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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20章

  有几年,杨雪英最大的苦恼就是不能替儿媳妇生孩子。姓公孙的儿媳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她像好多优秀的女人一样健康正常,看肥大的臀部就知道她生育力旺盛,而且她胸脯丰满,乳汁充足。她还有宽大的牙齿健壮锋利,能够生吃最大的地瓜和萝卜,打饱嗝毫无顾忌,张口就来。生下了两个女孩之后,杨雪英曾经预言,下一个肯定要换个样儿。就在这个时候,计划生育小分队进村了。他们在南大响屋开会,关闭了大家喜欢看的电视,毫不脸红地讲一些大家羞于启口的话,把最秘密的事情说得跟抹锅台的破布一样随随便便。他们把能够生育的男女集中起来,动员大家去县城医院手术,用一个最诱人的条件作诱饵:第一批手术由县医院最好的医生亲自主刀,就是妇产科主任刘梅。正值生育盛年的男女满心不情愿也跃跃欲试,公孙也已动心,想叫程学义参加第一批,杨雪英扬起浓黑的眉毛,说:“割你也不能割他!”

  公孙以为婆母心疼儿子不顾惜儿媳,又难过又气愤,还没说出什么,婆母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你不用瞎想,刘梅割男人不行。”

  杨雪英接着便给儿媳讲一个男人被刘梅割死的故事。杨雪英明确告诉儿媳:“他就是秀的爹。”

  夏四海的故事已经陈旧,虽然骇人听闻却好像极不真实。正值生育盛年的男女掌握了科学知识便不再畏惧刘梅的刀子。他们弄不明白的只是一个道理:前几年最响亮的口号是“人是最宝贵的”,为什么分开种地以后却又要限制生育了呢?其实家家的土地里最需要的正是男性劳动力,兵强马壮才是势力和财富。“小分队”动员尚能生育的女人手术,家家儿媳都领着婆母走进南大响屋,婆母们自愿代媳妇挨刀。冯振平半夜过后发动了手扶拖拉机,车斗里坐上第一批打通了思想的年轻女人,准备赶在刘梅上班以前堵在她的手术室门口。三河县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结束停当举着戴了橡皮手套的双手迎接第一位走进手术室的女人,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大夫不必看女人的私处,看肚皮上的褶皱就断定此人早已丧失了生育能力。为了保险,她还是一丝不苟,在女人的小腹上划开口子,取出导管割断,剪掉一段扔掉,用尼龙线系两个死结。手术期间女人安静得如同产妇分娩过后静静地休息,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开,一只眉毛中间的缺口亮晶晶的引人发笑,刘梅几次想笑还是忍住了,一直等到手术完毕摘下口罩,刘梅才看着女人可笑的眉毛笑了一下。好多婆母临阵脱逃,真正走上手术台替儿媳挨了一刀的只有杨雪英自己。为了防止被人嗅出气味,杨雪英没有用墨汁画眉。她用最大的围巾包住头脸坐在拖拉机斗的一角,只露出一半眼睛看拖拉机旁掠过的鬼幢幢树影,一路上不跟任何人说话,好像极不情愿跟人生气似的。

  杨雪英带着刀伤在村子里走动在地里劳动,伤口牵拉得疼痛她的脸上不露出丝毫痛苦,让她的儿媳躺在炕上将养根本没有的刀伤,她的儿子程学义抽着最廉价的烟草,他自己没有咳嗽却把媳妇呛得咳嗽不止,杨雪英担心地嘱咐:“别挣破刀口。”

  儿媳妇真的伤痛难忍了,她无伤卧床躺出了褥疮。杨雪英逢人便讲儿媳结扎出了毛病,刘梅割女人跟割男人同样没有把握。三月初的一个夜晚,嘹亮的婴儿长啼从杨雪英的家里传出来,大家惊疑之后便断定,肯定是婆母代儿媳生了孩子。杨雪英却不容置疑地宣称:“是孙子!”

  这一切皆与程宝喜无关。拒绝了冯振东搭伙烧金的邀约,程宝喜并没有与金子绝缘。他有时候灰心丧气地想到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不会摸到属于自己的金子了,可是他不能不去摸索。摸不到他急不可耐止不住渴望,不摸索他却没有奔头简直活不下去。冯振东在中流河滩上整出了金子的时候程宝喜独自南下。当年他和冯振东何常福到南面淘金,遗下的大堆毛沙他相信应该有同样能用毒药烧出的金子。他在明光的家里喝兑了红颜料的假葡萄酒没有喝醉,吃明光老婆用急火炒的芹菜梗,用芥末面拌的芹菜叶,发现南面的人已经学会了文明精致的吃法。南面在飞速进步,好多人家把烟囱挪到了屋顶上,过去他们的烟囱都在房檐底下,扣一个当地出产的陶盆挡风,做饭时从墙壁往外冒烟,整座房子浓烟腾腾好像失火。明光老婆圆滚滚的手腕佩戴假银的镯子,程宝喜发现她一笑就露出整齐的牙齿,牙齿比当年白净。事情就坏在这里。几年前程宝喜跟着冯振东南下淘金,因为关涉明光老婆的传言引起了杨雪英的怀疑,差一点使那一次的淘金事业流产,再度南下发现明光老婆戴了手镯牙齿变得白净,便埋下了难以消除的危机。

  明光老婆当了程宝喜的小工。明光也笑嘻嘻地听从程宝喜的指派,摊晒毛沙,看管水流,做与中流河滩上雇给冯振东的老贫农红眼冯五同样的活儿;但他却是程宝喜的合伙人,跟老贫农红眼冯五的身份根本不同。第一次掀开楸木盖的水泥金柜从铅丝上收取毛金在坩埚里熔炼成指头肚大的一块,明光笑嘻嘻地说老婆想打副耳环,程宝喜心里不大愿意看看明光老婆也没有反对,明光老婆正向着他微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程宝喜用戥子秤称金块,不露声色免得合伙人看出他的心理骂他小气,可是他止不住提秤线的手微微颤抖,被狗咬坏的小指像烤弯的小蜡烛似的翘着。明光老婆扑哧笑了,问他:“指头叫狗咬啦?”

  程宝喜心里一慌,差一点掉落了秤盘上的金块。他即刻想到明光老婆是经验性推断,没有想到当年何常福和冯振东可能会传播,他就不说真话,把杨雪英出卖了:“老婆咬的。”

  明光老婆惊叹:“你老婆的牙真快。”

  程宝喜说:“猫牙白,狗牙快。”

  明光老婆笑得嘎儿嘎儿的,像天空过雁。明光也笑,不大出声,吭吭的,像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咳不上来。程宝喜发觉自己说了他这种年龄的人不该说的话,担心明光也许会生气,就把金块放到明光手上,让明光入帐,说:“这一块够打一个戒指。”

  明光给他老婆最先打的还是耳环。明光老婆的耳朵垂很大,很丰嫩,以往总是用头发盖着。戴上金耳环以后就经常把头发抿在耳后,两只耳环坠着丰嫩的耳朵垂丢丢荡荡的。明光老婆短发齐耳掩映着戴了金耳环的耳朵槌在程宝喜的指导下做工,程宝喜有时候会胸闷,像他害哮喘病的哥哥一样喘不过气来。明光老婆在水流里洗脚,大胆地把裤腿卷起老高;有时候还狠挽衣袖,衣袖底下的胳膊像腕子一样圆滚滚的;用手在水流里撩了水抹鬓边的头发,让程宝喜一下子想起了一个曾经痴心爱恋的女人:李淑芝。明光老婆比李淑芝一点儿也不缺少大胆,看上去更加风情万种!可惜他程宝喜实在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年龄了。要命的是这颗心并不像身体那样老。程宝喜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是什么事情办不成,他也丢不开那种要办事的心愿了。那滋味就像他弄金子一样,即便摸不成也止不住要伸手去摸索。

  又一块金子熔炼出来,明光老婆把手掌曲成了一扇小瓢的样子盛了金块,喜滋滋地掂着。她说这一回听程师傅的我可要打个戒指了。程宝喜说:“打吧,”趁着明光不在还拍了拍明光老婆的手背,明光老婆没有收起脸上的微笑,乖乖地让他拍。并不缺乏情场经验的程宝喜却只是到此为止,他缺乏的仍然是骨子里所没有的勇敢和冲力。他犹豫着是否把“拍”改成“摸”,明光老婆却粲然一笑,说:“记帐!”

  稀里糊涂的帐目就这样累计下去。明光从未改变笑嘻嘻的面目。程宝喜一直吃明光老婆做的饭。明光老婆用麦子面做主食,摊了油做成一把握的花卷。做饭时把戒指摘下来放到锅台上,程宝喜拿起来放到舌尖上挑着,金子的圆环像一个会用劲的箍子,紧紧地拘着他的舌尖。他说:“真咸。”

  明光老婆说:“什么?”

  程宝喜说:“你的汗。”

  明光老婆真的出汗了,她蹲下烧火站起来切菜,单薄的裤子贴紧了皮肉,勒得像饱满的橘瓣。程宝喜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点点从中间把薄布揪出来。明光老婆不耐烦地扭了一下屁股,程宝喜四指并拢,像一把刀似的沿着中间一划,说:“不让俺动俺不动,原来什么样还叫它什么样。”

  就这样徘徊在边缘,始终没有勇气作最后的冲刺。时机常有,却一再被延误。明光老婆弯下身子摊晒毛莎姿势优美,程宝喜想到晒得温热干松的毛沙可以作躺卧的褥子,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明光老婆把好作褥子的毛沙推进池子里浸水,还操起铁锨来帮忙呢。明光懒惰,经常离开劳动的场所到村头溜达着转上一圈,好像故意给程宝喜创造偷情的机会,程宝喜也只是故伎重演,顶多只表示了稍许主动,在明光老婆完全没有摘除必要的情况下,要求明光老婆搞下戒指让他舔舔上面的汗味,趁机摸一下明光老婆肉鼓鼓的手背。如此而已。程宝喜延宕时日正好给了明光夫妇从从容容的时间,楸木盖的水泥金柜里也能够慢慢地积起能够打出副手镯的金子。明光老婆圆鼓鼓的腕子上假银的镯子换成了真金,程宝喜仍然没有到达最后的目标,但希望却经常闪耀在前头,像个金子锻造的太阳一样。明光认真记帐毫不含糊,他老婆身上占有的金子他都当作份额记下,笑嘻嘻地宽慰程宝喜:“一块儿算帐。”

  说实话程宝喜并不是想着女人忘了金子,他把金子和女人看得同样重要,两样东西实为一体无比宝贵。只是“熊掌与鱼不可兼得”他才暂时地放松了一头。鱼的腥味在前熊掌的油腻在后,要是知道最终得不到肥厚的熊掌,他才不会着迷地空闻鱼腥呢。就在他的老婆杨雪英摆脱了冯振东夜里的纠缠,不再独自披着个皮袄坐在冯振东家里看电视到深夜,坚持到南大响屋与村人同乐的时候,程宝喜拒绝了鱼腥的长期诱惑,要拿着个熊掌回家了。明光收起保持了一年的笑嘻嘻面容,右嘴角挑起老高,要程宝喜晚上十二点以后到村西挖窑泥的窖子里算帐。

  挖窑泥的窖子就是没有水的深井。老店村芳沟水库北岸的灰白泥土就在露天,请南面的师傅帮助烧制陶器,火焰再猛也只能烧出盛不住水的陶罐。南面制陶的泥土深埋在地下,需要像打井似的深深地掏下去才能挖到,这样的泥土烧制的陶器才盛水不漏,盛粮不潮。巨大的差别就在这里: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质劣,最好的物质应该是永远得不到的一种。半夜过后,程宝喜如约来到村子西头,他明明知道挖窑泥的枯井不是算帐的地方他也要冒险一闯。深夜里有人唱歌,节奏缓慢好像老店的冯玉,声音却年轻得多,好像带了粉刺的黄瓜。程宝喜知道那是县办金矿的工人。当年他和冯振东何常福找到的矿脉为县办金矿创立了根基,县办金矿的主井就是他们当年打下的井口,现在那里彻夜亮着电灯。程宝喜在野地里徘徊,想到了白天的疏忽:由于一时气愤,他没有问清明光在哪一个窖子里算帐,村西挖泥的窖子太多了,黑洞洞的井口黑夜里都是一个模样。他跌跌撞撞,小心着不踩到空虚的黑处去,弯下腰去朝着黑洞洞的方向喊:“明光——”

  好像回答他似的,一道耀眼的光柱从地下刷地冒出来,直通通射向天空,光柱里有飞舞的粉粒,逃不出光的笼罩似的,乱纷纷冲撞挣扎。程宝喜走到光柱跟前,眯起眼睛来免得被刺花了眼睛,大声地问光柱的源头怎样下去。底下传上话来:“踏着光柱子下!”

  程宝喜听出来,声音是明光老婆。真逗!光明的梯子再好也没有人落脚的地方嘛。程宝喜差一点忘记了算帐的气恼。冬夜的寒风提醒他风流女人的背后肯定站着坚强的男人,他可不能做扑灯的蛾子。他让底下闭了电门把光柱撤掉。通天的光柱刷地撤掉以后,无底的黑暗更加可怕,叫人不敢迈步。底下的人不再言语,刷地一声又将光柱直竖竖升起,程宝喜在光明的梯子面前仍然畏葸不前,分明知道光明的源头就是年轻的女人捧着亮闪闪的金子,他也不敢举步。就这样既怕黑暗又不敢走向光明,程宝喜踌躇半天离开了村西的野地。身后的光柱还在从地底下直直地通向天空。

  没有狗咬。程宝喜走回村子一道手电筒的光柱迎面打来,从动人的步态程宝喜认出了她是明光老婆。程宝喜愣怔怔地问:“你没在窑泥窖子里?”

  明光老婆清清楚楚地回答:“我这就去。”

  程宝喜浑身颤抖,差一点摔倒下去。他很清楚做梦都是睡觉的时候,醒着时做梦他从来没有过。他躺在当年和冯振东何常福淘金时住过的屋子里身下铺了厚厚的麦草,一直到沉睡过去才停止了浑身的颤抖,睡梦中老是有一道光柱从地底深处冒出来,顶天立地,他试试探探地总也找不到踏脚的梯磴,到后来他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他弄不清他到底要踏着光柱下去还是上去。就这样不上不下直到天亮。他去找金善。那一个下大雪的冬日他的儿子结婚,金善风雪路上躺在装地瓜干的麻袋包上吃地瓜干补充骑车子的力气,现在金善挑起了他的父亲被明光他们踢掉的支部书记担子。程宝喜把明光夫妇的行为告诉金善,请党支部书记主持公道。金善不在算帐地点上纠缠,却把问题引向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他问:“有合同吗?”

  程宝喜没有听清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要求金善再说一遍。金善就一字一顿顿了两顿:“合,同。”

  曾经在部队上当过文书的程宝喜终于明白金善说的是类似于分家文书之类的东西。他不明白这是南面的进步,还以为南面比北面愈发落后,倒退回旧社会了。他着急地说:“说好了的,我出技术,他们出劳力,二一添作五平分。”

  金善伸着很大的巴掌,说:“拿合同来。”

  程宝喜拍打自己的腚瓜儿,说:“说好了的!”

  金善一笑,露出很大很鲜红的牙龈,说:“光说不行,得有合同,白纸黑字。没有合同,打官司也不行。”

  程宝喜需要不断地否定自己才能够在光明的道路上前进。他曾经以为明光红嘴白牙做过的应诺不会变卦,明光老婆打制耳环戒指全都认真入帐只不过是预支红利罢了,他没有想到明光笑嘻嘻地打着算盘,算盘珠用老婆圆滚滚的胳膊挡着蒙蔽了他的眼睛。他起初以为金善会想起父亲被明光他们整死的旧仇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却没有想到乡情还是消融了家仇,金善一点儿也不帮外乡人说话。他刚刚认识到这一层又发生了错误,他越过村政府一级到乡政府去求取公道,人家也这样问他:“有合同吗?”

  至此,程宝喜的思想才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飞越,认识了一个真理:南面不是落后而是真正的进步了,进步的突出标志就是——人的说话已经不可相信。

  程宝喜带着一个新得的病症回到了小村。他不敢说话,一说话手就颤抖。他又不能不说,他把被明光夫妇欺骗的经过一遍又一遍讲述给人听,略去了一些色彩艳丽的细节,忍受着两手癫痫发作般的颤抖。杨雪英说他:“你是叫那个女人害了!”

  他不否认,但是却从另一种意义上同意妻子的判定。他无法止住双手的颤抖,因为他有一张人嘴免不了要说话。杨雪英看他抖得难受教他一个法子:“你把嘴闭着!”

  他听妻子的话闭紧嘴巴,停止说话的同时双手也趋于平静。从此后为了减少双手颤抖的痛苦,他尽量闭嘴不说话,在家里必不可少的简单交流运用手势,想吃面条朝着杨雪英用一只手往嘴里作划拉状,嘴唇吐出扑噜扑噜的声响,只要不发出清楚的语言音节,手就不再颤抖。复杂的表达单凭手势难以完成,他辅以文字:当年他在部队用毛笔写战利品清单阵亡将士花名册的文化已经忘掉了大半,剩下的不足以胜任复杂的交流,他就尽量简化思想,万不得已时用符号代替,三角形代表天气可能有雨,平房顶上的苞米垛需要加盖麦草的苫子,两道斜线表示麦田需要用抓钩抓一遍,除去雨水淋泼的板结。儿子和儿媳都可以认出他在纸片上写的话,破译符号也大致不出差错。有困难的是杨雪英。杨雪英嫁来小村时正赶上留分头的王琪在东书房里教念最后一支歌谣,后来的妇女识字班也没有给她留下足够匹配程宝喜的文化。需要直接与杨雪英交流的复杂思想,程宝喜就把写了字的纸片交给儿子或者儿媳,让他们翻译给杨雪英。就这样同一个语系的家庭变得好像冯振东的家里。

  由于朋朋带来的新的语言体系,冯振东家里交流的混乱一直未能消除。大家只是逐渐习惯了混乱罢了。叶儿凭着天资颖悟又加上高中文化,潜心探索,差不多已经接近了朋朋语言的外围,几乎可以在两种语言之间架设沟通的桥梁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她高考得中,乘车南下,去王琪曾经当过校长的大学读书,也就中止了对朋朋语言的研究。家里少了有潜力接近朋朋语言的叶儿,沟通更加不可能了。冯子明独自和朋朋喁喁对话,大家谁也不懂,他们两个倒如鱼得水,冷暖自知。冯子明开初还为大家当当翻译,后来看大家总也无法抓住精髓,到达本原,也就懒得再翻了。他独自一人进入朋朋的世界,渐渐地厌烦了周围嘁嘁嘈嘈的繁杂。父亲用烧金的钱买回的彩色电视机曾经为他打开过更加远大的视野,短暂的神往过后他便发现,电视里的世界只不过多了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造的灯光,灯光灭后光彩夺目的人脸比电视外的人面更加苍白,电视世界的人只是更加痛切地感觉到失血的丑陋,才拼命地涂脂抹粉用人造的虚假光彩打扮自己。他离开电视里乱喊乱叫烟火乱飞的世界走到院子里仰望星空,看到的是浩瀚星海高远深邃,璀璨繁密却又空明澄澈。他收回目光,侧耳向天,又一层更高远的天空出现了,眼睛看不到的星星在耳朵旁闪烁。家里人还是母亲最先发现他的右耳后边重新生起了骨碌碌转动的眼睛,又惊又喜地拿了叶儿读的书贴到他的耳朵上让他念高中的语文,他一个字也没有认出来。母亲想起久远的往事,满家寻找,冯子明拿出了那本古书,说:“你是小是找这个?”

  母亲点头,把书页贴到了他的右耳朵上,他不用耳认,朗朗诵读:“天地之间,北族罗列,裸虫三百,人最为劣……”

  母亲不懂,却知道他读的不会有错。他告诉母亲,他不用耳朵辨认,用的是心。母亲再拿了叶儿读的课本让他的耳朵认读,他默然无声如同呆人,聪明的母亲这才知道他的耳朵后面回来的是一只无用的眼睛。

  冯子明新生的眼睛属于另一个世界,母亲不懂。他用眼读书,以耳观天。他读书的范围像耳朵观看的天象一样扩大了。他尤好天文。在东村北头靠近镇政府的那个小书店里,他可以找到谁都不喜欢读的书,尘烟已经穿过书页使文字呈现了岁月一样的黄色。他去东书房里向小学教师冯立斌借书,想起多年前老师在这里宣布尤利·加加林上天的消息,告诉老师当年不知道的后来的事情:第一个走出地球的人后来从事训练宇航员的工作,1968年3月27日,集体农庄的木匠和挤奶工的儿子尤利·加加林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因坠机事故逝世。加加林上天之前,也就是1960年8月19日,苏联人将载有两只狗的人造卫星发射到轨道上,第二天又平安地收回地面。有了狗为人类的宇宙探险充当先锋,人才大胆地走出了地球。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胆量远不如狗。后来的美国人不甘心落在苏联人的后面拼命追赶,结果最先到达了另一个星球,使中国的嫦娥奔月神话变成了现实,这是发生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年代的事情。冯子明滔滔不绝,把当年他作学生的教室变成了课堂,向自己的小学老师灌输新的知识,肯定了老师当年的讲授有一点是准确无误的:就是火箭的原理正是“起火”的道理。小学教师冯立斌已经年过半百,完全失去了当年用诗一样的语言写信由冯子明传递给中流河西岸的于翠华表达火辣辣情感的锐气和热情。他瘦高寂寞,有一种类似小道士冯立吉的神色。伏天里瘦骨嶙峋的身体带来了穿背心的困难,他要是按照身高选择合适的尺码,背心的两根带子就丢丢荡荡地吊在肩膀上,好像人家随随便便挂在稻草人身上的布衫,需要那种飘飘摇摇的效果吓唬麻雀;他要是适应了胸围。背心的下摆就盖不住肚脐眼,像后来电视上最常见的舞女似的。他忧郁寡欢,走路少有声音不穿凉鞋。他最大的不幸是遵从母命娶了二奶奶的女儿失去了于翠华的爱情,二奶奶的女儿曾经把他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揪着他丢丢荡荡的背心领口倒下去,害他自胸而下染到了尽头,鲜红的样子好像便血。人过中年以后婚姻的不幸渐渐退居其次,他忧心忡忡日夜挂虑的只是一件事,就是“转正”,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小学教师冯立斌已很少能够产生冲动了,他当年喜爱的最聪明的学生冯子明热情洋溢地演讲外星球的事情不能引起他的激动,他关心地上的事情远甚于天上,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最先把人类上天的种子播进冯子明心田的正是他本人。

  冯子明观天不辍,茫茫宇宙无边无际的空间任他驰骋,他耳朵后边的“天眼”骨碌碌转动不懈像极了常人的肉眼,却没有眼珠得不到休息的酸痛感觉。他广泛调查本地区百年间异常天象,想要证明“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古老真理,发现的道理却不尽如此。道光二十年,有白气贯于西南方,长约数丈,横亘天际三个月方才消失,那一年这块古老的土地正经受着古代与近代分期的大动荡。后来的年月,太阳曾经红如鲜血,淋漓欲滴。某一天太白金星在白天出现,光芒闪烁。某一年七月鬼节,众星纷纷流入西南,自黄昏起,入夜始息。异常天象大都兆示着人间巨大的变故,好像另一个世界有一双睿目不懈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草长莺飞人事更迭,必要时给予警示和提醒。可惜这个世界的人往往孤高自傲,刚愎自用,以为天地间唯有他们具备了理解世界操纵世界的知识和能力,殊不知“当局者迷”,地球上的人最看不清楚的恰恰是地球上的事情。只在此时,冯子明和小道士冯立吉接通了思想。冯立吉看他着迷天象,就用鸡爪似的瘦长手指遥遥地指向渺远的星座,告诉他轩辕十七星为后宫之象,阴阳交感,激为雷电,和为雨,怒为风,乱为雾,凝为霜,散为露,小黄而明,吉祥和美,大而光亮,则后宫争宠,君主便不得安宁了。冯子明颇为信服,但又有疑窦:皇宫里也实行一夫一妻制之后,再无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争风吃醋,轩辕十七星还会兆示后宫气象吗?小道士冯立吉苍老的声音说:“难得糊涂。”

  冯子明大惑不解,觉得道士无比深刻,简直变得深不可测了,你很难再将他与那个用牛头挡着撒尿的人联系在一起,可是他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小道士冯立吉在他自己分得的台子地里耕种,只要用牛耕地,他依然不顾身后秋枝撒种女婿扶犁诸多不宜,自作主张喝住牲口,身子一转就行方便。

  家里产生了新的隔阂。虽然冯子明诞生以来就显示了好多与众不同的古怪行迹,耳朵识字的特异功能令人又喜又怕,过早追求爱情的执着令人无可奈何,固执地抗拒“和亲”不惜忍受“熬鹰”的刑罚,主动地承担不该承担的义务去充当秀的未婚丈夫又被驱逐,不顾一切地跟一个操另一种语言的女人结合,等等,等等,在在都表明他时常会违背常理,甩出正常人运行的轨道。可是他在荒莓的野地里跌撞一阵,到头来还会回到大家都在耕种的田地里来,撤下跟大家同样腥咸的汗水。迷上了看天以后他的神态大变,连模样都变得跟以前不同了:他眼睛深陷目光深沉,两块颧骨高高地耸起来,凹处暗淡,凸处明亮,而且开始退头发,额头正中处稀疏的头发微微鬈曲,好像极其松脆的样子。夜里他久久地站在院子里,侧了耳朵向天,母亲悄悄地毒到他的身旁问他:“你干什么?”

  他说:“看星星。”

  借了窗口透出的灯光,母亲看见儿子的右耳朵后边的疙瘩向着天空骨碌碌转动,有一点星光闪烁,像眼睛的瞳仁一样。母亲这才知道,儿子的耳朵后边重新回来的不是无庸的疙瘩,而是一只看天的眼睛,总有一天,这只眼睛会成为坏心眼的向导,把儿子领向母亲去不了的地方。她把会失去儿子的担忧转化成对儿媳的愤恨,用不着费心思推测,就断定儿子看天的眼睛与朋朋的到来有关。她集聚起比朋朋初来时强大多倍的力量驱赶朋朋,相信儿子看天的眼睛会随着朋朋的离去而消失。说实话朋朋绝对比所有的好女人更恪守妇道,她贤淑温良,早晨起来就面带微笑。虽然语言不通,她也知道公爹冬天里喜欢用温水洗脸,大家还在睡觉时她就在灶里燃火烧了热水。大家听不懂她的话,她却善解人意,不必通过语言,看脸色她就知道婆母想着自己把剩下的一半包子独自吃掉,她拿起来递给婆母小心着没让油汤滴进稀饭碗里。看到她的语言给家庭带来了交流的混乱,她就尽量少说话免得大家犯难,把省下来的话单独说给冯子明一个人听。白牙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驱赶儿媳,就强调朋朋无法解决的困难:“你也不会说俺说的话。”

  朋朋微笑着清清楚楚地说:“俺会说呀,妈!”

  原来她暗自用心,已经把大家共同使用的语言掌握了,她只是不愿意丢掉母语,不愿意放弃与冯子明心心相印命脉相通的凭证和主体,她才固守本土,坚持使用元初的语言。

  白牙再也想不出别的更有力的理由驱赶儿媳。冯振东为“烧金”的事情操心,不过问婆媳的矛盾。白牙嘟嘟囔囔地说出她的担忧,冯振东说解决的办法其实还有更加有效的,就是把目标定在那只看天的眼睛上:“把疙瘩割去就行了嘛。”

  白牙立刻反对,她怕儿子疼痛,而且她怨恨丈夫心狠,还说儿子到底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父亲身上滴下来的水,肉痛水不痛。

  问题还是由冯子明那儿得到了解决。中流河滩“烧金”的池子上冯子明和老贫农红眼冯五轮流值班。冯五值白班的时候冯子明正好夜观天象与看管水流并举,朋朋和他作伴。他侧耳向天,探察茫茫宇宙大家用眼睛看不到的秘密,朋朋偎依着他的身体抚摸他光裸的胳膊,朋朋掌心的温热通过他的胳膊传遍他的全身,好像接通了巨大的电源,他耳后的疙瘩别别跳动,光芒闪烁。他测量了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的距离,断定被天河阻隔的情人相会比人间的想象困难更多,即便发个无线电报,要收到也需要等待十年。不过这只是人间的速度,天上的人自然有更神速的交通工具。他“看”见有一颗星星匆匆忙忙地渡过了天河,拖着一根细长的红绳肯定是救生衣上扎住吹气孔的绳索,必要时可以用脚趾头夹着拽开把气放跑,要充气也可以使用同样的办法。他心驰神往思接浩茫,忘记了地上的工作,“烧金”池子里的水在天上的红绳漂在“河”面的时候早已流干,入水口的水流冲开了决口流进了河滩,就这样毁了他父亲的一池金子,“烧金”最怕断水。父亲挥着指短掌大的一只手吼叫:“想上天给我滚!”

  冯子明扯上朋朋的手就走,说:“我早就想走了。”

  冯振东又气又恼,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驱赶反而正中儿子的下怀。他让儿子停下,要冯子明说清楚什么时候想过要走。冯子明说:“你叫叶儿写单据的时候!”

  父子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彼此的对立由来已久,只是从来没有达到如此强烈的地步。深深的裂痕被基于血缘纽带的亲情掩盖,本质上的敌人却被形式强扭成一家。冯振东不原谅儿子玩忽职守而且用敌意的目光打量儿子,冯子明再也无法容忍父亲豁达慷慨外衣下的奸诈和贪婪。冯子明和朋朋从中流河滩上启步,走过台子地长长地头外面的大道,没有走大家踩硬的村口老路,走上为迎接爱国华侨冯树德轿车回村修整的新道——冯树德的轿车终究没有回村,这条路还很松软——绕过砖头搭起的简易土地庙,走进一所砖石味道很新的房子。天黑时冯子明的母亲抱来一床棉被一床褥子,香的手上捧了两个饭碗。冯子明和朋朋在崭新的房子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新房子红瓦遮顶,鸽子灰色砖垛,与土地庙为邻。下雨时大青顶上流下来的洪水流过村南的沙沟,在南大响屋房东转弯,沿南大院东墙根向北,再转过机器房的墙角向西,从冯子明新房子的门前流过,接着就走到了土地庙简陋的门口。村里有人死亡把灵魂送到土地庙暂住,未亡人哽哽咽咽的祷告冯子明的新房子里听得最清楚。大家把彩色电视机从南大响屋搬出来高高兴兴地看没有图像的电视不久,党支部书记何永利亲自主持,会计程学智用系了疙瘩的皮尺测量,给前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划定了建新房的房场。冯振东咆哮着拔出钉进地里的木橛子,在屈起的膝盖上奋力折断,在冻土地上摔出破碎的声响,用胶皮的鞋底跺出乱纷纷的木屑。他这时候才十分痛切地后悔了一件自己做的事情:万不该在程宝喜和何永利递上的两份申请书中作了错误的选择,何永利把靠近土地庙的房场划给前任书记,正是从那个选择中获取了最初的资本和权力。冯振东在南大响屋跟何永利打架,何永利远不如冯振东口齿伶俐,他的理由只是让冯振东更加感到失去的权力比金子更宝贵,不容置疑:“这是支部研究的!”

  冯振东挥一下巴掌说:“算啦!我比你更懂得支部研究是怎么回事!”

  事情无可挽回。冯振东想到自己的新房子要建在土地庙旁边,一块由别人的权力指定的地方,不免沮丧透顶,主张宁肯房子不盖也不接受由人摆布的命运,朋朋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冯子明为她翻译说:“她说她喜欢那块地方的邻居。”

  冯振东惊讶地要她说明理由。冯子明又把朋朋的话翻译过来:“她说死人不管活人的事,死人比较诚实。”

  果真如此。冯子明和朋朋与土地庙里的亡灵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简陋的土地庙里居住的死人只在纸烟香火里蹒跚举步,最高兴的时候便唱没有声音的歌曲,慢步跳舞不需要大吵大嚷的音乐伴奏,以各人的心跳为节奏。他们用自己应该享用的饭屑菜汤饲养鸡狗,早晨起来也不大声地吼喊着用棍子把鸡赶得飞过墙头,去啄食人家饭橱上的干粮。他们的狗不在门口用铁链拴着咬上门的客人,因为他们那里没有人脸上带着笑容肚子里藏着利剑串门。他们很少没有事情的时候跑到别人家里瞎聊一个上午,把没有的事情说成已经发生,把黑的说成白的,冯子明和朋朋就极少被无聊的乱说打扰,他们两个人的梦都清清白白,醒来以后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像一盆清水慢慢地淌过一样,自己听得见清清亮亮的水声。一场带了草药气味的大雨下过以后,他们的院子里生起了一种稀奇的植物,叶子像小孩巴掌,茎秆像葡萄藤,很快地长成了一丛,像灌木林一样。白天叶子萎垂好像睡眠,到夜里便叶梗伸张,叶脉清晰,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像一种早熟的桃子似的。冯子明不认识这种植物请教朋朋,朋朋说出两个字来:“布萝。”

  冯子明想起本地的一句古话:“宁走千重山,不走老店布萝岚。”断定是那种古老植物的复生。朋朋说:“是非。”

  冯子明穿过朋朋语言的重叠迷宫,明白了“复生”的本质正是否定后的新生,严格的复生永不会有。他眷爱新生的“布萝”好像自己的生命,每天浇水两次,从植物的茎部淋洒,直透根底。种庄稼也倾注同样的情意。完全是出于报复老子的心理,何永利把单干户末儿留下的大湾圈子地分给冯子明和朋朋,让孤独的夫妻感受到党支部比父母更值得依恋。大湾圈子末儿遗下的土地曾经让人喜爱,分地之初好多人争要,为了平息可能会起的冲突,便一直没有分劈生长了几年青草。冯子明和朋朋开进荒芜的土地里芟除蔓生的荒草,翻起沉睡的泥土,弯腰躬背艰辛劳作像远古的先民。他们顺着河沟向下,找到被洪水冲下的石头,从淤沙中挖掘出来,修补好残破的围地城墙,留好更适宜淌水的水口防备天降意想不到的大雨。夫妻俩在修复一新的古城堡里劳动并不像末儿当年那样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他们也使用芳沟水库的水浇灌庄稼,不拒绝村里从外地购进的玉米良种。朋朋已经完全掌握了大家共用的语言体系,除了与冯子明仍然用她的母语讲话,也用大家能够听懂的语言跟人交流。大家愿意刺探他们夫妻生活的秘密,设想着跟古怪女人同床肯定会有不寻常的情调,朋胆微笑着把他们的方式告诉大家,态度坦率得惊人:“上上下下,出出进进。”

  大家觉得极不满足,可是却被朋朋的坦率惊坏了。朋朋忽闪着大眼睛看大家,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把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事情看得神秘兮兮。朋朋在地里劳动时不断地唱歌,完全不像单干户末儿那样默默无声只是一个做工的母兽。她活泼灵巧,做活像唱歌一样轻轻松松,好像身体的一种需要,自发的行动。她唱歌完全用她的母语,旋律听起来很简单,像一种劳动的号子,认真地品味,却又极其动听,完全合得上心灵的搏动。石墙围起的土地里因为有了朋朋陌生的歌声变得生机勃勃了,玉米叶天一落黑便闪耀着洒了露水一般的光泽。天黑透了以后朋朋和冯子明越过他们的土地往上走,一直走到芳沟水库的大坝上,在那里紧紧拥抱着回忆他们相会的那个夜晚,好多细节已经变成了梦里的情景串连不起来了。朋朋脱掉衣服走进水里,两只手掌张开擎在水面,美妙的身体从水中透映出来像一种正在生长的水生植物。她的手肇微微动着像水生物的茎叶被风吹拂,水中的青蛙好像听到了召唤愉快地跳到她的掌心伏住,一动不动,原本在岸上呱呱呜叫的便啪啪跳进水里向她游来。朋朋用这种方法捕捉青蛙,当作吃食的肉类,代替了人工喂养的猪羊。她指着白嫩的一尘不染的青蛙叫了一个冯子明从未听说的名字:“天豚。”

  冯子明的食欲被“天豚”改变了。水一样清新的天豚淘洗了冯子明的肠胃,他的肠胃变得十分敏感,猪肉和羊肉无论用什么方法烹调,他都能辨出其中的化肥味道,猪和羊吃了化学肥料滋养的庄稼茎叶和果实,便带上了永难去掉的化肥气味,肉味和化肥味混合在一起最难忍受,原因大约是生命的血液最不适宜交配的就是人工合成的化学物质。不食猪羊以后冯子明面食的感觉也发生了改变,无论是从东村粮所换来的面粉,还是机器房里让冯兴华磨出的白面,他都吃出了一种机器味,这种机器味掩盖了粮食中愿本也会有的化肥味,是由不适当的高速不适宜的钢铁不必要的热量不合适的粉碎合成的。机器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盛过面条的饭碗刷三遍仍然机器味悠长不去,用木工砂纸打磨掉碗面的瓷釉,机器味已经和灰色的胎子凝在一起了。顽强的机器味穿透铁锅在灶火中燃烧,随着锅盖边的蒸汽弥散,变成蓝蔚蔚的可以触摸的物质在空气中浮游,抓一把就能做成机器味胶囊。冯子明被这种无处不在的机器味折磨得没有逃避的地方。朋朋笑眯眯地让他从南大院里滚两叶工房子里磨石头的金磨回家。工房子废弃的石磨有的被人推去盖地瓜窖子,有的铺在大院里,以便下雨时有一块不泥泞的落脚地方。朋朋让冯子明把金磨錾小,把原来粗糙的齿沟錾细,装上木头的拐把,一只手在胸前摇动,把苞米粒麦子粒混合磨面,做成松散的糕饼,吃的时候只用竹筷叉夹,不用刀铲切削,彻底灭绝了顽固不化的机器味。粮食中固有的化肥味道也在人工磨面的过程中慢慢地磨蚀尽净。朋朋从从容容地磨面做饭,没有劳苦厌烦的神色,为满足吃的欲望而付出劳动像“吃”本身一样自自然然,最应该疲劳的时候也不停止唱歌,好像劳动不再是为了吃饭,吃饭却是为了劳动。她把她用麦子玉米混合磨面而蒸出的糕饼叫了一个古怪的名字:“空”

  冯子明从吃第一只“天豚”的时候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意向,像一缕云霭一样捉摸不定,等到他用竹筷叉起没有机器味的糕饼,听朋朋说出了“空”的名字,那一缕云霭蓦然定住,从中迸出了一颗夺目的金星,他朦胧的意向变成了清晰的意愿。从此后他以耳观天不再只是漫无边际的探索,而有了恒定不移的目标:他要发现一颗新的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那颗星球应该是最新生成的,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冰清玉洁一尘不染。那里的庄稼不施化肥靠天然的肥料滋养,食物中没有难闻的化肥味道。那里的庄稼不生害虫因为没有害虫生长的土壤和空气,也就不需要喷洒大量有害人类和其他生命的农药。那里的河水永不干涸也不混浊,没有人往河里倾倒垃圾,也没有人在河滩上筑池“烧金”。让有毒的水渗进河里。那里不需要钢铁的机器快速运转磨出面粉,也不需要机器加工的各式糕点配进许多人工合成的剂料,因为人不是为吃饭而生的,吃饭不是孜孜追求的永无尽头的目的,它只是一个最基本的需要自自然然,简单的满足便使人不再奢望,用不着挖空心思去填充不知餍足的欲壑。那里的男女不为争风吃醋恶语中伤大打出手,男女的爱情基于性欲又倚里心的碰撞,有不能满足的痛苦但不把痛苦强加于他人,两厢情愿是最基本的交合准则,心潮的宣泄与性欲的喷薄同时实现。那里不需要从地底深处挖掘砂石,在地面上堆起原本没有的山岭,千辛万苦只为了得到一点儿叫做“金子”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物品需要用“金子”购买,大家用人人都有的资本作为流通的凭证,就是“信誉”。那里自然的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新生命的开始,自然死亡的生命能够在新生命的身上看到自己延续的标志,就是精神的旗帜,像一种不灭的光芒闪耀在眼睛里眉宇间,死亡可以随时跟新生对话,大家坐在石头桌子的旁边进行精神交流,不喝烧酒和啤酒,也不喝经过机器加工的各种液体,喝一种无色无味的饮料,就是荷叶上承接的露水。那里没有生命对生命的戕害,没有人发明出形形色色言之凿凿的理由鼓动自己和别人去把另一些人杀死。那里没有奸诈和欺骗,没有嫉妒和贪婪,没有漂亮的演说背后藏着阴谋诡计,没有趾高气扬掩盖着卑躬屈膝。那里没有争斗和喧哗,真诚质朴淡泊谦让是大家共同遵守的生活准则。那里也有矛盾,矛盾的双方不需要坐下来学习文件,也用不着什么人居间调停,他们感觉到矛盾即将产生就去听一种音乐。音乐由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钟演奏,铜钟用看不见的绳索吊在洁白的云彩上,旋律的疾徐高低悠扬回环完全由云彩的移动所决定,无论什么样的矛盾都会在优美的乐声中化解,吊着铜钟的白云正是“善解人意”的乐谱……冯子明满心向往,观星不懈,他对自己确立的目标充满信心。茫茫宇宙浩瀚星海在他的“耳前”展开。他相信浩茫的宇宙既然生出了一颗供人类居住的地球,它就应该再生出一颗远比地球美好的星球,让未来的人类居住,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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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