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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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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8章

  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火灾。火灾的爆发像以往同样惊人,救火却慢吞吞的。好多人听见了镗镗的锣响惊惧地跑出家门,一看浓烟滚滚的场所就把脚步放慢了。有人转回家去放下大水桶换了漏水的小桶出来。有人赤手空拳走到半路又跑回家去,再出来的时候仍然没拿救火的工具,身上比较干净的衣服已经脱下,换了又脏又破的衣服,看行头的改换以为他会冲进烟火中奋勇扑救其实又错了,一直到大火扑灭他仍然没把脏衣服弄得更脏一点儿。提着水桶的人在水井旁排号,比生产队分粮草时排号的规矩好多了,谁也不再又争又抢地往前挤。用绾绳汲水的人在井筒里互相躲避互相谦让,小心着不把人家的水桶碰进井里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大声告诉他们:“不用你们赔水桶啊!”

  三个汲水的人同时反问:“那么谁赔?”

  党支部书记急得喊叫:“先别管桶,来水!”

  他的弟弟冯振平高声问:“来点甜水来点咸水?”

  熊熊烈火在三心二意的扑救中愉快地燃烧,很快地把集体的两垛苞米秸化成了灰烬。饲养员和尚德明为牲口的食物惨遭损失心痛如焚,大火烧掉一垛向另一垛蔓延的时候最先扛着没有起火的苞米秸往东书房院子里跑,小学教师冯立斌带领学生学和尚的样子抢出不着火的苞米秸,很快把学校的院子变成了一座草料场。大火灭后大队的主管会计程学智拿着本子为救火的人记工分,一班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草料场中走出,各人自报姓名让会计记录。程学智以为小学生为集体做点贡献不应该要工分,大声嚷着征求冯振东的意见。冯振东往脸上抹一把烟灰,挥一下手说:“红小兵干活也该记工。”

  数月后集体的牲口分给私人喂养,好多人后悔救火时“少慢差费”没有抢出更多的苞米秸,致使随牲口分配的草料不足;通晓事理的人就说道理正好相反,幸亏烧掉了两垛苞米秸集体缺乏牲口饲料,才让私人的槽头拴上了失去多年的牛马。只有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明了更深层的原因:分劈牲口不是因为无情的火灾烧掉了草料,而是因为土地已经分开,没有大片的土地需要集体的牲口耕种,再把牲口圈在集体的大槽上白吃草料有违“多快好省”的方针。社会的原因重重套叠,二十多年党龄(“跑掉了接起来”的时间在内)的支部书记冯振东想不出分地的直接原因。从时间上看似乎与老贫农红眼冯五从台子地边挖泥推回去垫猪圈有关。

  老贫农红眼冯五从大青顶底下的金洞子里上来正是勤快的女人做晚饭的时候,那时候冯五妈还在碾屋门口跟人闭着眼说话没有打算做饭,冯五就推了小车去台子地边上挖泥。台子地的西边紧靠中流河东岸的大道,大道东边的路沟也是台子地下雨时泄水的渠道。老贫农红眼冯五从路沟里挖泥,侧着铁锨从台子地边上铲土,一片片像切削地瓜面饼子。冯振东骑着车子从大道上跑过来的时候,冯五的小推车还没有装满。冯振东说:“家伙,铁锨真快!”

  老贫农红眼冯五没笑,仍然侧了铁锨从地边上像切削地瓜面饼子一样铲土。

  冯振东说:“粮囤子地呢,你也不心疼?”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心疼比眼痛好。反正沤了粪还送回地里。”

  冯振东咧一下嘴,露出两颗乌黑的“二鬼子把门”牙齿,说:“你还真会算帐。”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过七八年再来一次。”

  这是“最高指示”了。令重新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心悸,他非常害怕人家引用。无论他一时性起会威严到什么样子,只要人家一引用这句“最高指示”他就威风扫地了。他有时候会接着人家的引用喊一句最流行的口号“砸烂狗头”,好像他是满不在乎开玩笑,其实他比谁都在乎这个口号的实质性威胁。他乐观,开朗,没有在最不堪忍受屈辱的时候把自杀的想法付诸实施,重新上台以后用嘻嘻哈哈的外表掩盖他饱受创痛的内心,好像他不懂廉耻似的,其实他比谁都明白人的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比狗头高贵。老贫农红眼冯五用“最高指示”作武器掩护自己破坏土地的行为,冯振东没有再喊“砸烂狗头”,只是劝他:“行啦,少推点行啦。”

  老贫农红眼冯五削土不止,傲慢地说:“推一车得顶一车啊。”

  公社里分地的会议就在冯五的一车土还没有完全填进猪圈沤肥的时候召开了。会议开到一半,鼓眼睛秘书走到大屋子门口竖起一根指头勾动,后来又摆动整个手掌,把老店大队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叫出门外,介绍他认识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原来是县文化馆的馆长。文化馆开始发掘民间文化,在东村集的灰色人流中发现了时隐时现的异样浪花,追踪查访,原来是单干户末儿的蓝印花布衣裳。此种印染工艺濒临灭绝亟待抢救,当务之急是抢下绝无仅有的前代样品,留着做将来制版的范本。文化不多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听了半天才明白文化馆看中的是一件古旧的衣裳,这种审美情调的难以理解抵得上会议室里公社书记的分地报告。思想上冯振东明白上级的话总是对的,感情上却不能接受一个违背常理的说教:往前走正确,退回去也是对的。听文化馆馆长不厌其烦地说了半天,冯振东渐渐明白他就是满心不愿意也非协助工作不可:末儿的蓝印花布衣裳已经不属于一个村子,而是一个民族文化的代表。冯振东已经准备帮助文化馆把末儿的蓝印花布衣裳搞到手了,剩下的问题只是他对文化馆馆长夸大了一件旧衣裳的价值心存不满,所以他表示了一点不合作态度:“好办,你们直接去弄行啦。”

  党支部书记运用了夏四海首倡在小村广泛普及的一个特殊词汇:“弄”,表示在办理过程中可以不择手段。文化馆馆长谦恭地说:“还是得通过组织。”

  冯振东说:“组织通不到末儿那里,她从来就没有在组织里头。”

  领着文化馆馆长回村的路上,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讲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倔强的老头顽固地阻挡双轮双铧犁开迸他的地里,向着党支部书记大喊“我的眼光比你远”;故事的结尾是文化馆馆长通过组织前来讨要单干户末儿过时的旧衣服。党支部书记感慨万端,向文化馆馆长说了实话:“我不是不想帮你的忙,我是不愿打我自己的脸。”

  文化馆馆长对党支部书记的苦衷深表理解,表示不必由冯振东亲自出面,冯振东只要把他领到末儿的门口,剩下的问题由馆长自己与末儿交涉。如有可能,可以派大队会计协助一下,必要时办理一下不得不办的帐目。冯振东拒绝了馆长最后的请求,说:“不用会计,单干户跟集体从来没有什么帐目。”

  完全按照商定的方案,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把文化馆馆长领到那个长年紧闭的门口,让文化馆馆长自己进去。文化馆馆长屈了食指用关节敲门,党支部书记告诉他农村里不用城里的叫门方式,示意他拍打门环。文化馆馆长用手掌拍打门环,门环撞击板门的声响沉重而又古旧,半天后门内仍然阒寂无声。党支部书记示意馆长推门。文化馆馆长把门轻轻一推,门内传出一声轻飘飘的响声,门栓从中间断开落到地上跌成了粉末。单干户不是凭借木头而是靠比钢铁还硬的意志封闭着大门,顽强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文化馆馆长顾不得吃惊,躲过门栓跌成的粉末,跨进杂草丛生的院子,从一溜仅可容足的小径中间走过,小心翼翼不踩倒人家的青草,双眼只看脚下,脑袋差一点撞到一把剪刀的利尖上。他的额头觉得飕地一冷才收住了脚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命令:“出去!”

  文化馆馆长即刻看见了一幅古墓中才会出现的景象,高举着锈迹斑驳的大剪刀的女人梳着陌生的灰色发髻,飘下的一绺像湿漉漉的棉絮,身上的蓝印花布衣服像纸板做的,褶皱粗直没有柔软的纹络,眼神落寞极有威严。文化馆馆长心头的恐惧比吃惊来得更加凶猛,他后悔维护了支部书记的面子却忽视了自己的安全。他几乎要撒腿逃跑了,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明了自己的本意,他自己也明白他并没有讲清文化意义。听上去只是来要人家的衣服。他得到的答复是:“出去!我死了也不会让人家剥去衣服!”

  单干户末儿用扞卫发髻的武器和方式扞卫了她的衣服。程学胜胳膊上戴了鲜红的箍子冲进单干户的家里大败而回之后,文化馆馆长是第一个踏进这个家门的集体身份的人。多年来末儿习惯了无人打扰的生活,无法忍受陌生的大脚踏倒她院子里的青草,就算你是好心好意送衣服给她也不行,你可以把衣服卷成一卷包上块石头扔进她的院子,可是你不能够走进人去。她耿耿于怀的不止是一件过时的衣物一把旧日的头发,她誓死保卫的是一方自己统辖的领地。

  县文化馆馆长大败而回,带了一个年轻的同志兴冲冲地又回来了。年轻的同志脖子上挂窄窄的皮带,皮带的下头吊着“海鸥”牌照相机。文化馆馆长带年轻的同志想办法接近末儿,努力不把她惹恼,在大湾圈子地里帮助末儿拣麦垅上的石头扔出去,拔掉跟麦苗长在一起的麦蒿。整整一个上午末儿不让他们踏进石头围起的城堡,只让他们在石墙的外头远远地打量。到了下午看他们不再提起要衣服的事情,在地头上拔麦蒿与她本人付出了同样多的耐心,就没有反对他们离得近一些打量她的衣服。年轻的同志作手势示意馆长再试着要一要,馆长紧张得连连摇头,闭着嘴从牙缝吐露“万万不可”。看末儿的神色到了最和悦的时候,馆长朝着年轻同志脖子上挂的皮带扬扬嘴巴,年轻的同志懊恼地指指天空,馆长一看太阳已经落山了,知道光线不够用,就惋惜地叹一口气。第二天是个阴天整天都不见太阳,才看见一片亮丽的云彩,以为太阳就会从云彩的后头跳出来了,一片更厚的黑云压上去,天底下的土地更昏暗,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捉摸不定了。文化馆馆长的脸色变得比天色还要阴沉,嫌年轻同志准备不足。年轻同志气哼哼地连夜赶回县城,再回时加强了装备,肩膀上加了一道一寸多宽的皮带,宽皮带吊一个皮箱贴在屁股上。皮箱是上好的牛皮做成,比民兵演习时卫生员的保健箱还大,一根又粗又黑的导线从皮箱底部伸出来,接通了年轻同志手中的一个圆柱状把手,把手的顶上侧着举起一张亮闪闪的铁片,像一顶帽子没有镶檐。年轻同志复杂的装备引起了末儿涣散两天的戒心,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套装备的实际功能:这是剥衣服最不讲理的武器。

  文化馆的偷拍遇上了最顽强也最狡猾的反抗。末儿没有把他们赶出城堡。陌生的敌人既然用拔麦蒿拣石头的方法靠近末儿,末儿不妨用敌人的手段当作抗击的武器,她自己不干活变成了地主家的监工,两眼牢牢地盯住文化馆的两个人,身上带着复杂武器的人一停止劳动她就喝一声:“嗨!”使那人根本没有操纵机器的时间。年轻的同志假装解手麻痹末儿,解腰带的手忽然移到机器上,掷出一道雪亮的强光。末儿想这肯定是剥衣服的宝剑,能把最结实的布纽扣齐斩斩地割断,就在麦地里灵活地跳跃躲避,抓了麦垅上的干泥迎着强光射出的地方抛撤,要迷住对方的眼睛使敌人看不清想割断的纽扣。年轻的同志害怕损坏了机器双手乱晃,掷出的亮光却倒回去把自己照得清清楚楚。年轻同志向馆长打一串快速复杂的手势,要求馆长配合行动治住不老实的末儿,馆长连摇沉重的脑袋表示不可,莽撞的协助或许会被单干户末儿视作不轨举动引发更激烈的冲突,那就不可收拾啦。年轻同志的突然袭击惹恼了末儿,她发出了一通野兽般的咆哮,把两个搞文化的人赶出石墙围住的土地,让两个人在城堡外面团团乱转,再也找不到进入的机会。末儿坚守在土地的正中,让年轻同志掷出的强光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的地边上射来,到达末儿的蓝印花布衣服都要走过同样远的距离。年轻同志在地边上远远地瞄准,始终不能清清楚楚稳稳当当地逮住目标。末儿在地中间故意不断地变换方向,镜头里刚刚捉进末儿老迈的胸脯,她又把微驼的后背送来了。年轻同志倒不在乎捕到的是胸是背,他反正要的是衣服而不是人体,可惜他怎么也盯不准衣服上蓝底白花的图案。他急得跺脚,到最后只好胡乱按了几下快门,自己也知道拍出的相片肯定没有用。

  末儿在她自己的土地上跟两个搞文化的人顽强周旋没有引起小村人丝毫兴趣,需要大家关心的事情远比一个单干户的命运要紧,大家需要用很大的力气调整内心,才能忍受比大地震更强烈的震动:从各家各户入到社里的土地又要分到各家各户去,大家拼死拼活走了二十几年的路,却原来是在原地划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上。实际的巨变比思想的转变来得更快,大家还在目瞪口呆,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支部委员何永利还有大队会计程学智等人已经在拿着皮尺量地,把写了户主姓名的木条条埋进地里了。好多人经历过土改时的分田地,觉得这片土地上的重新划分没有多少值得观看的光景;看起来倒有点儿戏呢:标志地界不埋石头却插木条条,天知道木头的界标能竖立多久!只有初见世面的孩子们跟在分地的官员屁股后头,帮助他们用脚把培木条的泥土踩紧,趁人不注意又拔起来当刀片挥舞着打仗,给日后的争地边战争埋下了绵绵不绝的种子。幸亏有末儿帮助保护,才没有让孩子们把所有的界标统统拔掉,维护了各家土地应有的界线。

  身穿了蓝印花布衣服的末儿在开始分地的第二天跟上了分地的官员。不必询问,靠几十年圈在城堡里独自耕种自家土地的经验,末儿便明白了埋进地里的木条与她父亲砌起的围墙将发挥同样的作用。她不害怕孤独却希望更多的人像她一样种地。她看着一块块写了姓名的木条埋进地里,脸上浮现了惨淡的微笑。她有力量粉碎文化人“剥衣服”的袭击,却管不住野蛮的孩子把刚刚埋下的界标拔出来,孩子们集体的吼叫比她一个人的咆哮声音更大。她只好等孩子们玩够了用木条当刀打仗的游戏,再捡起孩子们扔掉的木条条埋到原来的地方,找不到原来的木条条她就折了棉槐条子插上;用心找到原来的孔洞,尽量不出偏差。她认真地从事着这项义务直到大片的土地全部分成了小块,耽误了自己那块大湾圈子地里锄第二遍荒草。真正第二次分到土地的户主却漠不关心,以为眼前的事情跟已经过去的好多好多事情差不多,郑重其事的大布后头藏着荒唐的把戏,是认真的玩笑。只有少数人家开始了认真的准备,把入社时藏下来没有交出去的独木犁从阁楼上取下,扫去二十几年积压的灰尘,把生锈的犁铧装好,估计到播种季节来临最紧缺的农具就是犁犋。

  事情果真如此。收获了最后一季集体的玉米之后所有人家在同一个时刻等待耕地。饲养屋的牲口已在数月前分劈到户,一头牛属于四五户人家。各家户主比饲养员和尚德明喂牛更用心,短时间内就把牛喂得可以独自拉动一张犁,可是生产队从来没有积下够让所有农户全能分到的犁犋,性急的人学末儿几十年一贯的样子抡着大镢刨地,大镢板咔咔地扳断。收拾好入社时藏下来的木犁的人家父子几人背着绳子拉犁,抢在了有牛无犁人家的前头播种。新式的农具就此发明出来,是一种小巧的二合一犁耧,独脚,改进了独木犁梃弯曲的形状用一根直棍取代,便于拉耧人夹在腋下掌握方向。耧斗用钻眼的葫芦代替,也装了耧铃,摇动时震动仓门流下种子,种子不再如老式耧似的由两只耧脚分流,仅从一只耧脚播进地里。耧斗是活的可以卸下,免得耕地时跳动不已把葫芦震碎。这种新的二合一犁耧最大的特点是省力,适合没有畜力又缺少人力的人家使用。接替侄儿当了驾驶员的冯振平想要重新给手扶拖拉机装上犁铧,像革命委员会主任当年一样耕地,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说:“哪里还有牛套上拉它?”

  冯振平气呼呼地说:“轮着班从各家派牛!”

  冯振东说:“只一个拖拉机给哪一家耕?”

  冯振平说:“抓阄!”

  冯振东害怕争机器耕地引发不好调解的纠纷,还是没让冯振平驾着拖拉机套上牛开进地里去。

  地里插了一行一行棉槐条子。按照分地时埋下的木条条界标,远远地站了闭了一只眼睛用一只眼睛瞄准,排着插上带叶的棉槐条子,五步远一根,六步远一根,形成一道绿色的界线,耕种时就瞄着界线拉耧,免得争地边的战争糊里糊涂地爆发。

  天近傍晚,不可避免的战争还是爆发了,地点在村头的台子地,交战双方是小道士冯立吉和老贫农红眼冯五。老贫农红眼冯五分的是台子地靠大道边的一溜,东邻小道士冯立吉。老贫农红眼冯五耕地时向东多割了一犁,越过了木条条标志的界线。小道士冯立吉拉了他站到地头上看看木条条,老贫农红眼冯五说:“我的眼不好看不见!”

  小道士冯立吉说:“你看不见不能怨我啊!割我的地边不行!”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人家割我的地边,我就得割你的地边。”

  小道士冯立吉说:“谁割你的地边啦?路沟也没有人种地。”

  老贫农红眼冯五说:“推泥垫猪圈!”

  小道士冯立吉没有更有力的理由反对老贫农红眼冯五割他的地边,就搬了块大石头埋在木条条的位置上,准备碰断冯五播种的耧脚。老贫农红眼冯五丢掉新式的独脚耧,特地换了两个脚的老式耧播种,播到冯立吉新埋的大石头跟前抬一下耧,两只耧脚骑着石头播过去。小道士冯立吉站在拉耧的牛前头,不转身子,正对了牛头解了裤子撤尿,把地淋得透湿想要陷住冯五播种的耧脚。冯五一手扶耧一手抓了湿泥投向牛头的前方。这时候地里爆发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笑声尖利到了即将破碎的边缘,像碎玻璃切割着人的喉咙,像突然袭来的雷电划开暗夜的森林,像奔泻的激流被石坝堵住艰难地夺罅而出。小村人口不多,多年来大家像熟悉了彼此的哭声一样熟悉不同的笑声。这一阵大笑却完全陌生,令人惊异,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紧接着大家便看见一具蓝印花布裹住的人体在地里扭曲拉直,像有力气的女人揉搓一卷掺了地瓜叶的白面,陌生的大笑就从蓝白相间的一团中发出。单凭服饰大家就认出了独一无二的末儿,但是却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对公共的事情发生兴趣,走出她父亲用石块砌起的大湾圈子城堡来到了台子地里。小道士冯立吉用稀尿和泥的办法阻挡老贫农红眼冯五割他的地边固然可笑,但显然没有多少值得一个单干户发笑的理由。单干户末儿却大笑不止,蓝印花布裹住的身子抽搐抖动,团缩伸张。渐渐地消失了笑声,只有大笑般的喘息和身子一起搐动不休。忽然身子绷直,又突然放松,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消失了一切声音,散乱的发髻正好枕着新起的麦垄。

  单干户末儿就这样笑死了,她孤独一生获得了最后的愉快。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亲自指挥人把她装殓,不是基于组织的关怀,而是出于同宗的责任,单干户末儿是党支部书记未嫁的本族姑姑。葬礼简朴,不尚奢华,冯振东想找人给末儿梳好因大笑而散乱的发髻,女人们多年短发忘记了发髻如何盘梳,冯振东就让末儿散乱着发髻走了,一床毯子把她连头带脚严严实实地包住,免得她暴露不整齐的头发。冯振东亲自送末儿去县城西山的火葬场焚化,排号时冯振东拆开裹尸的毯子,剥下末儿的蓝印花布衣裳,给她换上大家都穿的一样的灰色衣服。这时候冯振东惊异地发现,末儿的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梳拢得一丝不乱,梳头时蘸的水显然过多,太阳一照就冒起了缕缕热气,像出汗一样。

  冯振东让开手扶拖拉机的冯振平留下来继续排号,自己拿着从末儿身上剥下来的蓝印花布衣服找到县文化馆交给馆长,没有说衣服是从死人的身上剥下,却说组织上作通了末儿的工作。文化馆馆长大受感动,让年轻的同志为冯振东照相留念。年轻同志让冯振东站在由圣人庙改建的大排练厅门前口说“茄子”,假扮笑容,用不装胶卷的相机连拍几张永远洗印不出来的相片。

  一个时代过去了,末儿的死结束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对立。她在世没有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去世才使人感到了一块空白:石墙围起的大湾圈子地里没有了蓝印花布裹住的身体晃动,好像失去了一片飘动着白云的蔚蓝色天空。道理正是如此,广袤黄土之上永远罩着自云飘浮的蓝天,可是我们从未感受天的存在,因为它是“自然”。假如有一天突然出现一块没有天空的地方,黄土地的上方是一片赤裸裸空无所有的“净空”,我们肯定要被这种“不自然”的景象弄得难受起来。惶恐起来。连日里小村为大湾圈子那块地的分配争吵不已,好多人看中了那块地几十年从未施过化肥只用土粪草木灰肥田,比集体用各种各样的化学肥料喂“馋”了喂“瘦’,了的土地更加本色和肥沃,能长出不生乌米的苞米(有人说栽种黄烟绝没有施过化肥的邪味儿),纷纷要求用自己刚分到手的土地去调换。实在想不出最合理的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分配方案的时候,党支部书记提出一个条件,谁具备了这个条件,就把那块地整个给他。大家眼巴巴地瞅着冯振东深藏了两颗“二鬼子把门”乌黑牙齿的嘴让他说出条件,他就把嘴张开说:“谁能穿出蓝印花布衣服给谁!”

  这分明是难为大家嘛!连冯振东本人也不肯承认他是要恢复小村的一幅永远消逝的景观,他宁肯认定他是用谁也不可能具备的条件堵住所有人的嘴巴,消弭又一场要比。割地边”更加激烈可笑的争斗,免得一个与末儿不同的人笑死。作为小村的首领,他愿意让一片单干户遗留的土地荒芜不种,却不愿意再为笑死的人裹上一条不耐烧的毯子。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争到单干户末儿遗留的土地,二奶奶连分给她的集体所有的良田都想退回去。当年她乘了冯子明驾驶的手扶拖拉机镶了一口雪白的牙齿总像龇着牙微笑,想的是“社会主义大步走,要有牙齿啃猪头”,可没有想到要自己种粮自己吃像单干户末儿那样。世事无常,变化得比想象的快得多,简直不等你转过弯来,世界早就变个模样摆在你面前了。集体的大田里麦子黄梢的时候,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用大红的包袱包着带回一卷子网扣,让德高望重的二奶奶挑选绣花的人手,在网扣上绣冬天里开放的梅花,挂到领袖的纪念堂里当窗帘。二奶奶最先想到了她跳舞的伙伴:一根牙齿的冯玉妈,胖乎乎的蛋儿老婆,用粉子染白头发的月月妈。当年她们四个老婆婆跳舞迎芒果,如今正好四个老婆婆绣窗帘。冯振东考虑到时间紧迫,怕四个老婆婆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让二奶奶再挑选几个年轻的人手。二奶奶斟酌再三,从技术水平考虑首先想到了被咬断眉毛的杨雪英,怕杨雪英跟月月妈心怀仇恨闹不团结,忍痛割爱换上了细腰建香。照顾党支部书记的感情,让技术不佳的白牙也光荣入选。顾念着“老中青三结合”的组织原则,二奶奶最后选定了秋枝作为青年代表。秋枝在与程学胜订婚期间跟二奶奶学会了网扣绣花。不久前程学胜从湖北来信解除婚约,不是嫌秋枝不贞——程学胜跟奶奶同样不知道秋枝与冯玉有染——却是嫌秋枝不精女工:连个扣都不会钉。二奶奶大骂孙子不会算帐,为一个扣子的毛病丢掉了一件完美的衣服。为了表达深深的歉疚,二奶奶把一件最宝贵的礼物送给了秋枝:就是她用五谷杂粮升起的红太阳。如果计较秋枝的技术,她绝无资格为纪念堂的窗帘绣花;作为又一次精神补偿,二奶奶在最严肃的问题上开了后门,让个人的感情代替了大众的情感。

  飞针走线,二奶奶等四个老婆婆加上白牙秋枝细腰建香在南大响屋把七张撑子并起来绣织巨大的梅花树,听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讲纪念堂将用全国最好的红色石头修建基座,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二奶奶问屋顶用什么建造,冯振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用金子啦!”

  二奶奶龇着白牙微笑着说:“红太阳永远放金光,”

  绣花的人立刻唱歌似的对出下联:“老百姓年年幸大福。”

  大家真激动,乱纷纷地建议小村应该把炼出的第一埚金子送到北京去,好用来建造纪念堂的屋顶。党支部书记点头同意,可是他十分害愁:大青顶黑色的山岭在升高,地底下的金矿脉却仍然没有找到。金矿脉消失在大革命到来的前夜,在黑沉沉的地底下隐藏了整整一个时代仍未出现。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准备派更多的人钻进万丈深的地底下寻找,不再只是为了小村提心吊胆的富裕,而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建造纪念堂永放金光的屋顶。

  世界的变化就是这么快,快得你根本来不及调整心态去从从容容地迎接。小村人千针万线为纪念堂绣织的窗帘上第一缕灰尘还没有挂上梅花树的枝杈,老人家几十年费心费力划拉到一起的大块土地就分成了小块,单干户末儿笑死在老贫农红眼冯五和小道士冯立吉争地边的台子地里。饱经风霜的二奶奶受不了世事如此巨变的震荡,她要请老人家出来算命,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他遗下的万千子民指点迷津。

  二奶奶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反反复复好像没有定性的孩子一般的境地,她要是知道有一天需要请回老人家算命,她才不会为了补偿一点儿歉疚之情把用粮食粒升起的红太阳送人呢。幸亏秋枝豁达大度,不像好多女人那样小心眼,不等二奶奶说明用意,她一听明二奶奶要讨回送出的礼物,就慷慨交还了——她还没有把粮食粒做成的红太阳挂到当年家家都挂的地方,而是平放在大柜顶上,她在上面又盖了一层纸,平摊了“六六六”药粉预防害虫蛀蚀,她害怕被人追查不可推卸的罪责。

  万籁俱寂,五谷杂粮升起的红太阳回到了原来的墙上,二奶奶点了一枝白色的蜡烛放在跟前。烛光跳跃,红太阳明明暗暗好像穿过一片又一片乌云不屈不挠地闪现。二奶奶和冯玉妈跳起了曾经跳过的舞蹈,嘴里咿咿呜呜地唱歌。二奶奶跳着舞不断地把两只手往下压令冯玉妈怀疑舞步出了差错,忿忿地提高了唱歌的嗓音表示一招一式全部正确。二奶奶用手指指冯玉妈的嘴巴往下压得更加用力,冯罩妈这才明白那是叫她压低嗓门——她差一点又把二奶奶的意思误会了,以为那是嫌她一根牙齿唱歌漏风呢——迎芒果的时候二奶奶的牙齿也不健全,可没有人嫌她什么。两个人的舞蹈跳不出热烈的气氛,连脚步声都软不拉塌的好像腿脚不利索的人拖拖拉拉地走路。二奶奶不考虑时间的脚步会把人的脚步改变,一心埋怨蛋儿老婆和月月妈不来跳舞,结果也许会触怒领袖,老人家不肯出来为人民算命。二奶奶本想再凑成四个老婆婆跳舞请领袖算命,蛋儿老婆借口胖得跳不动了,其实是不想反对儿子在小村执行的新政策(冯玉妈执意参加,真正的动机正好与蛋儿老婆相反)。月月妈害怕再崴了脚脖子,其实她也是从儿子的角度出发,盼望着新的政策会把她走失的儿子送回来。

  两个老婆婆的舞蹈在艰难的喘息声中结束。粮食粒升起的红太阳跟前已经摆下了红木盘子,盘子上铺了细箩筛下的草木灰,二奶奶双膝长跪,让冯玉妈跪在她的旁边,开始了虔诚的罗哩罗嗦的请求,有点像二奶奶当年发明的“语言革命化”,二奶奶说出上句,冯玉妈就对出下句:“社会主义大步走啊,”

  “吃大饼子啃猪头啊!”

  两个人一齐恳求:“算命吧!”

  “社会主义大步跑啊,”

  “又给裤子,又给袄啊!”

  “算命吧!”

  “社会主义大步迈啊,”

  “骑着大马跑得快啊!”

  “算命吧!”

  两个人一递一应来来往往,二奶奶焕发了发明“语言革命化”时期的激情和灵感,根本用不着思索,向往什么就诵念什么,始终不离人民群众远大的理想。冯玉妈渐渐地无力应答,思维出现混乱,连“一根牙齿吃不饱”这样的对句都顺着上联的韵脚念出来,到后来便重复已经念过多遍的对句,二奶奶也不再计较。二奶奶手中持了黄裱纸剪成的三角小旗在红木盘子上慢慢拖动,红木盘子上的草木灰仿佛带了灵性,一会儿吹动气息,把小旗的尖角吹得翻卷抖动,一会儿又把尖角紧紧地抓住,小旗沉沉的仿佛压了千斤巨石,慢慢地从盘子的一角拖到另一角,在草木灰上留下清晰的纹络。二奶奶和冯玉妈诵念不休恳求不止,三角小旗在草木灰上来来回回走动。两个老人齐声的祈祷逐步省略,去掉了“命”字只剩下“算吧”,好像在恳求老人家算帐一样。到了最后二奶奶自己吐出了干嘣利落的一个字:“算!”

  三角小旗停在红木盘子一角,旗尖深深地扎进草木灰里一动不动,像人的手指紧紧地扣住石缝似的。二奶奶小心翼翼地端了盘子细细察看,冯玉妈抖动着一根牙齿问:“说什么?”

  二奶奶一龇白牙,说:“摸着石头过河。”

  冯玉妈不解深意,又问:“什么意思?”

  二奶奶龇着白牙好像微笑,说:“不知道,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冯玉妈说:“我明白了。”

  二奶奶说:“你明白了什么?”

  冯玉妈说:“就是要小心。”

  二奶奶点头,叮嘱冯玉妈千万不要把算命的结果告诉大家,免得大家担忧没有把握的命运,搞得人人提心吊胆;请老人家算命本想求得一个美好的担保宽心的安慰,可不愿意听到不测的预言。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好像疑虑重重的狐狸,交织着蜘蛛网似的心事。分劈了大片的土地,他曾经预言最大的困难是麦收时没有足够的场园。家家希望在同一个太阳火爆的下午脱粒,一家只分得一块带子大的场园连脱粒的机器也安不下。他没有想到打麦子的时候大家都把时间安排得熨熨帖帖,上一家脱粒的时候下一家的麦子已经铡好,麦头子规规矩矩地垛着根本占不了集体时那么大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节省了人力。集体时需要八九个人做的活三四个人就干了,不需要那么大的场园让人走动着聊天。他曾经担心大家争抢着在同一个时间里把麦子打完没有那么多的场园晾晒,大家把被褥的棉花胎拆下用被单在中流河滩上铺设了一大片一大片晒麦子的地方,正好天气炎热可以光溜溜睡觉。几乎在同一个时期里大家改变了房屋的建筑模式,把厢房和南屋的瓦全部拆下来,木料卖掉,用钢筋水泥抹起了平顶,夏秋两季摊晒麦子和玉米,房角留了圆洞,下雨时从洞里把粮食抢先流进屋中。天气最热的晚上就在平房顶上睡觉,摊开一片片健壮的身体。问他们不怕蚊子咬吗?回答几乎是一样的:“它咬你你不会打死它吗?”

  令人惊奇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把曾经做过的事情重演一遍,不是从开头慢慢地演到结尾,而是从结尾迅速地退到开始。刚刚有人承包了集体的菜园,东村街上就有人办起了自己的理发馆,把男人的头发剪短,把女人直直的长发整成鬈毛。冰冻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土地化冻不久,冯振东在中流河滩上带人挖出一个方方的池塘,大家以为又是跟大炼钢铁的年代似的要挖掘载了何姓先人来此的大钟,冯振东却用石头砌了方塘,用水泥抹光。后来又从西流河拉来已经淘过金子的毛沙,在方塘里搅拌,倒上剧毒的药物日夜不停地用水流清洗,把有毒的水渗进中流河最深的底层里。

  跟冯振东重新上台是同样的天气,冯振东把党支部书记的权柄交给何永利也是在下雪的冬天。冯振东说他的思想跟不上新的形势不能带领大家发家致富了,其实他是丢掉了疑虑要自己先行一步。他带着人在中流河滩上挖池塘的时候,只有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看出他不是要挖掘何姓祖先乘坐的大钟,而是别有所图。他说了实话:“我先富起来给大家做个样子。”

  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提醒他:“你的两颗金牙可是敲掉的。”

  冯振东早已经吃透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发觉退休的宣传部长已经无法做上峰的喉舌了,他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蔑视味道:“放心吧,再也不搞运动啦。”

  程志远有些生气,惋惜给冯振东“把党接起来”的那段时光不再回来,历史若能重演,他一定重新安排冯振东的政治生涯。小村并不安宁,程志远本想回故乡安度晚年,坚持锻炼呼吸新鲜空气,小村的发展却使他操心。怀了一个崇高的目的,要“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他苦苦追寻大半辈子,冯振东却丢下了徒步行走的老百姓自己骑上大马头里跑了。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何永利矮小黑瘦,刚愎自用。程志远剃了阴阳头现身说法教育青年的晚上何永利就龇着牙发笑,掌权后更加听不进老前辈的意见。程志远建议在山地里栽苹果发展果业,他却在村前的洼地栽植葡萄,停止了大青顶底下找金子的副业,让习惯了在没有太阳照耀的条件下工作的矿工在大白天里錾石头,在葡萄地里树起一排排条石,准备拉上铁丝让葡萄藤攀缘。从地底深处回到地面上来做活的人好久好久无法适应太阳光的照射,在地底下打锤最准的好手程宝喜錾石头时也经常把锤头砸到自己的手上,他自己以为是太阳光比灯光更容易使人眼花,冯振东却说他天生要跟金子打交道,离开了做金子的事业他心里就空落,锤头就要落到空处。

  “咱俩搭伙烧金吧。”冯振东提出了诱惑力甚大的建议。

  “烧金”比在地底下寻找更有把握接近辉煌的目标。“烧金”不是漫无边际地寻找往往一无所获,而是往已经淘过金的毛沙中投入剧毒的药物氰化钠把毛金溶解,流入“金柜”让铅丝抓住。只要毛沙曾经淘出过金子,就一定会留下毛金被氰化钠“烧”出。经验丰富的程宝喜知道这是只挣不赔的买卖,但是他却被冯振东的慷慨大度弄得拿不定主意了。冯振东已经在西流河买就了毛沙,他自己也有技术烧出金子,他没有理由把一只甜瓜跟人分了吃。

  “他是叫你当伙计他当甩手掌柜的。”杨雪英如此断定。

  程宝喜想望真的金子,想从兄长那里得到支持。程宝岩困难地喘息,严肃地思考。要程宝喜好好想想,冯振东什么时候给过老程家好处。程宝岩瞪着眼看弟弟,说:“他叫你写申请,叫你入啦?”

  程宝喜听从冯振东的嘱咐让儿子代写申请书的时候,曾经在兄长面前沾沾自喜,差不多有些翘尾巴瞧不起哥哥了,现在便想办法推诿:“那是因为大哥……”

  程宝岩吼一声:“胡说八道!”张着大嘴久久没有闭上,用嘴帮鼻子喘气。程宝喜就没敢跟上冯振东烧金。

  冯振东找上了自己的表弟。表弟是中流河上游的人,长了两颗虎牙总是笑嘻嘻的。村子里演戏时表弟掌鼓,吃饭时饭桌上钉了一个铁钉用筷子敲打钉子头,要练出一槌能敲碎小鼓的手劲。睡觉时便用两只食指当鼓槌敲打妻子的乳头,一个敲肿了再敲打另一个。表弟在中流河滩上像他练打小鼓一样认真地摊晒毛沙,把毛沙推进水泥抹光的池子里,按冯振东的指令兑药搅拌,让水流冲洗,日夜不敢放松看管,水大水小都将影响金子的出产。跟表弟轮流值班的只有冯振东的儿子冯子明。从池子里往外除毛沙时冯振东的大女儿香偶尔来帮帮忙。念高中的叶儿蝴蝶一样飞到河滩上看人家劳动,唱歌似的念诵自己最喜欢的文句:“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蜜蜂。”

  冯子明累得正烦不愿听虚情假意的颂扬,就说:“我们是单干户不需要宣传鼓动!”

  冯振东的到来与叶儿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不像女儿似的如蝴蝶般轻盈却步子深重,一进河滩脸色就严肃起来,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眨动得很快,睁着表示观察,眨动表达思考,两只“二鬼子把门”的乌黑牙齿深深地藏在厚重的嘴唇后面,不露丝毫。他趴下身子撅起屁股掀开楸木板盖住的水泥的金柜察看里面铅丝咬住的金子,两腿间硕壮的一团被裤子兜住显得十分紧张,轮廓鲜明,令冯子明想起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他跟着爷爷去芳沟上面的地里赶着牲口驮苞米的时候,爷爷趴到泉眼喝水也是这样撅起屁股显出了同样的形状。两只同样撅起的屁股令冯子明想到了自己的出世,他感到羞愧而且惶悚了:被遮掩起来的生命之根原来是极易在叩首的时候暴露的,爷爷趴下去喝水,父亲趴下去看金子。多么像虔诚的顶礼膜拜啊!

  不久后清金框收拾金子发现的秘密更令冯子明谅愕不已,那是父亲的手的秘密。耳朵能够识字的时候父亲的手曾经轻柔地抚摸他耳后的疙瘩,害他的那只疙瘩眼睛似的骨碌碌转动,想要看清父亲的掌中可能会有的文字。耳朵识字的功能丧失以后父亲的手曾经温暖地抚摸他的脸颊,在最困难的岁月表现少有的慈爱,感觉中父亲长的是一双女性似的小手。父亲的手看上去的确不大,指头很短动作灵活。等到父亲端起小船似的木头簸子淘金,把金柜中清出来的毛金收拾干净的时候,冯子明才发现他犯了大家都可能要犯的被假象迷惑的错误:父亲手小是假的。他的指头很短手掌却极大,看起来十个小指头拨拨拉拉的活动好像不胜其抓取的样子,其实一入掌心便会牢牢地握住,而且抓握的东西极多却不露真相,指头小动作灵活正好适宜攫取。

  晚饭以后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冯子明看父亲在炕上摊开了一把票据,十个小指头灵活地弹动伸缩,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快速地眨动。冯子明用两分来钟的时间记数父亲的一只眼睛眨动的次数,发现父亲自从辞去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干起了自己的金子买卖,一只眼睛眨动的频率大大地提高了。在支部书记任上的时候这个毛病似乎并未被人发觉,或者根本就未曾发生。父亲让叶儿帮他写一张买香烟的单据,就用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叶儿说她正在写作文不能打断思路。父亲笑着说这也是作文。叶儿照父亲的意思把买香烟的单据写好以后,父亲又叫春写一张买酒的单据。春正在东书房里念小学,文化显然不够用,叶儿拿眼角一瞥便发现她写的是“洒”不是“酒”,不屑地撇嘴要代替妹妹重写,父亲说她已经写了一张不能再写了,叶儿马上看透了父亲的顾虑,把钢笔从右手指间挪到左手,不用指夹满把攥住写出了买酒的单据。父亲用右手的食指在叶儿左手写的单据上按印,用左手的小指在叶儿右手写的单据上按印。冯子明被父亲的这一套从未展露的把戏惊得目瞪口呆,看着窗外下雨的黑漆漆天空只能说出两个字的含混话:“坏了。”

  父亲以为他担心的是天气,就告诉他下小雨不怕,怕的是下大雨,大雨冲了池子才会影响金子。又安慰他说池子上有他表叔看着不会出错。冯子明正眼看着父亲,说:“叔知道了会打仗。”

  父亲说:“他不会知道。他要是打仗正好。”

  这时候冯子明才看透了父亲更深的用意:金子已经整治出来了不需要合伙人一块承担风险,利益独占是所有私营者最根本的动机和目的。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买卖好做伙难搭”——单干户末儿肯定就是从这句格言中不断地汲取着反面的精神力量,数十年坚定不移坚强不屈坚持到最后的大笑。

  雨停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表弟才发现了冯振东的秘密。表弟龇着两只虎牙笑嘻嘻地叫他往中流河的上游走,离开“烧金”的池子远一点儿说话免得惊动了宝贝。在一棵伏天里被雷击死的杨树跟前两个人停住脚步,冯振东问表弟有什么话说,表弟说:“帐目问题。”

  冯振东说帐目上没有什么问题,卖金子有发票,请客送礼有单据,一目了然。

  表弟龇着虎牙说:“用一只眼看不行,两只眼也得好好睁着。”

  表弟学冯振东的样子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快速地眨动,学不像把自己逗笑了却把冯振东惹恼了。冯振东摆动着小指头的大手想要咆哮,表弟叫他不必动怒好好地解释一下那些用笔记本写成的单据。冯振东说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好多个体商店就是小姑娘办的,开发票有时候使用右手有时候就左手执笔。表弟说按手印肯定也左手右手都用十个指头轮换啦,冯振东果决地说:“那不一定!”

  冯振东在中流河上游吃了亏。表弟打小鼓专门练过手劲,动起手来无论把冯振东身体的哪一处当作小鼓蒙了牛皮的鼓面都使冯振东难以招架。表弟擂鼓几通以后扔下了趴倒的冯振东,拍拍手沿着中流河溯流而上,直接回他自己的家了。

  数月后太阳明丽,表弟赶东村集沿着中流河东岸的大道回家,自行车兜里装了一瓶新买的蜂蜜。多年前留分头的王琪戴三片瓦帽头钱褡子里装几块地瓜油糖前来考察被日本鬼子俘虏的共产党员程志远,走的也是同一条道路,在隔代的两个人都要通过的老店村口,龇着两个虎牙的表弟遭遇了冯振东一家的伏击,冯振东和老婆白牙从村口正中走出,三个女儿从树后闪出来,跟在后头截断退路的是冯振东的弟弟冯振平。龇着虎牙的表弟临危不惧从车兜里拿出装满了蜂蜜的玻璃瓶子像一个手榴弹似的握着,冯振东及时提醒妻女:“小心他的蜂蜜瓶子!”

  叶儿想起变成了蜜蜂的美梦鼓舞大家:“不怕,蜂蜜打人是甜的。”

  但是已经晚了,冯振平趁侄女可笑的喊叫麻痹了敌人的时候一把夺下了蜂蜜瓶子摔在地上,完全浪费了甜甜的汁液,随后表弟鼻口流血就完全是腥咸腥咸的了。

  腊月初,冯振东嘴里镶了两颗崭新的亮闪闪的金牙从村子西口进村被一条腿断了两次的冯环拦住。冯环正要推着他的叔叔老村长冯树尊去中流河下游找大胡子医生看病,他让老叔坐在车子上等一会儿,一只指头伸出来指着冯振东的嘴巴,说:“摘下来掂掂。”

  冯振东知道冯环想了解金牙的重量,就闪着金光笑笑,说:“这一回不是套子,摘不下来。”

  冯环从地上拣一块带尖的石头,说:“敲下来。”

  冯振东仍然笑得满口金光,说:“等再来文化大革命吧。”

  冯环丢掉石头,说:“来文化大革命不行,得来土改。”

  坐在车子上的老村长冯树尊痛苦地叫一声:“唉呀——”不知道痛的是什么地方。

  这时候冯振东是自己“烧金”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雇了人给他摊晒毛沙看管水流,雇工就是老贫农红眼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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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