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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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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4章

  在南大响屋坐着开会是那个时代留给小村人最美好的记忆。由于有了一个宽敞的大屋子不再害怕挤得闷热,好多夜里的会议就改在了白天召开,普通社员的记工本上好像干部似的有了开会工分的项目。忆苦大会意义重大又比较难以坚持就记双工。天气大旱的季节芳沟水库的水已经不能从水闸放出来了,革委会把卖不出去的漏水的陶罐发给大家挑水抗旱。黑夜里担着盛不住水的陶罐从芳沟水库碗大的湾底挑了水浇灌庄稼,白天里坐到南大响屋开誓师大会,听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讲话,大屋子的回音哇啦哇啦响。被何永信一张“血战到底”的大字报推出来的冯玉早已成为小村真正的执政首领,开会的时代使他的讲话艺术日臻成熟向着炉火纯青的地步发展。第六次忆苦大会上老贫农红眼冯五母子忆苦之后,冯玉宣讲了一宗令人怒火中烧的新闻,他说美国的军人佩带了一种新的肩章,肩章上用黄线绣了中国的万里长城两个垛头,又用红线绣了一把尖刀插在垛口中间。很显然美国鬼子要让中国人民再流二次血,再受二遍苦。二奶奶被冯五妈嚼蟹子盖喂孩子的故事勾起了自己的伤心,还在思念被日本鬼子杀害在乌悠山下的大儿子,听见鬼子就愤怒,不管是哪个国家,她气愤地呼喊:“我们不答应!”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接着告诉大家,日本国的首相要访华。二奶奶这一次听明白要来的正是日本鬼子,她白发飘飘号召女人们磨快剪刀,日里剪刀不离身,夜里剪刀掖在枕头底下,不是当作防备强暴的武器是为了主动进攻,日本鬼子的头领一进村子就剪他的刺猬。“就像过年做神虫一样”,二奶奶一个巧妙的比喻把大家逗乐了。女人们都有过年做白面神虫的经验,揉好面团就用剪刀在神虫身上剪出刺猬样的毛发。二奶奶真的在几天当中磨好了剪刀。特大号剪刀被孙子用来剪过女人们的头发早已钝木不堪,二奶奶格外耗费了老年人的力气。她深情地凝望自己用五谷杂粮升起的红太阳,用鸡毛掸子拂掉红星上的灰尘,把掉落残缺的地方换了新鲜的红豆粘上。不久后在南大响屋里开又一次大会,冯玉兴致勃勃地演讲,说美国的总统来了。美国的总统十分可怜,在我们的领袖屋里看中了一样东西,大家猜猜是什么?就是痰盂。小村人没有见过痰盂,不知道美国总统看中的东西是如何宝贵。冯玉就告诉大家,痰盂就像个大号的茶缸没有把。我们的领袖把痰吐到痰盂里倒掉,美国的总统却把痰吐到手绢上装进兜里。大家高兴极了。冯振平站起个四四方方的身子来,提议把盛不住水的陶罐送给美国总统吐痰,二奶奶坚决反对,说:“坛坛罐罐也不留给鬼子!”

  开会的日子多么快乐!小村只有两个人被排除在这种快乐之外。一个在快乐的会场上凝神沉思,心里充塞了困惑和烦恼。连同一种深深的悲哀,他是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儿子冯子明。另一个干脆就不进南大响屋,豁上开会的工分不挣,他就是小村造反的元老之一何永信。

  何永信是小村最先退出了革命队伍的造反派。他曾经和瘸腿的冯环在烧窑的洞子里酝酿发动斗志昂扬,把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打倒以后他才发现,造反的意义好像并不在于把一个皇帝拉下马来。他将错就错把保卫冯玉的大字报贴到墙上,等到冯玉真的执掌了小村的大权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轻率的错误。造反过程中的所有举动逐渐变得没有意义了,仅有的收获只剩下革命时期用独出心裁的颜料画画时的那一种创造的愉快。完全是为了重温那种随心所欲汪洋恣肆的狂放心态,何永信重操画笔画一些随时想起来的物体日渐入迷,宁肯不去南大响屋挣那种舒舒服服坐着开会的工分。全身心沉浸在艺术创造的境界中。连革命委员会主任频繁地不正常地来找他的妹妹都懒得管了。他把写大字报磨秃的毛笔一枝枝刷净收好准备长期使用,刷笔的水照不出他自己的模样,挥发后沉淀的物质就是重新凝固的墨汁。他使用造反的遗物描绘新画图,心中像大雨后撒了麦糠用碌碡磙过的场园。表面上斑驳陆离深处却板结一块,那是深深的厌倦凝结的区域。他用秃笔画看得清蝌蚪尾巴的河流,细心地画出一群蝌蚪尾巴的差异,摆动的和蜷曲的绝不相同。他用淡淡的黑色画下蛋的母鸡,鸡蛋堵在鸡屁股上好像鼓出的气泡。旁边画了交媾的公牛和母牛点缀,公牛的肚产上写了“德明”字样,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用剪刀剪出的字迹。造反时这样的画图肯定要贴到村子中间冯树尊家的后墙上引起一阵新的慌乱,落伍后何永信却只是独自欣赏。其意义正如他中分的发型,再也不标志着两派对立剑拔弩张,纯然是为艺术而艺术了。现实和艺术形成双重梦幻,夜里的睡觉有时候会被梦魇压醒,朦朦胧胧地觉得胸口的重压正是在大青顶底下的金洞子里干活的苦闷,于是铺纸挥毫,画一座黑苍苍的大青顶,沉重的山底下老洞子纵横交错,掏挖金矿石的矿工直了腰喘气,有一个大大的气孔直通到山的尖顶,一缕气息飘飘悠悠地升起来,像庄户人家做好了午饭以后熄了灶里的火烟囱里余烟袅袅。

  小村的进步注定了要为何永信的艺术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新的原型活水。像数年前柴油机的轰鸣突然震动了小村一样,小村的一个平静的夜晚被另一种机械的吼叫打破了:用南面挖金子的余资买来的手扶拖拉机进村了。

  凭艺术的直觉何永信断定陌生的吼叫将给小村带来新的气象,机器的吼叫比南大响屋冯玉的讲话更生动更具体地反映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何永信生起开会挣工分绝未产生的兴趣跑出家门,手扶拖拉机已经被人簇拥着开过了程宝岩迎送妹妹程美玉常坐的那块大石头,隆隆地爬过来。何永信一眼便看准了手扶拖拉机的颜色需要用特殊的颜料描绘,那是一种人血将要凝固时的色彩。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亲自坐在驾驶座上扶了拖拉机的把手驾车。拖拉机长长的把手像两杆旧式的犁犋架子拼在一起,刹车的把手用一根草绳连结。拖拉机的头上有两只很大的车灯亮了一只,另一只碎了半块玻璃能看见里面杏子大的灯泡。车灯的旁边有一个飞转的轮子牵动着皮带,皮带分成了三根每一根像一条赶牛的鞭子。看上去有一种不胜其负的模样。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依仗他多年开机器的本事从大尾码头上将手扶拖拉机开回村子,一路上紧靠道路的右边让过了十二头散步的黄牛,八十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天黑时才进了村子,被村人恭恭敬敬地迎接了簇拥了。小村已经有了坐着不动的机器,那一台用大青顶底下挖金子的钱买来的柴油机为大家磨面碾花生米好像不知道劳苦。会跑的机器进村后引起的骚动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忧虑,好多人想不明白让机器跑的力量是在前头拉着还是在后头推着。晚年患哮喘病深受折磨的程宝岩极少为村里的事情而激动了,这时候严肃得好像害怕,慢慢地跟着拖拉机往前走,大声地嚷着问冯玉:“能耕地吗?”

  冯玉在驾驶座上坐着操纵把手,避开前轮左边的石头却被右边的石头颠了一下,也嚷着说:“不能拉一个犁能拉两个犁。”

  程宝岩严肃地点头张大着鼻孔喘气,忍不住抚摸了一下碰碎的车灯,无比痛惜。冯玉说:“装船时碰的。”忽然又想吓程宝岩一下:“电咬手!”程宝岩浑身一抖缩回手去,冯玉的屁股底下一颠一耸,拖拉机头往前猛窜了一下,差一点撞到一个女人身上。

  此时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的权力达到极盛炙手可热。细腰建香在两个兰之后为他生下了五月的儿子,他让爱看书的冯子明帮着起了五个名字却一个也没有采用,用了自己想出的“大国”表示一种夜郎自大的情怀。细腰建香在街上夸耀她坐月子吃了全村的鸡蛋。只有冯树尊在街中的大石头上坐着用鼻子冷笑,低声地说“反正没吃我的”。细腰建香吃着除了冯树尊一家之外全村供奉的鸡蛋分泌乳汁哺育大国——另有一家未送鸡蛋细腰建香没有在意,就是单干户末儿——新生儿的孕育和诞生进一步解除了她的戒备,纵然丈夫另有所欢用情不专可是占据了正宫娘娘风床的仍然是她,她吃了全村的鸡蛋不妨把丈夫的卵分一半给别人,丈夫统治一个村子的女人和男人比她单单霸住一个男人更加重要。她也有忍不住醋性大发的时候,就用锐利的指甲在冯玉身上留下深深的疤痕,在比较隐秘的地方发泄女人的嫉恨,让冯玉在欢乐的时刻体验痛苦;但绝不伤脸,她用心良苦刻意为主任保留着一张完美的脸皮在南大响屋众人面前唱歌和讲话,甚至为过去造成的伤痕而懊悔。有一段时间里冯玉夫妇打架频繁,下雨的夜里仍然会绞扭着滚到街上,拉架的人劝解半天也弄不明白主任两口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干仗。细腰建香怒火冲天,却只是痛骂丈夫嘴馋贪酒,好像革命委员会主任是个酒鬼,大家却知道那不是事实。有时候好多人的劝解都不能平息干戈,月月妈扭动着胖胖的身子走进大北胡同又从大北胡同走出来,胡同的深处才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大国的哺育期里细腰建香滋生了新的烦恼,不再是为丈夫寻花问柳的恶习,却是因为全村人家送来的鸡蛋。送来的鸡蛋数量虽多大致上却只是两种类型,一种是红皮,一种是白皮。白皮的个头比较大煮熟后质地松脆,有一种轻微的咯吱咯吱嚼驴肉的滋味;红皮的个头略小却生得比较结实,越嚼越香——事情就坏在这里。生下儿子第十六天上细腰建香吃出了红皮鸡蛋偏香的品质,第十八天上便香得恶心,第十九天上她终于张嘴吐了。从此后她烦烦地嫌弃红皮鸡蛋。一根牙齿的婆母把煮熟的鸡蛋端上她的炕头,她拣着白皮的剥着吃了,红皮的往旁边一推忍着性子没有摔掉,说:“我一见这卵子皮色就恶心。”

  一根牙齿的婆母只是为了长久祈盼终于盼到的孙子才容忍了儿媳的无礼。她知道红皮鸡蛋更能生奶,就用石灰水和了刷墙的粉子把煮熟的红皮鸡蛋染好,更加用心服侍坐月子的儿媳。把鸡蛋端上炕头以后。不用儿媳动手,自己亲手把皮剥净,小心翼翼不碰掉石灰粉。细腰建香愉快地吃完,不再恶心呕吐。一根牙齿的婆母把石灰水和粉子染过的鸡蛋皮用专门倒出的面盒子盛好不去村子西头的土地庙那里倒掉,孙子满月那天炎热无比,婴儿的腋下起了一片痱子。经验丰富的老太婆在灶里放块砖头烧热,把刷墙的粉子在热砖上烤得发黄碾细,教儿媳用棉花蘸着扑到孙子的腋下治痱子,脖子上的痱子还未起来也扑了一片预防。老太婆教细腰建香操作完毕把婴儿在炕上放好。端出了一大盒粉红色鸡蛋皮让儿媳看,明明白白地告诉儿媳:“这就是你吃的卵子皮。”

  两天前老太婆秘密地把鸡蛋皮上染的石灰粉用水泡掉,鸡蛋皮上有大米粒样的东西蠕动,那是新生的蛆虫。

  革命委员会主任七月里最后一个走出开会的南大响屋,差一点碰碎门环上吊着的两只鸟卵。两只鸟卵用透明的油纸包装,用马尾巧妙地系住吊在门环上。冯玉知道这是敌人的阴谋,想让他出门碰上一头卵黄滴滴拉拉地难堪。他想不出敌人是谁。造反后期以他和冯振东两个对立的核心形成的两派早已解体,用两只可笑的鸟卵为武器向他进攻的敌手似乎并非只可能出在对立的派别。散会时他清楚地看到在他身前走出的是何常福的儿子何永利。何永利两派斗争时属于堂兄何永信一派倒不足成为不挂鸟卵的凭据。重要的是他没有把鸟卵挂上门环的时间和板凳。何永利必须踏个不矮的凳子才能摸到不高的门环。思索半天难下定论冯玉气恼得冷笑,摘下鸟卵小心地收好。第二天接着又开大会。敞着南大响屋的门,革命委员会主任指着看不见的门环讲话。脸上挂着能够看清的笑容,说。

  “老少爷们听着,我可愿喝生鸟蛋呢。”

  说完以后他取出两只鸟卵在牙齿上磕碎,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生喝了。

  大家吃惊不小,不知道小村的首领为什么要在大会上讲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这看起来违背常理呢。革命委员会主任也不解释,任凭大家胡乱猜测,作出各种各样自相矛盾的假想。有人分析鸟蛋就是鸡蛋,生就是熟,主任的意思无非是愿吃煮熟的鸡蛋,肯定是老婆坐月子的时候他跟着养成了吃鸡蛋的习惯。有人不同意这样的分析,认为鸟蛋就是鸟蛋,生就不是熟嘛。主任愿喝生鸟蛋就是他喜欢把鸟的卵子用牙齿磕碎了生生地喝掉不动烟火,像大会上做的一样,正如好多人愿意生吃大葱生吃茄子和黄瓜。有经验的老人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睛,说:“鸟卵生喝,滋阴养精。”

  革命委员会主任果真养成了生喝鸟卵的习惯,不是他自己真的喜欢,是大家的热情把他逼到了那个份上不喝不行。他在南大响屋的会议上那样宣布只不过是表明他的强硬,并不害怕反对派把两只鸟卵用马尾挂到门环上向他攻击。他没有想到大家会当成他索贿的暗示。等到大家想方设法掏取比鸡蛋还要宝贵的鸟卵奉送给他的时候,他深受感动简直不好意思不喝了。

  鸟卵不好掏。老店的地域上没有高高的山岭也没有密密的林子,鸟儿缺少做窝的地方。大青顶黑苍苍地立在村子的东南面只是一座人造的山岭,从地球深处挖上来的砂石不适合长树只生了稀稀朗朗的荒草,鸟儿不愿意在那里下卵。剩下的处所只有沟帮和地堰看,有一种鸟儿喜欢在庄稼地里做窝,平地里好像搁了一把茅草,最容易被发现也最容易被忽略过去,有经验的老手才能一眼断准茅草的内部其实是精致的鸟巢,革命委员会主任愿意生喝的鸟卵正安卧在里面,万万不可不经意地用脚去踹要小心地用手掏取。小村的房屋大都在山墙上留了四四方方的鸽子窝,口上用灰黑色的方砖搭砌好像是故意留下的装饰。事实上所有的鸽子窝几乎从来没有养过鸽子,倒为麻雀做窝提供了方便。最初大家只是干活休息的时候在沟帮地堰转悠搜寻山地的鸟卵,后来才发展到村子里的房屋。梯子明显不够用。全村仅有的一架梯子在人手上传递,梯子顶上有一个人站立把手伸进鸽子窝里,梯子底下却围了一堆人手抓着梯子,争抢梯子变成了安全的保护,梯子顶上的人即便失足落下也会被众人的身体接住。等待梯子形成了一种井然的秩序。最先动手的人先爬上别人家的山墙以为自家的鸽子窝终究属于自己,没想到从梯子上下来梯子就再也转不回来了。某一天早晨吃了饭剔着牙缝走出家门,就看见自家的山墙底下丢了一堆散乱的草叶和鸡毛,明白了属于自己的仍然只是一个鸽子窝。并不是所有的鸽子窝里都有麻雀或者别的鸟儿做巢。好多人其实只是白抢了一回梯子,有时候掏到了一把鸡毛和乱草却没有鸟卵。时令不对劲鸟卵已经孵化了小鸟,一把掏去触到了软软蠕动的一团还要吓一大跳险些跌下梯子。好多人缺乏经验又准备不足,光着脊梁爬上了梯子,掏到鸟卵以后却拿不下来,要是下梯子寻找盛装的家什,脚一落地梯子就被人抢走了。只有少数经验丰富的人才会把鸟卵一只只装进口里,含而不咽,带着个鼓鼓的腮帮子下来,满心欣慰地完完整整地吐给革命委员会主任。

  暖洋洋的中午小村的阳光像白色的粉尘一样迷眼,何常福的儿子何永利爬到梯子上把手伸向自家山墙上的鸽子窝。他的个子不够数,脚踏着梯子的最顶额头正好到了鸽子窝的下沿。他踮起了脚尖。梯子底下围的人大喊:“闭嘴!闭嘴!”

  他不知道这是有经验的人警惕的提醒,还以为嘲笑他够不到鸽子窝故意让他闭着嘴巴缩短尺寸呢。他张大嘴巴闭了一只眼用一只眼睛往鸽子窝里看,一道亮光从黑乎乎的鸽子窝里往外一钻,何永利身子一伸跌落下来。他真的没有落到地上摔坏身子。他的腿打在一个人的头上,屁股被一个人的肩膀接住。他从人的身上滚落到地上,连个响亮的声音都没有摔出来。可是他把等梯子的人吓坏了,大家哄的一声离开了梯子,过了半天才又围拢了他看:他的嘴里钻进了一条蛇,尾巴在外面摆动,他自己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不放,喉咙被紧紧地堵住,痛苦的呼叫发不出来,连呻吟都听不清楚。

  何永利一会儿就被人团团围住。大家吵吵嚷嚷地要把他往东村卫生院里送。曾经从三河医院里抬回夏四海尸体的冯振平卸下了门板,他的嫂子冯振东的老婆白牙阻止他,说:“得用笸箩抬!”

  冯振平不耐烦地问她为什么,白牙不讲原因,只说:“反正长虫钻嘴得用笸箩抬。”

  何永利两手握着蛇尾巴坐进笸箩里。他的脸色蜡黄,眼看着手外面的蛇尾在缩短。小道士冯立吉说这个样不等抬到医院蛇就把心吃了。小道士冯立吉严肃地抖动右面脸颊,抖三下,说:“拿老葱杆子来!”

  慌乱的众人不知道冯立吉要老葱杆子做什么,急切问老葱杆子也,不好找。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吩咐:“上我菜园去!”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月月已经跨出主任菜园的篱笆墙,把老葱杆子递到了小道士冯立吉的手上。冯立吉把老葱杆子两头掐掉,对了圆筒吹气,让何永利把手撒开。小心地用葱杆套住蛇尾,把葱杆用力往何永利的喉咙里捅下去。何永利蜡黄的脸色开始变红,眼睛里流出泪来。小道士冯立吉的右面脸颊连续抖动。却不说话。一直捅到蛇尾巴又露出来,才说:“尿尿吧。”

  大家不明白叫谁尿尿,何永利的尿液已经湿了笸箩,显然不对。小道士冯立吉说:“叫他的亲人来尿尿。顺着葱杆子外面尿。”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何永利的父母一直没有露面。月月说她大叔近来老是肚子痛,叫她大婶陪着到县城看病去了。月月问冯立吉妹妹算不算亲人,冯立吉抖三下脸颊说凑合着也算。月月就把哑巴大欣从家里拉出来。哑巴大欣一看哥哥的嘴里有蛇尾巴摆动,吓得咧开嘴就哭。冯立吉和月月一齐解劝,费了好火的劲才让她明白了叫她出来不是为了听她的哭声,可是要让她明白需要她往哥哥嘴里撒尿抢救哥哥却更加困难,问题是她无论如何解决不了害羞的问题。月月斜着眼睛看小道士冯立吉。满面绯红地问她算不算何永利的亲人,小道士冯立吉还在犹豫,革命委员会主任把月月拨到身后,说:“闪开!”

  又说:“大家都闪开!”

  大家似乎明白了小村首领的用意,纷纷后退。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说:“我是全村的亲人。”

  阳光迷眼。何永利的口中升起腾腾热汽,热汽幻成虹霓,色彩斑斓胜过了蛇皮的花纹。葱杆子筒套住的蛇尾慢慢地停止了摆动,无力地垂下来。小道士冯立吉握住葱杆子往外一拔,连蛇尾带葱一起拔出扔到地上,蛇已经死了。

  大家齐声称奇,忘记了小道士冯立吉用牛头挡着尿尿的恶习,需要抖动脸颊才说话的讨厌毛病也成了神秘的标记。小道士冯立吉用极大的谦虚能力抑制着不露出得意的神色。大家问他蛇怎么会死掉,他连抖动脸颊说话的习惯也改掉了不用,平平淡淡地说:“这有什么,人尿比蛇毒嘛。”

  由于一条蛇钻进了何永利嘴里的缘故,大家掏鸟卵的热情减低了一些。不是停止了这项工作,是由空中转移到了地下。小村所有的井壁都被人搜觅一遍,包括村子中间大家吃水的老井和各家菜园里的水井。凡是石头砌了井壁的都有人踩着石缝下去,用掰去了棘子尖的棘枝把可能做了鸟窝的石缝拧搅着掏过。所有的并面上都漂着鸟毛和乱草。有时候拿着棘枝兴冲冲地走到一个井口,才要伸腿下去,却发现水面映出了四条人腿,已经有人先行下到了井里。有时候掏了花纹精致的鸟卵搁嘴里含着上井,头顶却触到了一对温暖的卵子,原来是后到的人在自己的头顶寻找——井口上一黑的时候还以为云彩遮住了太阳呢。

  千方百计掏鸟卵送给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生喝的运动直到秋天才差不多停止了。生喝了大家奉送的无数鸟卵冯玉原本有些萎黄的脸现出了淡淡的红色。他从自己的菜园里拐进月月家的时候,衣服在身上披着露出仍然不很强壮的臂膀和胸膛。可是他双目闪亮精神饱满。民谣说“大队轻,小队重,林业队,养肺病”,他把掏鸟蛋被蛇钻了嘴的何永利从生产小队调出来安排到生产大队去干活,把没有掏过鸟蛋也没有肺病的月月分派到林业队去在树荫里看蚂蚁上树。他随心所欲愿意开谁的玩笑就开谁的玩笑,愿意喝斥哪个就喝斥哪个,他并没有治人的恶意只为了使自己高兴。他嘲笑程学义像摊鼻涕连老子的胆量也没有并没有联想起程宝喜爬到李淑芝墙头上的畏懦,他只是看不惯程学义嘴巴上长了刺的瘊子。他说程学胜那么厚的眼皮要是变成驴就会咬人其实是学着程学胜自己的说法。他不过是借此表示自己嘴巧罢了。他春天穿看不见纽扣的衣服,夏天穿露脚趾头的凉鞋。他用柴油机上的红铜油管和黄铜螺帽做成的烟袋抽烟,一根烟卷完整地插到螺帽烟锅里往上直直地冒烟,看上去好像很危险其实却很坚固很威严。过海而来的手扶拖拉机在村东头刨倒了苞米的地里试验耕地他亲自驾驶,他并不想从此后天天亲自耕地颠颠簸簸,他只想体验“第一次”的得意和风光。

  村子东头的这块土地年年播种玉米,第一次用手扶拖拉机耕地比母亲用脚后跟捣下一溜脚窝艰难多了。拖拉机在地里吼叫,好像程宝岩犯了哮喘病似的猛烈地喘息,好像老聋子程宝瑞拚命咳出嗓子眼里的浓痰一样咳得惊天动地。刚刚在地头上把两片犁铧扎进地里,还没有翻起两片泥垡。它自己却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憋得停止了呼吸。摇着前头带动三根小皮带的轮子重新发动起来,两三个小伙子推着机头帮它跑上几步,以为它自己能拉着犁铧跑了,驾车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连叫“撒手撒手”。小伙子把手一撤,拖拉机又停下来喘息咳嗽,血红色的机器头直抖,终于又完全平静下来。把两个犁铧从地里拔出来卸掉一个,只拉着一个试验,拖拉机不再被憋死回去,抖动着挣扎半天便翻起一犁泥垡,像人用镢头深翻一样。跟在旁边的程宝岩把牛的道理用到机器身上,嚷着对冯玉说:“它干活的时候不能驮人。”

  冯玉满心不高兴却跳下驾驶座,跟在拖拉机旁边伸了手扶着把手,像扶着旧式的犁犋一样。拖拉机仍然走得极慢,摇晃着抖动着走好大一会儿。冯玉只迈两步就行了。程宝岩不再跟着拖拉机走,喘息着摇头。何常福捂着肚子想起了大炼钢铁的日子,说:“还不如夏四海的双轮双铧犁呢。”

  往事如烟。夏四海把从何姓祖坟中扒出来的金耳环别上大骡子耳朵的情景从眼前飘过,手扶拖拉机远远不及夏四海的大骡子高大有力呢。革命委员会主任禁不住一阵恼怒,按动手上的机关把油门加大,拖拉机发一阵急促的大吼,只不过吐出一些更浓的黑烟罢了。何常福的儿子何永利正往地里推粪,慢慢地把一车粪肥倒掉看拖拉机拉着一只犁铧艰难地挣扎。长蛇钻嘴没有给他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只是留下了一种精神障碍,毛病很奇怪:钻进嘴里的是长长的东西,他却害怕圆的物体,超越结果直接奔向了原因。他不光怕见鸟卵,连鸡蛋都害怕了。他的父亲因为胃痛不敢吃硬质食物,他的母亲刁金英把鸡蛋冲成流质的糊糊侍候病号,必须小心地避开他在家里的时间抽空子把鸡蛋磕碎。他的父亲胃里长病以后嫌麻烦,剃掉留了半辈子的头发学程宝喜的样子光溜溜的,由于儿子恐惧不得不在热热的天气里戴上一顶布帽遮蔽。他甚至害怕自已身上圆形的物件,一举改掉了进入青春期以来喜欢夜里抚弄把玩的癖好,丧失了偷偷摸摸自娱自乐的愉快。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用手扶拖拉机耕地。主任凭着软座不能乘坐的痛苦模样触发了他的思考,他像在黑乎乎的窑洞子里帮助何永信冯环酝酿发动革命物色人选一样深谋远虑,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说:“套上个牛就行了。”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一听大喜,说:“你这小家伙还真有办法。”又看看程宝岩何常福说:“一家大人不如个孩子。”

  牛很快地牵进了地里,是肚子上剪了“德明”的公牛。公牛的长套拴在拖拉机前头的方铁横梁上。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坐上驾驶座发动了机器,德明公牛一下子绷紧长套迈开了孔武有力的脚步。机器的动力和牛的力量合在一起牵引着犁铧前进。牛的心里充满了惶惑,它不明白身后的吆喝为什么改变了往日的风格;机器的吆喝不知疲倦使牛害怕,如果不是负累沉重它就会受惊狂跑。驾驶座上的冯玉愉快地操纵着两只把手,试验耕地半天他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长蛇钻嘴以后,他已经彻底解除了对何永利在南大响屋门环上吊两只鸟卵的怀疑,接受了何永利拖拉机套牛的建议他简直对小脸黝黑的矮子喜爱起来。他用目光寻找何永利没有找到,就问捂着肚子的何常福:“小伙子呢?”

  何常福说:“牛一牵来他就走了。”

  何常福还没有说明儿子躲牛的原因,牛拉拖拉机已经走到地头转着圈回头了。德明公牛回身时看见了有人坐在怪叫的座位上满脸得意,明白了身后的吆喝改变了风格使它惶惑仍然是人的缘故。它又气又恼。把头一摆,只用一只角就把冯玉从驾驶座上挑下来。

  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躺在地上惨叫。他未免夸张了自己的伤痛,靠了手扶拖拉机的保护他没有遭受小道士冯立吉那样的凌辱,被德明公牛挑下软座以后,他顺势一滚藏到了拖拉机两杆旧式犁犋并在一起似的把手底下,躲过了牛的第二次攻击,可是他把冯立吉的要求变成了命令:“骟了它!”

  德明公牛就被敲碎了两只圆形的卵子。手术就在饲养屋门口进行。负伤的冯玉亲自指挥。八个小伙子悄悄动手,把马车上捆货物的大绳套在德明公牛的腿上,发声喊一齐用力收紧绳子,把德明公牛突然弄翻。牛鼻子里的铁嚼子用绳子拴住系在木桩上,两只大角用粗大的树根别住压了巨石,牛眼用麻袋片盖上。一切弄妥当以后把一块光光的石板铺好,放上硕大的牛卵子。再用木板压住。两个小伙子举起场园里最人的碌碡,举过头顶突然砸下,木板没有砸裂,牛卵像两只鸡蛋一样碎了。牛卵被敲碎的时刻饲养屋里所有的公牛和母牛公驴和母驴公马和母马一齐大叫,屋顶的瓦片齐齐地坠落了一溜,在门前的地上哗啦啦摔成碎片。没有鸣叫的牲口只有一个,是一匹刚刚成年的骡子。

  饲养员和尚德明大病一场。病好后新剃了光头也未能扫净一睑萎靡的病色。他的头皮明显松弛毛管粗大好像宽松的鸡皮,脖子上的皮肤也变得宽余无用,松松垂垂的好像牛脖子底下的皮囊。他颧骨高耸眼冲落寞。安静得好像一片深秋的树叶。连叶脉都是黄色的。他牵着被敲碎了卵子的犍牛在饲养屋东面的道上溜达,任牛肚子上自己的名字变得蓬乱模糊不再用剪刀定期修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对犍牛的怜悯比原来的喜爱更加无边无际,可是他虚空的思想不愿承认这种慈悲的情怀。由公牛被人改造成犍牛的畜生变得温驯谦恭,悠悠地忽达着眼皮静静地看人,带了一种羞怯怯的情调。厚大的蹄子擎起来慢慢地落下,生怕敲出响亮的声音惊动了人家。小道士冯立吉牵着它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老是用手抚摸它的两只大角,嘲讽地问它:“老实了吧?”

  它摇摇头却不是表示否定,是摇去眼角上的一只牛虻,有一种牛虻不咬人只是跳到眼角上惹人讨厌。

  德明犍牛老老实实地为人干活两腿间吊着没有内容的一团皮囊,萎缩的模样很像何永信画的一张图画上充当程宝喜人头的猪水脬,猪水脬干缩后也是这样萎顿。德明犍牛任劳任怨不再使性子向人发起攻击,它有了悠闲的心境看人间的争斗,可是它往往弄不明白人和人争的究竟是什么,有时候人的争斗好像带了很大的盲目性,目的只在打得头破血流本身。有时候人间争斗不可开交,起因却简单到只是为了一句话,交流的工具变成了炮弹的引信。德明犍牛在自己的族群中找不到同类事例,牛马间的呜叫是求偶的颂词觅食的呼唤,即便搏斗时忍不住大叫,那也是战斗的呐喊以壮声威,绝不会成为战争的直接起因。看起来人的语言复杂到了无与伦比恰恰也包容了无聊和琐屑,混浊与祸端。

  杨雪英和月月因为一句话打起架来德明犍牛停止了劳动专心聆听,终究也没有弄明白她们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最初的原因大约是杨雪英站的地方不对劲。大家都弯着腰在德明犍牛拉着耠子扶起的地瓜埂上栽地瓜。月月栽完了手中的地瓜苗要到地头的筐子里再拿,杨雪英正弯腰弓背把地瓜苗插到埂子上挡住了月月的路。月月原本可以向外跨一步从另一道埂子旁边走过去,可是她不那么走法,就站在杨雪英的后头等杨雪英给她让路。杨雪英看见了月月站在自己的身后故意不抬头只管把地瓜苗一棵棵栽进地里去。月月等了一会儿,就说:“好狗不挡道。”

  杨雪英直起腰来问月月:“你说谁是狗?”

  在德明犍牛看来。杨雪英的问话根本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很糊涂,反映了人的心智被邪气惑乱的昏聩状态。月月却回答说:“谁站出来谁是狗。”

  这就更加没有道理了。德明犍牛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没有冷笑,人的语言变得这样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实在是根本意义上的崩溃。它耐心地听着,听见杨雪英又说:“狗才说狗话呢!”

  德明犍牛想这就对啦,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终于明白了人与狗的区别正在于语言的差异,把自己从狗群中分离出去。它不由得一阵高兴,喷一下鼻子表示祝贺人的良知恢复。没想到月月的话又把人与狗的界限抹平了:“刚才的话就是狗话。”

  杨雪英和月月就在人与狗的辨别上盘桓,在德明犍牛看来十分清楚的问题她们却长时间争吵不休,差一点大打出手。德明犍牛终于听得厌烦起来,它昂起头哞地长叫一声,拉着耠子就跑,让耠子的犁尖在自己的身后时而戳进地里时而戳到自己的腿上,它忍着腿痛拼命狂跑,用自己的鲜血唤醒人的心智弄清人与兽的区别,不要在无聊的问题上长时间纠缠不休。被人用残酷的手段敲碎了卵子的德明犍牛丧失了雄性以来第一次这样大发脾气,它果然止住了人的吵闹,不是用它腿上淋漓的鲜血,是用雪亮的犁尖。人怕犁尖戳到自己身上,就四散跑开,像一群惊了枪弹的鸟儿一样。德明犍牛看看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呼呼喘息着停下来,温顺地等人为它收拾好长套,整好拖散的耠子以便继续劳动。它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慢慢地睁开,好像过去它爬在母牛的身上一样。

  牛的鲜血并不能真的止住人的争斗,它听清了杨雪英和月月是由语言引起了争吵。却不能洞悉更深的人类与生俱来的对立,人间现实又在不断地为这种对立培植着连人本身也习焉不察的温床,再聪明的牛也断不清人间官司。就在德明犍牛抖动着双腿吃草的时候人已经把饭吃过,杨雪英和月月被各自深埋在心底的仇恨催动着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走出家门,夜色中一个自西向东走,一个从东往西走,像当年程宝喜和何常福被派到对方的生产队里监督分粮一样。在村子中间的水井旁边相遇了,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一声:“狗来了!”

  “狗来了!”

  再也没有多说废话。两个人很快地撕扭到了一起,像两只发情的母狗为争夺公狗而撕咬一样。可是她们显然没有夺取的目标。杨雪英仗着自己多经了岁月骨肉坚韧苍劲不把月月放在眼里,攻击凶猛冲动有一种大大咧咧的风格;月月年轻机灵腿脚利索,常常能够巧妙地躲过畅雪英的抓扑,出其不意地在对方不及提防的部位出手一击,令杨雪英难以招架。杨雪英求眼看着连连吃亏便改变了打法。充分发挥自已的蛮力优势,把月月逼到墙根,牛似的把月月狠狠抵住,企图把月月柔嫩的胸哺压碎。月月抓住杨雪英的头发用力向后撕拧。杨雪英的脸一下子仰起来暴露在月月眼下,月月张嘴一咬,杨雪英惨叫一声:“咬碎眼珠子啦!”

  一道雪亮的光柱刷地刺来,冯子明驾着手扶拖拉机隆隆地驶进村子。拖拉机的车灯照亮了杨雪英的一脸鲜血,一只眼睛被血糊满难见原形。冯子明操纵拖拉机在水井旁开阔的地方掉头,没有卸下拖拉机上的货物,拉上杨雪英就往东村卫生院跑去。手扶拖拉机不能耕地专门跑着拉货,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把手扶拖拉机交给冯子明驾驶,不是看中了他的聪明却好像要证明他的愚笨,冯玉说:“好开得很,像骑自行车一样,一只手扶着把就行。”

  用挖金子盖南大响屋余下来的钱买来的手扶拖拉机第一次为战斗的伤员服务,杨雪英包扎着白纱布回到小村时街上的人还没有散去,实在迅速得惊人。冯子明把手扶拖拉机停好,熄灭了车灯把马达关闭,径直走向村子东头,走进月月家里。他没有理睬东厢屋里画画的何永信(妹妹跟人打架的时候何永信正在专心画一棵大青顶上不会生长的树没有听见街上的吵闹),把惊慌失措的月月妈拨到一边,直接走到月月跟前,不再有丝毫羞怯,说:“我看看你的牙。”

  月月立刻明白了冯子明的用意,分辩说:“我没有咬她的眼珠子,我咬的是她的眼眉。”

  冯子明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如此清楚,问她:“你怎么知道?”

  月月擎了灯让冯子明看她的门框,门框上贴了一片指头肚儿大的人皮,上面长了浓黑的毛发,像用墨染过的一样,月月用一根银亮的大针钉住。冯子明连连点头,说:“从今以后,我再这样看你。”

  他用力歪斜自己的眼睛,侧目月月,却正好与月月的斜眼对正了视线,月月的面孔扭曲得十分丑陋。冯子明这才发现一个道理:正与斜必须交换一下位置和角度,才能认清本相。

  杨雪英用白纱布捂住一只眼睛去找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解决问题:月月咬的果真是她的眼眉而不是眼珠。她觉得把眼睛整个包住比单单在眼眉上贴一片纱布更能加强伤残的效果。她从“好狗不挡道”说起,一直说到她“被狗咬了”。冯玉听她说完以后问她骂月月了没有,她不否认。冯玉就说:“你把骂她的话收回去。”

  杨雪英说:“我收回来。”

  冯玉说:“我叫她给你把眼眉长上去。”

  杨雪英说:“你叫她给我长上去。”

  冯玉一下子站起来,说:“胡闹嘛!说出的话收不回去,咬掉的眼眉能长上去?”

  杨雪英后退一步,准备躲避革命委员会主任可能会打出的拳头,说:“我知道来找你也白搭,女人的恩女人的仇你不会忘了。”

  杨雪英回到家里才把话挑明,指着男人的鼻子说:“都是你种下的祸根!你爬了人家女人的墙头,人家才报复你的女人!”

  年代已经久远,围绕着会唱戏的李淑芝展开的恩恩怨怨已成模糊的记忆,程宝喜无喜亦无悲,他只是怕儿子儿媳听见了笑话他,就用好言劝说自己的妻子:“不就是少了一截眼眉吗?描描就行了。”

  杨雪英浓墨描画似的眼眉中间少了一截,好像一座拱桥从中间坍塌了。伤好以后留下了一个亮晶晶的疤痕,她果真要用墨描画了。写字的墨臭,她不得不在里面兑了一点香油。用雪花膏瓶子盛描眉的墨汁去味。

  村子东头何常福的家里奇臭无比,曾经与程宝喜争当食堂司务长的何常福躺在炕上准备度过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时辰。他曾经在小村的大街上得意洋洋用锣声招呼大家吃饭,在大青顶底下的金洞子里和程宝喜各带一班人挖矿他已经察觉了肚子里有病,但是他没有想到会发展成不治之症,去南面淘金时他仍然大吃地瓜不顾程宝喜难得的忠告。等到他需要靠着刁金英做的流质鸡蛋花维持生命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晚了。他也去三河医院里割了一刀。小村第一个在身上动刀的人是夏四海,第二个就是何常福。他们二人割出的东西内外有别,意义相关。把肚子里的食囊割去一块以后何常福以为他可以照常饮食了,他没有想到此后的情形更糟。他先是不敢多吃,一吃就饱,到后来一点儿东西不吃肚子里也总是满满的。他像夏四海一样失去了人生的一部分功能。最要命的是疼痛难忍,痛得他眼前直冒金花,天旋地转,眼看着一面壁子一次次倒塌,向他压来,他痛苦地大叫:“壁子倒了,壁子倒了!”

  壁子其实是重新间过的。那一年把壁子夹层中间的地瓜面吃完以后就新间了一道除去了夹层,何常福猜想往后的日子大约不需要夹层壁子了,因为村里的食堂肯定不会再办。他不停地嚷叫“壁子倒了”,逼着儿子用轳辘架子用厢屋的门板用圆木杠子支住壁子。壁子仍然不断地坍塌,向他压来。他痛骂儿子无能,眼看着老子被病魔摧残却想不出解救的办法。他嚷叫着要儿子送他去大医院,儿子愁眉苦脸地摇头,说大医院也没有办法。他问儿子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儿子却不告诉他。他注定了要死却不能立刻死去。他的肚子里已经开始了腐烂,散发出逼人的臭气,他睁眼闭眼都在叫唤:“壁子倒了,壁子倒了!”

  何常福难死的时候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来看他。冯振东不忍心看他死不了也活不成的痛苦样子,对刁金英和何永利说:“告诉他吧,别叫他遭罪了。”

  刁金英点点头转过脸去,不看丈夫被绝望击碎的面孔。冯振东忍住从何常福口中喷出的一阵阵臭气,说:“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何常福把眼睛睁大看着冯振东,冯振东点点头,何常福眼睛一闭,流出了最后的眼泪——死亡的泪水。

  下台的党支部书记走出何常福的屋子,安排人挖开一片地瓜埂,把还未长成的地瓜扔在一边,蔓子捎回饲养屋喂牛。夏末秋初的墓穴里埋下了前食堂司务长的尸体,用铁锨细细地拍紧了坟墓仍然盖不住浓烈的臭气。臭气四散,追着送葬的人群返回小村,公社的秘书走进村口便捂住了鼻子。秘书来传达上级的一项指示:县里的火葬场已经修好,死了人一律烧化,埋了的要扒出来烧一遍再埋。

  何常福崭新的坟墓被迫掘开,大家准备了两桶石灰水一陶罐姜汤对付何常福尸体的臭气。打开棺材以后把两桶石灰水倾倒进去,尸体在棺材中漂浮,咕嘟咕嘟地冒泡。提姜汤的人不敢慢慢倾倒,在棺材沿上把陶罐摔碎,连陶片带汤水一起浇进去,何常福的脸遇姜汤开始发热发红,大家不等他变出可怕的面孔赶紧用木权从脖子那里叉下去,套上绳子抬出,用毯子裹紧,包上三层塑料布,用手扶拖拉机拉着去火葬场——用挖金子的钱买来的手扶拖拉机第一次为死亡服务。

  何常福成了小村第一个烧成灰烬的人。他的妻子刁金英一看见儿子手上捧着个小小的匣子进村就死过去了。她可以接受丈夫变得轻飘飘的极不真实的身体。不敢想象人的肉体被烈火焚烧的痛苦。她胸口微微跳动,鼻口间却没有一丝气息,把一片镜子放在她的鼻上上停放好大一会儿。连一点湿润的意思都没有。她的儿子就要绝望了,女儿哑巴大欣却扑在她的身上哭叫胡乱搓揉。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着她大概要追着何常福去当小村被火焚烧的第二人了。小道士冯立吉牵着德明犍牛走过来,叫大家让开地方。冯立吉用奇异的方法取出了钻进何水利门中长蛇之后,道士的威信大增。大家驯从地让冯立吉牵着牛走到刁金英跟前,冯立吉捉住缰绳把牛头靠到刁金英的头上,让牛鼻子对准刁金英的口鼻,用笤帚苗捅牛的耳朵。德明犍牛摇头晃脑,突然吭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响鼻。刁金英的凫口洁满牛的涎涕,鼻冀连连抽动,透过气来。

  这时候,与刁金英的家门相对的那扇临街的窗户吱嘎打开了。从小村走出去的最大的官员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退休后走遍了大江南北到处游玩,最终发现,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还是老店。这一块位居三河流域中心的土地最适合晚年居住,他准备在故乡安然度日尽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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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