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9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19章

  冯子明注定了不能完成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交给的任务,为小村写一部可以用来教育后代的村史。他的文化为惨死的冯桂珍写一篇祭文足够用的,因为他抒发的是自己的胸臆,没有阻隔文思的障碍,他想到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他要拯救的只是自己负疚的灵魂。写村史显然需要另一种标准,教育的对象是普通的公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要求的是一个大家都在使用的模式。显着的困难正在这里。深入调查,广泛采访,发掘最遥远然而又最可信的记忆,也包括认真听取程志远亲自召集起来的由老村长冯树尊老聋子程宝瑞等人参加的座谈会上吐痰一样的发言,获得的小村历史怎么也套不上那个公共的模式。他在中流河滩上寻找当年挖掘何姓大钟的地方,他记得那时候掘开的方塘好深好大和尚德明的羊群可以在里面游泳,他却找不到一丝痕迹了,年复一年的流水已经把河滩抹平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好像这块地方从来就未曾发生过那样翻天覆地的大挖掘——历史的发生和演进改变和湮灭就是如此,你寻寻觅觅得到的永远不是原本的真相。中流河滩上丛生了碧绿的青草,河水滋润着它们茂生旺长。冯子明一棵一棵地拔起来,连带着扯起了长长的须根,须根从沙缝里抽出带了清嫩的汁液。他用手指顺着青草根须深延的地下挖去,一直挖到出水,水带了泥沙的混黄,慢慢地变清,清水中带了殷殷的血丝。他难过得想哭,滋生了连天碧草的原来并不只是河水,还有血。秋草飘零的傍晚,他趁着下工的时候绕道去状元沟小村的公墓,点数着三姓人家世世代代遗下的坟丘和夏姓孤零零的一个土堆,想要估算享尽天年寿终正寝的生命与夭亡屈死者的比例,一蓬枯草打着旋引导着他的目光移到一个年轻的坟堆上久久不动,那是大翠的葬身之所,小村的三枝花之一过早地长眠在那里。

  “我觉得大翠死得不对。”

  冯子明曾经疑虑重重地对父亲这样说。父亲惊讶地看他。冯子明简单地讲述了大翠被吊杠绞死的时候他看见冯玉慌慌张张地跑出机器小房的情景,冯振东小心地叮嘱他:“这事可不敢乱说啊。”

  母亲白牙惊兮兮地重复父亲的叮嘱:“可真是不敢乱说。”

  冯子明知道大翠的惨死就要这样湮灭无闻了,像好多鲜血淋漓的历史一样由于“不敢乱说”而归于沉寂,或者变一种模样活在文字里,把虚假当成真实被后人记取,津津乐道。那么他呢?他能够记下一部真实的小村历史保留到纸页发黄仍然确凿不移吗?难以克服的困难自然是那个公共的模式,自己心里的障碍也妨碍他走近真实,他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清楚地认识。父亲曾经是小村几十年来权威的象征,权威坍塌时也曾经像狗一样苟活,可是在冯子明眼里,他未曾彻底失去威严的光环。他龇着两只乌黑的“二鬼子把门”的牙齿向人微笑,冯子明知道那不是向人讨好而是表达优越和大度。他用“熬鹰”的办法逼儿子实行“和亲”之策不只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权利地位,也为了小村的安宁。冯子明很明白小村的政权由他父亲执掌远远胜过脸上有疤的冯玉,至少父亲不让那么多人坐在南大响屋听他节奏极慢极慢地唱歌。即使在父亲“熬鹰”逼亲导致了冯桂珍车祸惨死的时候,冯子明也只是恨过父亲而没有瞧不起父亲,“瞧不起”比“恨”更具有贬损人格的力量。就在父亲让叶儿用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写作买烟买酒的单据的那个下雨的夜晚,对于父亲的最可怕的感情产生了,这就是瞧不起,深深的瞧不起:道貌岸然的父亲原来是一个贪婪狡诈的卑鄙小人。

  冯子明经历了最痛苦的感情磨砺。他曾经为过早到来的爱情不顾一切辍学回村,在工房子门口砸砂子看月月玲珑的鼻尖上亮晶晶的汗珠,一次次复制村子东头苞米地里最初的幸福震荡。他曾经为父亲权威的坍塌孤魂一样飘游无倚。在古书和今书的苦读中寻求精神居所,终于在和尚德明喂牛养马的饲养屋里找到了最后的归宿。他以为此生可与和尚为伴(虽然德明鸡皮鹤首难保长寿)求得精神长生,冯桂珍的惨死却把他逐出了无情无欲的世界,他痛切地发现了自己致命的弱点:他至刚至柔至善至爱,最不能抛却的就是人间情怀。他生为此来死为此去,千磨百折,万劫不复。父亲形象的彻底坍塌使他痛彻心肺,他痛恨自己的生命竟然连结着这样一道卑劣之根;干干净净的身体被这样的根系传导,要什么样的刀子不断剔除才能灭尽灵魂上很可能沾带的毒瘤啊!东村赶集的上午父亲急匆匆招呼着家人去村子西头伏击表弟,冯子明力阻不成,等他到了村口,蜂蜜一样的鲜血已经浓浓地涌流了。月季花盛开的下午冯子明走进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翻新的屋子里退回写村史的任务,说:“我不忍看淋漓的鲜血。”

  退休的宣传部长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了冯子明写文章一样的语言。他以为小伙子是害怕打仗,就哑着嗓子告诉他:“见血发财,自古如此。”

  冯子明愁眉苦脸地解释:“我说的是历史。”

  退休的宣传部长说:“就是啊,就是啊。”

  冯子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才能让退休的宣传部长明白他写不出可以用来当作宣传材料的村史,好像哑嗓子的老部长还没有明白他来此的目的是退回任务。冯子明用心地打量程志远方方正正的大脸,设想部长在万人大会上哑着嗓子讲话一上午不喝水的风采和干劲,深深地钦佩老干部保养有方,晚年健康。程志远趁机宣传锻炼的好处,要冯子明早晨起来也往山上跑步,还把冯子明叫到院子里看他打太极拳,要把冯子明教会。程志远的老伴坐在东间的炕上从窗口往外看,手指头点点戳戳地表达着极其强烈的讽刺意味,也没有影响老干部的兴致。倒是冯子明看着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摸鱼似的摸索了半天,觉得自己都快要变老了——他想起了冯玉在南大响屋里唱歌,节奏极慢极慢,让人没有耐心听到下一个节拍。退休的哑嗓子部长短发整齐夹杂了少许灰白,一寸来长向后梳理,打拳的时候慢慢地扭头转首,发丝不乱。回村之初,他曾经毁掉老干部最流行的发式剃出日本鬼子用刺刀制造的阴阳头,在东书房里执着狂热地教育青年。害老伴整整半年把老花镜用黑纸糊住一半玻璃,只看他或阴或阳的一半,免得触目惊心回想起痛苦的往事。现在他恢复了美观的发型。大约以为阴阳头的教育方式像集体种地一样不合时宜了,所以他也没有坚持让冯子明把写村史的任务完成到底。冯子明走的时候,他只是送了一棵玻璃翠花给冯子明莳养。

  冯子明无心养花,他还没有老到需要借养花颐养天年的时候。他在中流河滩上看管着水流清洗水泥池子里的毛沙,看带了剧毒药剂的脏水流出池子渗进河滩,周围的白沙烧成了一片黄色,碧绿的青草慢慢地萎黄枯干,心上的血仿佛被一丝丝地抽掉,变得像干缩的核桃一样。父亲雇来的老贫农红眼冯五和冯子明轮流值班,克尽职责,老是叮咛自己和冯子明“可干万别叫牲口喝了”,老是怕“烧金”的水毒死人家的牲口。看着冯五那双长年不变颜色的红眼,冯子明想起冯五和父亲互相逼着对方用眼皮夹苞米粒的往事,想不通冯五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当了父亲的雇工,最根本的原因绝不止是一份数目不高的工资,而是一种梳理不清的命脉上的关联。世事反复,天地有常,古今往来,死生兴衰,一切一切都在预定的轨道上运行,人难把握的只是那个“定数”,所有的大欢喜和大悲哀都在这无知之中,人的幸运和不幸都在于不知“定数”。无数先哲多少贤达穷尽毕生精力研讨物事人理想要找到那个“定数”而不得,只留下浩如烟海的研究记录令后人永远也读不完的书籍,比世上的活人还要多上好多倍的文字又成了后人的迷宫和曲径,但曲径有时并不通幽。被纷纭的世事难测的命运深深困扰的冯子明山重水复之后又走进了书籍的海洋。他找出束阁已久的从大翠的爷爷何寿仁老头那里接过来的古籍,从秋枝的父亲小道士冯立吉那里得到的古书,还有从小学教师冯立斌那里借来的《剑南诗稿》、《古丽雅的道路》,把万古流淌的中流河当成了书案。他的妹妹香已经开始学着绣花,母亲自牙把精心保管的古典的花样子找给她,冯子明发现了那本久违的不知名的古书,拿过来在中午亮丽的阳光下摊开,一点儿文字障碍也没有,清清楚莓地读出了骇人的内容:

  天地之间,北族罗列……裸虫三百,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啮……父子兄弟,殊情异计,君臣朋友,志乖怨结。邻国乡党,务相吞噬,台隶童竖,唯益唯窃。面从背违,意与口戾……刑生有极,嗜欲莫限。达鼻耳,开口眼,纳众恶,拒群善……

  冯子明读出了满身冷汗,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弦被拨击,发出了痛楚的回响。话语好像闻所未闻,内容却似乎被多次重复过。最早的记忆隐隐约约是来到人世的第一次大哭,痛惜的大约是人类的不幸。后来的重复被人间的哀伤强化,愈益增加了可以触摸的形体直感,抽象的语言形式反而逐渐淡漠虚幻了。突然出现的古书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站在面前,身上穿着树叶做成的衣服,正午的阳光射穿了粉化的叶脉,干蝴蝶一样乱纷纷地飘落,暴露了老人自己丑陋的形体,腋毛像烤焦的麻线,肚脐像生病的眼睛,两腿间的生殖器官像晒蔫的鸡肠,无力却又不甘屈服地垂着,展览着他的挣扎和无奈。冯子明被自己看到的情景吓坏了,丑陋古怪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摸着胡子阴沉沉地微笑,手蘸着太阳光晒出的汗水搓洗身上的灰垢,阴鸷的目光像老村长冯树尊,笑容像大翠的爷爷何寿仁老头。

  黑漆漆的夜晚冯子明不穿鞋走出家门到村外的野地里乱走,为了让天上降下的凉露和地心里泛上的冷气两相夹击,贯通他滚烫的身体,让乱纷纷的心绪宁静下来。他赤着脚爬上黑黢黢的大青顶,小村人世代相承用自己的手从地底深处掏挖沙石堆起的这座山沉默无言,深藏起千古奥秘比文字的史书更难读懂。从大青顶的南坡下山,越过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沟就看到了芳沟水库,夜里的库水冷幽幽地闪亮。冯子明在大坝上的水闸小屋门口站定,低矮的小屋破败的小门令他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一个日光迷乱的下午,有一令老头在这里修建水闸水屋,水库上游的地里一群孩子正在玩一场不成功的爱情游戏……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了,冯子明走进了茂密的苞米林子里,月月斜视的目光停水中的星星,玲珑的鼻尖上密密细细的汗珠噼哩啪啦地迸射。冯子明感到了一阵晕眩,不知道耳旁的脚步声是月月踏着苞米地的垄背离去还是踩着水库的大坝向他走来。他大声地问:“谁?”

  回答说:“她。”

  “你是谁?”

  “我不她。”

  “你是哪里人?”

  “鬼外这不我。”

  清清楚楚的回答一点儿也没使冯子明害怕,他只是感到了被提醒被召唤的亲切,古怪的语言形式只有一条幽秘的小径通达内容的中心,就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答话的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开领极低的衣服裸露出部分身体,泛着冷幽幽的星光像一种白鱼,散发的气息却很温热完全是人的身体才会具有。微张的唇间吐出百草混合的气味,头上戴着草叶编的帽圈。听到了提醒和召唤的冯子明大胆地迈进,急促的对话表达着两个人共同的寻找和期待:“允恭克让。”

  “克明俊德。”

  “允迪厥德。”

  “慎厥身。”

  “愈!”

  “邪!”

  “的里格勒驾依。”

  “格哎合依呀。”

  冯子明张开双臂把白鱼似的温热的身子抱住,两只胳膊拼命地用力,两眼热泪夺眶而出,六月的雨点似的击打着裸露的身体发出噗嗒噗嗒的声响。怀抱中的身体愈益温热,绵软,好像要化作空无,但却分明实实在在地存留着,扭动着。脚下的坝顶开始倾斜,星空落在水里。合成一体的两个身体被同一种力量推动着翻滚,分不出疼痛的部位是哪里,给人疼痛的冲击来自何方。耳边听见了水声响亮,好像落霞中的游鱼跳出水面,感觉中一半身子似乎浸在水里,却怎么也搞不清是人变成了鱼还是鱼变成了人。耳膜鼓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破阻碍跳出来,但是已经顾不得了,另一种奔突使冯子明别一处鼓胀,他只有放逐,彻底放逐,他才能得到解放……他完成了,彻底地完成了,水库的大坝从他的身子底下移走,水库的大水从他的身子底下流走,他听见流水声像古老的琴弦,在后脑勺那里震响,嗡嗡的,嘤嘤的,慢慢地远去了,消失了……

  冯子明被一只柔软的手摸醒时头枕着女人温软的胸脯。女人光裸的双腿伸在水里像鱼尾一样泛着白光。用不着回忆冯子明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切都如重演曾经有过的故事。女人柔软的手掌摸遍他赤裸裸的全身,好像幸福的母亲抚摸新生的婴儿,冯子明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女人的手掌下张开,吸进七月野外夜里的空气。女人的手滑过他身体每一个重要的关节和部位,停在他右耳朵后头久久不动,然后忽然拿开,说:“着去初。”

  冯子明知道女人说的是“又来了”,他摸一下右耳后边,摸到了一个疙瘩,像一只眼睛骨碌碌转动。女人把他的头扶转侧枕着她的胸脯,让他的右耳朵对向黎明前的天空。一个奇异的景观即刻出现在冯子明的耳朵面前,黎明前开始疏朗的星空变得繁星闪烁热闹非凡,好多将在太阳升起时消失的星星摇动着芒角让冯子明的耳朵观看。冯子明耳朵识字的能力丧失多年,重新恢复的特异功能不再识别人间文字,转识天象变成了一只“天眼”。

  披着在众人眼里消失的星光,冯子明带着从水中拿出腿来的女人回家,让她穿好领口开得极低的衣服,无花果叶子状的裤腿沾了大震荡碰溅的水渍。母亲惺忪的睡眼看不清女人真切的面目,还以为是自己的女儿改穿了大胆的服饰,刚刚要开口斥责,儿子却恭恭敬敬地介绍说:“她叫朋朋。”

  一切都用不着追问,看儿子又疲惫又满足的神色母亲就猜透了朋朋在儿子的命运中起过了什么样的作用。冯振东去县城卖金子一夜未回,回来时买回了小村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家中忽然增加的人口令冯振东气愤难平,电视机装在纸壳箱子里四五天没顾得打开。冯振东凭着逼儿子“和亲”失败的经验,知道他绝对无力赶走儿子选定的女人,他只是气得大叫:“你愿意找这样的媳妇还不如找了末儿!”

  叶儿喜欢朋朋衣服的式样,觉得不妨裁得再小一点儿,用不着抬胳膊也能把肚脐眼露出来,裤腿的形状也可以改成花生叶与无花果叶间作。但是她也不同意哥哥找一个语言古怪的女人做妻子,她说:“这才叫没有共同语言呢!”

  家里的正常秩序被打乱。凭空增加了一个语言系统造成了交流的阻隔和混乱,理解的错误随时都会发生。大家习惯了从开始走向结束永不回头,新的成员却在在都指向出发的地点颠倒了时空。正当的要求被误解为非分之想造成不必要的矛盾,气咻咻的指责却好像变成了小孩子闹的笑话。朋朋的表达极少被人正确领会,你以为她擎着只饭碗是要求盛饭,却不知道她是越过了一顿饭的过程到达了最初的起点,就是刷碗。刷碗的意向紧接着又被误解,因为刷碗的前头肯定有一个盛饭的开端。事情就这样变得纠结难辨了,好像天地间的大链条一样哪一个环节都是开端又都是结尾,正确的指认只有即时的妙悟。能够越过层层障碍直指本源的只有冯子明一人,无论朋朋的意向多么曲折复杂,他的理解总不会出错。朋朋看他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表现出得遇知音的满足与惬意。无法解决的困难是冯子明不能随时充当朋朋的翻译,家庭中交流的混乱不断地制造新的麻烦。叶儿想着寻找朋朋语言的规律,在笔记本上写字用文字进行交谈;猜想到朋朋的语言大约是上古时代的汉语,便采用竖行的方式书写,到头来一无所获,便极其武断地判定为:外星语。

  其实朋朋跟着冯子明从家里走出来第一次去中流河滩上帮着摊晒毛沙看管水流,大家就把她认出来了,她的古怪语言一点儿也不陌生,那个花生果被雨洗白的秋天里就在小村传播过。杨雪英还记得她察看人家私处的时候太阳光造成的迷离阴影,看上去极易发生错觉。一听见熟悉的古里古怪的语言,何永利就想起了特务的暗号,可是他已经没有那么高的警惕性把可疑分子送往上级机关了,从冯振东那里接任了党支部书记以后,何永利的主要精力用到了发展经济上。

  小村注定了永远不得安宁,冯子明把一个奇怪的女人领回家里在小村引起的震动并没有维持多久,又一个人的出现几乎把小村推向了倾覆的深渊:冯树德回来了。

  还能够记得大汉奸冯树德的人并不是很多。二奶奶记着日本鬼子把她大儿子的肠子用刺刀尖挑着挂到树枝上,可是冯树德那一回并不在杀人的场园里。多年来二奶奶在鬼子的问题上糊里糊涂,有时候连日本国和美国都分不清楚,也就几乎忘记了小村还出过那样一个出卖祖宗的人。有些年轻人只知道冯树德是海洲的姥爷,海洲姥娘的故事却比老头更具体更生动,骑着苞米叶上天的壮举,跟不见面的人对话的癖好,总是笼罩着一团神秘的雾幔勾引着年轻人好奇的心理。冯树德的消息比人到来得早了几天。还没到老太太跟不见面的人对话的深夜,大个子海洲告诉姥娘:“姥爷回来了。”

  海洲姥娘正在不用眼看钉缀衣扣,熟练地把针线穿过纽扣的细眼,说:“我看见他了,少了一只耳朵。”

  海洲没有吃惊,她习惯了姥娘令常人吃惊的说话。他说:“姥爷能来家。”

  海洲姥娘把线咬断,说:“他不敢回来。”

  海洲姥娘把衣服披到身上,起身下炕,一双畸形的大脚啪哧啪哧地拍打着地面,迅捷地走出了院子。

  第二天海洲骑车子去东村上班的时候何永利正指挥着大家按照上级部门的指示,整修村口的道路,准备让冯树德乘坐的轿车不必停在村外,可以不下车直接开到海洲姥娘的门口。整修的道路避开了大家都走的路口,向南绕一下从新修的土地庙那里通过。二奶奶的菜园短墙很可能成为障碍便扒去了半截,何永利应下日后由集体负责树起一道秫秸篱笆挡鸡。海洲想起了姥娘的预言觉得大家为一个不敢回村的大汉奸修路简直是傻乎乎的,就跳下车子说:“上日本的老店修路好了。”

  大家不职白,猜到他有可靠消息,要求他解释,海洲说:“他不敢回来。”

  海洲说完话自己走了,修路的人有些泄气。何永利鼓舞大家:“修起来自己走也好嘛。”

  小村的村口整修了平平坦坦的路,冯树德却真的没有回来,他可真把人等得急死了。先是来过两回小车,黑亮的甲虫似的爬过土地庙门口新修的道路,直接去村子南头停在大院里,走出个头发光亮的人跟何永利握手,谈话。大家偷偷地直笑,说何永利站到人家跟前简直是个小扛活的,像个烤糊的地瓜。黑亮的小车走了以后,何永利就说快了快了,冯树德快回来了。直到黑亮的小车又来一次,光亮头发的人跟着何永利去海洲姥娘的家,大家才想,冯树德这一遭可真的要回来了。谁也没有想到,头发光亮的人是来接海洲姥娘去县城,冯树德要在三河县城的宾馆里会她,头发光亮的人用的是一个很庄严很流行的字眼:“接见。”

  海洲姥娘不奉诏。头发光亮的人以为她不愿触动过去的伤痛才不肯去见故人,海洲姥娘却平静地说:“我已经见过他了。”

  头发光亮的人看着海洲姥娘明澈的眼睛惊呆了,何永利闭着嘴朝他轻轻点头。海洲姥娘又说:“你叫他把窗帘解开,系个疙瘩难看死了。”

  头发光亮的人看海洲姥娘眼珠一动不动好像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听话语却绞扭着剪不断的情丝,就继续作着说服的努力,请老太太随他去县城,索性把关心变成实际的行动。海洲姥娘脸上浮现鄙夷的微笑,说:“他是谁?我是谁?天上地下。”

  海洲姥娘坚决不去县城,何永利带头发光亮的人去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的家。程志远是冯树德极想“接见”的第二个人。头发光亮的人耐着性子等程志远表演完一套太极拳——退休的老干部只要人家一说他身体好他就要劝说人家锻炼,就要教人家学打太极拳——才把冯树德的意思讲明。程志远用毛巾擦着他方方正正的红润大脸,笑呵呵地表明态度:“好啊,见见好啊!”

  不等脸上的毛巾擦出的红润消失,程志远马上提出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冯树德要剃个阴阳头才得相见。

  三河宾馆有自己专职的理发员,女服务员美观时髦的发型全是自家的理发员整出。技艺精湛的理发员用新式的电动剃刀剪去了冯树德的一半头发,整修出一具严格中分的阴阳头。理发员为冯树德一半光头扑上白粉轻轻抚揉,被自己的杰作吓坏了:没有了头发的半边头颅上耳朵也没有了!冯树德乎平静静地安慰他,说:“绑票的割去了。”

  大汉奸冯树德举着全新的阴阳头与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相见。他的阴阳界线比程志远当年清晰得多,也规整得多,好像不是赎罪遭谴的结果,而是心甘情愿特意修整的发式。而且他还少了一只耳朵,显得更加重点突出,一叶独秀。程志远握着冯树德的手总也忍不住哈哈的大笑,眼见得对方的身体状况被自己比下去了,就劝冯树德坚持锻炼,乘兴踩着厚厚的地毯表演了一套太极拳,感觉上正如腾云驾雾一般。几番乘车去小村联络的头发光亮的人打着哈哈解开系了疙瘩的窗帘,让小风把薄网纱窗帘吹得像一缕蓝烟,说:“冯先生现在是爱国华侨。”

  爱国华侨冯树德从岛国归来,要在家乡捐款建一所学校,学校不建在老店村,选中了东村村北靠大道的一块地方,是一块古建筑遗址。本世纪的前半叶,日本鬼子的炮楼立在那里,四面八方都有可以向外放枪的枪眼,穿府绸小褂的冯树德骑着平把的自行车走到炮楼跟前,吊桥就迅速放下,接他进去。人民政府感谢冯树德的爱国义举,决定把新建的学校取名为“树德学校”,在大理石上凿字嵌到墙上。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站起来,用手指梳理他一寸来长的短发,说:“还得凿上一个人的名字。”

  头发光亮的人问:“谁?”

  程志远哑着嗓子说:“初得辉。”

  暗夜朦胧,从各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照不亮小村夜气沉沉的街道。沉寂的南大响屋忽然唱起了热烈的歌曲,色彩绚丽的光束胡乱闪射,把小村的南头搞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剧场。南大响屋的声音已经寂灭了许久,重新回来的热烈响声吸引了整个村子的注意,从此后成了小村的娱乐中心。爱国华侨冯树德除捐款建一所学校之外,又格外赠一笔钱给小村,何永利就用它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何永利不喜欢像冯玉那样开会的时候唱歌——春天里何永利娶二兰为妻冯玉已是他结结实实的岳父——也没有比较好的口才像冯振东那样讲话。他的优势是小心眼较多,他就买一个彩色电视机娱乐大家,来保证南大响屋声音长久,也跟冯振东家的电视机对抗。

  冯振东度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冬季。他用“烧金”的钱买回的彩色电视机带来的欢乐终于冲散了儿子拣回个古怪女人的忧烦。除了语言不通造成了一些混乱之外,朋朋并没有其他惹人心烦的地方,她看起来倒比正常的媳妇更乖顺。误解了你要求盛饭的心愿给你把碗刷了,你只不过觉得多费了一遍工夫罢了,并没有多少值得生气的理由。第一次把电源接通打开电视机的时候,大家都为屏幕上出现的彩色图像惊奇不已,只有朋朋安静如初,好像看到的是久已熟悉的把戏,她还平静地说了一句古怪的话,冯子明也没有什么反应。电视上不断映现令人惊讶的光景:有一种水生动物会建造精巧的居所,记忆力比人还强,记得住上一代伐木的森林;有一个岛子上的女人一胎产下六个婴儿,最小的身子像青蛙。电视机为人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关闭的大门,好奇的小村人实现了不出家门漫游世界的愿望,冯振东的家就是登上飞机旅游的舷梯。最先是冯振东亲近的人,像弟弟冯振平,弟媳刘文风,逐渐发展到杨雪英、刁金英、细腰建香,后来竟然扩展到视听障碍最大的人,连哑巴大欣也坐到电视机前看着晃晃闪闪的图像咧着嘴傻笑。

  冯振东每天晚上都闪耀着两颗亮闪闪的金牙迎接大家光临。辞去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之后他就是看电视的时候心情最好。他时常微笑和蔼可亲,不断向抽烟的人散发烟卷。他开始发胖舒舒服服地把肚子显着地摆在自己的面前。趁着不下雪的两天,他发动全家一齐动手打掉了屋中的一道壁子,把隔成两间的房子连通成一个大间,免得看电视的人觉得局促。最初他让老婆炒了花生招待大家,后来改为葵花子。深夜里大家散去以后老婆整理炕上蹬乱的被褥打扫地上乱扔的烟蒂瓜子皮,嘟嘟囔囔埋怨不休,冯振东则从未失去心满意足的微笑。

  南大响屋里用爱国华侨冯树德的赠款购买的电视机一开动就显示了强大的竞争力。将近年底的晚上哑巴大欣冲进冯振东家里,用比电视里大得多的嗓门嚷叫,说一些谁也不懂的话,大胆地跑到电视机跟前伸了一根指头比划,还用巴掌拍打电视机灰色的壳子,拖着刁金英的胳膊把她拉得离开了屁股底下的小凳,一直拖到门外,向着南面看不见的目标指点。这时候大家才听见,跟这个屋子拥有的同样的声音正冲破了夜幕的挡蔽气势浩荡地排闼而来,当下就有几个人抬起屁股走了,连个借口也不找,连声招呼也不打,惹得冯振东很生气。随后,观众流失就成了不可阻挡的大潮,冯振东根本没有力量跟南大响屋争夺。夜里的小村胡同和街道好像一条条安静的河床,大家沿着熟悉的河床流动,谁也不需要别人召唤,谁也用不着什么人驱赶,无声无息地流向了南大响屋——那个大家共同拥有的快乐的海洋。

  冯振东决心拉回失去的观众。他让家人比往日吃晚饭更早,严格限制讲话,免得两种语言系统冲突耽误了时间,必要的交流只用手势表示。他把往日整齐摆放的小凳打乱顺序安放,隔三差五安一个木墩子,为了让大家有一种在自己家里的随意和方便,免得人家觉得像被召集来开会似的。他让老婆在北面的胡同口上把守,大女儿香在胡同南口等着,自己则亲自守在门口,嘱咐妻女,遇上人就说:“进来坐坐吧”,千万不要说“来看电视吧”,免得人家生疑,以为上你家看电视是你求着人家的,要贪图什么好处。他不用儿子和朋朋,叶儿和春也不用。儿子缺乏的是热心,有人来他自然高兴,无人来也没有显出失意。朋朋当然是语言不通,难以打通障碍。叶儿正在念高中,文化已经超过了能跟村人对话的极限,老是把“看”说成“视”,把“不”说成“否”,有一种向朋朋的语言系统发展的趋势,特殊时刻更难跟人沟通。春年龄尚小,显然不适合做这种拉客的事情。冯振东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到了娼妓“拉客”的行话。老婆也一下子想到了皮肉生意,气哼哼地表示不满:“门口站着,婊子拉客似的!”

  冯振东笑嘻嘻地安慰她:“为人民服务嘛。”

  白牙和女儿根本拉不到客人。遵照冯振东的叮嘱她们不说“来看电视吧”,看见人只说“进来坐坐吧”,人家就说“俺去看电视”,一下子把她们不说的目的说出来,倒叫她们没有话说了。到后来她们不顾冯振东的叮嘱直接说出了本意:“来看电视吧。”人家就说:“俺就是去看电视呀!”好像她们站在那里就是专门为了猜测人家心意似的。她们推进一步把意思表达得吏加明确,说:“上俺家看电视吧!”人家就举举手上的小凳,用物质方面的理由拒绝:“俺拿了小凳啦。”她们趁机说:“家里预备好小凳了。”人家就不讲客气了,直截了当地说:“俺愿意坐自己的小凳。”

  她们说:“家里还预备了瓜子。”

  人家就说:“还得吐你一家瓜子皮。”

  她们说:“那才好呢,掉下鸡蛋打不了。”

  人家就说:“不能叫你白占了便宜!”

  弄来弄去,冯振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人家就是以为你求着人家来看电视要占人的便宜!

  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冯振东感到了空前的冷清和孤寂。他的金牙光芒眼看着暗淡回去,生出铜锈一样绿色的薄苔。南大响屋热热闹闹的声音不到天黑就开始响起来,一直响到狗不叫的时候。冯振东把妻子和女儿派到胡同的南北两个口子上拉客,自己在门口等候,一夜夜落空之后终于忍不住亲自跑到胡同口上,拦住了夹着小板凳的杨雪英。他龇着金牙说了好多废话,就是不说根本性的那一句,他在自己的目的边缘兜圈子,连聪明过人的杨雪英也搞不清他究竟想干什么,起了疑心:“你是不是觉得你哥不在家想占嫂子的便宜?”

  他承认了:“我怕你太孤单。”

  杨雪英把小板凳一擎用小凳腿指着南面,说:“才不孤单呢,南大响屋像赶集。”

  就是这样,南大响屋每天晚上都举行热烈的村民集会。爱国华侨冯树德捐款购买的彩色电视机带给大家的得意比欢乐更多,大家在这里享受仅存的集体乐趣,体验剩下不多的主人心境。正月十五之前的新春日子,大家白天也在南大响屋看电视。下午两点来钟人多得屋子里挤不下,就把电视机搬到了院子里。大家面向西坐看不见屏幕上有一点图像,何永利就说是太阳把眼睛耀花了,指挥人把桌子挪到东面靠紧院墙放好,亲自搬电视机向西安放。方方正正的屏幕上白花花的一个人影也不见,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音却很大,打情骂俏像开会时干部讲话,一点儿也不知羞臊。大家盯着白花花的屏幕兴致勃勃看到太阳落山,什么也没有看见也高兴得要命,听声音就知道电视里的人在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也不要紧,反正并不是那么盼望看到什么。就这样大家看没有图像的电视直到夜幕慢慢降临,屏幕上的人好像虚幻的影子似的渐渐地浮出来,这才把电视机搬进屋子里继续夜里的娱乐。

  电视里西门庆和潘金莲调情的下午现任党支部书记何永利的母亲刁金英突然犯病引起了一场吓人的慌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虽然把何常福的尸体又扒出来焚化的那一天大家经历过刁金英猝死复生的事情,此后同样的发作也有过几次,但是大家仍然被吓坏了,因为时机不对。那时候电视里潘金莲哼哼叽叽的正让大家瞅着白花花的屏幕着急呢,刁金英忽然扑通倒地,鼻口里气息全无,死人一样。党支部书记何永利比不相干的人更从容更镇定,他让妻子二兰看好母亲,嘱咐人千万别去他家叫哑巴大欣,免得她乱叫乱嚷,他自己去和尚德明家里牵牛。生产队集体喂养的牲口不多,分劈的时候不能够一家一牛或者一驴。刁金英惦念着自己的性命跟德明犍牛密切相关,执意要独得此牛,贪图使用方便。在牛肚子上剪了自己名字的和尚德明已经在此牛身上托付了自己的生命,自然不肯相让。那时候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帮助解决了这个问题:“一家两条牛腿嘛!”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其实这是大家都应该有的经验。入社的时候,集体的资本也就是二家两条牛腿或者驴腿。

  牲口像人一样容易衰老。何永利牵着德明犍牛走进大院的时候所有人都担心起刁金英的性命来了,牛的气力恐怕打不通人的阻塞接通呼吸呢。它目光迟滞缓缓地看人,扑塌扑塌地走路慢慢地摇头,看样子信心不足积极性不高。它巨大的鼻孔轻轻地颤动,沥沥拉拉地垂下涎涕,肚子上的“德明”字样已经模糊,看样子和尚已经久未修剪了。令人伤心的是它的两只大角变化太大,不再滑润有光透露勃勃英气,粗糙斑驳全无光泽,像干裂的树根还没从树墩上截下来。何永利把牛的口鼻对到母亲同样的器官上,把笤帚苗捅进牛的耳朵里。牛慢慢地摇头,只把涕涎滴滴拉拉地甩到刁金英的脸上,就是不打喷嚏。有人想起最早发明此法的小道士冯立吉,建议去请冯立吉再想个逼牛打喷嚏更有效的办法。接替冯玉开机器的冯兴华想起人打喷嚏的经验,叫何永利抬起牛头让太阳光刺射牛的鼻孔。何永利把牛头稍稍一抬就发现了此招不灵,牛鼻孔对着太阳即便打一百个喷嚏也无助于母亲的呼吸。他烦恼地喝道:“把电视关了!”

  这时候电视里潘金莲正在哄劝武大郎把致死的毒药喝下去。开机器的冯兴华弄错了机关,没把潘金莲虚情假意的声音关掉,却突然开大了。娇滴滴的女人大极了的嗓音惊动了数年前阉割过的老牛,巨大的鼻孔猛然一张,石破天惊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刁金英的鼻孔立刻鼓起了气泡,越鼓越大,噗地一声爆破了。

  又一次重新活过来的刁金英暂时取代了电视机,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大家不再看没有图像的电视,转而听刁金英讲死人世界的事情。死人的世界比电视上的世界更不容易看到,能够谈一谈那个世界旅游观感的特权就是死而复生。那个世界的事情肯定人人都将知道,但是却永远被剥夺了向人言说的权力,好像那个世界不存在了似的,其实是知者不言。刁金英每一次活过来都有新的故事告诉大家。她说死人的生产队里分东西不是到会计的帽头里抽签排号,是到保管员的鞋筒里拿一种豆子样的颗粒,那上面微妙的花纹就决定了先后次序,大体说来是黑色比红色幸运。有一回活过来以后她只跟最亲近的几个女人说她在夏四海那里住了一宿,死人世界男女的规矩不像活人的世界这么死板。冯桂珍没有生气,还笑嘻嘻地煮了几个鸡蛋给她吃,好像她付出了多少力气似的,她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累。最近一次从死人的世界回来,她说那里在搞大选举,何常福当上了会计,夏四海当了保管员。大家怀疑何常福的记帐能力,她说死人的世界没有帐本,会计都在心里记帐,两手一掰就把胸膛扒开,用指甲在心上刻记号。这一次她说她见到了婆母,心甘情愿给婆母洗脚剪指甲,用牙齿将婆母的衣缝咬遍,把阳间抓虱子的方法推广到阴间去。阴间的虱子比阳间的个头大,有一种臊黄瓜的味道。小村只剩下少数人记得刁金英的婆母,老太婆晚年患瘫痪症四肢麻痹,刁金英就让她像猪一样生活,在屎尿中打滚儿。忆起了当年情景的村人提醒二兰:“你婆婆是说给你听呢。”

  二兰撇撇嘴,说:“前有车,后有辙。”

  二兰的话不好理解,饱含着历经沧桑的练达,其实她本人还在青春。她幼小时喜欢玩火引发过一场可怕的火灾,稍长时又为水的原因和秀争斗引起了小村唯一的一次武斗,她水火冲克天生适合冒险,不适宜安分守己做保守的奴隶。单干户末儿笑死不久她就勇敢地走出小村,进县城当了一家个体商店的店员。县城里懒洋洋的下午,她精神抖擞和老板调笑,太阳不落就关上门进入了生死不顾的时段。玻璃窗没放下木板的雨搭,她毫不畏惧,关键时刻只乱扯了一块没有卖出去的布头稍稍盖了一下眼睛,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害羞。后来她把布头塞到看不见的地方,眼前晃动起父亲生机勃勃的面孔,脸颊上的伤疤闪闪发亮,她想,那肯定是女人的指甲抓的。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小雨的黎明,一辆车身子蓝自相间的摩托警车不鸣警笛从村子西头开进老店停在大北胡同口上,带帽子的雨衣遮住了警察的大部分面目,只露出硕大的鼻子淋着雨闪亮,引人注目。大鼻子警察走进冯玉家里摘下雨衣帽子,说:“快叫二兰回来吧,要抓他啦。”

  冯玉夫妻胆战心惊,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了“他”和“她”的区别,知道要抓的不是女儿,而是女儿的老板。老板的主要罪行不是自己有妻室还热衷数位女店员的爱情,他是“经济犯罪”。大鼻子警察没有向冯玉夫妻索取情报费,因为人家已将一个完整的女儿给了他。

  幸亏了姐夫提供的情报,二兰免受了那一场惊吓,她可不敢看心爱的人从热被窝里逮起来,铐上凉冰冰的家伙。

  何永利就任小村党支部书记的第一个月末,二兰正式出嫁成了刁金英的儿子媳妇。夫妻俩的差距显然太大了。二兰美貌,身材又好,承袭了冯玉多情的眉眼细腰建香婀娜的体态;何永利矮小瘦黑,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潘金莲嫁了武大郎嘛。好多人断定夫妻间终将有悲剧发生,何永利执掌小村权柄也无济于事。夫妻间的事情要紧的不是良好的开端而是美满的过程,权力可以一时奏效达成婚姻,长久维持却需要更加牢固的根基,就是体力和魅力。村子东拳那个新组合的家庭里爆发的第一场大战却违背了村里人的预测,战争的双方不是夫妻,而是婆媳。哑巴大欣作为盟军义无返顾地加入了刁金英一方。二兰把刁金英的鼻子一巴掌打出了血,哑巴大欣就抓破了二兰的脸。何永利无所作为,直到母亲又死过去了,他才慌里慌张地去牵牛。

  残阳如血。德明犍牛在一天将尽的时候喝了冯振东烧金池子里流出来的水,死在了中流河滩上。那时候和尚德明正牵着牛在河滩上放牧,看见冯子明和朋朋在把摊晒的毛沙收成大堆,只有两个人懂得的谈话随风飘传,像古老的钟声在和尚的心头引起了悠远的共鸣,和尚德明若有所失若有所得,一片澄明和一团糊涂套在一起,自己最不明白的正是自己。他很想跟冯子明和朋朋对话,却找不到得心应手的工具。等他觉得差不多到了冯子明和朋朋的境界边缘,德明犍牛已经把有毒的水畅饮了。和尚德明呆在那里,流出了多年没流的眼泪。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 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陈占敏作品集
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