻一问的窗户必定是小窗,为的是节省木料。南墙则一律安了大窗,为了很好地采光。大房子的墙壁抹了白色的灰盘,房檐底下也用白灰抹平,免得鸟儿钻进去做窝,到了时候叽叽喳喳影响开会。房子的大门全用木板做成不安玻璃,门顶上的三个木格用白纸封好,必要的时候可以一指头捅破往外冒烟:冬天里开会大家总愿意抽烟呛得女人们咳嗽,天气寒冷又不便大开了门窗透气。大房子落成以后开第一次大会,冯玉就宣布了一个决定:去南面淘金的三个人撤回来,冯环那个“轮班去南面”的建议不予采纳,不是怕大家学不会技术,是雇不起西流河的师傅。大家用欢呼和鼓掌齐用的方式表示拥护,大房子崭新的墙壁发出哇啦哇啦的回响。大房子就此有了一个热烈夸张的名字:南大响屋。

  去南面淘金的冯振东三人气鼓鼓地回村。他们走的时候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倒不只是因为天热,他们实在是作好了找不到金子的打算,以便空手而回时轻装启程。他们淘出了盖起一座南大响屋的金子被强令召回,时令已是隆冬,鼓鼓囊囊的棉被实在惹他们心烦。冯振东把与南面分劈工房子里的石磨水缸金洞子上锤子钎子折合成的纸币和最后分到的金块送给冯玉看看,冯玉当即作出个决定:就用这笔资金买一样机器代替牛马耕地,就是手扶拖拉机。

  村子东头的饲养屋仍然是冯子明常去的地方。喂牛养马的和尚德明使他忘却尘世烦恼,可是他一看见月月从饲养屋门口走过,所有的空明澄彻就全部完蛋了。他是天生的圣徒,却注定了要在爱情面前缴械。天气刚刚变热月月就戴着草帽下地,冯子明看不见月月斜视的眼睛,只看见草帽底下玲珑的鼻梁莹白的下巴,他知道月月喜戴草帽是害怕太阳把脸晒黑。他很想提醒月月阴天也别忘了戴上草帽,要防备太阳突然钻出云缝搞袭击;他一留意就发现月月在连续几日的阴天里头顶的草帽也没有摘下,风吹草帽一次次脱落她就一次次戴好不嫌麻烦:月月的常备不懈不仅保护了自己的白净也剥夺了冯子明献殷勤的机会,好像要故意斩断那一点微弱的缘分似的。芳沟水库上游不成功的爱情游戏作为群体的试探和求偶肯定被月月完全遗忘了,村东头苞米地里蜻蜓点水式的爱情尝试月月似乎也不再记得。昏睡了七天七夜之后冯子明就没有发现那一次孩童的浪漫在月月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一次次想要鼓起勇气提醒月月记起那一次极不平凡的亲密,每一次都在月月毫无痕迹的神色面前退却了。随着身体的长成,爱情的渴求越来越具有实质性目的指向,冯子明提醒月月回忆往事的机会越来越少。月月在冯子明面前好像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坦然无忌,冯子明却日益增添了害羞,把那点可怜的勇气完全逼走了。他不光失去了靠回忆往事推进爱情的能力,他连现实的进步都做不到。他只能远远地望着月月去去来来,好像两个人并非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天气最热的时候月月下工回来要在村头的水渠里挽了裤腿用芳沟水库的水洗脚,裤腿挽到大腿根,把两条腿整个洗遍,就那样挽着裤腿走回家去,水珠在莹洁的腿上闪亮,洒下一路亮亮的水线。天气稍凉她的腿容易被蚊子咬伤,用水洗过以后红肿处便艳若桃花,好像故意做出的点缀似的。冯子明喜欢看月月的双腿水洗过后一段莹白几处艳红,竟然因此祈祷秋后的蚊子多活几天,他明白秋后的蚊子比盛夏的蚊子对月月的身体更有致伤的毒针。每一天中午收工以后无论多么劳累,冯子明总要到和尚德明的饲养屋里歇脚,不是顺路他也不惜劳苦,宁肯绕道也不直接回家。他跟喂牲口的和尚言来语往禅机颖敏,一旦月月摇着被水洗过的双腿娉娉婷婷从门口的道上走过,冯子明立刻神游禅外,注目月月袅袅娜娜的体态,心窍被浊气堵塞,和尚德明说“尘生井底浪起山头”,他却用“结子空花生儿石女”对应,全然一副被男女情事侵夺了领地的心智。这时候他才顿然大悟:他固然醉心于黑公牛肚子上剪出“德明”字样的通脱,他却更加痴迷月月的双腿被蚊子咬出的红伤,伤红处透着迷人的人体温馨;他每天里不顾劳累绕道走进和尚喂牛的屋子,却原来不是被牛吸引,却是惑于人的魅力。他希望月月永远从饲养屋的门口迈过一段莹白几处艳红的双腿,却鼓足勇气对月月表示一种矛盾的关心,让月月防备有毒的昆虫袭咬,他说:“睡觉得挂着蚊帐。”

  月月愣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说:“俺家里从来不挂蚊帐,总是用艾蒿熏蚊子。”

  冯子明说:“那就得把艾绳拧得又粗又长。”

  月月说:“再粗再长也燃不到天亮。”

  冯子明真诚地说:“我给你看艾蒿吧,一根烧完再续上一根。”

  月月怔了一下又咯咯地笑了,她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大小伙子守着一根点燃的艾绳看一个姑娘睡觉的滑稽样子,那实在是太浪费了。她停住笑客客气气地说:“你真好心眼,用不着整宿守着,等一根艾蒿着完天快亮的时候你来吧。”

  冯子明度过了一个最长的夜晚。半夜的前一半他睡不过去,眼前老是亮着一根艾绳头上燃烧的红光,燃尽的艾蒿留下了白色的灰烬,艾香里睡觉的姑娘舒舒服服地翻身,腿上落了一只尖嘴的蚊子叮咬也没有觉得。半夜的后一半他不敢睡,怕那根艾绳烧尽的时候他却大睡不醒,耽误了续上新的艾绳的时机。估计那根艾绳烧得大概只剩下一只脚长短的时候,他轻轻地下炕走出他自己睡觉的套间,没有看蛭在炕上的三个妹妹,小心翼翼地迈步,没有惊醒另一铺炕上睡觉的父母,没有开门就走出了屋子——前半夜他假装起夜小解将门打开再就没有关上。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看见碾屋胡同老狗似的一个人,他知道那是月月的姨夫老聋子程宝瑞清早起来到大街上蹲着吐痰:聋子的老婆规定晚上的痰可以在家里吐进美国造茶缸里倒掉,天一放亮就要直接吐到大街上去。冯子明没有感到紧张,他知道程宝瑞咳嗽吐痰很专心不会注意别人清早的走动;但是冯子明的脚步迈得很轻快,他只怕误了接续新艾绳的时机,让月月察觉到他有意希望月月的腿遭受伤害,强烈的爱情被理解成变相的虐待。他走过一所高大的房屋窗后,窗口紧闭没有传出人的呼吸和梦呓,那是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的空屋无人居住。他走过何常福的门口,看见门口的草帘上躺了一个人用被单连头带脚裹严了像一具尸体,他知道那是何常福的儿子何永利贪图凉快在户外睡觉,被单裹身正是为了抵御蚊子。冯子明怕何永利忽然醒来看见他,便作了一个掩耳盗铃的动作扭头向南,看见了那所几十年来一直当作教室的房子。天亮以后冯立斌将在那里教新的一代孩子学习文化。冯二产明加快脚步从一块小菜园篱笆墙外面走过。小菜园是冯玉的自留园,早晨和傍晚革命委员会主任在这里用轳辘汲水浇园,捉菜心里钻进的虫子。小菜园的头上是月月家院子的大门,冯子明摸到门环摇了一下,门栓击着门板发出清晨的脆响,冯子明用力推门门却未开,邀约人家来接续新艾绳的月月并没有留下虚掩的家门,冯子明这才发现,月月实在比他聪明,月月想得其实更远:天将亮时续上的新的艾绳能够保证只熏走叮在月月一个人腿一上的蚊子吗?和月月睡在同一个屋子里的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哥哥;爱情的芳香既然不能够独享,还不如把来源彻底杜绝呢。

  整整一天冯子明昏昏沉沉。他把锄草的锄头残酷地砍在禾苗身上,他把两棵并在一起的玉米苗间去大的留下了小的,休息的时候他不到山沟的泉眼里去喝水让焦渴惩罚自己,好几回锄头拉过来力量用得不适度差点锄掉自己的脚趾头。一夜不眠的困倦他完全能够忍受,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天亮时新续的艾绳只为月月一人服务丢开月月母兄被蚊子叮咬不管的办法,他被自已的愚笨弄得烦躁了。激怒了,他差一点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幸亏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救了他:小道士冯立吉被牛顶了。

  小道士冯立吉多年来仍然常做牵牲口的工种。他肯定也会干别的庄稼活,但是只要得有人牵着牲口耕作,责无旁贷的仍然是他。大家锄过了苞米地以后,他牵着牲口从人家锄过的挚上走过,牲口牵引的耠子就在苞米中间划出一道浇灌时流水的深沟;小道士冯立吉不改旧习,仍然是走着走着就把牛喝住用牛头挡着自已的身子撒尿。在苞米垄上划沟不同于播种,播种时捻种的妇女总在耠子的后头一个方位,在大家锄过的苞米垄上划沟,锄地的女人就分散在耠予的四方,这样,无论牛头怎样遮挡,小道士冯立吉总爱暴露一面。大家久而久之已经习焉不察见怪不怪了,只有少数妇女和冯立吉自己的女儿秋技听惯了那种水击泥土噗噗的浊响,用厌恨的目光远远近近地瞪他。肯定是出于跟害羞的姑娘同样的心理。挡着小道士冯立吉的牛头忍无可忍,便剧烈地摆动,在冯立吉一泻无余还未收起之际用弯弯的长角顶了他,牛肚子上剪刀剪出的两个字清晰可见:“德明。”

  德明公牛顶小道士冯立吉好像人的戏耍,饶有章法慢条斯理,像在制造一种只有人才具备的攻击兴味。它先把冯立吉顶得趴下,肥肥的裤子一退露出死鱼肚子一样的屁股,再轻轻一挑把人的身子翻过来仰面朝上,没有收尽的余沥便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小道士冯立吉想要挣扎着爬起,它用两只角的中间牢牢地把人按住,没有用角尖去戳人的肚皮,一点儿也没有把人整死的意图。小道士冯立吉被德明公牛一下子顶倒的时候这样地叫了一声:“哎哟好好来了!”

  听上去好像是愉快的欢迎与喝彩似的。听到了小道士冯立吉奇怪的叫唤附近的女人差一点笑出来,看看小道士冯立吉光裸的屁股翻身向上的丑陋样子也不敢跑上去救助。秋枝惊叫一声,忘记了对父亲用牛头挡着撤尿的厌恨,扔了锄头跑上去,德明公牛抬头看看秋枝,抽出了自己撤尿的器官摆动着吓唬姑娘。秋枝真的被吓住了不敢靠前,德明公牛就再把头低下将人按住,抖抖索索地往小道士冯立吉的身上撤尿。一整天昏昏沉沉的冯子明停止了自己没有结果的思考拿着锄头跑上去救人,何常福喊了一声:“等它尿完!”

  冯子明被何常福的喊声止住,他不明白何常福的话意,何常福向他解释了一句仍然令人困惑,何常福说的是:“人畜一理。”

  德明公牛把小道士冯立吉的裤子全部尿湿就把人放了。秋枝在牛开始往父亲身上撒尿的同时开始流泪。作为老店的三枝花之一,秋枝的性格比较内向,她即便大笑的时候也不忘记时而咬一下自己的嘴唇表示拘灌。她的妹妹送给了程美玉她万分痛心,她能够抱得动小孩的时候就喜欢抱人家的孩子。长大后她在村子中间的水井上用绾绳打水,衣襟底下常常露出一截系裤子的腰带头,她只要发现了就赶紧掖好。她不像月月有白皙的皮肤,她是黑俏,她因此就不挽裤腿,夏天的衣袖也总是长长的。她没有母亲教导却工于针黹,会用黑色的绦绳盘结漂亮的纽扣,纽子紧紧地套在扣里。不是由于人生的缺憾所致,而是一种先天的忧郁气质笼罩了她的身心,她的美丽正在这里。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你只要看看她大大的眼睛,就会被深藏在黑黑的瞳仁背后的忧郁气息所震撼,被迫进行追根求源的思考,弄不明白赐给一个姑娘美丽姿质的神秘力量为什么要同时赋予她苦难的命运,思考半天,直到看见她的父亲小道士冯立吉从与她共同居住的屋子里走出来,你才会找到答案:这一切矛盾和不幸肯定与一个结婚的道士有关,从而对道教准予道士结婚的教规产生了怀疑和不满:道实在不如佛,和尚的洁身自爱固然继绝了美丽的降生,可是也把摧残美丽的劫难一并拒绝了,佛的向善来得实在更为彻底,天下尽佛,苦海也将不存,寂灭的世界不再需要大慈大悲的圣者来普渡……

  小道士冯立吉在家里将养,他心灵上的损伤比身体更重。摆开八卦再一次推演自己的命运,世爻午火被官鬼子水冲克,他断定自己会受人的伤害并且伤害来自官方,无论如何不应该被一头牛欺侮。他身上的几处青肿被女儿用棉花蘸了烧酒擦过,擦不去的牛尿的臊臭使他总也忘不了耻辱。卦象中子水得日建正旺他无救扶,可是朝他的身体撤尿的应该是做官的大人不该是拉犁的耕牛,他正是为此而气愤:一头牛居然占据了人的位置。他的身体稍稍见好他就摇摇晃晃地去村子东头的饲养屋,要求和尚德明把牛骟掉。他知道要把牛杀了复仇绝不可能,割去畜生野性的部分还是可以做到的。

  “骟了老实。”他说。

  德明不同意,和尚用人的道理来维护牛的权利,举出了夏四海的例子,说的是牛往人身上撒尿时何常福说的一句话:“人畜一理。”

  小道士冯立吉说:“不骟不老实。”

  和尚德明仍然不同意,不惜用人的道理来维护牛的权利,摸着自己刚刚剃过的明亮的光头,说:“我们都是原封未动的。”

  德明的话恰恰提示小道士冯立吉想到了不法和尚的秽迹,冯立吉抖动右脸颊三下,严肃地问和尚:“你知道为什么叫你们秃驴和尚吗?就是因为驴给马配种下骡子。”

  和尚德明一下子把话说到了道士的根上,说:“你们老祖骑的那头青牛就是没骟的,这才准许道士结婚呢!”

  关于骟牛的争论已经升华为宗教间的驳难与攻讦,像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两教之争一样缠夹不清,纷繁冗赘同一个道理翻来覆去地陈说,玩弄着字面上的花招正反正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搞不清赞同的究竟是什么。小道士冯立吉跟和尚德明争吵了半天,道士这才恍然大悟:他已经为了维护道士可以结婚的教义力主不骟公牛了;而和尚德明恰恰转到了对立的一面:用坚决把牛骟掉来攻击道士修身无力。

  小道士冯立吉说:“公牛骟了断牛根。”

  和尚德明说:“牛根不灭六根不净。”

  小道士冯立吉醒悟后顿时要和尚牵牛去骟,德明这才想起了保护公牛的责任,道士与和尚的争论重新回到起点上继续进行。两个人竞斗心智和辩才的时候肚子上带了“德明”字样的公牛一直安静地吃草,把关系到它本人天性剪除的争论置之度外,表现出真正的佛家才有的无生无死泯灭阈限连泯灭本身也完全泯灭的从容不迫雍容大度。小道士冯立吉在又一轮重复性争论结束以后悻悻地回家,伏到炕上让秋枝用棉花蘸了烧酒继续擦他身上的伤处。他身上的红肿早已消退,秋枝必须仔细辨认前番擦过的烧酒痕迹才不至于抹错了地方。小道士冯立吉知道烧酒对他的损伤已经没有用处了,但他还是让女儿用棉花蘸酒一天擦抹两遍,为了留住沾了酒水的棉花在肌肤上抹过的温柔滋味,他宁肯把地瓜干换来的烧酒白白地浪费。他的身心被棉花和酒抚慰得熨熨帖帖,但他故意装出气鼓鼓的样子,怕女儿看出他在借机寻求享受。女儿小心地问他为什么生气,他就忿忿地骂一句粗话,说:“和尚不让骟牛。”

  女儿的手抖了一下,差一点儿掉落了手上湿润的棉花球。秋枝捏紧棉花,小道士身上落了一滴酒水,女儿赶紧用棉花去抹,在父亲的背上画了一个水色的圆圈。秋枝平静着自己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让。”

  小道士冯立吉翻一下身,差一点重演了那一天在苞米地里被德明公牛用角翻过来的样子,小道士为了掩饰自,己着急的神态,就装出个明白的模样说:“他是和尚不杀生。”

  秋枝果决地说:“不,他是为了看光景。”秋枝低了头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恢复了拘谨害羞的样子,说:“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

  午后的饲养屋有牛虻叮咬牛马身上的伤处,小道士冯立吉听从女儿的启示再到饲养屋时蹑手蹑脚,他不想惊动和尚,他只想偷偷地探明和尚看的是什么光景,时机适宜,他就出其不意将和尚逮住。他走到门口时果然没有惊动和尚,和尚盘腿坐在炕上,入定似的安静却大睁了两眼,眼前的光景庄稼人熟视无睹却深深地吸引了和尚,肚子上剪了“德明”字样的公牛正爬在温顺的母牛身上一会儿闭紧了双眼,一会儿又突然大大地睁开,一会儿把尾巴夹紧,一会儿又摇动尾巴赶走自己和母牛身上叮咬的牛虻,看不出冲动,只觉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强暴得十分多情。

  和尚着迷的光景并没有让道士生出多少趣味,小道士冯立吉哼了一声就走,不再看牲口淫荡的情景,他也不屑再与和尚辩论,浅薄无知到了需要从畜生的交媾中认识生命乐趣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骟牛的问题只有请示官家才行。小道士冯立吉恢复了被牛顶伤以后练就的摇摇晃晃的步态去南大响屋找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冯玉一听他的要求就很不耐烦,说:“光有人的事就够我管的啦,我不管牛的事情。”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的确很忙,他要用南面挖金子赚回的最后一笔款子去买一个手扶拖拉机来代替牛马耕地,可是手扶拖拉机并不好买。款子交给了夏四海的一个亲戚,夏家的亲戚当着部队上一个很大的官,事情却要交给老婆去办,购买的时间便无限度地拖延令人着急。南大响屋建成以后有了宽敞舒适的开会场所,会议自然增多起来。小村的所有会议当然都需要冯玉主持。他喜欢在开会之前唱歌,听南大响屋发出哇啦哇啦的回响。他本人就有很洪亮的嗓子,演唱的时候故意把节奏拖得极慢,把拖腔拉得极长,像老太婆慢慢地摇着一架纺花车子,两只指头间的棉花穗吐出绵绵不断疙疙瘩瘩的棉线。他富于鼓动的才能,自己喊号领大家鼓掌,让从来没有唱过歌的何常福念经似的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让越来越腼腆的程学义用假嗓唱“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让大翠紧接着重唱一遍同一唱段,大翠本色的演唱一下子就显示了程学义假声的可笑。替代冯玉开起了机器的冯振平大受鼓舞,自告奋勇把袄领掖进衣服里把短脖子伸长,歪着嘴唱李满仓“今天翻身闹土改”,逗大家哈哈大笑。等到笑声平息,冯玉再极慢极慢地唱“天上布满星”,脸颊上的伤疤灼灼闪亮。接下来老贫农红眼冯五母子就开始忆苦了。’

  南大响屋充满了悲悲切切的气氛。心肠极软的女人在冯五妈自己还没哭的时候就开始抹眼泪,仰着脸故意暴露难过的面目。冯五妈闭着眼睛说话加强了惨不忍睹的情调,倏地一睁就向万恶的旧社会射出了仇恨的枪弹。她说领着冯五到西流河讨饭在大集上拣蟹子盖吃,孩子把汤吸尽蟹子盖怎么也咽不下去,没有办法她自己嚼细了再吐进孩子嘴里。女人们点头同意,说大家都是这样喂自己的孩子。冯五妈接着说胡章那个王八蛋逼着贫下中农用眼皮夹苞米粒,苞米粒都叫眼睛夹了嘴吃什么?后来饿死了多少人哪!大家忿忿不平,很想呼口号打倒胡章,冯五却为妈作补充,说还有冯振东那个走资派。小学教师冯立斌带学生参加会议,敏锐地发现了冯五母子有些离题,便带头呼了一句口号。冯五妈倏地睁眼向冯立斌射出一道锐光,说:“吓死人啦!”

  冯五妈就此闭嘴不再说话,由儿子接着忆苦。老贫农红眼冯五虽然有红红的眼睛好像是被眼泪泡红,看上去却怒气冲冲是一种打架的公牛模样。大家不再流泪只是怯生生地望着冯五,害怕说到生气的地方他会把什么人当成地主狠揍。有人看着他的红眼要问他“抬夏四海啦”终于没敢问。有人试试探探地要往外走,大屋子的门已经在外面锁上了。革命委员会主任严正地通告:“等会儿就吃忆苦饭。”

  教育的意义已经退后,完全是为了一种好奇和热热闹闹的庆典似的快乐,大家安静地坐下来等待忆苦饭送到大屋子来。几天前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为研究做忆苦饭的人选曾经争论不休。有人主张用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意义很明显,忆苦饭由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亲手烹制自然更容易唤起人的阶级觉悟。有人力主用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在做忆苦饭的过程中首先感受到旧社会的苦难再把新社会的甜蜜做进去,忆苦饭就兼具了思甜的意味。乱纷纷的意见最后由冯玉做了调和统一,选定了他自己的妻子细腰建香和年轻的情人月月。理由是细腰建香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代表忆苦,月月是红旗下长大象征思甜。冯玉没有明说的原因是,细腰建香和月月都不愿意看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母亲闭着眼睛忆苦,看着看着往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个人都把隐秘的想法透露给冯玉要求照顾。最好能记上开会的工分,又不听冯五妈忆苦。冯玉像满足两个人正当的爱情要求一样满足了她们不正当的精神追求。

  忆苦饭在油坊的大锅里熬煮,坐在南大响屋听老贫农红眼冯五母子忆苦的人可以闻到陈旧的油腥。细腰建香和月月愉快地合作没有发生什么矛盾。丈夫当了革命委员会主任以后细腰建香对冯玉的戒备完全解除,丈夫频繁地借上菜园浇菜的机会去月月家里细腰建香早有察觉,她产生过怀疑甚至断定事实已经确凿可是她没有采取行动,她有一千种办法反对丈夫拈花惹草——她曾经用过多么复杂神妙的记号——只用了一条理由就把所有的反对举动制止了:冯玉已经是小村的皇帝啦,有哪一个皇帝的老婆管过皇帝跟妃子宫女的事情?细腰建香扭动永远漂亮的腰肢指导月月把隔年的地瓜叶用水泡透掺上新采的地瓜叶,没有新贵妇人颐指气使的酸臭派头,雍容和蔼,倒像个贤贵的率领群妃的正宫娘娘似的。直到忆苦饭快要做好了,两个人才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争论的焦点是忆苦饭里放不放食盐。月月主张投放:“不放盐谁咽得下去?”

  细腰建香说:“咽不下去那就正好啦。”

  月月说:“咽不下去还叫吃忆苦饭?”

  细腰建香说:“吃就得咽?搁嘴里含含也行嘛。”

  月月咯咯地笑了,她想象着搁嘴里含着不咽的吃相直笑得满脸绯红。细腰建香又气又恼,她能够忍受月月咯咯的笑声连同一脸红潮,可是她没有雅量容忍月月笑的时候斜着眼睛看人,美丽的姑娘看人不用正很用斜眼除了调情就是傲慢,两种情态都是细腰建香天生的敌人。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始终记住自己革命委员会主任妻子的身份,没有用直露的难听的话骂月月,只含沙射影旁敲侧击,让月月领悟她已经知道了最不愿意知道的事情,缄口不语并不是不敢戳穿女人的遮羞布,而是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月月听得明白,连说:“那好啊!那好啊!”

  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喝彩。

  南大响屋里老贫农红眼冯五的忆苦也已经结束,红红着眼睛气鼓鼓地坐到了母亲身旁。主持会议的冯玉见忆苦饭还未送到,屋子里的人已经抹干了眼睛开始说笑,就要求冯五妈再忆上一会儿苦,冯五妈把眼睛一闭,说:“你以为那是唱喜歌呢!”

  冯玉龇着牙一笑,说:“那就唱歌吧,唱‘天上布满星’。”他自己极慢极慢地唱了一句领个头,大家唱到“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的时候他叫人开了大屋子的门,亲自到北面油坊里催饭。为忆苦饭里加不加盐引发的争论由于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到来接触到了政治意义,细腰建香说:“一加盐就不苦啦。”

  月月说:“不苦正好思甜嘛。”

  细腰建香说:“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月月说:“新人新事出在新国家。”

  细腰建香说:“最高指示忆苦饭不能放盐。”

  月月说:“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被两个分享自己一个人爱情的女人有趣的争论逗笑了,他往月月烧火的大锅里投放三把粗大的盐块,用长把铁勺搅动两下——铁勺是工房子里的工具,女工们推金磨的时候用长把铁勺把泡了水的砂石挖进磨眼里——在细腰建香烧火的大锅上方空手挥了两挥,用同一把铁勺搅动三下,亲自用大铁瓢把忆苦饭舀进桶里,从细腰建香的锅里舀一瓢,再从月月的锅里舀一瓢。细腰建香学着月月的口味说:“那好啊,那好啊!”

  月月神采奕奕地看冯玉,一双斜眼美丽异常,向着一个不正当的方向久久不移。

  忆苦饭送到南大响屋,一会儿就被大家舀光了。大家拿着提前备好的饭碗走到水桶跟前,自己用长把铁勺舀饭,互相鼓舞自我表白,众口一声,说的是当年杨雪英去食堂领饭时说的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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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