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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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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21章

  小村需要有极大的适应能力才能应付政权更替带来的一系列变化。南大响屋曾经频繁地回响冯玉的歌声,大家有开会挣工分的比较舒服的收入才习惯了冯玉唱歌极慢的节奏。冯振东几度当政,把两颗乌黑的“二鬼子把门”的牙齿亮出来宣誓大家记忆犹新,他的两颗牙齿换成了真的金子,却没有兑现他的誓言。何永利执政更加出人意料,好多人看见何永利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打开南大响屋沉重的铁锁,还以为村政权只是交给他管理这座屋子的任务,根本就没有想到何永利是占据了这座屋子里的一把椅子统治全村了。大家忙忙碌碌筹备春耕的上午,何永利带领着会计程学智开机器的冯兴华等人在南大响屋门口竖起一根高过屋顶的竹竿,竹竿顶上架起一个水桶般大小的喇叭,然后喇叭里便传出何永利被夸张了的声音,大家才不得不相信,老店,交给了最初店主的后代管理了。

  何永利没有改变他和冯环何永信在村东头窑洞里策划造反时的习性,他长于背地里谋划,却不适宜抛头露面。他当年缺乏站出来批判发言的勇气,给了冯振东一个假象,好像他不是造反的主将,这才没有留下多么大的积怨。当了支部书记以后,他仍然不敢当众讲话,他就取消了好多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会议,让一只大喇叭充当他威严的喉咙,不看见黑压压的人头他的声音好像把他的身体也撑胀得很大。短时间内他就养成了在大喇叭里吼喊的癖好。他在大喇叭里宣讲“五讲四美”的内容,下令所有的鸡不准到街上屙屎破坏“环境美”。他早饭后在大喇叭里讲过一阵话,不到吃午饭的时候把同样的话又讲一遍,那是有关机器磨面的事情,按道理应由开机器的冯兴华来讲。他在大喇叭里喊人的名字,叫程学智到办公室里去,因为电影队来要放电影的钱,他像电影里特务发报似的急促呼叫:“程学智,程学智!”声音大得没有必要。他把大喇叭当成了权力的象征,让失势的人回忆志得意满的滋味,达到他自己不大光彩的目的。有一天大喇叭里忽然响起了软绵绵的拖腔很长的歌声,节奏极慢极慢,用巴掌和桌面相击的声音伴奏。大家立刻听出了唱歌的是以前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但是还猜不到拍打桌子的正是现任的党支部书记何永利。等到冯玉的女儿美貌的二兰下嫁又黑瘦又矮小的何永利,大家才明白两家的联姻肯定就是从冯玉在大喇叭里唱歌开始的。好多人抬起头来望着大竹竿顶上擎着的大喇叭,怅怅地想起永远回不来的日子,说:“也不开个会。”

  自从留分头的王琪在东书房里吹口琴教大家念歌谣播下了开会的种子,后来由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发展为传统,在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手中达到高峰,开会就成了大家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不是必不可少,没有了却令人怀念。幸亏何永利用爱国华侨冯树德的捐款买回个彩色电视机放在南大响屋,才证大家重温了类似于开会的热烘烘滋味,何永利与前几任小村首领的不同还表现在工作重点上。他不像冯振东那样执着地盯着地底下看不见的金子,他关注地面上看得见的物体,而且目标更换极其频繁。他先是遵从镇里的指示,在种庄稼的地里广植葡萄,拒不接受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栽苹果的建议。他让大青顶底下撤上来的人把锤錾功夫用在凿打石条上,在地里树起一排排青茬子的石条,预备拉上铁丝作葡萄藤攀缘的架子。石条上穿过的铁丝还没有生出完满的锈迹,他又让人把葡萄刨掉深挖树坑大栽山楂,想把小村变成一个酸酸的山楂汁浸泡的坛子。山楂林还未结果,大家就乱哄哄地惊呼:“酸死啦!酸死啦!”

  令人惊讶的变动没有穷尽。何永利成心考验小村人经受惊讶的能力,当年安了大磨磨矿石做金子的工房子重新整修,门口挂起肥皂厂的牌子,放进几口大缸,安好两口大锅。从芳沟水库北岸挖来做漏水陶罐的灰白色粘泥在大缸里浸泡,用箩苞米面的粗箩过滤。把一板板皮带油放进锅里加水熬煮,跟灰白色的泥浆混和搅拌,舀进木头做的槽子里等待凝固。制出的第一批肥皂以市场一半的价格卖给本村妇女试用。肥皂块遇水溶化极快,满盆白水稠乎乎的面汤似的,女人的指缝间只夹着滑溜溜的黑块,像极了辞职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乌黑的牙齿,令大家想起生气的事情。女人们气哼哼地评价本村生产的肥皂:去灰的效果甚佳,可就是算起来价钱太高。她们惊乍乍地擎着两只空巴掌说:“还没用就随着水走啦!”

  还是使用熬煮皮带油制造肥皂的大锅,把废旧凉鞋投进去烧化,倒进两只铁桶套叠的空档里,制成可以盛泔水喂猪的黑桶,天热时泔水能够随意改变桶的形状。女孩子穿的彩色破凉鞋挑拣出来用炒鸡蛋的铁瓢熬煮,让冯环做成观赏的盆花。冯环曾经在小村的两派形成之后在自己的派系里从事何永信那样的工作,把批判的内容绘成图画从而发现和锻炼了自己的造型天才,近年来他为死人扎制冥器已蕴成为熟练的工匠,他扎制的白马红马一律用鸡蛋壳做眼睛,用墨笔画出眼白和瞳仁的界线。经冯环的手做出的盆花全都带着冥器的色彩和情调,桃花的枝条跟他插在冥间摇钱树上的树枝同样死气沉沉,橘子很像摆在坟前的供品。腊月里何永利让会计程学智按照各家人口把卖不出去的塑料盆花分给大家。谁也没有串通,也没有等待哪一个号召,大家都拿着盆花在大年三十的傍晚向一个地方进发,就是状元沟小村的公墓。新春伊始,家家的祖坟前面都摆放了塑料的鲜花,热热闹闹的,好像展销。

  何永利自己走到了他的政权尽头。一天早晨大家正在吃饭,南大响屋门口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何永利在大喇叭里跟大家要钱,按人口每人八元不分老幼,限期紧迫,还用吓人的口气相威胁。期限在三天以后。第三天的下午程学智拿着帐本走进每一户人家收钱,大家才知道这笔款项的用途:这是要组织一批书记去南面考察,每人带两千元路费,另加三百元开销镇里派出的带队领导的费用。大家问程学智考察什么,程学智说出一个新鲜名词:“上项目。”

  半月后何永利从南面回来,从村子西头迈小步进村,腕子上戴一块手表,没有跑动的表针配备了显示数码的机关,脚上穿布带的凉鞋。此后多日,他在大喇叭里跟大家聊天,用很大的声音讲南面的事情,听起来与大家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他似乎对南面的女人很感兴趣,好几次讲到南面的女人用极红的颜色画嘴唇,衣服薄得像蚊帐布,蚊虫叮咬可以直接用嘴穿透。大家知道他只是说说罢了,他纵然有大家凑足的盘费,也没有胆量去做喜欢做的事情,他缺乏身体的资本。正午的空气恹恹欲睡,大喇叭里何永利聒噪不休的讲话忽然被打断,插进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令人振奋,好像被婆婆赶走的一个媳妇又回来了似的:“你拿着群众的钱,就出去看了这么些光景?”

  被大喇叭夸张了的声音虽然陌生,大家还是不用费力就辨别出来了,那是治理小村年代最长久的前任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他曾经无数次开会讲话,洪亮的声音小村人耳熟能详。两个人在大喇叭里的争吵清清楚楚地传遍小村,从不开会的海洲姥娘也听得清她并不关心的内容。冯振东不给何永利关闭扩音器的机会,让他们的争吵一宇不漏广泛传播。他历数何永利执政的失策之处,甚至说到了何永利让小村人从大喇叭里重新听到不愿听的歌曲,感受日子倒回去的难过。好多人想起软绵绵的滋味,满心渴望来一点鼓舞人的劲头的东西,哪怕是弟兄们打架也好。

  新的一届小村执政经由自下而上的选举产生。最后一轮选举限定了人员范围,人数虽少仍然在南大响屋进行。老村长冯树尊由他的侄儿冯环用小推车推来,瘸腿的冯环把冯树尊扶进大屋自己说了句大家不明白的怪话退出去了。老聋子程宝瑞捧着盛了水的美国造的大茶缸走来,一看会议的地点在南大响屋而不是在会计算帐的办公室,知道有很大的空闲地方吐痰,就把美国造茶缸放在屋外的窗台上任其结冰。爱国华侨冯树德捐款买来的彩色电视机里正播放时装模特的表演。美丽的姑娘用大家都不使用的步态走路,把大家都喜欢看的地方大胆地袒露给人看,光彩夺目。程学智忽然指着屏幕叫一声:“末儿!”

  大家被吓了一跳,接着就看清了,一队年轻女人从电视的最深处走出来,穿着末儿的蓝印花布做成的旗袍,梳着只有末儿一人从未剪掉保留至死的发髻,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又袅袅婷婷地走过去。然后出来个瘦高个子的人向着电视外面鞠躬,微笑,还鼓掌。冯振东认出了那是县文化馆的馆长,想起一直没有寄来的照片,就对程学智说:“关了它!”

  程学智本没有参加这最后一轮选举会议的资格。他因为要给冯树尊、程宝瑞等上年纪的人写票,才有机会在电视里看见了“末儿”。镇里派来主持选举的组织委员要保持选举的纯净,要求程学智退出会场,冯树尊程宝瑞等人写票的困难由同志帮助克服。冯树尊坚决不同意把自己的权力交给跟他一样的人用一支笔操纵,组织委员就想了一个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东西代替选票,就是打碎的瓦片,红色瓦片代表冯振东,灰色瓦片代表何永利;要是想选第三者,那就各人想办法寻找第三种颜色的瓦片。本地屋瓦自古灰色一种,近年来才增加了少量红色。选举开始以后,大家才怨恨没有第三种颜色的瓦片表达第三种意愿。老村长冯树尊没有听明白组织委员的颜色指令,又不愿意被入看作老糊涂,满心不明白也忍住了不问,凭早年的经验认定红色表示拥护灰色表示反对,就在箩筐里投进了红色和灰色两块瓦片,清楚地表明自己爱憎分明的一贯立场。老聋子程宝瑞在最关键的时刻进入了剧烈咳嗽大口吐痰的阶段,没有听清两种颜色分别代表的候选人姓名,以为红色就是同意的人选,领取瓦片时就没要灰色,连组织委员都深深敬佩唯有他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心愿。组织委员认真监票严格查票,发现箩筐里的瓦片与实际人数不符。组织委员一遍遍点数花白与乌黑的人头,一根指头在大家的眼前指指戳戳令人眼花,半天过后组织委员恍然大悟,说:“骑着驴找驴!”

  大家哈哈大笑,好多根指头一齐指向组织委员:“没算上你自己!”

  组织委员就在大家的笑声中往箩筐里投进了一片最大的红瓦,红瓦在箩筐里击碎自己,最小的碎屑从条编缝中漏出,不再计算。

  冯振东在当过了中流河两岸最早的个体户暴发户之后,重新荣任小村首领,组织委员把一堆红色瓦片沉甸甸地捧到他的胸前,让他用大皮袄的袄襟兜住,说:“不要辜负同志们的信任。”

  冯振东激动得只能说出两个字来:“保证。”

  组织委员又说:“你要带领大家一起致富。”

  冯振东说:“我还是得弄金子。”

  小村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虽然重新执政的依然是大家最熟悉不过的老首领,改变本身却让人振奋。大家已经听够了何永利在大喇叭里不露面的讲话,就无比怀念开会的讲话眼见着从人嘴里流出话来的光景,甚至冯玉节奏极慢的唱歌兰令人回味无穷。大家眼见得南大响屋门口的大竹竿子被放倒,竿子顶端的大喇叭差一点被跌碎,都有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好像一个旧的时代又被推翻了。紧接着南大响屋的彩色电视机在暖洋洋的中午被拍卖,开机器的冯兴华以一千五百元的最高竞价把大家共同拥有的一份欢乐抱回自己家里去,大家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一次上台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用美好的理想安慰大家:“不久后都在各家看自己的!”

  理想固然美好得令人鼓舞,但距离现实似乎太远。冯振东挥一下手说:“不行先上我家看!”

  曾经在冬天的夜晚被冯振东拦住纠缠过一回的杨雪英立刻洞悉了冯振东不可告人的心理,但是她并不当众说破。直到冯振东天黑以后走进她的家里,她才说:“来叫俺去看电视呀?”

  冯振东龇着亮灿灿的金牙说:“我来看你。”

  杨雪英让儿媳妇把孙子领走,免得他们听见不适合从长辈口中听到的话。冯振东弯下腰去扒着小家伙的裤子吓唬他要给他把鸡鸡割掉,小家伙捂着跑了。冯振东立刻切入正题,他不是为女人来的是为男人来的,他还是要请程宝喜带人下大青顶的老洞子,工资优厚。年末年初的时候程宝喜一次次颤抖着手给大家讲述被明光欺骗的事情,冯振东曾经嗤笑他想当掌柜的反而成了傻子。现在冯振东一说出来意,杨雪英就忿忿地说你就是要抓住他为你出力。冯振东严正地否定,说出力是为小村群众。杨雪英用男人身体坏了为理由推辞,冯振东龇着金牙微笑,说你说了不算,我等三哥说话。杨雪英气急败坏地说:“他一说话手就颤你不知道?”

  程宝喜伸出一只手来在冯振东的面前颤抖着说:“立个合同。”

  冯振东感到好笑,嘻嘻哈哈地说自己村里的干部和群众,一个人在村东头放屁村西头听见,有落地带响的话作保证,用不着写在纸上的不出声的哑巴字。程宝喜两只手一起伸出来,在冯振东的面前颤抖不止,说:“空口说白话不行,自纸黑字保险。”

  冯振东在程宝喜颤抖却又坚定的要求面前屈服了,答应由会计程学智起草合同,写明工资数额兑现期限,按上劳资双方的手印,冯振东按右手拇指,程宝喜以左手食指为准——程宝喜自己说他的左手颤抖较轻,指纹清晰。杨雪英仍然想阻止程宝喜下洞子挖金,以他一说话手就颤抖下洞子的时候抓不牢大绳为理由,要求他不要拿着老命当瓦片。程宝喜为了缓和跟冯振东对话引起的颤抖,抓过桌子上的铅笔和纸片,一笔一划写下:“我有办法。”

  然后把纸片推给冯振东。冯振东的文化刚好够翻译这样简单的文字,但是他却想不出程宝喜会有什么办法保证下洞子的时候不说话,他还真替程宝喜捏了一把汗。只是他重任在肩,地面上有好多事情需要料理,实在不便整天呆在地底下指导工作;何常福已死,能够胜任挖金子技术指导的只剩下程宝喜一人了,他不能不用。为了保证程宝喜的安全,他严格规定,在程宝喜下洞子的时候谁也不要跟他说话。老贫农红眼冯五气哼哼地问:“他自己封不住嘴呢?”

  程宝喜自己不说话,冯振东替他说:“他有办法。”

  要是老贫农红眼冯五能够亲眼看见程宝喜想出的封嘴办法,他就不会气哼哼的不理人了,他会像大家一样哗啦哗啦地大笑开心。晴和的上午大家站在大青顶上等待早晨遗留的淡淡雾霭散尽,以便不需照明也可以下到洞子里重新开始找金子挖金子的事业。程宝喜背对着大家收拾了一阵,转过脸来的时候嘴就没有了,鼻子底下一片空白,他用胶布把嘴封住,胶布染了肉红的颜色,那一块地带异常空阔坦荡。他用这种方法堵住自己的话语,也提醒大家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器官切勿交谈。大家弄明了程宝喜发明的废止说话的办法禁不住哈哈大笑。可笑的不是办法本身,说实话类似的办法好多人都会想到:战争中“抓舌头”为的是掏出有用的话来,为防止不适当的时候乱说就先给他把嘴堵上。明显的差别在于“抓舌头”堵上的嘴巴始终保留着嘴的形状,表明话还需要;而程宝喜的办法却彻底把嘴灭绝,表示了话无必要,让人想到,最早的人成形之初也许原本没有嘴,只是为了吃食才狠狠地划了一刀,这就把没有必要的话也割出来了。程宝喜一言不发任大家说笑,被胶布封住的地方索索颤抖双手却稳稳地垂在身旁,鼻子里发出吭吭的笑声,两眼笑得晶晶闪亮。大家展开奇异的想象,把程宝喜发明的封嘴术扩大到许多方面,除嘴之外的头部其他器官皆可使用:可以把眼睛封住不看龌龊的场景和事端,可以把耳朵封住不听恶毒的咒骂和争吵,可以把鼻孔封住不吸污染的空气不闻恶臭的气味,还可防妻子不贞。程宝喜耐心地等待大家说笑的兴趣减退,确保被迫讲话的危险降到了零点,这才坚定地朝黑乎乎睁矿井走去,准备抓着新拉的大绳第一个下到老洞子里开始新的一轮找金挖金的工作。他把腿脚伸下井口,想起了应该查点一下人数,这才发现少了老贫农红眼冯五。

  最近的年月,老贫农红眼冯五一直在中流河滩上为冯振东摊晒毛沙,看管水流。他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重新做了人家的雇工不完全是情势所迫,而是取决于他的意志。没有了生产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活干的日子,他固然失去了一大部分挣得报酬的劳动时间,可是他比闲散更难受的是气愤。他宁肯忍受冯振东打倒以后又爬起来主宰小村,把希望寄托在“过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运动上,也不愿意眼看着冯振东个人发家镶起两颗真金子的牙齿:把真金的牙齿敲掉肯定比敲掉假金的牙套子困难更大,看起来好像遥遥无望似的。春天的晚上冯振东第一次跨进老贫农红眼冯五的家门,冯五气愤的就是推断不出拿石头敲掉那两颗金牙的日期。冯振东龇着两颗金牙微笑,商量着要雇冯五去帮他“烧金”,付给冯五比生产队的工分高出四倍的工资。他不说“雇”,说“用”。可是深有体会的老贫农红眼冯五还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冯振东要雇他当长工,他气愤难当,差一点不顾形势把敲掉金牙的行动提前实施,他都抓起了锤子,冯振东金牙一龇问他“干什么”,他说:“鞋里的钉子扎脚。”

  他果真脱下鞋来蹲下去敲打,把鞋筒里的钉子尖敲倒,鞋底也差不多敲烂了,他仍然不觉得解气。冯振东走后冯五妈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冯五还气呼呼的连他妈都不搭理。冯五妈年过七十了精神不减,头发灰白了腰也不弯,睁着眼听儿子说明了生气的原因,把眼一闭说:“你去!”

  老贫农红眼冯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态度,母亲继续闭着眼说话:“不进狼窝逮不住狼崽子。”

  儿子差不多快要明白了,冯五妈闭着眼指明最终目的:“准备以后诉苦。”

  远大的目标就确定在这里,为了给将来备下诉苦的材料,老贫农红眼冯五忍辱负重当了冯振东的雇工。他藏起往日的仇恨,假装心甘情愿受人压迫和剥削,不跟东家当即算帐。其实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池毛沙能“烧”出多少金子,付给他的工资只占了其中的几十分之一。他春寒料峭的傍晚披着棉袄从台子地旁走过,了望一下靠道边种植的他自己的庄稼,故意不拔掉麦垄上生长的麦蒿,为冯振东的剥削增添一条新的罪状。他把东家的儿子冯子明和古里古怪的儿媳换下班来,察看了流进池子里的水流,夜风最凉的时候故意脱掉棉袄害自己伤风咳嗽,眼睛红得像火炭,天亮以后坚持着不早早下班,看冯振东怎样对待。冯振东果然像过去的地主一样不管不问,听到了长工咳嗽也不说“晚上你不用来了”。酷热的夏天老贫农红眼冯五保持生产队劳动时的习惯不穿汗衫小褂,只穿着一条蓝布短裤任毒热的太阳炙晒脊背,先晒得赤红,然后爆起一片白皮,手掌一搓就脱落一层,到最后晒得黧黑流油。冯振东到来时他故意和冯振东并肩站着,让大道上南来北往的人看东家和雇工的鲜明对比:冯振东穿着白的确凉小褂迎风直抖,戴一顶锅盖大的草编凉帽连不露皮肉的肩膀都遮上了荫凉。老贫农红眼冯五有时候故意反叛一下东家,要试验冯振东对雇工的根本态度,他要是像地主那样又打又骂就为将来的诉苦积下了最有力的材料。冯五让池子里流出的废水离开规定的路线漫流,冯振东严肃地叮嘱他有毒的废水乱流会毒死牲畜。冯五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有毒的区域,却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反驳:“畜类东西,毒死了那是该死。”

  冯振东说:“人有责任。”

  冯五故意背离正题,漫天刷浆要激得冯振东发火:“人有几十几等人,木有几十几等木。”冯振东不发火,却哈哈大笑,两颗“二鬼子把门”的金牙闪闪发光,好像老贫农红眼冯五恰恰说到了他高兴地方似的。

  老贫农红眼冯五便很失望,因为失望自己发起火来,恶狠狠地搓自己的肩膀,把爆起的白皮一片片搓掉,很希望搓出血来,酿制新的血海深仇。和尚德明在河滩上放牧让德明犍牛误饮了烧金的毒水而死亡,冯振东用惨痛的教训警告老贫农红眼冯五,说:“就这么厉害。”

  冯五不惋惜毒死的犍牛,只是觉得和尚怪可怜的,和尚德明搂着死牛脖子的模样像极了失去亲人。老贫农红眼冯五忘记了他曾经让毒水漫流反叛东家,竟然点了点头,看了氰化钠铁桶上骷髅和大腿骨夹起的“毒”字,脊梁沟里窜过了一股凉飕飕的风,像冬天的夜里不穿衣服到院子里尿尿一样。

  中流河滩上实在太安静了,夏日的白天长得像白花花的河滩,连知了都没有耐心从早晨呜叫到晚上。秋天的夜晚开始变短,还没有感觉到秋气寒冷太阳又从乌悠山背后升起,照遍了大青顶黑苍苍的砂石,再晒到河滩上就变得暖气宜人了。在河滩上为人家干活的老贫农红眼冯五渐渐地忘记了他最初的动机和使命,变成了勤勤恳恳的雇工。他急匆匆地从台子地边走过,仍然不拔掉麦垄上开了花的麦蒿,不是要给东家留下“误了雇工种庄稼”的罪状,是他牵挂着河滩上的毛沙急需要翻晒第二遍。春寒料峭的夜晚他仍然故意脱掉棉袄,他不再是为了把自己冻病考验东家的心肠,他是忘我劳动热得出汗了,他果然就没有伤风。他用冯振东发给他的工资买了非常结实的桃酥孝敬母亲,报答了在万恶的旧社会母亲带他在西流河讨饭的恩情——那时候冯五妈用牙齿把蟹盖的尖端咬碎,把蟹肚子里最后一滴汤液留给冯五——就连冯五妈本人也逐渐忘记了最终目标,不再提起积累诉苦材料的事情,用依然健全的牙齿把异常坚硬的桃酥咬碎,用巴掌接住从嘴边落下的碎屑,闭着眼睛赞叹:“真结实。”

  倒是东家冯振东,在每一次发工资给老贫农红眼冯五的时候,总要龇着金牙说一句他自己也不再相信的预言:“过七八年再来一次呀。”

  老贫农红眼冯五不相信他做不稳雇工的日子还会到来,说实话他可真喜欢中流河滩上的自由。在这里他只需要听从一个人的分派,冯子明和朋朋差不多是跟他一样的劳动者,他用不着像集体劳动时服从一个集团的安排,所有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可以向他发号施令。多年来老贫农红眼冯五就数这段日子过得最舒心,造反时也没有这样好过,那种斗争需要瞪痛了眼睛去冲杀,眼睛里的血丝永远不会在那样的斗争中消失,胜利的泪水只会浸泡得更红。为了早早地赶到“烧金”的池子旁边,老贫农红眼冯五常常顾不得在家里洗脸,他就用中流河里自由流淌的河水洗,有时候还大胆地用猫尾草的茸茸蘸了烧金池子流出的水滴眼睛,小心着不让它流进嘴里去。苦涩的药水穿透多年堵塞的泪腺通过软囊囊的鼻腔,他赶紧噗噗地吐掉。有一天冯振东指着他的眼睛吃惊地说:“你的眼不红啦!”

  老贫农红眼冯五照一下冯子明和朋朋挂在工棚里的镜子,说:“还红点儿,肯定能好。”

  冯振东问他治疗的办法,他却不说实话,只说了句对所有人都有用对哪一个人也无用的老话:“各人的方法各人使唤。”

  老贫农红眼冯五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治好,冯振东“烧金”的池子用河滩上的白沙填平,收拾了氰化钠毒药留下的痕迹,拆掉工棚,把盖水泥金柜的楸木盖劈碎烧火,淘尽灰烬中残留的毛金,彻底停了业。冯五不认为冯振东“毛沙已经烧完”的理由是真的,从西流河买的毛沙烧完了,还可以上东流河去买嘛,反正三河流域到处都在挖金淘金,不愁买不到毛沙;冯振衣把钱挣足又想当官了才是真的,他简直就想让老贫农的眼睛永远红下去,泪流不止。老贫农冯五差不多又要燃起对冯振东不共戴天的仇恨了,红赤赤的眼睛里开始窜出狗舌头似的火苗。冯振东以为老贫农红眼冯五是不愿意丢下整治金子的活儿,就和颜悦色地劝慰他:“你还可以下洞子嘛。”

  老贫农瞪着通红的眼睛不说好话:“我就愿意给你扛活!”

  冯振东张着大嘴哈哈地笑了,明晃晃的金牙在红艳艳的洞口闪耀,一会儿隐去一会儿闪现,笑着就说:“你真是个扛活的命!”

  大局无法挽回。老贫农红眼冯五满心不愿意也只好从中流河滩上撤回来,被程宝喜组进下洞子的矿工队里。他随随便便地仇恨不相干的人,开工的第一天就故意迟到,想激怒带班的程宝喜在不敢说话的时候说话,他绝不相信程宝喜会想出把嘴封住的办法,人身上的口子比较起来嘴比眼都难封住。他应下母亲他走时会记住把门锁上,让母亲放心地到街上闲坐闭着眼聊天。他从东间走到西间,想着让故意拖延的时间走得有些意思。他假装寻找不需要找的东西免得把自己拖延得不耐烦了——给冯振东干活的日子里他已经养成了丢下饭碗就走的习惯。他睁着红赤赤的眼睛瞎找,竟然发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乌黑的柜子腿里边丢了块掰碎的桃酥,盛苞米的大缸盖了秫秸编的筚子,筚子上也丢了一块。老贫农红眼冯五想这一定是母亲嫌硬丢掉了。桃酥再硬还能比得上蟹子盖吗?冯五忿忿地自言自语:“忘本啦,真是忘本啦!”

  他捡起桃酥,丢进嘴里,牙齿一合就碎了,一点儿也没有觉出硬来,倒有些潮乎乎的软和,像人的唾液泡过了一样。

  老贫农红眼冯五觉得他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程宝喜发火了,就准备往大青顶上走,还没有摸到锁门的铁锁,肚子里的剧痛就把他放倒了,他在地上翻滚,挣扎,嘴里吐出青绿色的泡沫,泡沫里带着血丝,像他眼睛里的颜色同样鲜红。他的母亲在碾屋门口跟晒太阳的冯树尊闭着眼说话没有听见家里异样的响动。等到从他门口吹着口哨走过的程学智闻声走进老贫农家里,冯五已经开始吐血。被程学智大声喊回的冯五妈抓着儿子的肩膀摇晃,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突然生起这么吓人的病来。儿子声气微弱地告诉她:“我吃了你扔的桃酥。”

  冯五妈把眼睛使劲一闭声泪俱下:“儿啊,我那是给老鼠吃的!”

  被母亲拌了鼠药的桃酥药死的老贫农红眼冯五死不瞑目,他大睁着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又一次复任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走进来帮助料理他的后事。他眼睛里的血海深仇已经从口中吐出;完全消失了红赤赤的颜色,黑白分明,一尘不染。他乖乖地听任冯振东宽大的手掌在眼皮上轻轻一抚,便永远地闭上了这双苦难的眼睛,再也不理会人间的事情了。老贫农红眼冯五终生未娶,没有子嗣。他的母亲痛不欲生,看儿子双目合紧再不睁开,便疯了似的抓住冯振东的衣领,踮着脚在冯振东脸上呱呱地劈了两巴掌,第一次睁着眼说话,眼睛已被眼泪泡红:“是你给了他钱买桃酥啊!”

  仇恨像生命力旺盛的青草,枯萎了还会生长。成熟的仇恨会把种子播撤到新的地方蔓生,蓬勃发达。被冯振东从小村执政位子上赶下台去的何永利拒绝了镇里的照顾性安排,不到中流河上游的镇办金矿去当一个不需下矿井的班长,宁肯做一个小饭店的老板,要在冯振东已经走过的个体暴发户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用财富挽回失去的面子。他不懂烹饪,开饭店的何姓祖先家传的技术早已失传,他雇了掌勺的师傅,就是秋枝的丈夫王福高。他本想把房子盖在村子西头大道西边,贪图去东村赶集的人往回走时拐进饭店顺便,乡村的大道繁忙时行人也靠右边走路。冯振东说房场需要支部研究,几天后就告诉他要在村西头盖房子只能盖在大道以东,否则就上村子东头。何永利一眼看透了冯振东逼他上村东头盖房开饭店分明要断他财源,从村子东头进村的客人极少,早年间最经常的只是个收拾得干净利索发型特别的程美玉,近年换成了程美玉的女儿秋枝的妹妹,她们母女纵然天天路过村子东头,也不会到饭店里吃饭。何永利进一步谋划了大道东西两边的地理环境,断定大道以东紧挨村子更有防备夜贼的优势,就要求搬迁土地庙,把土地佬搬到村子东头,春风洋溢的饭店会吵得死人的灵魂不得安宁。冯振东一听这个要求就咧着嘴笑了,他告诉年轻的何永利一个常识,全世界的土地佬都住村子西头,没有一个土地庙建在村东。何永利被揭露了常识性错误有些羞恼,也就严正地指出冯振东的常识错误更大,说:“你也错了,土地庙不是全世界的房子,顶多只中国才有!”

  冯振东倒不在乎,仍然嘻嘻哈哈地说:“你也真拉倒,死人才不怕吵呢,你是怕影响了生意。”

  何永利承认冯振东说对了。他接着就指出了冯振东的目的:“你是想叫我和你儿子作伴。”

  冯振东矢口否认:“他们俩一个伴不用。”

  冯振东说的是个事实。冯子明和朋朋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互为伴侣,他们一点儿也没有缺少知己的孤独;倒是冯振东夫妇觉得他们在日渐失去儿子和儿媳。冯振东让何永利把饭店建在土地庙附近本想报复何永利在任时同样的决定,被何永利一语道破他才对自己的动机起了疑心:也许他真的有一个念头,想着让饭店里吵吵嚷嚷的人声烹炒煎炸的油腥气味把儿子和儿媳从特立独行的道路上拉回来?

  何永利的饭店还是避开了死人灵魂居住的土地庙,也与活人的村庄拉开了距离,在台子地的南头开辟了一面土坡用水平仪测平房基。门前用炉渣铺垫与中流河东岸的大道接通,以便下雨天顾客可以不粘鞋底走进饭店。屋后用建饭店剩下的砖头修了男女通用的厕所方便吃饭的顾客,不用墨笔在墙上写字标明男女分别,让男人和女人在紧急情况下都能认定属于自己的领土。何永利在处女坡上新辟房场很像他拓荒的何姓祖先,可是他的胸怀比先辈壮阔多了。远古的先人在这里搭起棚寮备下菜蔬饭食招待稀少的行人,只是为了寻找漫漫旅途上的人生伙伴,何永利却要在熙来攘往的公路旁建一座不同凡响的客店,把挣钱的场所镀上谁也不相信的意义光彩。他请小学教师冯立斌写一块店号牌匾挂到门楣上面,写了世界上不会再大的目标:“振球饭店”。

  小学教师冯立斌怀疑这样的目标拒绝书写,认为他当年的学生未免自大得不像话,何永利笑一笑说:“吹牛皮又不上税。”

  冯立斌一想类似的口号触目皆是,来自另一种传统悠久的迷信,也就照样写了,用最擅长的隶书。他还想画一个球形图案作衬托,何永利被蛇咬了似的连忙阻拦,冯立斌才没有画球。

  何永利的“振球饭店”一开业就显出了兴旺发达的气势,它占住了博厚深蕴的地气。“老店”的村名比“振球”的店名更有魅力。多少年来老店村徒有其名,使人忘记了它曾经有过的历史,觉得它的村名一定像好多包括人在内的名不副实的名字一样是拿来骗骗人的。崭新的“振球饭店”翻开了一页古旧的历史,长了虫子的陈醋坛子古色古香,比兑了水的新醋更加诱人,回味无穷。从中流河上游过来的客人自然顺路拐进“振球饭店”喝酒吃饭,从中流河下游到东村赶集的人也愿意越过东村供销社的饭店,跑二里地到“振球饭店”吃了饭再倒回头去回家,一路上思念老板娘明媚的笑脸,好像肚子里的酒劲挥发不完了似的。从东村集上相约了到“振球饭店,’的客人不说店主费心想出的自大的店名,却说:“上老店哪!”好像小村整个的变成了一座客店似的。何永利将错就错,索性把小村的村名写在一块三角黄布上,边上镶了狗牙样的红边。门楣上面的牌匾也不卸下,一店双名,把历史与现实局部与整体进步与倒退小村与世界完美地浓缩在一座小小的店房里,他自己的本意却只是为了多多地挣钱。

  何永利因祸得福,他在权力的竞争中失败,却在财富的赛场上获胜,遗憾的是失败时他看见了对手亮灿灿的金牙,获胜时却看不见失败的敌手,好像没有什么人跟他面对面较量过。他买一台大个头的摩托车代替短短的小腿走路,呜呜地驰过小村不平坦的街道,身后载了他花枝招展的妻子——二兰就数这个时候把他的腰搂得最紧。他让二兰戴纯金的耳环,扔掉县城商店的老板赠送的假银的货色,那种耳环褪掉了表面的颜色像两个挂钥匙的铁丝圈。他让二兰穿村里的女人不敢穿的裙子在饭店里端菜上饭,有风刮进来掀起二兰的裙子他也不关门窗,让二兰的笑声毫无阻挡地飞出窗外拦截过往的行人。他允许雇来的师傅王福高叼着烟卷掌勺,做所有顾客想吃而店里的条件又能达到的菜肴,只严格禁止一种菜,就是炒鸡蛋。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在写了菜谱的小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明:“请勿提蛋”。

  小村人很少光顾何永利的饭店,倒不是不肯把钱扔给自己村的店主,实在是店与家离得太近,虽然隔了台子地一节地头,差不多进店也如进家,反过来也是一样。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真的把店当成了家,主人似的常吃常喝,有时候还住下不走,她就是何永利的母亲刁金英。

  几年来刁金英在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之间往返,阅历丰富,等于比常人多活了几个轮番。每一次死去活来都修正着她的人生观念,剔去可有可无的零碎,只剩下不可或缺的精髓。遍历死人世界的生活规范和习俗,好多地方与活人的世界不同,绝无差异的只有一点,就是吃饭。在夏四海那里住了一夜之后,冯桂珍高高兴兴地炒了阴间的鸡蛋慰劳她,冯桂珍和夏四海就吃苞米茬子熬的粥,苞米茬子一块一块像金砂一样。死人世界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收到活人供奉的食品,纸钱也不错,不过那也是为了在死人开的饭店里买饭吃买酒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刁金英才成了她儿子饭店里的常客。有时候她嫁出去的闺女哑巴大欣回来看她,她不在家里做饭,直接领着闺女到儿子的饭店里吃喝。哑巴大欣大惊小怪地跟哥嫂乱嚷些谁也不懂的话,把饭店的气氛弄得异常活跃。刁金英知道儿子为岳父(那时候还不是)落下的病症,不用看小黑板上红色文字的提示,也从来不要王福高炒鸡蛋给她吃;爱吃鸡蛋的时候她可以到夏四海那里去住一宿,让冯桂珍高高兴兴地炒给她;死人世界的鸡蛋红皮的比白皮的多,吃起来有一种咯吱咯吱的生驴肉滋味。她喜食大葱爆肉,眼见着王福高硕大的鼻头被切葱的辣气呛得发红亮晶晶的有东西摇摇欲坠她便高兴,大约想起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俗语。她在儿子的饭店里吃饭自然不必花钱,像死人世界里白吃人家的供品似的。但是她的儿媳严格记帐,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划“正”字,记完后掖在安风:鼓子吹火的洞里不让婆母看见。二兰的帐本也瞒过了丈夫,但是她不介意王福高窥视,她还龇着雪白的牙齿向王福高微笑挤眼,像预备了一个好看的把戏似的。

  寒风凛冽,旧历的年底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提前来到。刁金英在儿子的饭店里又吃过一顿大葱爆肉以后旧年里不准备再来,她要儿子按照分家时规定的数目把养老钱给她,她要用这笔款项买一些过年的食品,在吉祥的节日里就不吃饭店了。她还要用同样的肴馔在家里供奉死去的亲人,包括何常福在内的历代祖先。何永利尚有耐心听母亲把要钱的理由说完,尽管他也没有给钱的打算,但是还在想办法维护母亲的体面,最好能让母亲得不到钱还喜滋滋的。二兰的忍耐力早就被不耐烦和愤怒打垮,刁金英刚一开口她就去安风鼓子的洞里取出帐本,忍着气记上刁金英刚刚吃过的一顿,最后的一个“正”字还缺两笔,她用同样颜色的圆珠笔一气补足,没有理睬王福高的提醒。王福高的意思是补足的两笔换红色圆珠笔间隔再用蓝笔,表示吃饭的时间并非连续。二兰认为那纯属多虑,没有必要。何永利还在眨巴着眼睛思考让母亲得不到钱还高兴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二兰把帐本往柜台上一摊噼哩啪啦地打响了算盘。她把所有的“正”字按同样的价格计算,刁金英吃过的小葱拌豆腐也当作大葱爆肉,她告诉刁金英一个结果:“明年你不来吃饭店了,一年的养老钱顶上还欠店里十六块。”

  连何永利也不知道的帐本激怒了刁金英,她走遍活人和死人的两个世界,没有见过儿子给亲娘留下的帐本。死人的世界在心上用指甲刻痕记帐,也没有这种变黑的帐目。她指着儿子的鼻子问:“你吃我六年奶,我记帐了没有?”

  何永利一心把帐本的责任推出去,咕哝着说:“我不知道。”

  刁金英说:“你不知道我叫你看看!”

  她扯开衣襟,两只手扒着自己的胸脯要像死人世界的会计那样把记帐的心扒出来给儿子检查。儿子的眼睛眨巴着退缩,回避,不看母亲松垂干瘪的乳房,那模样令他想起德明犍牛被人捶扁的阴囊。饭店里的顾客已经走尽没有观众,二兰高声地把王福高从灶间叫出来充当看客,二兰指点着刁金英难看的胸脯把自己的胸脯挺起来说:“奶都没有了还亮出来干什么呀!”

  刁金英气得跺脚捶胸,她没有办法惩治儿媳,她就想用儿媳判定没有了的奶水唤醒儿子的觉悟。她不顾儿子的阻拦挣脱儿子的搂抱,狠抓自己的胸脯,抓住自己干瘪的乳房捋羊奶似的挤压又长又大的乳头,黑褐色的大乳头在她的手中变紫,变红,终于冒出一大朵又浓又红的液汁,是血。她挣扎着想把滴血的乳头按进儿子的嘴里,儿子摇头晃脑拒不接受,伸手插上门销免得顾客闯进来看见老母亲逼他奶血。刁金英不能把滴血的乳头按进儿子嘴里气急败坏,双目一瞪又一翻,身子向后一倒,往死人的世界跑去了。她没有系上衣扣,敞着又老又丑的胸怀,乳头滴血,像被利嘴的鸟儿狠狠地啄了一口。她远远地看见夏四海骑着自行车跑在头里,一只手卡在腰上,用一只手扶着车把。她向着夏四海摆手,却看见何常福捂着肚子走来。何常福把肚子上的手拿开,掉出花花绿绿的肠子。刁金英想帮助何常福把肠子塞回去,何常福却叫她收拾自己的伤处,包扎滴血的乳房。

  刁金英躺在儿子的饭店里,儿子为她掩好滴血的胸乳。被二兰叫出来观看刁金英丑陋胸脯的王福高催促何永利抢救母亲,何永利愁眉苦脸地说:“犍牛死了。”

  王福高不明白刁金英的生命与犍牛的死亡有何关系,二兰简单告诉他:“牛打喷嚏。”

  王福高连忙说可以另找犍牛,他们村里一头新近阉过的犍牛可以牵来使用。二兰朝他瞪眼睛使眼色,说并不是拉一头犍牛就能救人性命,刁金英需要的是和尚饲养的犍牛。这时候有顾客敲门,二兰怕人家知道了有人死在饭店,传播开影响了日后的生意,连忙命令王福高和何永利把刁金英抬进堆煤的棚子里,让王福高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掌勺炒菜,守住了可能外传的坏秘密。

  刁金英没有进家,直接从挂了“老店”和“振球饭店”两块招牌的客店去三河县城的火葬场焚化。出于同样的保密目的,刁金英启程时没有烧化冥资,免得留下店里死过人的痕迹。到了老店村口,刁金英才在土地庙跟前停留了一会儿,拿上了儿子奉送的纸钱。儿子烧纸时哭哭啼啼,既不大声也不小声,好像不肯拿养老钱似的犹犹豫豫。从村子东头赶过来的哑巴大欣却浩浩荡荡地大哭,扑到母亲的身上,像好多女儿常做的一样表现出过激的不肯让走的姿态。大家以为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表达心意绝不比会说话的人差,不免唏嘘感叹。等到天近正午,哑巴大欣牵着一头陌生的牛进村,大家看见了牛肚子底下像萎缩的老头拳头一样的阴囊,才明白哑巴大欣不肯让母亲远行不是用眼泪作假而是真的。

  就在哑巴大欣去她婆母村里寻找犍牛的时候,刁金英被推进了烈焰熊熊的炉膛。骤然扑来的高温在她的胸脯上猛拍一掌,她一下子坐起来叫了一声:“真热!”,

  炉口的铁门哐地关上了。刁金英只看见一片红光,像煮沸的血在翻滚。用一只手扶着车把骑车子的夏四海和把花花绿绿的肠子塞回去捂住肚子的何常福倒看不见了,刁金英垂头丧气。

  刁金英度过了七七忌日中流河边的杨柳远远地透出了绿色,她儿子的饭店里走进一位不寻常的客人,穿绿色的没有肩章的军装,戴黑色的没有腿的眼镜——眼镜的侧面也是宽厚的黑色玻璃,直接扣到耳朵上固定住。不寻常的客人晃着膀子走路,在饭店里来回走了两趟,对饭店里的客人视而不见,走到柜台跟前,用人家看不见的眼睛仔细打量满面春风的二兰,一只嘴角不动只用一只嘴角说话,要了他想吃的菜肴和酒浆。他自己吃喝不向任何人谦让,一言不发自己把口腔击打得很响,咀嚼快速有力,还狠狠地嚼碎了一般人都要吐掉的鸡头和鸡嘴。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没有摘下巨大的眼镜,沉重的玻璃压着一半脸颊也没有影响咀嚼。他把最后的白酒倒进菜汤里一起喝掉,走到写了菜谱的小黑板跟前从头阅读,嘴唇嚅动像读一篇生疏的课文。读到最后他撇一下嘴角,用指头肚抹掉小黑板上几个笔划,换一只指头蘸了墙角杀鸡留下的鸡血重写几笔,把何永利特意写下的提醒“请勿提蛋”作了十分聪明的改动,改成了:请勿扯蛋。

  不寻常的客人摘下黑玻璃的眼镜,露出没有受伤的眼睛,笑微微与二兰正眼相对,原来是光荣服役立功归来的夏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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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