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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5章

  一个不下雪的冬夜老店村的老老少少青壮男女兴奋莫名地坐在南大响屋里,听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讲第一次开会的话。天气奇冷,可是大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热烈。好像一个年深日久的期待变成了现实,可是大家都清楚冯振东重新上台只是注定了的委派,并不是小村人期望的事实。大家的期望似乎比一个人政治命运的兴衰权力的得失更加重大。在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生喝鸟卵的日子里。大家也明白冯玉的位置终究还要被冯振东取代,一个村子绝不会永远被一个喜欢在开会的时候唱歌的头领来统治,连喜欢唱歌的冯玉本人也知道唱歌不能当饭吃,只不过他有鸟卵喝着罢了。在大家挣着工分开会的暖热天气里,庄稼地里有足够的时间长出荒草。渐渐地白天开会不再是为了容易召集群众,而是为了节省煤油不必点了汽灯照明。南大响屋里冯玉的歌声越来越绵软无力,节奏拖得更加缓慢,愿意用脚尖为他打拍子的群众脚脖子翘得酸软久久落不下另一个节拍,等得都不耐烦了。下大雪的夜里小村笼罩了一片死寂,拂晓时响起了清丽的金属碰擦石头的声音,孤独而又亲切。第一个打开家门走上大街的人看见了有人已经在街道的中间铲出了一溜人行道,两边被雪墙映照。人行道的尽头仍然雪粉飞扬,挥动铁锨奋力铲雪的人正是下台数年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好像是久违了的一个号召,走上大街的人重回家里拿着铁锨扫帚出来,拓宽了冯振东铲出的一溜小道,没有中断也没有等人吩咐,一直铲出村子,铲到了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扛着铁锨扫帚回村时街上的景象令人惊讶万分,老村长冯树尊一改多年来太阳高时才坐到墙根的习惯,早早地在碾屋对门的墙根坐着了,穿老羊皮的大袄,戴狗皮帽子捂了耳朵,只露出一半嘴来说话,说的是:“哼,这一个可不是那一个。”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小村的首领又换上了冯振东,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已经与何永信的图画标语一起成为一段历史了。若干个世纪以后,小村的后人将如前人不相信何姓祖先乘坐了大钟到来一样,对冯玉的执政事实提出怀疑,爆发无人能够佐证的争论——深深的悲哀正在这里,前不能见古人,后不能见来者,生命的河流永不止息,却永远各占一段,孤独无依。

  冯振东重新上台是命定的事情早在大家预料之中。秋叶飘零的时候大家看见冯振东用小筢把村头道边的树叶搂起来送到老村长冯树尊家里,给烈士的老父亲晒干了烧火,曾经被他的敬老之心所感动。后来看他去回乡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家里喝茶便有些忿忿然,有些人重新想起“把党接起来”的批判。程志远连续几天去东村北头公社机关的那两排红砖房子里哑着嗓子说话,公社的书记仍然叫他部长。入冬以后,曾经来小村传达指示把何常福扒出来烧化的秘书陪公社的书记来,去老村长冯树尊的家里访问,还把老聋子程宝瑞请到与南大响屋相对的办公室里谈话,允许他把痰直接吐到尘土很厚的泥地上。接下来大雪过后的早晨就有了铲雪的故事。

  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不在开会的时候唱歌,他似乎把开会讲话的本领也丢掉了。开会的传统并不是从冯玉开始,留分头的王琪在东书房里教歌谣的时候就把开会的种子播下了,大炼钢铁的年代里好多次开会冯振东也能滔滔不绝地讲话。一次残酷的打倒泯灭了冯振东口舌的灵性。他要想发扬开会讲话的传统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和锻炼。他望着一屋子村民热切期待的面孔好半天无话,似乎是怯场害羞了。闷了半天。他才张开嘴巴,走到汽灯光能够最明彻地照亮的地方。让大家看他“二鬼子把门”的两颗乌黑的牙齿,说:“不把老店搞好,我这两颗牙永远不镶。”

  群情沸腾。不光是激动,好多人想起支部书记的假金牙套子是被老贫农红眼冯五用石头敲掉的,便有些猜疑,以为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是怀恨在心用假话发誓报仇呢。其实冯振东这时候想到的真的不是失去的假金牙套,而是真的黄金。上台伊始,他让程宝喜带人重新收拾起挖金洞子的锤钎寻找金子。南面不能再去,他和程宝喜何常福三人找到的矿脉丢掉以后被县里接管,开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金矿。程宝喜带的人只好再下大青顶底下的老洞子。停工几年,洞子里的撑木已经朽烂,水多得用抽水机抽了三天三夜还看不到停工时留下的掌子面。冯振东指挥着最强壮的小伙子伐倒中流河东岸大道两旁的杨树,送到大青顶的金洞子里打下新的撑木。老贫农红眼冯五一开始就被派到洞子底下干活,冯五赤红着眼睛说冯振东打击报复,党支部书记就让他当了副头头协助程宝喜带班工作。新挖的砂石重新堆上大青顶。冯振东舍不得新的土地被砂石掩埋。让金洞子上的矿工费点力把砂石倒在顶上。万不得已,大青顶的基座才向四周的土地侵吞一点儿。为了遮人耳目,冯振东安排又一班人在大青顶旁边新辟一个石场,用采石头的炮声掩盖地底下挖金子的爆破。上头有人来问:“哪儿打炮?”

  就说:“打石头套大院。”

  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被一种深深的忧虑折磨着,他并不是那么害怕来自外部的上头,他更担心的是起自内部的下头。他知道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绝不甘心自行退出历史的舞台”。从来没有执掌过政权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望权力的宝座,一旦有过发号施令的威风他就再难心甘情愿受人主宰了。交接小村政权的夜晚冯振东曾想最大限度地满足冯玉的要求,除了权力(他从未想给冯玉一个副手的位置),冯玉却只想还开机器,回到他最初的起点上。冯振东连一点儿都没犹豫就答应了,准备用劝说和逼迫两种方式让热爱机械的冯振平交出机器房的钥匙。冯玉接着又提一个要求:给他派一个助手,他龇龇牙说:“马闲三年连鞍子驮不上,我不能干活了。”

  冯振东点一下头表示理解,让他挑选自己最满意的助手。冯玉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大翠。”

  最初的瞬间冯振东的眼前飘起了一把雪白的胡子。然后才浮现出姑娘的面容来。何寿仁老头倚着枣树死去以后,他的孙女也不知道是怎样长起来了。等到有一天冯振东忽然发现从那个没有了大枣树的门口走出的姑娘闪动着一双受惊野兔一样的眼睛,嘴唇红润得像两片花瓣的时候,“老店三枝花”的法早已经传遍小村成为不移之论了。重回故乡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曾经从江南带回过大翠的生父三区区长何常禄的消息,说那个在某一历史时期越墙进家越墙出走的何姓子弟晚年境况极其不佳,他患了半身不遂的重症受后妻虐待,脖子上套了陶片般坚硬的烙饼度日,像小孩子戴了承接口水的围嘴,能动的左手顾得转动才能吃到。他的头顶上倒挂了瓶盖钻孔的玻璃瓶子,口不渴的时候水像知了撒尿似的流到枕头上,口渴时瓶子里的水已经流干。他在自己的大小便污秽中辗转反侧十分想家,想写一封信联系亲生的女儿却握不起写字的钢笔——他不敢想打听父亲的消息,他知道宅心仁厚的父亲来生来世也不会饶恕他的不仁不义。长成了漂亮大姑娘的大翠听了程志远带回的消息把嘴一撇,说:“我没有爹爹只有爷爷。”

  大翠的美丽正在于她丰润艳红的双唇。单凭她的嘴就构成了一枝花基本的条件。她的嘴倾向于偏大的类型,饱满柔润,线条鲜明,笑的时候张得很开,坦荡明丽,全没有自幼失去父母钟爱的忧郁痕迹——全靠了何寿仁老头疼爱庇护,她才打下了健康成长的良好根基。她的眼睛和脸盘都很大,与略大的嘴正好相配。何寿仁老头银白的胡子从眼前飘过以后,冯振东的眼前就升起了大翠满月似的脸盘。看冯玉脸上的疤痕冯振东就洞察了下台主任隐秘的心理,他的心搐痛了一下,但是却满口答应了;而且,一个新的主意也在同时萌生了。重新上台的小村首领没有足够的文化直接阅读史书,他却凭直觉十分简捷地领悟了古代帝王的有效权术,就是“和亲”之策。

  冯振东没有合适的女儿送给冯玉的儿子做媳妇“怀柔”。夏四海饱受一刀之苦的秋季冯振东的妻子白牙生下的“春”,也比细腰建香吃着全村鸡蛋哺育的儿子大了好几岁,而且,他们的年龄都还不到谈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冯子明和冯玉的女儿大兰。二兰看上去比较机灵俊秀,大兰却更像庄稼院的女儿老实本份,用不着担心会染上她父亲的那种毛病。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障碍,就是血缘上的亲近,冯振东的老爷爷和冯玉的爷爷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按辈份冯振东的儿子应该叫冯玉的女儿姑姑。冯振东没有优生学的知识,一点儿也不担心未来的儿媳也许会生下畸形的胎儿,他关心的只是家族的无形法规,他担心侄儿娶姑姑为妻会被家族以乱了族系为名逐出冯姓宗谱。他不向自己的父亲蛋儿请教,却小心翼翼地询问冯树尊,老村长冯树尊才是冯姓精神上的族长。他恰恰在失去子嗣的冯树尊这里被卡住了不能通行。冯树尊说:“娶个姑姑作老婆还不如直接娶亲娘呢。”

  冯振东以最为刻骨铭心的理由委婉地反对冯树尊:“都文化大革命了嘛。”

  冯树尊把一句歌词当白话来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啊。”

  冯振东知道冯树尊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耻辱;但是他不放弃努力,用最高指示当武器,说:“要大联合,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

  冯树尊有些不大耐烦,说:“你看上了咱冯家的闺女不怕,还有秋枝嘛。”

  冯振东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不上她爹。”

  冯树尊的身子往棉被上一仰,语重心长:“这就对啦。”再也无话了。

  冯振东看不透老村长真正的心思,他觉得老村长有一种老年性的糊涂,陷在自相矛盾的泥沼中却故作聪明。他深知打不通精神族长的关卡但是他仍然想冒险试一试,逼老村长接受既成事实,说到底儿子娶亲还是自己家里的事情。他首先说服了自己的妻子,不惜把冯玉的拈花惹草说成是优秀男人的本事,差一点承认了自己调戏冯桂珍大姑姐的事情。然后他趁着吃晚饭的机会跟儿子把话挑明,完全没有料到在儿子这里遇到的壕堑更加无法逾越。儿子说的是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我看不上她爹。”

  其实这不是实话。冯子明过早地体验了爱情的梦牵魂绕,到头来终于发现男女间的感情纠葛最容易在黑夜的森林里迷失,即便曾经肌肤相亲你触摸到的也只是心造的一个影子,天大亮时手扯手走出森林才会发现你倾注了满腔挚爱的并不是你想爱的那个人。月月用绣花的大针把杨雪英的眼眉钉在门框上的那一夜是冯子明站在森林边缘的黎明,他斜着眼睛看清了月月扭曲的面容,十分后悔多年来用正眼相对月月斜视的目光。他一举斩断了单向抛出的爱情丝线,自己相信年轻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信心重新燃起情爱的火苗了,他把理想的爱情寄托在历经沧桑的老年,希望黄昏的时候有一双洞察人世的眼睛看准完美的爱人。他再也不会产生盲目的冲动一夜不睡拂晓时去姑娘家里为人续接新的艾蒿了,实在无法绕道被迫经过村子东头的那个家门时,他就把眼睛斜起,随时准备遇上劈面而来的月月实践他不用正眼相看的誓言。他真的这样看过几回,月月满心想笑却被他严正的神态吓住了,故意装出来的男人的斜视绝不同于女性轻佻逗人的斜乜,那种仇恨和憎蔑令人不敢不退避。冯子明周身凝聚着石头般的端肃谨重,目光动时才证明他不是石像。他颧骨突出,眼睛深陷,目光盯住一处便久久不放。侧目月月之后看小村的东西大街南高北低,像一只长条的盘子歪斜了倾倒杂物,一直等到走进饲养屋里跟和尚德明的目光相对一撞,目光所及才全部恢复了平正。经受了父亲权威的坍塌尊严的屈辱月月形象的改变美好的破灭,和尚德明的饲养屋成了他最后的归宿。语言已成桎梏,文字不涉风流,心灵的沟通只需目光一触。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通往三河县城的大道上奔跑帮助海洲他们的采购站运送破烂,专注的目光久久盯视着前方的一个目标,回到小村才发现眼睛的功能发生了变化,两只眼睛只能看一条直线,街道变得像一条鞋带,两边的房屋一点儿也看不见了。扭了头看房屋,房屋变成了直立的物体,四四方方的窗户变成了一道门缝透着灯光。不无慌乱地走进和尚德明的饲养屋陈说自己眼睛的病变,和尚拿一根草棍擎在他的眼前,一言不发插到一堆平铺圆大的牛粪上,转回来用手指天。冯子明顺着和尚的手指仰面望天,心头一亮眼界顿然开阔,无垠苍穹,星海浩瀚,至大至极至细至微尽数展现。

  冯子明不答应父亲提出的婚事气得冯振东摔坏了一只板凳。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不便说明本意,他怕儿子小瞧了他的自信,他就用儿子的幸福来掩盖维护政权的目的,说了好多能够想起来的假话。他企图用“熬鹰”的方法逼儿子就范,连续五夜和妻子轮班劝说儿子,深知道理已经不起作用,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困乏不过想着睡觉肯定会屈服这一点上。他自己卷烟抽着提精神,儿子没有屈服,不抽烟的母亲已经哈欠连天想着打退堂鼓了。三个女儿只有叶儿一人通晓此举关系重大,在母亲轮到的班上拧母亲的鼻子挠母亲的腋窝帮助母亲清醒,并且不时劝哥哥一句:“应了吧,多么好啊!”

  像作诗一样。事实上叶儿此时已经显示出喜爱读书的倾向。她刚生下时虽然枕了哥哥想起的那本古书止住了大哭,上学后却并不喜欢古代文化而钟爱现代文化。三年级的时候她能够背诵全本的语录,而且记住了语录本上没有的第285页:“陈毅是个好同志。”那是传说中陈老总挨批斗时自己念出来吓唬红卫兵的语录,红卫兵查证了领袖,领袖承认他说过此话。小学教师冯立斌带领着他的学生到冬天的地里“学农”劳动,叶儿不干体力活拿了个小本和一支铅笔专门侦察别人劳动,把“好人好事”记下来写成文章嘴对了纸糊的喇叭筒念诵。她写作的兴趣越来越浓,写了好多“小评论”投到公社的广播站上去。吃午饭的时候墙壁上挂的喇叭经常响起女播音员西流河语音很重的声音:“现在播送冯叶儿的广播稿”,然后是她的文章题目:《不要把机器放在外面淋雨》,《复收时的私字一闪念》,等等,让小学教师冯立斌激动得直甩瘦弱的胳膊。在父亲力主的婚事中叶儿看透了哥哥担负着比她写文章更加神圣的使命,自觉地站到了父亲的一边。母亲倒不是那么心疼儿子,她实在是自己也熬不下去了,就说:“烧火棍子一头热,还没有问问那头呢。”

  冯振东毫不动摇:“这头点着早晚会烧过去。”

  冯子明真是困极了。他没有屈从的打算,只想练出一种睁着眼睛睡觉的本事。父亲肥厚嘴唇的嘴巴清楚地在眼前张合,他故意不听那张嘴里说出的是什么,只专注地盯着两只乌黑的牙齿催眠,他知道真正的睡眠所有的物体都应该在睁着的眼前消失,父亲乌黑的两只牙齿消失以后母亲的一口白牙却又映现了。他很清楚深沉的睡眠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故意装着听不见只不过表明睡不过去罢了。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脾气,最后的胜负不在于婚事答应与否,而在于谁能够战胜困倦在精神上表现出坚韧不拔的实力。可是冯子明实在困死了,他借着吸入父亲喷出的二道烟提神,差一点儿形成烟瘾就此染上抽烟的恶习。他借口要起早赶路,连炕也不上早早地辞别不打算休战的父母,坐到了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座上。坐着睡觉的本领不需要操练,他甚至在并不舒服的睡眠中做了一个甜美的梦。睡梦中有一只女人的手拍他的肩膀,他清醒地记住了自己的誓言拒绝一切异性的温存,他摇晃自己的肩膀摆脱女人的手掌,他的身子却倒在了女人的怀里,宽厚温暖好像母亲的怀抱。他的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走吧。”

  一个十分久远的记忆朦胧浮现,那是最初的关于“死”的觉悟:黎明时有只手拍打窗户叫上人走。他知道不跟着走不行,可是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只要不跟着走就可以不去。他奋力地挣扎着表示拒绝,女人的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摇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女人苍白的面容:是死去多年的夏四海的妻子冯桂珍。他记起了冯桂珍要坐他的拖拉机进城看病。

  冯桂珍得了一种令人害羞的病。疾病本身没有多少痛苦,可是不好向人诉说。她很希望人家知道她的病症分担她有限的病痛,她就找冯立吉看卦想借道士的口把她的病苦传播出去。小道士冯立吉摊开手掌看着复杂的纹路断卦,说她病在股间。冯桂珍问明“股”的意思愉快地笑了,说你看得真准。她考问道士病症的具体情况,冯立吉一抖脸颊,严肃地道出:“饿死鬼。”

  冯桂珍马上不好意思了,她甚至有几分恼怒。夏四海死后她独自一人抚养五个孩子,很想改嫁却苦心守寡,很想放荡却守身如玉,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够守住门户却白天黑夜把大门拴得紧紧的。她的长身子在胡同口上扭动,令人回想饥饿的年月里她“饱暖思淫欲”的纵情叫喊,她自己却把饿肚子的滋味忘记了。小道士冯立吉准确的断卦害她想念死去的丈夫,她气愤被人看透了艰难的境况,故意说冯立吉这一步看得不准,说了一句大胆的假话:“我能撑死。”

  小道士冯立吉莫测高深地一笑,又严肃地抖动脸颊,告诉她震木受兑金所克,千万不要往西走,最好向北或者向东。冯桂珍明白道士指引的是求医的方向。她不愿意顺着中流河往北走去找那个大胡子老头,无论冯树尊被冯环用小推车推着回来气色变得如何好看如何夸赞大胡子老头医道高明,她总觉得让一个老头的手把秘密的地方摸了是一种耻辱。她搭乘了冯子明的手扶拖拉机向东走,去三河县城的医院就诊,一路上幸福愉快,和二奶奶谈笑风生。二奶奶已经去了五趟县城,分四次拔掉了口中仅剩的六颗牙齿,第五趟是去咬了牙模,这一趟要去戴上满口的假牙。

  大家分头行动。冯子明去卸下空的酒瓶再到酒厂装上为东村供销社拉的三河白酒,二奶奶去戴牙齿,冯桂珍去检查羞于启口的疾病。躺到铺了褐色油布的小床上冯桂珍把腿夹紧好像抵抗日本鬼子的强暴,医生掰开她的双腿她却将腰带系好了。医生解下口罩红唇白牙地叱她,她却说:“把嘴捂着我也认得你。”

  医生以为她要拉关系套近乎重新戴上口罩遮掩自己,指着她生病的地方,说:“脱了。”

  冯桂珍一伸手扒下医生的口罩,说:“你还我的男人!”

  医生大惊,认出了床上的病号正是当年执意要走标本的死者家属。行医多年,用玻璃器皿捧走男性标本的死者家属仅此一例,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其实痛苦的往事真正刻骨铭心的还是冯桂珍本人,女医生虽然已经发胖,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白口罩笼住大半嘴脸的女人正是在男人身上动刀子的刘梅。血淋淋的记忆历历在目,从女医生手里要回完完整整的男人已经绝不可能,剩下的权力只有好好地保护自己,她可不敢再让女医生在她的身上乱搞一气了,倒不全是不放心,她是生气。她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夫妇要在相应的部位生病,而且都要被同一只女人的手抚弄。时间流过了多少啦,可是她走来走去又走到同一个关口上来了,简直好像注定了一样。她气哼哼地抗拒命运的摆布,女医生刘梅便一甩手走出门去,换了一个长了双猫样眼睛的男医生进来。男医生不让她退下裤子却叫她解开衣扣,细心地检查她不害病的地方。她听凭男医生检查,咕哝着说痛的不是奶子,男医生说“有关系”,仍然细细地检查好像赏玩一件古旧的瓷器。她失去了跟女医生抗争时的那种勇气,小心地提醒男医生她的病生在害羞的地方,男医生隔着她的裤子摸了摸就给她开了药。药很复杂,有乌黑的丸子,还有紫红的汤汁,配备了一根光滑的管子好像打气的气筒,冯桂珍不知道这东西派什么用场,拿了去问医生,医生说:“吃药。”

  冯桂珍猜想大约是需要把药水注进嗓子眼里。她觉得医生其实都很笨,往嗓子眼里灌药原来并不需要什么器具的。

  冯桂珍在医院门口的“健康饭店”吃饭,她吃了十六个包子喝了两碗水。她走出医院门口往东走,看见冯子明和二奶奶正在那里等着。二奶奶急得生气却笑嘻嘻的,原来她戴上了满口雪白的假牙改变了说话的习惯,一说话就齐齐地咬着牙根好像龇着牙微笑,不说话牙齿在嘴里塞得很满前头雪白一片也像微笑。冯桂珍坐上了拖拉机又想起还得买几个包子捎给孩子,不顾冯子明和二奶奶着急又回到“健康饭店”,再回到拖拉机上的时候手里的包子把黑色的包装纸油得透湿,她就在手上捧着回家,好像捧着一包圣物。

  冯子明稳稳地扶着拖拉机的把手驾车行驶。听后面冯桂珍不清楚的说话他知道冯桂珍又在吃包子了。拖拉机的两个把手在他的手掌中微微颤抖,他想起夏四海借了父亲的自行车骑着四处治病用一只手扶着车把,他可不敢像夏四海那样玩车技只用一只手扶着拖拉机的把手。他大睁两眼注视着前方的公路,路成一条直线越来越窄,他的眼睛又丧失了余光的功能,两旁高大的树木一棵也看不见了。他用和尚德明神示的方法调整功能凝神观照自己的内心,禅定的刹那千古一瞬灵魂仿佛出壳,抵抗父母逼婚的有效武器睁着眼睛睡觉的本事终于完成了,眼前至大变成了至空,空无所有,空无所依。他的身子被重重地一颠他才重新看见了眼前的世界,拖拉机头歪在一边,拖拉机斗翻倒在后头。一道横挖在公路上淌水浇地的小水沟颠覆了机动车辆,车斗的一个角压在冯桂珍的肚子上,二奶奶在旁边好好地站着龇着牙微笑。

  情况十二分危急。冯桂珍睁眼看着压在肚子上的东西动弹不得。前后无人。冯子明急了。他咬着牙鼓足力气掀动了拖拉机斗,二奶奶微笑着招呼冯桂珍快爬出来。冯桂珍不动。冯子明担不起长久的重量,身上一松把拖拉机斗子放下,冯桂珍吃下的包子从嘴里挤出来,有肥腻的白肉黄绿的韭菜。冯桂珍叹了一口气,说:“可撑死了。”

  冯桂珍的脸上浮现了永恒的笑容。她用饱胀的生命反抗小道士冯立吉的算命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好多人从冯立吉口中知道了冯桂珍得了一种常见的妇女病,也知道她去县城治病是遵从了道士指引的求医方向。安葬了冯桂珍之后大家便把责难的话语泼脏水一样泼到冯立吉身上,冯立吉不顾冯子明深陷在悲痛和自责之中硬把他拉到大街上,要他当众说明拖拉机那时候在朝着哪个方向开,冯子明说:“向西。”

  小道士冯立吉说:“这就对啦。”

  大家想起冯立吉说过的“千万不能往西走最好往东往北”的断言,又一次佩服了道士的神机妙算。冯子明忿忿地揭穿道士的把戏,说:“依你的意思是哪儿也不能去,有去无回!”

  大家这才明白了小道士冯立吉是用重重套叠的网络封住所有的路口把人困死,就逼他交出治病求医的路标。冯立吉严肃地抖动脸颊,瘦长的手指指向天空,说:“上天嘛!”

  冯子明怔怔地注视道士,转而仰面望天,长长地叹气。没有人嗤笑小道士冯立吉痴言妄语,小村被拖拉机压死人的惨痛事故压垮了。冯子明的爷爷蛋儿抖动着双手感叹:“这是买了个祸害呀!”

  地底下传来沉闷的炮声,极其遥远,好像不是在老店村头的大青顶底下挖石头找黄金,而是另一个世界在打仗。更加明亮清晰的炮声随之响起来,与大青顶相邻的石场上采石的巨炮掩盖着地底下找金子的爆破,具有更加清楚的现实感。一群人搀扶着簇拥着浑身血淋淋的姑娘走进村子,姑娘正是小道士冯立吉的女儿秋枝。她估计着已经躲开了石场大炮的射程,飞石却从背后追来,不从后背射穿她的身体,却绕到前胸,从左边乳房的上沿擦过,在右边乳房的下沿收束。小道士冯立吉没有丝毫的惊慌,却有几分高兴,他故意不露出笑容,脸颊抖动的速度加快泄露了内心的得意,他说:“又叫我算对了。”

  他拦住滴血的女儿和搀扶的乡亲,叫他们不要忙着去找赤脚医生上药,要女儿先向大家说明他年前的预测。秋枝胸前的衣衫褴褛带血,她用手捂住毁了容的乳房很不耐烦,把一个很复杂的故事说得极其简单。

  全靠了自己的摸索和实践,幼年丧母的秋枝熟练地掌握了一个好女人必须具备的家常手工,过年时会用作假的手段节省面粉蒸大枣饽饽,中间用地瓜面做成拳头大的夹心,包皮的白面只需要薄薄的一层,只有掰开察看才能发现黑白分明的真假。在南大响屋里开会讲话的人换了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不久,秋枝蒸过年的大枣饽饽遭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操作完全是以往的程序,蒸出来的饽饽却是黝黑的表皮,像极了何永利被太阳晒黑的脸,好像做饽饽的材料全部是地瓜面。掰开察看,里面却是白白的一团。秋枝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内外,把地瓜面错当了麦子面,便把面缸子里的两种白色的面粉用舌尖品尝鉴定,她确信舌尖上甜丝丝的是地瓜面无疑。她用心记准,再做一遍。一掀锅盖把她吓了一跳,大枣饽饽奇怪的模样叫她想起了程志远被鬼子剃成的阴阳头——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回村以后抓紧对青年进行传统教育,不惜把头发剃成鬼子用刺刀给他刮成的模样重现当年情景,让青年人紧闭着嘴唇忍住了不笑,渐渐地一看见程志远便触目惊心。

  秋枝看着一锅阴阳头难过地哭了,她无比思念早逝的母亲和送给了人家的妹妹。父亲镇定地排开八卦推断阴阳,拿一条脏污的毛巾让女儿擦眼泪,毛巾上的羊肚子绒绒僵硬如刺,父亲严肃地抖动脸颊,告诫女儿:“小心你的奶子。”

  小道士冯立吉断卦竟是如此神妙。冯桂珍的死亡和秋枝的受伤几乎在同时来到,冯立吉都在年初预见了。道士似乎专门在预言灾祸。他不告诉人家躲避灾祸的办法,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瞒住不讲。他预见到袭击可能来自背后,他的告诫却让女儿只警惕着可能会迎面而来的侵犯。他让人家预先知道面临的灾祸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履过日子的薄冰,因无计免灾而寝食难安憔悴不堪,灾祸到来时惊叹他料事如神,他便在人家的惊叹中洋洋得意,严肃地抖动脸颊。他不泄露避灾的办法,便免去了自己的担忧:如果躲过了灾祸,谁来证明他预见了凶兆呢?“不见棺材不落泪”,命运的预测只有靠实现的结果鉴定,否则,命运便在有和无之间荡动不定,难断正误。

  由于车祸的发生,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暂时搁置了“和亲”之策,他不必使用“熬鹰”的办法儿子也很少睡觉了,他倒要运用别的办法来劝儿子休息呢。日子不好过,拖拉机压死的死者家属需要抚恤,冯子明丢下的驾驶员软座党支部书记的弟弟冯振平接过去坐了,很难保证不造成新的伤亡。为了掩护地底下找金子,采石场还要继续放炮,像秋枝一样被炮石击伤的女人大约还会出现,无论是损伤了哪个部位都需要医疗费用和补贴的物质,这一切全指望大青顶底下的金洞子出来金子。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真是急死了。大青顶底下的金矿脉在程学胜拿着剪刀冲进工房子的日子里消失不见,程宝喜带人重新下去找寻,矿脉好像濒死的人微弱的脉搏,有时候好像触摸到了,有时候又沉沉死寂,怎么也把捉不到。有过工房子里推大磨经历的女人们急得直问:“还不开工房子?”冯振东咧咧嘴把两颗“二鬼子把门”的乌黑牙齿露给她们看,说:“我比你们还急呢。”

  女人们想起冯振东重新上台以后在南大响屋第一次开会讲话发下的誓愿,知道党支部书记更加着急掏出金子来镶上两颗金牙一咧嘴灿灿闪亮,就说:“都急呀!”

  冯振东去程宝喜家里敦促。程宝喜一家坐着小板凳围在院子里吃饭。程学义在那个大雪飘飞的冬天里娶来的媳妇已经为这户人家生下了两个女儿。程学义的媳妇姓一个很奇怪的姓:公孙。姓公孙的媳妇亲自去东村赶集,买叶片最薄颜色最自的烟叶给程学义抽,冬天的集日便顺路拐进人家的菜园里拣萎干的白菜叶掺进烟草里。程学义高兴地告诉人家他不能抽好烟,抽了好烟咳嗽。杨雪英早已度过了被月月咬去了中间半截眼眉的精神危机,她用自己调制的炭墨描眉画黛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不怕男人嗤笑儿媳嫉妒。她第一次修整出一副比原来更加浓黑漂亮的眉“毛”以后,曾经重新燃起过熄灭已久的爱情余烬,避开村子东头月月家的门口不走正道,绕过几家菜园的篱笆从东书房的屋后转过去,故意停下来装着偷听小学教师冯立斌念书,然后再往南走,走进和尚德明主宰的饲养屋里。可是她一看见那鸡皮一样的头顶心就凉了,彷徨半生,她可不想在面目全非的心上人的门槛上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和尚德明刚从乌悠山回村时她的犹豫失时无可奈何,要是吃食堂的时候她真的酿成了失身于和尚的事实,等她在残缺的眉上修整出漂亮眉“毛”时看到和尚鸡皮一样的头顶,她才会后悔年轻时的短视和冲动呢。饲养屋里的和尚头看上去远远不及程宝喜的饱满润泽了。杨雪英打眼一看什么话也没说就想退回来,和尚德明却挑起了二奶奶发明的“语言革命化”的余沫来逗她:“风吹乌云出日头。”

  杨雪英被突然袭击搞得惊慌失措,只好说假话:“我来看看牲口。”

  和尚拍拍德明犍牛的屁股再拍自己的大腿,问:“看见了吗?”

  杨雪英察觉了和尚的挑逗意昧很不耐烦,扬一下自己修整过的墨眉说:“两只眼睛一般大,为什么不看见?”

  说完,她再也不等和尚说什么,转身就走。和尚德明迟滞的目光追着杨雪英丰满的背影投射了老远,终于又转回去看牛了。

  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为大青顶底下找不到金子而着急,他只顾得跟程宝喜用瓦片在地上划出表示坑道的线条,用心探讨矿脉可能隐藏的地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了杨雪英的眉“毛”浓黑得十分有趣,中间缺毛的部分亮晶晶的非常突出,他忍住了不笑想说一句逗趣的话却想不出来。杨雪英忿忿地问支部书记找出金子来给她老头子什么,冯振东才把合适的话想出来,说;

  “我给你一锭画眼眉的香墨。”

  杨雪英说:“我不稀罕,我自己调制的够用了。”

  冯振东把两颗“二鬼子把门”的乌黑牙齿藏回去认真地对程宝喜说:“你写个申请吧。”又转过去问杨雪英:“给这个行不行?比金子都宝贵。”

  杨雪英没有再说不稀罕,不是不想说,是不敢。程宝喜被支部书记的应诺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想到了有困难。他不是不会写字,大参军的时候他当过连部的文书会用毛笔写战士的花名册、阵亡登记簿,可是他不会写文章;申请其实应该是一篇像样的文章了。党支部书记说:“叫学义替你写。”

  半月之内,程宝喜的儿子程学义改变了天一黑就上炕睡觉的习惯为父亲起草申请书,他抽着媳妇为他买的劣质烟草强迫自己不犯困坚持写作,屋子里充满白菜叶的腐败气味和烟草的呛嗓子烟味,他却一声也不咳嗽只是不停地清理喉咙。他的牙齿呈现菜叶子的绿幽幽颜色,神情变得深沉吓人。他沉思的时候不断地用手指捏扯下巴上的瘊子。他的瘊子幼年时像一颗痣逐渐演变,终于露出了瘊子的本相,顶端有灰白的绒刺生出来。他熄灯躺下以后还会忽然爬起来再写上半个句子。夜里的写作被迫中断以后他很担心难以接续,他没有向队长请假就不到地里干活在家里写作了两个白天。申请书的开头一段他写全了听到过的所有最美好的祝辞:“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全世界劳苦人民的大救星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永远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我们的红司令人民军队的缔造者我们最亲最亲的亲人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接下来他写一段听来的历史,用大家都说的词句,人称有时错位张冠李戴,造成了内容上的混淆,他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犯下的是严肃的历史错误,他只以为反正大家都这么说肯定就是对的,却不明白最严重的错误往往是大家一起兴高采烈犯下的。写完了历史以后他依照惯例写目前形势:“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乱是乱了阶级敌人锻炼了革命人民,五洲震荡风雷激,祖国山河红烂漫,工农兵嗨心最红,敢教日月换新天。”一直到文章的最后他才代父亲写出热烈的申请,他不敢写父亲加入组织以后会找到金子,却说“为了在黑暗的地方不迷失方向,放炮不怕石头砸”,好像父亲不是在为小村的经济发展寻找金子,却是在帮助受苦受难的亚非拉人民争取解放似的。他总想把父亲所从事的工作意义表达出来,又深深知道此时最不敢公开亮相的就是金子。他费了整整两夜工夫想出了完美的表达方式:“我决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死了以后红血变成黄的,指头肚大的骨头重于泰山,像最重的东西一样。”他简直不惜夸大其辞代父亲自吹自擂了。

  程宝喜把捉刀代笔的申请书交给了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第二天傍晚仍然喜滋滋的,他的胞哥程宝岩到来时他也不掩饰自己得意的神色,不等程宝岩发问他就把实话说了。程宝岩并不为弟弟即将到来的进步和荣耀而高兴,却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听他哄你!”

  紧接着程宝岩便感叹:“那时候不回来就好啦。”

  杨雪英立刻扬起浓黑的双眉说:“好了就好了,了了就了了,骨头还不知扔到哪国去了呢!”

  大家都不说话了。凭沉默便可断定时光在倒流。二十五年前的程宝喜在渤海边上的教导营受训,程宝岩骑着一辆德国造自行车载了弟媳杨雪英频频地去教导营探望。有一回天亮时程宝喜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却原来被杨雪英用红布腰带系住拴在了腿上,他疲乏地枕在女人的档间睡了一夜。教导营的营长是程宝喜表兄的儿子,非常担心表叔会被年轻漂亮的表婶用红布腰带拴着脖子牵回家去,就当着程宝岩的面给表婶讲重要的道理,说眼看就要全国解放了,没有多少仗打了,千万别扯表叔的后腿,营长说:“叔还会写毛笔字,将来肯定比我强,也比程志远叔强,别看程志远参加得早,也不行。”

  下一趟程宝岩再用德国造自行车载杨雪英去教导营度过一个极不平凡的夜晚。天亮后去敲门,屋子里已经阒寂无声。程宝岩骑上自行车追赶,在十里外的路沟里发现了扔掉的军装像一团萎黄的菜叶,在高粱地边的土路上看见了身穿女衣的弟弟,头上包了杨雪英的头巾。杨雪英发髻散乱不整,神情惊惧而又兴奋。后来的年月里看到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在万人大会上讲话,穿土黄色茧绸小褂,程宝岩只是替弟弟惋叹不已,永久的遗憾蜘蛛网一样罩着无穷无尽的日子。

  从县城里搬回小村居住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重修故居,用荆条编了屋笆。被手扶拖拉机压死的冯桂珍五七忌日里程志远的荆条屋笆上了屋顶。一捆捆荆条先在芳沟水库里沤泡得发臭,再由上好的编匠在饲养屋南面的场园里编结。小村出动了所有的精壮男人帮助哑嗓子宣传部长把荆条屋笆卷上屋顶。艰巨的工程没有发生事故,没有人被沉重的屋笆压死。荆条屋笆上面抹白色的石灰,很像古代的一种拱形的墓穴。大炼钢铁的年代里小村扒出过三座这样的古墓。大家说这样形状的墓穴叫做“肉娄坟”,是古代的某一个时期“六十一还家”埋活人的,人到六十一岁便住到这种坟墓里去,年龄正好是后代的退休年龄。夏四海别到大骡子耳朵上的金耳环就是从这样的墓穴中找到的。

  冯桂珍享年远远不够六十一,便被一座土丘埋葬了。悲哀至极的冯子明被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死亡震撼了。幼小时对于“死”的觉悟由他自己造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丰富了更加不可测度的内涵,他的两手抓握着手扶拖拉机的两只把手,操纵着死亡利器的大手显然来自看不见的世界,因为他并没有杀死一个无辜女人的动机。比他年小的夏跃进和秀率领着三个弟妹号啕大哭送他们的母亲去小村的公墓安葬,连续好多个日夜冯子明的耳边总响着从未有过的悲痛哭声。他自己的痛哭和诉说梗在喉头,他找不到宣泄的渠道,重新拾起久违的古书和今书来读,读“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并不能宽慰他负疚的心灵。他用叶儿写“小评论”的笔和纸信笔涂抹,站在古人和今人之间,对着不可测度的死亡说话,渐渐地竟成了一篇文白夹杂的祭文:

  无年无月,无始无终,余未死却如冥冥。风声雨声,人声犬声,吾听来都是哭声。死者长已,生者已歌,歌哭原本同调,无奈人生哀乐。九霄外俯瞰人生,生者何生,死者何死?生死同源,无二悲欢。然吾终不释,念念于兹。悲莫悲乎此也!

  大奶奶呀!我十二万分痛切地呼唤你,你若有知,听我诉说!我不知你生于谁家,只知道你我同宗。我生时你已及笄,我长成你早生育了。你扭动着长身子出入家门令人难忘,白天的喊叫嗓音洪亮惊世骇俗。最不幸丈夫挨刀一命过早呜呼,只留下一只手扶把骑车的深刻印象让人永久回忆。吾父欠你!我未偿还又添新债——这是否你我之缘?

  余亦不幸。宅心仁厚却成杀人凶手,杀人之时余亦被杀,滴血者心也。余无杀人之机然成杀人之实,余非余也。余果非余,杀人者天也。天欲杀人假非余之手成其实,天亡余也。非余亡余,天亦不公。尔果天年此数,何假人手?尔若天命未尽,黄土何抛?此数难断,天存与否?天成天杀,天善天恶?天意不测,人心何依?唔,此心茫茫,无际无涯,大奶奶,吾哭你亦是哭我也!

  大奶奶呀!可叹你生育力旺盛不懈分娩,艰难岁月中产下众多孩儿。幸亏你丈夫勇敢无忌最早动手,麦穗未熟却有了嫩软的颗粒,地瓜尚幼汁液充足,“月黑夜伸手不见掌”,多方采摘哺育儿女茁壮成长。民以食为天,至死你不忘捎给孩子一盘包子,趁拖拉机跑稳时往自己嘴里再塞几个。你今一去撒手不管,抛却下五个孩子叫苦连天,儿子跃进还未长成,秀女矮小恐难生出堪与你相比之长身,一窝鸡雏如何度过漫长之日月?

  呜呼!天苍苍兮无心,单灭无眼之家雀,地茫茫兮有罅,专绊瘸腿之毛驴。呼天兮天应,雷击枯树霜打独根之秋草,喊地兮地语,火烧蜂房汤浇崖畔之蚁穴……

  冯子明的祭文无头无尾,好像生命的河流本身。朝日如血的早晨,他跑到冯桂珍崭新的坟墓前朗朗地念了,好像向死人的世界作一个开会的报告,他感到了一个多月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点轻松。他正要把祭文擦根火柴点着,听见一个沙哑的嗓音说:“不要迷信。”

  一只手把祭文抽过去。冯子明知道不会是冯桂珍从坟墓中出来索要,他还是吓了一跳。转脸一看,原来是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在微笑。赋闲在家的程志远早晨锻炼已经跑到很远的茔地来了。他不顾村人嘲笑坚持运动,准备活到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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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