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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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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6章

  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交给冯子明一个任务,艰巨而且光荣,与留分头吹口琴的王琪初来小村的使命哑嗓子宣传部长后半生的政治生涯一脉相承,就是写一部小村的村史留下来教育后代。在寂寥的东书房里和热热闹闹的南大响屋里,程志远剃去半边头发阴阳怪气地重现当年情景惹人激动,但是他深深知道,即便他坚持锻炼活到了一百岁,阴阳头的现身说法仍然稍纵即逝,远远不如文字的记录来得长久。从写给冯桂珍的祭文里,退休的宣传部长发现了冯子明的写作天才,半文半白似懂非懂的文字正是写村史最合适的文体。阴雨的天气里程志远把老干部老贫农老党员请进他新换了荆条屋笆的房子里座谈,下午三点以后点起罩子灯照明。老村长冯树尊秋天里便穿上了过冬的衣服把手抄在袖子里保暖,老聋子程宝瑞捧了美国造茶缸吐痰,程志远让他把痰直接吐到门外西边的阴沟里,美国造茶缸照常捧着只作为一件活的历史教材。程志远用老式的茶壶沏茶,茉莉花茶中投放了几粒黄连,让大家的口中整日里回旋着旧社会的苦难新社会的香甜。冯子明坐在栗色的方桌旁记录,亲耳听到的历史比文字的记录更加令人惊讶,弄不清哪一个更接近真实。老聋子程宝瑞一副昏聩无用的模样,却曾经是战场上骁勇的战士,在素以善战闻名的十三纵里扛一挺机关枪行军打仗。他作战勇敢是火线上入党的党员。冯树尊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爬山顶运动”,说到弓弦的使用把手从袖筒里拿出来作着含糊不清的手势,冯子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了弓弦系住的不是指头而是与指头形似的东西。他默默地记录,小村的历史惊心动魄他却能够保持不动声色,历史上的鲜血曾经淋漓却在岁月的尘土中堙埋日久黯淡了触目惊心的颜色,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死亡才具有不可更移的震撼力量。

  冯子明深陷在不可测度的死亡冥海里无力自救,冯桂珍遗下的一群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记起杀戮的罪愆,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犯罪的动机,他深深痛苦的正是自己被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的命运。坟墓前诵读心血凝成的祭文只能使他的痛苦得到暂时的缓解,过后而来的仍然是茫无涯际的苦海。他渴望找到摆渡的船只登上光风霁月的彼岸,想到了一排石头的长槽好像登船的码头,就走进了和尚德明喂牛养马的饲养屋里。德明一眼看穿了他的痛苦,和尚的脸上却平静如秋水,安静地淘米准备下锅为和尚本人煮饭。冯子明一脸愁苦向和尚申诉:“我没法解脱了。”

  和尚德明淘米去沙,说:“什么时候捆绑了?”

  冯子明脸上愁容不减,说:“压死人的时候。”

  和尚德明淘沙去米,说:“死人什么时候活过?”

  冯子明心窍被迷,打不通生死阈限,一时滞于死的一端。他呆呆地看和尚德明反反复复淘米去沙淘沙去米,弄不清和尚淘洗的目的究竟在哪里,就问:“淘沙去米还是淘米去沙?”

  和尚说:“沙米一时去。”

  冯子明说:“你吃什么?”

  和尚德明把瓢一扣,米和水一起倒进盆里,看着冯子明微微发笑。冯子明满心痛苦不得舒解,简直无法忍受和尚面对惨痛的死亡流露无情的微笑,端起米盆哗地泼进牛圈里,肚子上剪了“德明”字样的犍牛四蹄乱踏,一会儿把白米踏成了黑粉。冯子明忿忿地说:“我今天才明白了,和尚是不吃人饭的。”

  冯子明就此断绝了与和尚德明的来往。他甚至对以往的岁月产生了莫大的后悔,曾经那样使他解忧忘愁的禅语机锋现在想来只不过是闲人的胡言乱语罢了。和尚敢那样对待人世间的哀乐,对一切不幸和痛苦摆出一副漠然不动的无所谓样子,都是因为有人为他们供给了吃食和衣物,他们没有了冻馁之忧,才有了痴言妄语的心思和意趣。和尚德明对冯桂珍的惨死无动于衷,只因为他多年来与牲口为伍,完全忘记了他本人曾经有过人类的生母;他根绝了人间的欢愉不留子嗣,也就没有身后的忧虑。冯桂珍遗下的一大堆儿女却还要经受人间苦难的煎熬,每日每时都在冯子明的眼前晃动着不幸的身影。夏跃进在他的母亲患上难言病痛的时候就已经退学成了生产队里年龄最小的劳动力。秀在母亲的坟墓上还未生出第一棵青草的时候就把念书的板凳从东书房搬回家里,挑起了家庭主妇的重担,没有理睬小学教师冯立斌好心的劝阻。秀长得小鼻子小眼,脸窄得像小孩的巴掌,肤色像烤干的小鱼没有加盐,身材远远小于实际年龄。大约是从秀和冯玉的女儿二兰在芳沟水库上为红宝书溅水引发了小村唯一的一场武斗的年月开始,冯子明每一次看见秀的小身子小脸,总要想起一种爬行在墙上的小动物:壁虎。冯子明看着秀直立着身子在街上行走,总有一种世界上的事情在某些关节弄错了的感觉,心尖上好像有四脚动物爬行一样难受。他厌嫌秀的小身子小脸烤干的小鱼一样的肤色,却为那副幼弱的肩膀过早地挑起家务的重担而深深地忧虑怜悯有加。出于无休无止的自责,他很想为秀分担繁重的家务,却找不出到秀的家里帮忙操持的直接理由。费了好多个日夜深入的思考,他朦朦胧胧地找到了车祸发生的一个潜在的原因,那好像与父亲劝婚的“熬鹰”方略有关;正是由此出发,他发现了为秀分担家务的好途径,方法简单得很,只要把两个人的肩膀切切实实地并为一体也就行了。并不通过中间环节,冯子明自己走到故去的冯桂珍家里,对这个家庭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夏跃进说:“我来当你的妹夫。”

  夏跃进正在把一个烫嘴的地瓜送到嘴里去,被冯子明的表白惊住了,论年龄此话应该他走到冯子明的家里去说。冯子明早就想到了夏跃进会在年龄问题上犹豫犯难,就主动为他解决了疑难:“她眼看着就长大了。”

  冯子明说完便开始履行未婚的倒插门女婿的第一次义务,用手势止住了意欲起身的秀,亲手给大舅哥舀上一碗地瓜丝稀粥递过去,给秀的最小的弟弟剥了地瓜的红皮露出黄澄澄的瓤子,捡起秀心慌意乱拂到地上的筷子用衣袖擦了擦送到秀的小手上,看见了秀羞怯的亮晶晶目光。夏跃进越过了责任和义务以及所有表面性的繁文缛节,直接到达了实质性婚姻根基,凶巴巴地问冯子明:“那么睡觉呢?”

  冯子明差一点失手将一只碗滑脱摔碎,努力镇定着自已说:“我在这个家干活,回那个家睡觉。”

  夏跃进露出一丝不满的神色,说:“那算什么?”

  冯子明说:“只要承认我是你妹夫就行了。”

  冯子明和秀不顾世俗的反对毅然举行了订婚仪式。他们的婚约其实只需要夏跃进一人的坚定支持也就有了维持下去的足够力量。订婚仪式在夏跃进家里举行没有按流行的习惯到男方的家里,因为男方家里的阻力太大,连冯子明的妹妹叶儿也举起了多年后才风靡起来的婚姻道德反对哥哥的冲动:“纯粹是没有爱情的婚姻。”

  妹妹的反对激起了冯子明心底的一层悲哀,因为饱含着文化的因素更能与冯子明的爱情追求产生碰撞;但是死亡的惨痛在悲哀的最深处筑起了牢不可破的圣坛,他已经决定做殉道的教徒将功赎罪义无返顾了。抵挡了妹妹文化层面的攻击,父母的阻挠便不在话下了,他们只不过故伎重演,再度拾起“熬鹰”的法宝罢了。手扶拖拉机的货斗压上冯桂珍胸腹的那一刻冯子明已经操练成功了睁着眼睡觉的技艺,看上去他在睁着眼睛默默地聆听父母劝阻,实际上他却休养生息滋生了更加充沛的精力抵抗父母;倒是他的父亲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熬不下去闭上眼睛打起盹来。熬到最后父亲用一句俗语宣告了父辈的失败,表现得振振有辞却外强中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冯子明睁着眼睛睡觉,凭睡梦中的直觉明白了父亲已经缴械,他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倒有吃了败仗的沮丧,浑身软绵绵的有一种喝醉了酒的眩晕感。订婚仪式上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其实他一点酒也没有喝。倒是小小年纪的秀表现了罕见的从容和镇定。她学大婚吉日的新娘样子坐在炕角上微微垂首,含笑迎接来来往往的客人和村人,笑不高声,语不粗气,最激动的时候只是红红小脸,盘坐在臀下的双腿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钟没有拿出来伸直,一直规规矩矩。直到客人散尽她才抽出腿要站起来,小身子刚刚挺直就倒了下去,幸亏冯子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把头撞到墙上。她在冯子明的手上倚靠着微笑,说:“我的腿早就麻了。”

  她双腿一伸坐下去,像成熟的女人一样撒娇,对未婚夫说:“你给我捶捶。”

  冯子明刚刚擎起拳头还没有落到那条小腿上,夏跃进送客回来大叫:“不准打人!”

  夏跃进此时已经显露出其父夏四海鼎盛时期的性格特征。他晃着膀子走路两腿叉得很开,小小年纪就露出一种“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傲慢神态。他扛着铁锨下工,半路上刷地掷出铁锨,看着铁锨戳在路旁的树干上木柄颤颤他便大笑。他把稀疏的短发向后梳理,好像随风行走时鸡屁股的样子。秋收时村里制订了吃一颗花生罚五毛钱的山规,只有他敢大吃花生也不把嘴角的白沫漱净,让帐本上的罚款数目远远超过了他的家产。他用地瓜干从海洲工作的采购站里换来“三河白酒”让冯子明陪他豪饮,冯子明劝他节省口粮勤俭持家,他豪壮地宣称:“仓库里满满的!”

  这时候冯子明才发现他把自己推入了十分尴尬的处境。他想借婚姻的纽带把自己捆上这个不幸的家庭挽大厦于将倾,支撑这个家庭的支柱却不是他未来的妻子秀而是当然的一家之主夏跃进,他无法取代那个中心的位置。实际上他连提建议的权力也微乎其微,夏跃进在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家庭里实行的是兄长负责制,专断蛮横到了不讲理的地步,冯子明充其量只是个不领佣金的雇工罢了。他准备了要当倒插门的女婿,却因为未婚妻距可以结婚的年龄尚远无法办理过户手续,夏跃进被他的建议惹烦了的时候就无情地撵冯子明回自己的家里吃饭,无论冯子明正在为这个家庭做多么繁重的体力活儿,夏跃进总有一个不容置辩的理由:“你的口粮不在这儿!”

  冯子明满心气恼,不得不回他自己的家里吃饭,看父亲难看的脸色,听叶儿饱含了文化意味的冷嘲热讽。夏跃进要是高兴起来就要冯子明陪他喝酒,大大咧咧地叫冯子明“妹夫”,妹夫长妹夫短的,他还要说一些叫未婚的夫妻脸红的话,把秀的小脸都气白了。长夜难熬,冯子明在自己的家里睡觉,他清楚地看到了他自己筑起的圣坛上铺满了荆棘,他也许有足够的忍耐力接受一个壁虎样的妻子,可是他实在没有宽容的大度忍受一个从夏四海模子里倒出来的大舅子。他的婚姻苦难将如车祸罪责一样漫无尽头。

  在同一时期里订婚的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却尽享了关系确立之后等待结婚的痛飒飒甜丝丝滋味,像小猫爪子调皮地挠心一样,既使人焦灼又鼓舞人期盼。他订的媳妇是小道士冯立吉的女儿秋枝。孩童时在芳沟水库的东岸玩一场爱情游戏由于程学胜不适当的早退而夭折,其实程学胜最倾心的正是秋枝。程学胜长得威猛有力眼皮厚重,但是智力极差,早年的记忆差不多要以手持剪刀冲进工房子剪掉女工的发髻月月的辫子为开端。全靠了奶奶的提醒,他才想起他大约倾心地爱过秋枝。用力搜索记忆的仓库,找到的不是可以触摸的物体,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味道,像清理仓库时搬走了发霉的豆饼留下来的气味一样。他自己提到的往事远远不如奶奶的提醒清晰显豁,奶奶说的是:“你们小时候不是总在一起疯闹吗?”

  程学胜被奶奶说得目瞪口呆,记不起疯闹的具体故事和情节。二奶奶龇着白牙微笑作出了结论性提示:“小时候疯闹,长大了相好。”

  爱情的归宿就从这里起步了。二奶奶比双方的当事人本身更加急不可耐。坐着冯子明的手扶拖拉机去三河县城戴上了满口白牙以后,二奶奶变得比以往更加乐观,她干瘪的腮帮凸起了,跟人说话时总像在龇着牙微笑显示她的一口白牙,拖拉机的货斗轧出了冯桂珍肚子里的包子的悲惨时刻她也未能收住笑容。除了在“鬼子”问题上永远难释的糊涂,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她每月中旬从抽屉里取出一回印章按到邮递员小胡的硬纸板夹子上,收下程学胜父亲她的次子从湖北大冶铁矿寄回的二十元钱。她记住了日子和时刻,每月的第三个东村集日的第二天西厢的荫凉过了院子一半的时候她拿着印章出门,总会遇上邮递员小胡摇着车铃进村在她的门口停下;偶有爽失,第二天的此一时刻准会践约。她不戴花镜为外孙外孙女缝制棉衣棉裤,批评女儿粗针大线不像好人家出来的女人,口齿比不镶牙时更加伶俐,惹得一直对婚事不满的小学教师冯立斌激动不已,感激丈母娘代他教训了妇道不佳的妻子。镶了满口雪白的牙齿之后二奶奶增添了一项新的癖好,就是去东村北头公社驻地的红房子里看人结婚登记。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是规定的登记日子,一大早她就梳洗一遍,从未忘记取出茶缸里浸泡的一口白牙戴好,齐齐整整地走上中流河东岸的大道。她已经跟负责登记的老秘书搞得很熟,她到了以后秘书就给她搬椅子让她在办公桌的一头坐下。她龇着白牙微笑,仔细地观看一对对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年轻人,好像是严格的审查。每月的这三个日子她都要误了做午饭,一上午的审视把她搞得很累。回村后她并不直接进家,她向每一个探问和不探问的人讲述这一个上午的见闻,有几对看上去般配,几对男不如女,几对女不如男,有再醮再嫁的话题便复杂起来,有时候简直气愤不平。二奶奶在年轻人的婚姻中收获晚年的乐趣,真诚地劝说冯玉妈也去镶上满口白牙。冯玉妈把嘴一瘪闪露出中流砥柱的一根牙齿,说:“俺又不想去看人登记!”

  二奶奶说:“看人不用牙,镶牙为吃饭。”

  冯玉妈说:“吃饭俺有一个牙就够了。”

  二奶奶严肃地纠正冯玉妈的错误,说:“社会主义大步跑啊,一根牙齿吃不饱啊!”

  冯玉妈刚刚说了她从没饿过肚子,二奶奶立刻让她看到远大的目标:“社会主义大步走啊,要有牙齿啃猪头啊!”

  冯玉妈听出二奶奶拾起了“语言革命化”的法宝,深知她远远不是发明者的对手,扭转身悻悻地走了。程学胜亲眼看见奶奶击败了下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的母亲,激起了往日两派斗争的豪情,很想慰劳得胜的奶奶,就看着奶奶雪白的牙齿问:“奶奶你最想吃什么?”

  二奶奶不假思索,脱口说出一样极其宝贵的食物:“芒果。”

  程学胜翻动着厚重的眼皮张口结舌。往事如潮,万众欢欣载歌载舞恭迎领袖转让的芒果四个老太太跳舞的情景重现眼前,程学胜怎么也不能想到奶奶镶了满口白牙终极的目的竟然是啃食那种贵重的仙果。他威猛有力无所畏惧,敢下五洋为奶奶捉一只千年老鳖煮食了延年益寿,却被一只旷世稀有的水果难住了。一直等到他跟秋枝举行订婚仪式的时候,他才让奶奶的心愿得到了一个满足。

  与冯子明和秀的订婚仪式一样,程学胜和秋枝订婚也请人喝酒,只不过到来的亲朋更多。不同的是程学胜别出心裁,在领袖的像前摆了一只黄澄澄的果子。领袖的像依然是二奶奶用五谷杂粮升起来的那一幅红太阳。粮食粒的色泽在岁月的磨蚀中减退,留下来的谷物的温馨依然如新。客人还未到时二奶奶小心地询问那一颗黄澄澄的果子是什么,程学胜叮嘱奶奶千万保密并得到了奶奶发誓保证才神秘地告诉奶奶:“就是芒果。”

  孙子的订婚仪式上二奶奶比年轻的情人更加兴奋异常,她一整天龇着自牙微笑,举着手走路,似乎总在舞蹈着行走。大家刚刚在西间的地上看见她飘飘的白发,一转眼东间的客人就看见了她闪亮的白牙。她的懒洋洋的女儿老是埋怨她走得太快要她歇息,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的高兴劲儿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客人走散后她才清醒了:引她兴奋的不只是年轻人缔结良缘,更重要的却是那只黄澄澄的果子。好几回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想把那只果子惊人的名称告诉大家,想一想孙子“要保密”的叮嘱又把话咽下去了。她准备着一旦有人发问“那只果子是什么”,她就不顾孙子设下的禁忌冲口而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对那只果子表示好奇和疑问。客人散尽以后二奶奶感到了空前的寂寥和失落,呆呆地瞅着那只黄澄澄的果子想不起该做什么。她的孙子这时候却已经忘记了一大早摆下的珍贵的供品进入了实际性恋爱过程,正在跟秋枝进行第一次爱情的谈话。程学胜说:“我喜欢你爹落下的地瓜。”

  程学胜说的是一段久远的往事。大饥饿的年代过后,程学胜和他的同学们秋后的星期天都用来复收地瓜了。他们用小镢把大人们刨过的地瓜埂重翻一遍,寻找落下的地瓜,有时候所得甚微,有时候收获颇丰。大家都说小道士冯立吉刨过的地瓜埂落的地瓜最多。所以好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用了相当多的分析来辨认小道士冯立吉刨过的地瓜埂,结果是空劳心力,因为道士并不在他刨过的地瓜埂上留下记号。某一天秋枝刨到一道落的地瓜很多的埂子,大家便说她爹为她作了特殊的记号……往事历历亲切如画,秋枝黑俏的脸上笑光一闪,说:“喜欢你就刨呗。”

  程学胜想出了新的题目,说:“你给我钉钉扣。”

  秋枝把程学胜递到手边的衣服拨到一边,娇笑着说:“俺不会钉。”

  程学胜厚重的眼皮耷拉下来,撩开门帘走到正间。他一心的不满意克制着没有发作。他不怪秋枝连只扣子都不会钉针黹女红不佳,却厌恨她恋爱之初便暴露出一种不服从男人意志的倾向,这种倾向肯定与她幼年丧母缺少榜样有关。程学胜的不满没有发展的时间,他的奶奶用新的问题冲散了他的情绪,二奶奶伸出一根手指点一点摆在领袖像前的那只果子,神秘地问孙子:“你打算摆到什么时候?”

  程学胜微微一笑拿起那只果子送给奶奶,示意奶奶可以吃了。二奶奶双手把果子捧住,用袄袖小心地擦擦,又用一根指头点点门帘里面。程学胜明白奶奶的心意是要未来的孙媳同享,便摇摇头表示不用。二奶奶执意要用菜刀把果子一劈数片大家分享仙果的滋味,程学胜坚决要求奶奶用新镶的一口白牙咬碎。二奶奶拗不过孙子便白牙一张咬了一口,咔嚓咔嚓细细地嚼了。口中汁液尚存便惊讶地说:“就是梨的味道呀。”

  秋枝闻声撩开门帘走出来,看着二奶奶手上的果子说:“奶奶,那就是个梨嘛。”

  程学胜厚重的眼皮抬起来,抑扬顿挫说道:“说它是梨它就是梨。”

  二奶奶重温发明“语言革命化”时的豪兴与诗情,高兴地对出下联:“说是芒果就是芒果。”

  这是硕果累累的秋天。到处莺歌燕舞天上很少飘过乌黑的云彩。下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要将吊杠更新改造,每天都在机器房里刻削刨凿。当年他冲破工房子里女工们的重重阻挠和干扰发明制作的吊杠已经磨损得老迈不堪,他要使用新的材料翻新重做,轴杠用铁棍,轮子用枣木——就是刨到了何寿仁老头的大枣树保存下来的木料。他敲敲打打,把黑黝黝的铁杠子从木轮中间的孔洞穿过去,嬉皮笑脸对辅助工作的大翠说:“你爷爷的枣树。”

  大翠很想不理他却不愿被人视为无知,就气哼哼地说:“我早知道了。”

  大翠很早就表示出了喜欢机器的倾向,她曾经用冯玉赠送的皮带油当肥皂洗手,满手磨出滑溜溜的泡沫心里的感觉又新奇又爱恋。进机器房当上了开机器的女工以后她重温青春期之前的皮带油恋情,每天里用皮带油洗手的时间无限延长,细致得变成了一个把玩的过程,连常常要嬉皮笑脸的冯玉也被她用心的把玩弄得吃惊了。她把黑色皮带油用小刀切成大小不等的条状,有的厚如手指有的薄如纸扳,皮带油沾水后泛起细腻的泡沫,骨子里坚硬无比外表却柔和滑软,她双手揣摩揉搓展玩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刚刚看见黑油油地躺在手心,转眼间却被两只指头夹住,嫩红与油黑相间,模样又可爱又滑稽。她还会双手腾挪,两只手好像争夺得不可开交,其实却在作着貌似争抢实为传递的把戏。有时候她把厚如指薄如纸的好多块同时丢进盆里,两只手在水中翻舞捕捉,搅动起快速旋转的水涡,油黑的如鱼游动,嫩红的好像盲目冲撞,忽然间抬起手来,手心里握着指头状黑物,纸板状的就服服帖帖地趴在手背上,盆里的水涡却还在旋转不停,害得冯玉忍不住脱口赞叹:“好本事!”

  大翠像被戳穿了秘密,十分生气,刷地把手心里手背上的东西投进水里,连手上的泡沫也不擦就去做该做的活了。

  说实话大翠并不讨厌下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这个人,她只是不喜欢冯玉嬉皮笑脸的样子。冯玉执政在南大响屋唱歌的时候大翠常常不由自主地着迷,耐心地用脚尖打着让人心急的缓慢的拍子。一等到冯玉把歌唱完朝着大伙嬉皮笑脸的时候大翠就烦了,忍不住快速地跺脚,丰润健硕的嘴唇抿得十分严谨,无懈可击。她固执地认为男人的嬉皮笑脸只可以用来逗弄不懂事的小姑娘,对待成熟的女性需要庄重严肃,像父亲一样不苟言笑。她本人自幼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和教养,由爷爷的端庄出发构想了父亲的形象,却不知道她的构想离父亲的本来面目相去甚远,犯了主观臆断的错误。进机器房做工遂了她热爱机器的心愿,对冯玉嬉皮笑脸的厌烦被把玩皮带油的乐趣远远地抵消了,她深感烦恼的只是细腰建香不定时刻闯进机器房用怨毒的目光看她。

  丈夫从革命委员会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重进机器房开机器又要了一枝花作伴,细腰建香麻痹的那根神经重新绷紧了,发出了扭紧的胡琴弦一样叽叽的怪鸣。她很想拾起李淑芝回村时她使用过的方法再给丈夫做上纷繁复杂的记号,一想到丈夫已经有了担任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经历她就明白那种方法肯定无效了。她看见过丈夫在一个记了全村社员人名的本子上画各种符号,记录在南大响屋开会的内容和出席会议的情况,符号的复杂和稠密程度令细腰建香惑乱,而冯玉却能够指点符号解说得清清楚楚。细腰建香不得不在记号方法上向丈夫认输,她只剩下了用自己的眼睛监视这唯一有效的法术。她频繁地出现在机器房中,戒备心最强的人也摸不到她出现的规律。她明白无论什么性质的捉拿,最佳手段总是出奇制胜。她扭动着细腰丰臀走过碾屋胡同,走过冯树尊的门口,故意大声说话让机器房的人也能听见,你认为她虚张声势肯定不会到机器房去了,她却突然立在了机器房的门口,目光如炬,灼灼逼人。她悄然无声细腰不扭溜溜如一线水流绕过了碾屋门口,不跟遇见的所有的人说话,你以为她秘密行动要去逮住什么事体了,暗地里替人捏住了一把汗;她却并不走进机器房,连隆隆响着的屋子都不瞥一眼,把方向一转,向东走了。她头一天快要吃午饭的时候去了一趟机器房,第二天却在午饭还没有做好的时候前去,家中灶里的火严格熄灭免得掉出来引发火灾,显得从容不迫好像预谋策划似的,其实她却是心血来潮说走就走。她频频的突然袭击把冯玉搞得张皇失措大翠心烦意乱,她却没有抓住一回越轨的行为。有两回冯玉朝着大翠嬉皮笑脸被她撞上,她正要发作,却发现大翠的脸色比她的还要难看,她知道冯玉碰壁受挫,刚刚转怒为喜却又替男人抱不平了,下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失去了尊严连个嬉皮笑脸都没有人肯接受了,她为此难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夜里她爱抚男人,不像妻子对待丈夫,倒像情妇喜爱情郎,激荡起少有的柔情和痴迷。男人用同样的激情回报她,花样迭出,颠倒天地,不停地紧紧地吻她的嘴,令她迷乱令她癫狂,她觉得她简直失去了本性,变成了另外的什么人。天明后她觉得一张嘴火炉炉地痛,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嘴变得又红又大,男人的嘴把它弄肿了。她回味着夜里的事情满心甜蜜却撒着娇嗔怪丈夫:“看看你多狠。”

  丈夫喜滋滋地说:“这样好,耐吃。”说着又用嘴把她的嘴咬住,叼一块肥肉似的,差一点被最懂事的女儿二兰撞上。

  此后两月,细腰建香都被冯玉这样反常地爱着。被搞得晕头转向的女人把那份警惕完全淡忘了。她以为男人只要倾心地喜爱自己的女人就无暇旁顾。她犯了狭隘经验主义的错误,她不知道男人的心可以同时容纳所有喜欢的女人。

  下小雨的下午冯玉更新的吊杠制作完毕安装成功,他和大翠面对面跳下安了吊杠的地道准备把皮带挂到枣木的轮子上。刨光的枣木轮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个冬天的夜晚大翠从家里出来,从合为一体的爷爷与大枣树身上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冯玉和大翠弯下腰去一人转动轮子一人把皮带费力地往轮子上挂,大翠的眼角看得见冯玉平坦的额头妩媚的眼睛。冯玉不再嬉皮笑脸却表情庄重,严肃得令大翠感动。同心协力把皮带挂到轮子上直起身来,大翠看见冯玉的嘴角动人地一抖,好像打了一个惊雷似的,冯玉的嘴劈面而来落到了大翠的唇上,大翠本能地意识到她遇上了坏事,遭了电击般的眩晕却使她无力反抗,她反而身子一软瘫倒下去,全仗了冯玉的搂抱她才没有倒在新做的枣木轮子上。随后而来的事情没有让大翠记住具体关节。似乎有过冯玉铺展面袋,同时铺展的白物令冯玉赞叹不绝,大翠不明白他赞叹的是不是磨上下来的面粉。屋外的雨似乎一直在下,大翠分明感到了湿漉漉的潮润,她想着叫冯玉挪一个不漏雨的地方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大翠好糊涂,她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一种东西宝贵却没有能力保护,被冯玉抓了一把面粉掩盖了。她想着唤起冯玉嬉皮笑脸的模样鼓舞自己反叛的决心,眼前的冯玉却勇猛凶恶,像严厉的父亲一样。

  事情就是这样。冯玉用嬉皮笑脸挑逗美丽的姑娘惹人厌烦,却依仗父亲般的成熟和威严达到了成功。成功后他才总结出又一条情场经验:嬉皮笑脸的挑逗并不适合深沉的女性,幼年丧父的姑娘需要你勇武的一击才会就范,像父亲朝着女儿抡动不适宜的巴掌一样,女儿痛哭也会乖乖地接受。剩下来的事情就看你的本事了,一发即收和绵绵无尽都取决于你的欢爱技巧。冯玉自信而又勇敢,他用从李淑芝那里当儿子又当情郎学来的经验,用从月月那里摸索的与姑娘交合的秘招,用跟细腰建香多年来夫妻燕好操练的大胆技巧,花样翻新,颠鸾倒凤,永远使大翠亢奋莫名不知餍足。他们在飞转的柴油机旁交欢,性欲的机器一样疯狂却能够准确地避开危险区域,免得柴油机牵引的皮带把他们绞成肉酱,机器的轰鸣有效地掩盖了大翠的欢叫,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想到什么就喊叫什么。他们顺着安装吊杠的地道躺卧,隔了一层木板的身子底下吊杠的震动恰好配合了身体的运动,是辅助又像伴奏,新装的枣木轮子不息的芬芳透过地板缝隙传上来,大翠一闻到那种气味就要费好大的劲儿才不致于醉死过去。冯玉则吸了大烟似的精神愈加抖擞,换了一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们把拼死的搏斗变成有趣的游戏,大翠用切割的条状皮带油当肥皂洗涤两个人的身体,还揉搓出滑腻的泡沫耐心地收集起来,灌进柴油机的肚子里当润滑的机油,害柴油机发疯似地转动差一点停不下来。为了遮人耳目,有人的时候两个人故意吵架看上去针尖对麦芒不可调解,大翠噘着丰艳的大嘴好像被人打肿了一样。有一回争吵起来连细腰建香也当成了真的打架,义无返顾地站到丈夫一边恶骂大翠,事后交欢时大翠硬要冯玉伏在她耳边痛骂细腰建香一千声,结果骂妻子骂累了冯玉便没有了往日的力量,第一次没使大翠愉快地欢叫。在外人看来,大翠和冯玉吵架是因为冯玉不干活,发动机器照料推磨都是大翠一人劳动,其实谁也不知道大翠是有意让冯玉节省力气。只有一个人到机器房来推磨,冯玉才亲自动手,那就是冯桂珍遗下的女儿秀。

  毫无疑问,冯玉就是把老店村所有的女人搞遍,他也会将一个人留下,那就是秀。他不是耿耿于怀始终记着秀和自己的女儿二兰曾经引发了小村的一场武斗产生不了恋情,实在是脸如巴掌身如壁虎的小姑娘激不起他的情欲。他亲自动手为敌人的女儿磨面只是为了打击新的敌人。小小的秀心里装着浩大的仇恨,每当冯玉动手为她磨面她就悻悻地离开机器房让哥哥来照看,冯玉想要利用的正是秀的哥哥夏跃进。此时磨面的磨已经大大地改进了,不再是过去的石磨由柴油机带动着飞转,换了钢铁的家伙工作。从外面看不透工作原理,其实却简单得很,只不过像两只钟套在一起逆向转动罢了,磨的铁齿像极了石磨上的齿沟。冯玉为夏跃进耐心地磨面,磨下一遍麸子倒回去再磨,直磨得钢铁磨发热烫手,麸子只剩下一把,面粉比别人家同样数量麦子磨出的多了许多。冯玉磨着面和夏跃进抽烟,让夏跃进品尝他的烟末。他亲切而又严肃,跟夏跃进诚恳地谈话,给夏跃进讲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夏跃进不明白古老的故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冯玉就单刀直入,说夏跃进是“赔了亲妈又送妹”,另外还有父亲被骗挨了一刀。

  “得不偿失。”冯玉说。

  夏跃进很快地算了一下帐。拖拉机压死母亲以后村里给了四百块钱三千工分,一个工分价值一毛五,无论怎样折算买一个母亲一个妹妹也太便宜。

  “换了我就不会这样处理。”

  夏跃进一时不明白冯玉的话,不知道冯玉是站在小村首领的角度上说话还是站在死者儿子的位置上表态。他期待着冯玉进一步明示。冯玉就说:“要照顾!”

  夏跃进挑着面粉回家,他未婚的妹夫冯子明正在往猪圈里投泥垫圈,他要冯子明即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他去找党支部书记。他扯着冯子明的手晃着膀子走过碾屋门口,走过水井旁的街道,走进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家里,不像大舅哥与妹夫表示亲情,倒像为孩子打架找门子一样。冯振东正在饭桌旁坐着喝第二碗稀饭,一看儿子被人扯着手进来吃惊不小,瞬间找到了答案,以为肯定是儿子经受不了未婚妻的诱惑,与小姑娘做出了越轨行为。夏跃进气冲冲的话粉碎了支部书记的猜想,把另一个难题摆在了小村执政的院子里:“要照顾!”

  “不照顾不行!”

  夏跃进连连的喊叫分明带有某种威逼意味。冯振东连忙解释大队的照顾已经给了,四百块钱一分也没有少,三千工分决算时就折合为钱。夏跃进说那点照顾不行,买不了一个亲妈一个妹妹。冯振东说你要是觉得不合算,那就把妹妹自己留着好啦,我们不要。夏跃进说那也不行,单单一个亲妈也得加码。冯振东愁苦地皱起眉来,说已经定了的事情不好再研究啦,现在他更不好说话啦!

  “你想想,我们是亲戚啦,我不好徇情枉法嘛。”

  夏跃进立刻明白了冯振东的为难之处,极其夸张自大地挥一下手说:“这好办,我们断亲好啦!”

  迷迷怔怔的冯子明这才有些着急,要阻止夏跃进的决定已经来不及了,夏跃进丢下一句“我等你”的大话,晃着膀子走了。

  夏跃进自作主张单方面解除了妹妹的婚约并没有在自己家里引起多么大的波动,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她看来,家里只是少了个帮助干活的小伙子罢了。除了举行订婚仪式那天她撒娇要求冯子明为她捶捶麻木的腿而被哥哥冲散之外,两人之间再就没有过任何亲昵举动,彼此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夏跃进从冯子明与妹妹订婚以来履行劳动义务的经常和执着分析,估计到冯子明不会听凭夏家单方面解除婚约,肯定还要上门纠缠,因此而大大地影响党支部书记在村干部会议上重新提出“照顾”的建议,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拒冯子明于门外。秀从容不迫老谋深算的样子连夏跃进都有点害怕了:“有办法,我告他强奸好了。”

  冯子明果然再度上门为夏家不幸的兄妹服务。他刚刚挑起水桶要去井上担水,秀就阴沉着小脸命他放下,说夏家兄妹用不着不相干的男人来帮忙。冯子明恳切地解释婚约的订立和解除都应该由双方当事人本身来决定,别人的话都不足为凭,秀就严厉地告诫他赶快离开这个院子,否则她就去告他强奸幼女。冯子明慌慌张张地提醒她年龄已是少女,应该懂得发育迟缓的身体更应该保护,声誉也是如此,秀就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肥筒的棉裤突地退到了膝下,小腿如青蛙,私处如豆荚,小气却非常勇敢,绝不畏惧冬天的寒冷。冯子明只朝着柔弱的下体瞥了一眼,吓得掉转身子就跑,再也不敢想以倒插门女婿的身份来帮助人家渡难关了。

  村里的新的照顾方案没有拿出,夏跃进带领着四个弟妹进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家里,赶上吃饭的时候吃饭,大小便就在院子里解决。夏跃进擎着一只白碗要酒喝,秀便把稀粥舀得从碗边溢出来。老三是个女孩比较矜持,把小板凳反过来四个腿朝上坐在中间,两只脚翘得比饭桌还高鞋里的泥沙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像一只绑了腿仰倒的小狗似的。小五出生在最饥饿的年月,对母亲保留着极深的印象,那么大的小子缠着冯子明的大妹香要吃奶,香羞得要哭他才把给人家解开的衣扣重新系上。叶儿气愤得跺脚,连说“小评论”中最常用的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子明无言也无办法,痛恨自己为两个家庭带来了灾祸。白牙把火朝着支部书记发:“你的弯弯肠子呢?”

  白雪飘飘,下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把大翠拥在怀里要把一颗花生米用舌尖挑着送进大翠丰润的双唇中间,穿了不带领章帽徽绿军装的夏跃进走进机器房竖起两根指头大喊:“不许动!”

  偷情老手冯玉已经练出了高度警惕的敏感神经,门口黑影一闪他就把大翠推开了,穿军装的夏跃进并没有发现大翠拥在他的怀里,他只是没有来得及把舌尖上的花生米送达预定的地点,一紧张自己咽了,嗓子眼里久久地保留着被子弹大的颗粒擦着的干涩痛楚滋味。夏跃进感激冯玉鼓动他要求照顾找到了参军入伍脱离农村的机会,冯玉却绝没想到冯振东会用这样的方法消除不安定因素,说真的他可不想让秀的哥哥谋到这样的美差。可是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穿军装的夏跃进晃着膀子走出机器房,走出大院。他气冲冲地撩倒大翠,忿忿地叫一声:“干!”

  秋收前修建完毕的院墙为冯玉偷情筑起了第二道防线。原本是为了掩护地底下挖金子才找了个打石头套大院的借口,没想到需要掩护的日子比预计的要漫长得多,白白地打石头放炮不套大院更容易引人生疑,大院就真的套起来。大青顶底下的金矿脉却仍然没有找到。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满心着急但不放弃宏伟的规划,旧社会和新社会挖金子的经验口径一致地告诉他,矿脉的出现与消失同样神秘无常,穷光蛋和财主的更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决定的因素是你的耐心和命运。他不断地询问金洞子上带班的程宝喜,用龇着两颗黑牙干笑掩盖内心的着急,反过来安慰程宝喜:“火到猪头烂,慢慢来。”

  程宝喜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苦苦寻找,双手摸遍祖宗百代留下的老洞子湿漉漉的石壁,一寸寸仔细辨认,精心探索,不放过一处可能会出现矿脉的地方。空旷的巷道交叉地带好像荒漠的古城,石壁蚀化了一层灰蒙蒙的粉末,咳嗽声碰上去就被吸尽了,连响亮的回声都发不出来。弯曲的巷道突然出现了黑乎乎的尽头,脚尖踢掉的石块击出了幽深的水声,才知道老洞子拐了个直角又垂直向下钻去了,幸亏没有莽撞地迈步才避免了灭顶之灾。朝着可能会出现希望的方向放炮掘进,像老鼠一样四处穿插,闪光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大家灰心丧气,带班的程宝喜却愈益坚定,目光专注而又执着,钎子顶似的向着一个地方盯着,好像要用目光把坚厚的石壁洞穿。他很清楚金子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可是离开了找金子他肯定再也没有关心的事情了,包括女人。

  如果不是妻子提醒,程宝喜连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也忘记了。寒冷的夜晚冯振东龇了乌黑的两颗牙齿又安慰程宝喜“火到猪头烂”的时候,杨雪英爽直地问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到底叫不叫俺入?”

  程宝喜这才想起他曾经捉刀带笔让儿子替他写了一份申请书交了上去。冯振东被杨雪英扬着油黑的眉“毛”逼问得没有退路——杨雪英被月月咬断的眉毛描了墨汁灯光下十分扎眼——只好支吾着说了实话,这一回入了的是何永利,就是已故的前食堂司务长何常福的儿子,程宝喜没有通过。

  “还是你大哥的问题。”冯振东咧着嘴对程宝喜说。

  杨雪英忿忿不平,为丈夫的政治生命跟党支部书记激切辩理。程宝喜却安静如初,记起了大哥被老村长冯树尊指导员何常福拖出去敲死的历史,心头既无仇恨也无悲哀,似乎连失望的滋味也没有。与他的身心生死攸关的只剩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找金子。他站起来深沉地看着支部书记,说:“我下洞子了。”

  杨雪英大骂:“你死在洞子里吧!”

  程宝喜表现出少有的勇敢和坚定:“不,我只能死在金洞子外头!”说罢,他迎着寒风走出家门,没有再听见身后妻子的恶声臭骂,儿子向党支部书记提出的要求他也没有听见。程学义说的是:“得给我补上工分。”

  决算的红榜贴在碾屋斜对门的那面墙壁上,程学义的名下多了小字添加的一百五十工分。程学义一看就明白了,党支部书记真的给他补上了代写申请书的报酬:一百五十个工分,折算人民币二十二元五角整。程学义高兴得用两只手掌搓冬天里很少发热的脸,下巴上的一个东西吧嗒掉了,像掉了一颗有机玻璃纽扣似的。那是程学义下巴上长了多年的瘊子。为父亲代写申请书的日子里,他用指头不停地捏弄着瘊子思考,断绝了瘊子生长的新鲜血液,到冬天气候一变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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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