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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7章

  冯子明跟着海洲潜进散发着动物气息的房子里,准备偷听海洲姥娘与看不见面的人对话。海洲姥娘似乎游离于小村的历史轨道之外,行事与遭际违背了常理。海洲说他姥娘瞎眼以后每天夜里跟看不见面的人说话,用的是陌生的嗓音,说的是古怪的语言。她曾经恶毒地宣言“我到东面刮臭风,刮到哪里哪里肿”,结果引发了死亡率极高的水肿病。她坚决地阻止了海洲的几次出差,让海洲避免了一趟列车出轨一趟汽车相撞一趟轮船沉没的危险旅行。她极少发布预言,人世问的事情却似乎都在验证她的先知。她最近发布的一个预言虽然仍旧含糊,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令人震惊。她说:“老人家回老家了。”

  这显然十二分耸人听闻。每天里衷心祝愿老人家万寿无疆的百姓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领袖会有常人一样的最终命运。大家像车祸之后要求验证冯桂珍劫数一样把小道士冯立吉围在水并旁边,逼着他断定海洲姥娘的预言不准确。小道士冯立吉严肃地抖动脸颊,把嘴角的一端歪斜地吊起来,说:“当然啦,老人家能活一百五十岁。”

  大家愤怒了。小道士断言的岁数虽多却仍有尽头,与百姓万寿无疆的期望相距甚远。冯振平怒吼着要把小道士冯立吉的脑袋捶扁,小学教师冯立斌拦住冯振平为道士说话,说:“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符合好多大首长的估计。”

  只有冯子明记得大约在小学教师带领着小学生到芳沟水库游泳纪念领袖畅游长江的日子里,冯立斌曾经在冯树尊家后墙上用红色的粉笔写过一回醒目的黑板报,内容正是几位大首长根据领袖那般高龄尚能游长江的健康状况估计领袖的寿命,有一位就说肯定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冯子明曾经为大首长们自相矛盾的言论深怀不满;电影上他们如普通百姓一样挥动着红宝书敬祝领袖万寿无疆,却又言之凿凿地推断有限的寿数,他们到底是真“忠”还是假“忠”?海洲姥娘的预言大胆得可怕,但是却更加接近真实,至少没有自相矛盾的漏洞。她每天晚上与不见面的人对话,接受的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信息,那个世界奉行着没有被夸张变形的生命法则。

  冯子明被海洲姥娘屋子里动物的气息熏得差一点昏迷过去,他看不清海洲复杂的手势,看上去海洲好像生出了好长好长的手指,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看去,才看出海洲手上拿着的是一棵大葱。海洲把大葱在自己的嘴上比划,咯吱咬了一口再递给冯子明,冯子明皱着眉头摇头表示自己厌恶大葱的气味。海洲用一根指头点点炕上的姥娘,又倒回来指点自己的嘴巴。冯子明猜到吃大葱大约是抵抗这屋子里动物气息的有效方法,就在海洲咬过的地方接着咬了一口。大葱辛辣的气味穿过口腔直通脑门,冯子明精神一振,鼻腔被大葱的气味贯透充满,动物的气息几乎完全消失了。这时候海洲姥娘正沉沉地安睡,鼻息咝咝有声,好像小孩子用嘴唇含了树叶吹着玩。冯子明屏息看去,看不清海洲姥娘的面目,只看见那一团白发朦朦胧胧地闪亮,好像枕头上卧了一只白猫似的。他感到一阵害怕,示意海洲悄悄地把灯点上,海洲摇扎伏到他的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亮着灯她不说话。”

  估计时间已过了半夜,枕头上那团朦胧的白光抬起来,接着直起了身子。月亮正好临窗,那一对壮硕的乳房完全没有老年人的萎缩和干瘪,丰满的肌肤仿佛没有经过岁月的犁铧翻耕,莹莹有光泽。冯子明刚刚为老人壮观的体态而惊奇,神秘的对话已经开始了。先是尖细的声音,好像最初的问候:“叽咕嘀啦吡吡。”

  回应的是粗重的嗓音:“嘎啦砰啪哒哒。”

  冯子明一下子想到了特务的发报。仔细辨听,两个声音似乎全部从一张嘴里发出,不像是内线间谍与外面机关联系。再用心听听,尖细的声音确实是从老太婆口中发出,粗重的声音仿佛来自老太婆身后的那堵黑乎乎的墙壁。尖细的声音好像在询问请求,粗重的声音回答得似乎不大耐烦:“播谷讷更五千死鬼?”

  “五千我谷得勾衣高色子。

  冯子明听得毛骨悚然。他听不懂另一世界使用的语言,尖细的询问和请求所得到的粗重的回答却让他感觉到无情的拒绝意味,好像一种不容置辩的宣判,唤起了他心底潜伏的永久性惧怕和悲哀。接下来的对话似乎变得轻松起来。两种声音重复着同样的音节,好像是即将结束时的应答:“奥欧欧我。”

  “奥欧欧我。”

  粗重的声音突然又变得狂暴凶狠,好像愤怒的指斥严肃的命令,震得整个屋子都索索发抖。冯子明的衣领啪哒落进了一节灰吊吊,涩涩的带点粘性,他的冷汗刷地出来了。又听见尖细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唯一听得懂的话,冯子明看见炕上的人乖乖地躺倒,立刻发出了吹树叶般的鼻息声,好像根本没有过坐起来跟不见面的人长时间对话一样。

  冯子明蹑手蹑脚走出屋子,看一眼他曾经跟海洲“偷听敌台”听美国人宣布登上月球的东厢房,没有注意到屋顶已经撒掉瓦片抹成了水泥平顶准备晒粮食,急冲冲地夺路出走好像被狼追着一样。大个子海洲跟在他的身后小声问他:“信了吧?”

  冯子明慌乱地点头,一声不吭。

  有太阳的下午西厢的荫凉快要占满院子的时候,曾经用别出心裁的图画点燃了小村大革命烈火的何永信慌慌张张地走进东书房,打断了冯立斌懒洋洋的讲课,说:“老人家不万岁了!”

  老师和学生费了好大的劲才相信了不敢预想的事实。小村的集体痛哭最先从孩子们开始爆发了。二奶奶穿着特制的白色孝服上街大哭,冯立斌告诉岳母如今的国丧礼服尚黑不兴白,她执意不听,白色孝服一直穿到举国哀悼的下午。老村长冯树尊哭得鼻子通红,坚持十五天不戴帽子,整天露着光秃秃的脑瓜倚着碾屋的后墙在荫凉里坐着不再晒太阳。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胳膊上戴着很宽很宽的黑布袖箍,十天不浇院子里养的花草,早晨不跑步;十天过后,早晨跑步改变了方向和道路,不再沿着通向状元沟墓地的山路上山,却在饲养屋南面的场园里转圈,一早晨跑不出半亩大的地面。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宣布一项纪律:半月内不准唱歌不准奏乐。二奶奶愤怒地指着南大响屋门口的喇叭,说在那里头整天又吹又打又拉的肯定是日本鬼子。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耐心地告诉她:“那是哀乐。”

  二奶奶仍然不能释怒。冯振东用最通俗的道理说服她,说奏哀乐就好比普通老百姓死了用吹鼓手吹打着送葬。二奶奶理直气壮说:“那是‘四旧’早扫除了!”

  党支部书记没有更加有力的理由说服二奶奶,只好让她自己糊涂去。

  难办的事情其实还有许多。月月在最欢乐的时刻与中流河下游的一个小伙子订婚,看定的结婚日子恰恰在最悲痛的时间里。更改吉日恐怕带来不幸的命运,月月只好按看就的日子出嫁,不穿红色的衣服改穿蓝色,头上戴一朵白花。她的哥哥何永信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何永利骑着自行车送亲,自行车的前头挂一帧系了黑纱的领袖像。月月在铺了红篾席的炕上坐过了秋天的下午,下午三点,把白花从头上解下别到胸前,和新婚的丈夫一起去参加集体的悼念大会。黑夜到来,闹房的青年照例挤满新娘的炕上炕下。没有欢笑,一切取闹程序全部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葬礼仪式。唱歌用哭泣代替,新郎新娘遵从司仪的指令,相对而坐,起初默默流泪,然后便发出了泣声。仍然“火车挂钩”,成功的表演不再是两个新人的臀部相对两人的手从胯下拉住,而要求拉住后猛烈相撞把手撒开嘴啃地趴倒,表示列车失去方向脱钩倾覆。“咬小点心”进行得剔具匠心,吊在线绳上的不是面粉做的食品却是黑乎乎的猪苦胆,模样颇涉猥亵令人看了害羞,有人忍不住想笑,一看主持人肃穆的脸色就把笑收回去了。闹房结束以后一对新人热切地亲吻,咬苦胆留下的浓烈苦味提醒他们记起苦难的时辰,把刚刚燃起的欲火扑灭了。新郎新娘穿着衣服睡下。鸡叫时新郎抖擞起应有的精神欲有所求,月月把新郎的手挡在衣服外面,冷冷地说:“你能高兴起来吗?”

  新郎误解了月月的话意,拉了月月的手去摸他,月月吓了一跳,想起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第一次叫她摸的样子,满心渴望但是有足够的能力假装害羞,把一副不懂事的模样扮演到极致,把健壮的新郎都快要逗恼了,她仍然拼命抵抗,直到天明。按老规矩“看二日”的本家堂弟何永利不吃早饭到来,矮小的身体滚个蛋儿似的闯进新娘的房间。月月一眼看出他脸都没洗,慌慌张张的模样好像报丧。何永利劈面就问:“哥呢?”

  月月说:“你们不是一起回去了吗?”

  何永利说过俞家桥的时候我在后头他在前头,进东村街的时候他在后头我在前头,进了咱村才发现他没有了。月月惊得斜眼正视,把何永利都看得害怕了,说:“姐,你的眼坏了!”

  月月的眼睛恢复了斜视,何永利看她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方向不对,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何永信就这样从小村消失了。在同一时期离开小村的还有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自诩他那样厚重的眼皮要是变成驴就会咬人的小伙子接他退休父亲的班,去湖北的铁矿就工,未婚妻秋枝为他送行,隐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曾经有过的不成功的游戏,隐隐地焦虑渴望又禁不住有点害羞。程学胜却像没事一样,只是再三嘱托秋枝代他好好照顾奶奶。秋枝绞着自己的手指说:“你放心吧,要是奶奶愿意,我就搬到你们家住。”

  程学胜狠巴巴地看着秋枝,说:“搬出来也好,我讨厌你爹。”

  程学胜的话令秋枝心惊。她一心认为程学胜是讨厌未来的岳父用牛头挡着尿尿,那样不严肃的鳏夫与孤女独处会让人担心女儿的贞操。冬天的夜里秋枝去东村看革命样板戏电影晚归,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对人说“孩子的身子像冰溜钻”,让人家想到他们父女是一个被窝睡觉。送走未婚夫以后秋枝便要求二奶奶搬过来住,迫切强烈的程度连秋枝自己也对自己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实际上她已不再是为了照顾未来的祖婆母纯粹是为保护自己了。考虑到二奶奶或许会担心口粮问题,她就诚心诚意地解释说她只是过来睡觉,吃饭还是回去吃。二奶奶听她不厌其烦地说了半天,老迈的态度仍然很坚定:“海洲姥娘包脚,你正好把理弄反了。吃饭过来不怕,睡觉不行。没过门的媳妇到婆家睡觉,不怕人家说闲话?”

  秋枝立刻明白了二奶奶担心的也是贞操方面的问题,就用牙齿很好看地咬一下嘴唇说;“你孙子又不在家里。”

  二奶奶龇着白牙微笑:“他不在家,你来也没用啊。”

  秋枝简直要羞死了,直想扑到未来的祖婆母怀里撒娇,可是又被二奶奶缠夹不清的道理弄得又气又恼哭笑不得。二奶奶趁机讲述近日去东村看结婚登记的见闻,拿秋枝跟那些登记的姑娘作比较,让秋枝骄傲自己的眉眼和身材,为不白嫩的皮肤抱憾不已,更深层的悲哀紧接着袭来:一块放炮飞来的石头在秋枝的左乳上端右乳下沿留下了难看的伤疤二奶奶尚未看见,她老人家要是看了会作出什么样的比较呢?

  搬到未婚夫家里去住的愿望终未达成,秋枝停止了最后的请求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实际上杜绝了被二奶奶发现胸脯上伤疤的机会。她仍然不放弃搬出去睡觉的努力,她想了好多方案最后才想到最为切实可行的一条,就是到大翠家里去睡。自从何寿仁老头和他的大枣树一起死去以后大翠就独自住守着那一所老房子。想到了大翠以后秋枝感到十分奇怪:她为什么一直想不起和一个姑娘同一铺炕上睡觉呢?

  大翠用亮丽的笑容欢迎秋枝,让她不必搬被褥只带过来一个枕头就行了。刷净了吃晚饭的两双筷子两只碗以后,秋枝搬了自己的枕头离家,炕上只留下了父亲的一个枕头,没有看父亲如他的枕头一样油污阴沉的脸。老店的三枝花嫁出去一枝,剩下的两枝摆在了同一铺土炕上。何寿仁老头留下的古老的油灯被他的孙女点燃,照耀着两个姑娘丰腴的身体。开机器的大翠喜欢脱得一丝不挂睡觉,上炕前要用清水把浑身洗遍,用手掌把肌肤搓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皮肤泛起龙虾似的红色再慢慢地变白,她说要洗掉柴油味才能进被窝。秋枝被大翠细白的肤色映照得很羞惭,坚持不脱长袖的小褂和短裤。被大翠抓挠着腋窝肋间扯去了小褂,剩下的小袄紧紧地兜在胸上却无论如何也不拉下来。大翠不知羞臊地隔着一层布摸她的胸脯嬉笑着说要参观参观,她浑身打颤差一点就要恼了。睡到半夜一只指头伸进她的小袄里边拨她的乳头,后来又加上了一只指头拿捏,她绷紧的身子忽然放松了,两条腿直直地伸开,拿捏的指头频频颤动好像孩子的小嘴一样。她激动得身子发烧憋住了劲不出声,胸脯上的手指顽皮地挪动地方寻找新的目标,她一抬手把两只坏指头捉住哧地笑了。

  两个姑娘的顽皮就这样开始了。秋枝学大翠的样子脱光了身子睡觉彼此不再有丝毫隐瞒。她们端着灯照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互相赞叹对方的优美和迷人,用手指作尺子量比一切可以用长度计量的地方,为惊人的异同长时间激动,热烈讨论直到深夜,熬干了古老油灯里一碗碗煤油。大翠用一个大号的瓶子去机器房装来柴油灌进灯碗里当煤油点燃,柴油的黑烟爬出灯窝口顺着墙壁升上去,在老房子的墙壁上增添新的人烟痕迹。秋枝永远为大翠的成熟老练而惊叹,被大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激动得浑身烧热。秋枝懂得的只是关于女人的有限知识,大翠却连男人的秘密也了如指掌。大翠用奇怪的手势表达陌生的运动,不是代替说不出口的语言,是把抽象的叙说演示得具体形象,她似乎没有什么字眼羞于出口了。大翠做出不顾一切的勇猛模样和姿式,要秋枝把她当成一个男人,秋枝满面烧热被迫行动,却在最焦躁不安的时刻感到了想大哭一场的失望。她真的在梦里流出了憋不住的眼泪,她自己都听见了自己梦中的哭泣。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低低地唱歌,节奏极慢极慢,她激跳的心脏要经过一番很大的调整才能培养出打拍子的耐性。唱歌的嘴挨着舔遍她脸上会留下泪痕的地方,在某些部位格外用力,感觉上十分急促却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这时候秋枝想起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节奏极慢地唱歌,她是自己难过得哭糊涂了才想望歌唱的欢乐。接下来更大的不清楚出现了,脸上的嘴移动了位置向下,舌尖如蚯蚓爬过娥胸脯上飞石留下的伤疤,淹连忘返好像白璧微瑕更值得爱惜。秋枝深受感动差不多又要哭了,猛烈的袭击代替了温情的爱抚狂风暴雨般冲来,秋枝赶紧咬住嘴唇才关住了奔涌而出的呼叫。她稀里糊涂地被撕扯,被揉捏,像面板上的一块面似的。她很不甘心很想反抗很想挣扎,胳膊和手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来。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嘴里有咸味像喝了菜汤,好久以后才明白那是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出了血……

  何寿仁老头留下的古老的油灯被一根火柴点亮,大翠摇摇手丢掉熄灭的火柴棍,向着残乱躺卧的秋枝笑着说:“假的好真的好?”

  秋枝过了半天才明白大翠问的是男人,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羞得怎么也不肯说真话。真的男人已经走了,只给秋枝留下了秋天的旷野一样的回忆,好像故意不愿意打破她的梦境似的。

  大翠又问:“你知道他是谁?”

  秋枝差一点忍不住笑了,说:“我早知道了。”

  大翠却又糊涂起来,她猜了半天的谜,说秋枝凭的是柴油味,又说秋枝是摸了那张脸上的疤,后来硬说秋枝是跟那人早有来往。秋枝不承认前两条原因,对后一种说法更矢口否认,让大翠看她刚刚留下的鲜红证明。她憋住劲让大翠东猜西猜直到困得睡过去,就是不透露真正的秘密:梦中的唱歌节奏极慢极慢的多么容易辨认!在南大响屋白天开会的日子里,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歌唱耐住性子用脚尖打拍的姑娘可不止是大翠一人。

  秋枝和大翠在一个时期里共享冯玉一个人的爱情。她们俩不是情敌却是同谋,她们的共同敌人只有细腰建香一人。她们两人用两副脑瓜四只眼睛对付细腰建香的一个脑瓜一双眼睛,显得绰绰有余,冯玉完全可以腾出防备妻子的精力投放到她们两人身上。大翠高兴地看到,全身心眷爱两个情人的冯玉比爱她自己时更加狂放有力,原因自然是有恃无恐,百无顾忌。大翠和秋枝因此想出更多的办法提防细腰建香,保证冯玉的精力一点儿也无需分散。无论在某一个时刻里跟冯玉燕好的是哪一个,当事者和警戒者都对冯玉说同一句话:“放心。”

  冯玉乐得逍遥,在两枝花的身上发现各自的优长,体验不同的意趣,把从这一个身上总结的经验运用到那一个身上,有时候还把嫁出去的一枝花也想起来——可惜月月到底不能终生不嫁给外人——让大翠和秋枝都感到一种陌生的快乐。他们连不大适宜做这种事情的白天也不放过。秋枝在大北胡同口上坐着警戒,拦住扭动着腰臀走出来的细腰建香大声说话,说话的时间努力拖长让冯玉能够从容地穿好衣服,绕个圈从大翠家里转到大北胡同北头,慢慢地走过来从身后跟妻子搭话。大翠承担了机器房里更多的工作,跟冯玉学会了不停柴油机跳下地道就能把皮带挂上吊杠的枣木轮带动工作母机的技术,穿着裤腿长及脚面的裤子往柴油机肚子里灌进充足的润滑机油,戴着白帽子指桑骂槐,让细腰建香听出她骂的是不干活的冯玉,惹得细腰建香跟她吵架,冯玉却从磨面的机器房里走出来,头发上沾了细白的面粉,好像刚刚为人家磨面不休,一直到秋枝挑着面粉走出大院,细腰建香还在为男人大抱不平。

  爱情的日子就这样度过。已经与程学胜订了终身的秋枝并不思念远在湖北的未婚夫却经常去照顾二奶奶,无微不至的程度超过二奶奶的亲生闺女小学教师冯立斌的媳妇,她甚至耐心地为二奶奶梳拢没有意思的白发呢。除了经常去二奶奶家里,秋枝还常常去程宝喜家,好像是在不断地表明她是程家的媳妇了,其实她另有所图,她想念送给了程美玉的亲妹妹,她想着叫程宝喜给串通一下与妹妹走动,她可以不叫妹妹过去的名字也叫她后来的名字:淑。可是程美玉传回话来:“孩子是我的孩子,要想走动万万不能。”

  秋枝一气之下,差一点跟大翠打起架来,因为大翠错穿了她的裤衩。以往这种事常有,秋枝和大翠从未生气,她们还嬉闹着,猜测上面的痕迹是多少个小孩呢。

  等到大翠发现她的肚子里真的怀上了小孩才知道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好笑的,问题其实严重得很。她没有亲人可以请教,唯一能够与她分担秘密忧愁的是秋枝,在这门功课上秋枝却是她的学生。走投无路的时候秋枝想到了她未来的祖婆母。可是她天性极易害羞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姑娘怀孕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来。她转弯抹角,不问人的事情却关心牲口,问二奶奶要是母牛怀了小牛不想生产怎么办。二奶奶不戴眼镜在花撑子上绣花,不中断大针穿过网扣的过程,说喂牛养马是男人的事情,这种事情最好去问饲养员和尚德明。一提起和尚德明秋枝就想起了她很早就发现的秘密,想起了和尚看牛交配的专注神情,羞得伏到二奶奶的肩膀上说:“俺没有脸问他。”

  二奶奶喜欢死了未来的孙媳贤淑贞良的性体,觉得自己有责任教导这自小没娘的孩儿,让她懂得一些必要的知识,做一个尽善尽美的好女人。就一边在网扣上编结一朵大花的第二根花蕊一边告诉秋枝说她不懂治牲口的办法,却知道女人要是不想生下怀上的孩子可以吃辛辣的东西,大葱和蒜辣劲不够最好是生姜,姜要老姜。秋枝哧哧地笑,说“姜还是老的辣嘛,人用的法子牲口肯定也好用”。二奶奶抬起跟睛来看秋枝,说:“牛肚子不是人肚子,那得吃多少姜啊!”

  秋枝撒娇,想着用二奶奶散乱的白发编起一只小辫来,就说:“集体力量大,种上三十亩姜预备着。”

  二奶奶龇着白牙好像微笑,秋枝却看出老人的目光在审视她的胸脯和肚子。秋枝把刚刚编起的一只灰白的小辫弄散,用自己的头撞二奶奶的一只腋窝,说:“看什么呀奶奶,你孙子又不在家里。”

  二奶奶就真的笑了,笑着绣出大花的第三根花蕊。

  大翠按照秋枝讨回的法子解决自己的难题。她用比二奶奶优胜的文化理解原始的堕胎术,坚持空腹生吃大姜,认为没有饭食阻隔和稀释,大姜的辛辣可以直接迅速地到达预定的地点,提高效力。她每天满怀着希望察看盛尿的陶罐,认为被杀死的胎儿定将随着尿液排出。大姜造成的疼痛地方不对令人生疑,她切了姜片塞入正确的地方,她相信两头夹击的辛辣才会使胎儿没有逃避的退路。古老的堕胎术在新的时代里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大翠无奈中想到了现代医学,决定到县医院去流产。可是她听说那需要男人陪同,县医院不为单身的女人手术,为了杜绝流氓行为不正当男女关系。秋枝帮助大翠提供勇敢男人的人选:“还是得找冯玉。”

  大翠咬着牙点头:“冤有头债有主,不找他找谁?”

  冯玉的勇气只在偷情的时候所向披靡令人钦佩,到了需要公开展示的时候却萎顿不堪躲躲藏藏了。大翠哭丧着脸逼他:“你领着我去流。”

  他咧着嘴后退,不说什么话又向前走,拍拍大翠的肩膀,低声地唱起节奏极慢极慢的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想用灿烂的回忆扭除大翠脸上的乌云,鼓起独自前去流产的勇气。大翠不等他唱完“生产队里开大会”就把他的歌声打断,说:“说的比唱的好听,我等你说话。”

  冯玉说不出比唱歌好听的话来。大翠的目光越来越深沉,脸上生出褐色的蝴蝶斑,丰厚的嘴唇发紫,盯住冯玉就像看住偷鸡的贼一样,没人的时候朝着冯玉掀开自己的衣襟就说:“你看看我的肚子。”

  冯玉不看她的肚子,看形如两只钟套在一起的钢磨,说:“磨面磨面。”

  大翠的肚子还没有大到弯不下腰的程度,只是稍稍凸出了拳头大一个小鼓罢了。她照样能够下到地道里往吊杠的轮子上挂皮带。吊杠的轮子缓缓地转动,她弯下腰去,两只手端着皮带从轮子的下部往上挂。外面小屋里的柴油机突然大声地吼起来,带动着吊杠上的枣木轮快速旋转,大翠惨叫一声伏在了枣木轮子上。挑着一担麦子准备来磨成面粉的冯子明看见冯玉从柴油机小房里跑出来,然后两个人一起看见了大翠被皮带绞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形状:浑身扯开了无数艳红的大嘴,整个身子紧紧地抱住枣木轮子不放。闻声赶来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指挥着众人打碎地道水泥抹的石壁,冯振平扳动牵引粉碎机的木轮想把大翠从枣木轮上转下来,大翠硬是不松手。冯振东叫冯玉拿工具连枣木轮一起卸下,扳手就在油乎乎的工具箱里直碰冯玉的手,冯玉就是看不见,老问人家“扳子呢”。冯振平把他拨到一边让他老老实实歇着,冯玉躬着腰走到墙角蹲下。冯振平亲自动手卸下枣木轮子,冯振东让人用白布把大翠和枣木轮一起包好,用手扶拖拉机拉着送往县城西山的火葬场。火葬场的工人说他们不需要木头助燃坚决命令除下枣木轮。冯振平递上了两盒“葵花牌”香烟才打通关节,免除了最后的麻烦,把人和木头一起烧了。

  大翠的惨死使机器房充满了恐怖,好多人把丧身在拖拉机轮下的冯桂珍又想起来,说花钱买来的机器简直是勾命的死鬼嘛。反应最强烈的是冯玉,他躬着腰走进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家里,让支部另找个人开机器,他这辈子再也不摸那害人的玩艺了。冯振东让他直起腰来说话,冯玉说大翠死了以后他就直不起腰来了,就是躬着舒服。冯振东说:“你是吓的,你直起来试试。”

  冯玉倚着门框挺身子,一直挺到跟门框一样直,脊椎骨发出咯吧咯吧一串响声,出门的时候腰就没有再躬。

  开机器的还是换了人。换了冯环的侄儿冯兴华。冯兴华的脸上有冻疮留下的疤痕。小伙子正当盛年有些自大,不要助手要求把两个人的工分给他自己。这要求没有获得批准,小伙子仍然自己负责机器房,把卸掉的吊杠轮子换上新的,用皮带油当肥皂蘸水刷净大翠留下的姑娘血迹,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可怕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不错,死人的事情总是要不断地发生,因为不断地有新的事物伴随着新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生出来。大翠的惨死很快就被小村的人们所淡忘,村头的台子地那里出现的陌生姑娘成了新的关注焦点。姑娘的嘴像大翠,玲珑的鼻子很像月月,肤色像秋枝一样细腻,却不是那么黑,眼睛在小村找不到相似的一双。她穿着式样很怪的裤子,裤管很肥裤脚是无花果叶子形状,好像是破碎的结果又好像原本裁剪成了这个样子。穿的上衣袖子肥大,擎胳膊时能露出长了细毛的腋窝,衣身很短,抬起胳膊时能露出深陷的肚脐眼,领口开得很低,深深的乳壕明显可见。她的头发很长,一半编了许多小辫一半散乱地披着。她用坦荡的目光看人,不知道害怕大吃村里严禁村民随便偷吃的花生。她吃饱了花生就在湿地上躺了睡觉,起来后用身体把湿衣服烤干。看年龄她不会比秋枝还大。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冯子明的母亲自牙和杨雪英解开她的衣服察看了能够显示出特征的地方,断定她仍然是姑娘。杨雪英领她回家,大家说杨雪英是想捡个人给她生养儿媳妇公孙生不出来的孙子,杨雪英朗朗地承认她就是如此打算,大大方方地扯了姑娘的手走过大街。姑娘用不明白世事的目光看人,不知道害羞也不流露亲昵。杨雪英给她喝用石竹花烧的水,以为她流浪在外肯定需要泄火,她用一只手接过碗去没有表示应有的札节,喝完水以后连石竹花的茎叶也吃了。她反常的举止引入注目令人惊诧,她自己却不惊奇那么多人拥来看她。她转着头看人,目光好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其实是什么都明自什么都经验过了的无所谓。她回答所有人提出的所有问题,有好多问题并不重要本可以不予理睬,她也用目光向发问的地方寻找,好像她不是在给人答复却是她在寻求答案。她说话很快仿佛不假思索,说的是什么没人能够懂得。小学教师冯立斌从衣兜上拔下钢笔在纸上写字,以为文字的交流可以突破口语的障碍变得容易理解。她迅速地接过纸笔快速写字,有-司必答,一来一往几个回合过后,纸上留下了这样的对话:“你是哪里人?”

  “鬼外这不我。”

  “你有家吗?”

  “啊狱无我。”

  “你是谁?”

  “他不我。”

  “你是哪一个?”

  “群万这不我。”

  小学教师冯立斌被文字的交流也难住了,他的文化不够用,解不透陌生姑娘奇怪的语言系统。跟程宝喜同时递上申请书被独自吸收的新党员何永利从人缝中挤到冯立斌跟前,仔细地看一会儿纸上的对话,又看看姑娘奇异的服饰,附到冯立斌的耳边说:“这是特务的暗号。”

  小学教师冯立斌不相信特务机关会派出一名与众不同格外引入注意的姑娘做间谍,特务更需要与大众一致的保护色,可是他却不敢说姑娘的语言不是一种特殊的密码。何永利又小声地建议“送公社”,小学教师冯立斌不表示反对,真的要走时,他却不愿意跟自已当年的学生一起承担押解的任务。杨雪英被何永利神神秘秘的神色弄得有些紧张了,最初的好心已经消失——说到家她扯着陌生姑娘的手回家,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罢了——她并不拦挡警惕性满高的何永利把姑娘送到公社里。

  与何永利一起押送姑娘去公社的还是小学教师冯立斌,他既然有兴趣跟陌生姑娘用纸笔对话,他就没有理由坚决推辞把有特务嫌疑的陌生人送往公社这样的任务,学校里又放了秋假他也没有合适的借口。其实陌生的姑娘根本用不着他们押解,他们只是领着姑娘走罢了。何永利在程宝喜的家里对姑娘说了声“走”,姑娘就跟着他们走出门去,走出村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没有落下。姑娘走出喝过一碗石竹花水的人家没有表示感谢和留恋,走上公社驻地的大道也没有流露畏惧和胆怯。她始终在微笑,用坦荡的目光看路上稀少的行人路旁刨倒的苞米,神态自若,有一种宽容人瞧不起人的样子,好像在用这种神态告诉人家:你把她送到哪里和不送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送她去舒适的旅店客房跟监狱囚室没有什么不同。陌生姑娘无所谓的样子使冯立斌觉得他们小题大作的行为真是没有意思,他几次想半途而废放了姑娘,让她自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没有想到他的想法一冒出来又错了:在姑娘那里,原本就不曾有过束缚,她也没有哪里爱去哪里不爱去,她离开此地到彼地不是她意愿的指使和达成,而是身体本身运动的结果,是自然的力量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实现。

  走进公社的红房子小学教师冯立斌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认识的鼓眼睛秘书问他来干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说实话,幸亏有何永利,才没有让秘书怀疑他们两个人的举动。何永利说:“抓了个女的。”

  秘书说:“抓个女的你自己留着得了呗。”

  何永利说:“我不敢要,八成是特务。”

  何永利让冯立斌把记录着对话的纸片交给秘书看。秘书看了半天,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玩艺儿!人在哪儿?”何永利就让秘书看门外。这时候陌生姑娘正在表演一门绝技,从大铁门的铁栅中间穿进穿出。公社大院的铁门像无数铁门一样用铁条焊造,铁条顶端打制了尖锐的矛头,可以刺穿越门而过的敌人的卵子,铁条的空隙很小,能够挡住六岁的小孩穿越。陌生姑娘就在这样的铁条空隙中穿进穿出。看上去她的胸脯多么丰满,侧身而过时竟看不出挤轧的痛苦,无论穿进还是穿出,坚硬的铁条都好像温柔地抚了她一下就放她过去了。不光秘书,就连何永利也记起了身怀这般绝技的女特务会对无数以大铁门防范的机关构成多么大的威胁,简直看呆了。一直等到姑娘停止了穿越,鼓眼睛秘书才大喝一声:“你过来!”

  姑娘没有害怕,微笑着走到秘书跟前,用她那套特殊的语言系统回答秘书声色俱厉的审问,无论秘书作出怎样严厉的表情,她脸上的微笑从未失去。鼓眼睛秘书对姑娘的语言同样不懂,问了半天咬牙切齿地说:“乱七八糟,走吧!”

  姑娘微笑着转身,不走敞开的门口,从半掩的大铁门铁条空隙间轻轻松松地穿过,在与公社机关对门的饭店门口站了站,飘动着无花果叶子样的裤脚,任凭着双脚自然的迈动,走向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小学教师冯立斌为自己的多此一举而羞愧,不敢看鼓眼睛秘书嘲讽意味很深的目光。何永利却喜滋滋的,矮小的身子空前灵活,要试着从陌生姑娘穿过的铁条中间穿过去,挤了半天没有成功,不仅胸脯,他连一小半脑袋都过不去。他也没有怎么沮丧,退回去从门口走出,朝着陌生姑娘刚刚站过的饭店门口望了望,弯下身子哇地吐起来。被何永利突然爆发的呕吐吓坏了的冯立斌看看饭店门口,那里正有人戴着白帽把车子上的木箱搬下来,木箱里盛了自皮的鸡蛋。何永利为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掏鸟蛋被蛇钻了嘴以后,对蛋类的过敏性恐惧一直未去,见蛋呕吐的病症几年来困扰不休,他不让母亲使用葫芦锯成的水瓢,改用小炉匠用白铁打制的长把铁瓢,特意打成平底避免圆形的光滑联想,害母亲老是抱怨平底瓢舀水可以凑合,挖面别扭极了。他清理了父亲的遗物,烧掉了父亲仅存的一张相片。照此相时父亲正在食堂里担任司务长,为图利索剃了光头,来小村参观芳沟水库建设的一位记者为何常福留下了历史性纪念;何永利为防止怕蛋病无休止发作一举除灭了历史的遗迹。

  抑制了突然发作的呕吐何永利跟着小学教师冯立斌走上了中流河东岸的大道。黄昏似乎提前降临了,隔了不远他们就看不清前头行走的人是何形貌了,看步态是个女人。起先他们还以为是那个陌生的姑娘重回小村,走到跟前才看清了她的相貌如步态一样老迈,不会是那个奇怪的姑娘,却是小村土生土长的一个怪女人,就是单干户末儿。

  末儿运行在她自己的轨道上,她不受时尚影响,她的存在对别人也不起什么作用。那一年程学胜胳膊上戴了鲜红的箍子冲进她的家里要剪掉她的发髻,她用剪刀自卫获得了成功,算是外界对她最后的干扰,此后就再也无人闯进她的世界。她沉默坚定,有毅力忍受最沉重的孤独,渐渐地在心的外壳上生起了厚厚的茧子,这个世界上很难造出一种武器能够穿透茧壳到达会激动的中心。她好像一个影子默默地飘动在小村的街道上,她的左脚畸形的儿子呱哒呱哒地跑出胡同,在胡同口上玩泥做的娃娃,看上去比她更加真实生动。自从她的父亲去世时她爆发过号啕大哭之后,村里就没有人再听见过她的哭声,她的哥哥死了她也没有哭。似乎她发明了独特的方式宣泄悲痛,或者在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痛苦需要用眼泪来冲刷。大家也极少听见她开怀的笑声。有几次她在石墙环围的大湾圈子地里逗弄她的儿子,她似乎笑过,但是却用力压在嗓子眼里,听上去咕咕的好像母鸡下蛋前的不安,连欢快的跳荡都没有。有效地保卫了自己的发髻没有被程学胜剪掉使她对头发的热爱升华了,她一改过去的邋遢作风,即使要去自己的土地上收获秋季的庄稼,她也要把发髻梳拢整齐,桃木梳上蘸水,头发上抹水,把发髻规规矩矩地盘好,再套上黑色细线编结的网儿。公共的世界上所有的发髻和发辫全部被一场风暴剪掉之后,供销社的柜台上不再出售套发髻的网儿,末儿便买了黑线自己编结。她看见过人家为北海的船上织渔网,牵引了丝线的骨针穿进穿出的。她用发卡当作引线的骨针,用同样的方式穿进穿出,只不过人家的网扣大她的网眼小就是了。父亲在世时曾经把一匹白色土布染成了蓝印花布,保证了末儿在此后的许多年月里能够穿着与大家不一样的衣服。她甚至用蓝印花布作表大条布作里缝制了一床棉被,避免了许多人家的棉被上被无数铁路上扳道岔的号志灯照射的骚扰。她曾经想用蓝印花布作一件长过膝下的斜襟长袍,考虑到儿子会很快长高长粗,长过膝下的长袍即使长度仍可当小袄穿,肥瘦肯定也不合适了,她有的又只是一个儿子,再没有小的可以接穿,所以就没有缝制这样的长袍。

  儿子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成长。除了左脚缺了拇趾四只脚趾两两相并之外,儿子发育正常极其健壮,像一只红皮的地瓜似的。好多人知道了末儿的儿子名字叫“瓜”还以为末儿是捉住了孩子的形貌特征,哪里知道末儿只是随口一叫便连通了自然。瓜落生在大湾圈子地里,还没有学会爬行就被母亲带到地里躺着,手挠脚刨触到的全是潮乎乎的泥土。瓜学习走路迈出的第一步也是在大湾圈子地里完成,他畸形的左脚没有影响行走,两两相并的脚趾似乎更有利于保持平稳,倒是正常的右脚落地不稳,走起来磕磕绊绊一瘸一拐的,每一次摔倒都是因为右脚发生了问题,或者是被草蔓绊住了拇趾,或者是小趾不合适地捅进蚂蚁窝里去了。发现了这个问题以后,末儿用布条把儿子右脚的四个趾头两只两只绑在一起像左脚一样,想除掉多余的拇趾用菜刀剁用剪刀剪都不忍心,就想了个办法用绳吊住绑在脚脖上不让它落地,就像原本未生似的。使用了这种后天改造的方法瓜的双脚基本达到了一致,行走时两只脚平衡落地,稳健有力,消除了磕磕绊绊一瘸一拐的迹象。瓜长到自己能够解开带子的年龄嫌脚上的捆缚不舒服解下了脚上的带子,拇趾去除了吊绑的线绳依然原样翘着不落地,其余四个脚趾却照旧分开。瓜解了脚上的带子只走了几步就摔倒了,散开的四趾用力不匀,一只想着落地一只想着翘起,大家的劲用不到一块根本无法与左脚保持平衡。瓜只好把带子照样绑好,再就一直没有解下。三年后的暑季脚趾疼痛难忍,解开布带看时,绑在一起的两只脚趾之间的皮全部烂掉,肉往一起长,骨肉相合的过程中忍受不住锥心的疼痛,那感觉竞像撕裂皮肉一样。

  瓜生活在十分单纯的天地里,每天吃了饭跟在母亲的后头走出胡同,去大湾圈子地里用泥土做成娃娃来玩。复杂的人生只剩下了简单的两个词就能表达的内容:“吃”和“走”。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所掌握的人类语言也只是这两个字,他用这两个字的语言表达他的基本需求和活动。

  “吃。”他向母亲发出要求和呼唤。

  “走。”他向母亲发出祈使与应和。

  了不起的人生回到了元初的状态,粗糙却宁静。

  瓜在三天没有吃饭以后被母亲发现了他嗜好吃土。起初末儿还以为他是病了,用浸泡的麦秸草烧水让他喝了发汗,逼着他吃开过花的大葱刺激食欲。他仍然不吃地瓜和饼子,只喝点白水,却不流露饥饿的疲软模样,照旧生气勃勃的。末儿在干活的时候细心侦察,这才发现瓜在抓食地里的泥土充饥。末儿慌了,她知道儿子得的是一种最难治疗的病。嗜土比嗜酒嗜血更加可怕。嗜酒只要没有钱买酒就能根治,嗜血可以灭掉他杀戮的野性,唯独嗜土无特效法子,普天之下莫非黄土,病灶永在防不胜防。

  末儿在绝望中去中流河下游村头上有一棵大槐树的村子里求医。大胡子医生根据她蓝印花布的服装圆髻的发型断定她需要古老的药方。她按照大胡子老中医的药方在东村的铺子上割了一斤猪肉,回家后用麻绳系了,去大湾圈子地里拖了猪肉转圈。她牢牢地记住了老中医的话:“拖行三里,勿洗。”她把自己的土地四围的地堰在心里展开,跟去东村的二里路来比量。确切地相信拖行了足有三里以后,把沾满了泥的猪肉小心地拿回家里,灶里燃了火,用烧火的铁棍挑了慢慢地炙烤。烤化的猪肉吱啦微响,渐渐跟泥土凝为一体,肉香土香弥漫了古老的屋子。

  “趁热吃。”末儿催促着儿子。

  “吃。”儿子说。干结在猪肉表面的泥土迷惑了儿子,小家伙还以为妈妈是把泥土烤熟了给他吃呢。多日来以土为食不动粮米的瓜撕咬着咀嚼着,在吃熟土的同时品尝了猪肉的滋味,吃到一大半才停下来。末儿以为他要休息一会儿再吃,没想到他却不肯再吃了。他说:“走。”

  末儿说:“吃,吃完了。”

  瓜不再吃,只说,“走。”说着,自己走出去了。

  末儿一下子心凉了,她知道儿子的病不能除根。

  瓜吃土的毛病好了一段日子。他换了另一种方式恋土。他愿意浑身脱得光光的躺在地里。天热时泥土烫热,把他的脊背烙得爆起皮来,天冷时胸膛起一层鸡皮疙瘩,贴着泥土的脊背却一片红润,腾腾地冒着热气。旧病复发大约是在海洲姥娘惊人的预言发布之后。不用看儿子从暗处发出来的渴望的目光,单看他小鼓一般凸起的结结实实的肚子,末儿就知道儿子最大的愿望是在泥土里打滚儿。但是末儿不死心,她仍然去中流河下游求医。

  末儿没有再按照老中医的方子割猪肉。老中医让她割二斤猪肉拖地行六里。她算了一下帐,按照这个药方办下去,再发病就得割四斤猪肉拖地行十二里了。她不是为割猪肉的钱害愁,她愁的是不等她拖着猪肉走完遥远的路程,儿子就会被泥土胀破肚皮。

  瓜真的被泥土胀破了肚子。末儿回家没有看见儿子,想也没想就到大湾圈子地里寻找。儿子赤条条脸朝上躺在地里,裂开的肚皮中间鼓起了一个黄土的小丘。末儿坐在儿子身旁陪儿子等到天亮,害怕没有太阳的时候搬动尸体会使儿子的灵魂迷失了方向。秋天的曙光照耀着单干户末儿的儿子地瓜一样红润的身体,肚子中间的小丘上生出了一棵鹅黄的谷苗,顶着一朵莹莹的露珠,颤颤摇摇一副不胜其负的模样。瓜的右脚带子已经磨烂,出生时分开的脚趾两两相并紧紧地长在一起。末儿用割地瓜蔓的镰刀割去多余的拇趾,免得儿子在死人的世界里行走不便。她没有流泪只感到欣慰:她终于让儿子有了两只一样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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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