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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22章

  夏跃进身经恶战却未牺牲。他当兵没有准备打仗,却赶上了和平时期难得一遇的战争。那一个不下雪的冬天,他听从冯玉的主意,逼迫冯振东照顾他穿上了军装,走上战场以后他一下子认识到他是争来了出生入死的命运。他毫不沮丧无牵无挂,相信有他的妹妹秀在家年幼的弟妹定能长大成人。他不写家信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留下遗书供人学习,他英勇作战最激动的时刻也不流眼泪。他是天生的战士适合冲杀,炮弹削掉了头顶的树枝他抖掉肩上的树叶却不感到害怕,他还拿着树叶摇着凉快自己,南方的热带树木巨大的叶子可以当扇子使用。

  他打过一个长远的主意,如能生还一定带亚热带的树叶回村,取代伏天里用麦秸草钉成的蒲扇。他背下过十五具战友的尸体,有一个他以为死了灌了口酒又活过来,再灌一口烧酒时才头一垂真正死去。他穿行亚热带茂密的树林鞋底上粘着干硬的红泥,嫌鞋子沉重他从头顶甩出去打赤脚行军。牛皮腰带害他腰间长了一圈痱子,他用攀缘林中的藤蔓束腰,油然想起小时候在小村的山上用葛蔓把自己紧张地捆扎起来背一根腊条当枪玩打仗,眼前的战争好像变成了大规模的游戏。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射出的枪弹把人的脑袋揭开,喷散的红血像一朵大花怒放,鲜艳瑰丽,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怕死。战争的短暂间隙他看见敌方的女兵换了老百姓的服装消度假日,脱光了衣服在河水里大胆地洗澡,他的身子发软嗓子眼里发出母鸡下蛋似的咯咯声响,整个战争期间他就是这个时候产生了想哭的愿望。河水里的女兵挺直了身子炫耀美丽壮观的胸脯,双手一举突然射出的枪弹差一点射穿夏跃进热烘烘的脑壳;他针锋相对举起自己的武器,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逮准射击的目标,长发披肩的头颅和晶莹洁美的胸脯把枪弹噗噗地挡开,落进了水里;他想着射击女兵的下部,火弹入水失去了洞穿的效力,火力被水性克服了。夏跃进冲锋陷阵不怕牺牲,靠勇敢避开了死神尖利的巨爪。有一回他看见父亲用一只手扶着车把骑自行车在悬崖峭壁上飞行,车后座载着他不认识的阎王。他愤怒地举枪瞄准,他的父亲伸出捂肚子的手来指着他说:“请别开枪,我们走。”就载着阎王灰溜溜地走了。他有过许多次牺牲和负伤的机会却都错过了,他身上的两处战争伤疤有一处还是他自己造成的:猫耳洞里的潮热害他大腿根溃烂,他自己用炮弹皮作成的刀子剜了一刀。炮弹皮刀子是他自卫反击战中的杰作,一面磨了利刃,一面做了锯齿,休战对峙时他利用制作刀子打发令人不耐烦的没有意思的时间。凯旋而归,立功回乡,夏跃进摘下领章帽徽戴上黑色眼镜,唯一的遗憾是他到底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带回可以当蒲扇摇风的亚热带阔大的树叶。

  故乡的情况没有超出夏跃进的预想,大青顶底下又开始了挖金,大青顶不断地增添新的砂石。小村的夜晚甩电照明,开机器的冯兴华替代冯玉几年后学做电工,学会了任意调理电表随心所欲地改变人家的用电数目。送夏跃进的母亲一命归阴的手扶拖拉机已经报废停在南大院里成了孩子们的玩物,冯振平开上了带方向盘的拖拉机进村以后眼睛瞪得十分夸张,没有必要地浪费精力。冯振平的妻子刘文风害过一场可怕的皮肤病,治愈后脸上留下了一块块异常自嫩的皮肤永不变色——这倒是夏跃进没有想到的,家里的情况良好,弟妹们果然已经长大,全亏了秀任劳任怨精心择持,她连自己的婚姻都耽误了。夏跃进回家一看见妹妹瘦小的身于干瘪的小脸就想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妹妹应该出嫁了。他本人的婚姻他倒不愁,反正他有功劳。

  仗了赫赫战功,夏跃进没有像好多退役军人一样回到他原来启步的地方,他进了东村北头镇政府新盖的办公楼主管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就是计划生育。

  夏跃进重新燃起作战的热情,解散了原来的松散组织,亲自挑选精壮汉子组成新的小分队,配备跟他的那一副模样相同的黑玻璃眼镜。他用军事化的标准要求队员必须跑得快跳得高,黑夜里无需照明也能看清五步以内的目标,不用手摸准确地判明对方性别。他主张绝育手术偏重女方,理由有二:生育期的女人结扎之后即便找有效的男人野合,也不会产生“不慎怀孕”的后果;大规模战争一旦爆发,未手术的男人更有利于行伍作战。他没有假设手术发生事故,他知道,绝育的技术已经大大地进步。他只在十分必要的情况下才把手术的对象交给县医院的刘梅处理。他不提往事,只在心情好的时候跟刘梅聊聊新近实行的欲婚青年婚前检查的事情,为一些细节和数字兴奋不已惊讶不已。他严格执法不开后门,只有一次顾念乡情,写了最简短的条子作证明,允许秋枝把避孕环取出,改为男方实行措施,理由是秋枝自己说的:裤衩老是湿。他也没有实际考察就相信了。

  秋枝没有撒谎。几年来她很少有过干干松松的日子。但原因却不在只耳环似的金属上。她是大翠抱着枣木吊杠轮子惨死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她那时不在现场,噩耗一传进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呼地一下喷出了一股热泉,像她无数次渴盼冯玉时的情形,可是她的身体却不热,脸上冒出的汗都是凉的。此后她经常被不时喷出的热泉袭扰,像好多怕打仗的男人小便失禁似的,但是颜色浑浊不清,有时候很像泡了喂猪的长霉的花生饼凝块。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单方面解除婚约使她的热泉频繁,很有进一步发展的趋势,幸亏与王福高结婚生子才一度好转。王福高曾经怀疑她的症症与姑娘们也会犯的自娱错误有关,秋枝咯咯笑,齿咬下唇,说:“才不是呢。”

  王福高问她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她说:“是吓出来的毛病。”

  这么一说,她自己也才明白,她得的大约就是一种女人易生的恐惧症。往事也实在可怕,大翠死去的当夜,秋枝就搬回自己家睡觉了。那所曾经极度欢乐的房子好像变成了鬼火幽幽的坟场,秋枝宁肯忍受父亲那些会让人起疑的话语,也要躲开有危险的场所。她躲开了危险也拒绝了快活。冯玉的腰挺起来以后想要重新拾起荒疏的课业,她克制了自己的饥渴,什么理由也不说地回绝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做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她有时候故意想念让自己害怕的情景,凭人家的叙说再现大翠惨死的样子,把冯玉淫荡的目光想象成两点游移不定的鬼火,她用这种办法抗拒诱惑,保证自己安全地度过了危机四伏的日子。直到在王福高身上找到新的幸福源泉,眼看着冯玉一天天衰老下去。

  冯玉是老了。他原本不该这么早地衰老。他是小村悠久历史中最幸福的男人。他收获的爱情数量众多质量优等。青春期之初他从丰美淫荡的李淑芝那里获得最早的知识和满足令多少健壮成熟的汉子欣羡眼红,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鼎盛时他采摘了“老店三枝花”的第一枝,月月斜视的目光让他充分体验了不正当关系的销魂之处正在于歪打正着,迂回冲击。他在何寿仁老头遗下的屋子里同时享受两枝花纯洁花蕊的芬芳,他用坚硬的枣木装修新的吊杠。他快活乐观,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是衰老过早地进入了他的身体。他脸上的疤痕不再光亮,被深深的皱纹重重包围,苟延残喘。他的眼睛不再能够随心所欲地闪露勾女人上床的最有效光彩,沉重地垂下了阻碍风情的泪囊。他无能为力却仍然心存向往,靠回忆把向往变成不再会有的事实。幸好他的回忆丰富多采,他未来的日子,无论长短都不会黯淡无光。而且,他还有机会跟秋枝在大北胡同口上见面,时常勾起一段脉脉温情,像在六月的芳沟水库里浸泡的麻缕一样。刚刚开春还没有下第一场春雨,他和秋枝都去台子地里锄麦子。秋枝从她家的最东边一垅锄起,冯玉就锄他家最西边的一垅,秋枝握锄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冯玉正好与她相反。秋枝穿红布肥腿棉裤,像一具炫目的灯笼。他们从北头往南锄,好像永远也锄不到头了似的,离着地南头何永利的饭店总是很远。何永利远远地望见地里的风景,就叫二兰看,说:“看看你爹!”

  二兰不理丈夫,朝王福高龇着牙笑,说:“你媳妇的棉裤真红。”

  王福高正在把猪腰子炒成腰花,硕大的鼻子头上冒汗,像一个下雨天里二兰的警察姐夫赶来传递情报时鼻子上淋雨。结婚后秋枝要照顾孤苦伶仃的父亲不肯迁到丈夫的村子里,王福高依从了妻子搬进道士的家里来住,但是有一个条件:道士一死夫妻俩立即搬走。王福高把猪腰子炒成好吃的肉花趴到窗上看见了麦地里的光景,便单方面改变原来的协定;道士不死他也要带着自己的妻子搬走了,他没听说过妻子不贞,却知道冯玉风流。

  其实王福高完全是庸人自扰。不仅秋枝时常喷发热泉的恐惧症变成了贞操的护城河,就是冯玉本人也无力重整旗鼓聊发少年狂了。他们两个人面面相向弯着腰锄一垅永远也锄不到头的麦子,只是重温一段永不复返的时光罢了;而且他们的回忆含蓄蕴藉,不涉粗秽,冯玉刚要单刀直入在嘴上实现不会有的淫荡,秋枝就羞怩地制止他:“你真有脸说。”

  这么一说,冯玉也觉得他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年龄了。话的魅力必须有身体的力量作后盾,否则可真让人羞愧。他连锄一垅地头并不长的麦子腰都受不了,背后那两块拳头大的地方板硬木痛,他还说一些做不到的大话,岂不是让人失望令自己难受?黑夜里家里亮起了电灯,他让妻子用手掌用拳头给他揉腰捶腰,细腰建香又说他被坏女人抽空了腰子,他仍然很难过,说:“我连一垅麦子都不能锄了。”

  这时候有个与他血肉相连的人正在大海上颠簸。这个人下午进村,不解下鼓鼓的行囊,不向任何人问门探路,不理睬名义上的亲属,在碾屋门口没有停步,从老村长冯树尊的房后走过,看一眼已被废弃的水井——近年来大家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井用手压水泵汲水——大踏步拐进大北胡同,直接走进冯玉家里。此人高个儿,鼓嘟嘴总像生气,下巴红润好像狠狠用水洗过,眼神好像受惊,但是警惕性亦高。他在冯玉的院子里看见了与直觉相符的细腰建香,没有贸然接触,点一下头叫冯玉外面说话。他头前行走,好像极其熟悉小村地理。他引导冯玉走到胡同北头,没有看见曾经有过的树林。他再向北走,走到说话的声音再大也不会被村里人听到的地方停下来,不说话打量冯玉两分钟,然后郑重开口:“我是你的儿子。”

  冯玉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的儿子还是少年,而眼前的人却是条成熟的汉子了。来人解开衣领,伸进去两只指头,逮出一条花布做面的围嘴,弯下腰去在掌心里一握,滴下丰沛的水来,直起腰来又说:“相信了吧?”

  冯玉看见汉子的嘴角流下了源源的口水,明白了他为什么咕嘟着嘴总像生气,也明白了此人果真是他的儿子,是他和李淑芝共同的作品:流口水的新成。冯玉胆战心惊,让新成擦干净嘴巴上的口水,免得有人路过认出当年回村的流口水男孩。新成乖乖依从,用常备的绒手绢擦红嘴巴,恢复了咕嘟着嘴好像生气的样子,默默地打开行囊,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漆盒子,恭恭敬敬呈给冯玉。冯玉拒收不知名的贵重礼品,新成伸一只指头表示让他打开。冯玉拉开插板盒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盒子里满满的装了粉样的物质,颜色像在灶里烤过的粉砣,暑热时好心的母亲研细了抹在孩子的腋下治痱子,也防止口水流进脖子里腌烂皮肤。凭熟悉的香气冯玉辨认出来,那是李淑芝的身体特有的芬芳,冯玉曾经凭着香气在不亮灯的时候寻找他热恋的目标。新成害怕突然袭来的阵风会把他的母亲吹得四处飘散,居无定所,就用手掌抵住插板一端把盒子关闭,这才又流着口水告诉冯玉,母亲临终嘱咐再三,一定要儿子把她送给冯玉。她放荡一生接受过无数男人真真假假的爱情,她自己倾心爱恋的却只有冯玉一人,肯于以死相托。明白了这一盒礼品原来是寻找归宿的亡魂,冯玉吓得发抖,但是他不承认害怕却表示为难的样子,说:“没有合适的地方放啊。”

  新成说出一句戏文似的话,有矛盾:“生不同床死同穴。”

  冯玉仍然拒绝:“那没有什么用了。”

  新成不顾口水涌流,话语像口水一样滔滔不绝,好多话放在他的身份上明显不合适。他提起冯玉和母亲演戏的事情,劝说冯玉应该像儿子孝敬母亲一样对待已故的情人。他甚至语涉淫秽,重现冯玉和母亲欢乐的时光,以此勾动冯玉死灰一样的感情。往事如水,载着数不清的日子流走还会沿着回忆的河床流回来,但是它把热情化作了泡沫,重现了迅疾又消散,连痕迹也不留下。新成的口水足以汇成一道小河漂起他母亲的一半骨灰了,仍未说动冯玉接受情人的遗嘱。新成拍拍木盒,不再作话语和口水并流的说服,认真地修正自己的身份,告诉冯玉:“我不是你的儿子,那个烈士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冯玉不为失去儿子难过,但是也不高兴,他没有话说,只觉得腰痛。他掉转一下身体的方向,让疼痛的背部不再迎着风口,用一只耳朵听新成说话。

  新成说:“母亲最大的错误是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

  新成说完,咕嘟起嘴来,把木盒装进行囊,拿出一条备甩的围嘴一件干燥的衣服,脱下身上湿了一圈的夹克布衫,解下透湿的围嘴把水挤干,用塑料袋装好,戴好新的围嘴穿上新的衣服,没有跟冯玉说城里人最愿说的“再见”,就背着行囊离开了生身的父亲。他违背母亲“绝不进家”的遗愿,自作主张把母亲背进她度过了没有欢乐的新婚之夜的房子,只花费了说服冯玉一半的口水就让冯树尊答应了收留放荡无羁的儿媳。第二天由冯环和冯兴华帮忙,劈开了烈士的坟墓,把李淑芝的骨灰盒安葬进去,真正地实现了新成劝说冯玉时的戏文式理想:“生不同床死同穴。”其实烈士的坟墓里没有遗骨,只埋了一顶帽子,就是新婚参军的当日,老村长冯树尊追上儿子骑乘的大骡子要回的那顶礼帽。

  长夜难眠,李淑芝未亡的情人冯玉顾不得回忆最早的爱情幸福,他被腰痛折磨得睡不过去。前半夜细腰建香用手掌给他揉腰眼,用拳头轻轻地捶他的腰椎骨,把醋泡的麸子炒热用毛巾包着捂在他痛得厉害的地方:还把他光溜溜地倒背起来在屋子里一弯一直地颠,用胖得肥厚松弛不再浑圆结实的软臀顶他的腰部,认为他疼痛的原因是不敢直立。这一切都不见效,细腰建香忿忿地指出他的病因是“贪多嚼不烂,”想着多吃却累坏了自己,又怨又恨地问他“敢不敢了”,让他交代咕嘟嘴的那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借着呻吟叫唤抵挡了一阵老婆的攻讦,编了一个过时的谎言回答关于“那人一的盘问,他说那人是调查情况的,来调查程美玉的事情。“调查情况的”骑着没有货座的自行车到处乱窜的年月跟冯玉最辉煌的历史联在一起,细腰建香满心怀疑也愿意相信这个谎言,那时候“调查情况的”进村就找革命委员会主任。细腰建香带着骄傲的回忆入睡了,不再理会冯玉腰痛的事实和原因。后半夜冯玉听着老婆舒畅的鼾声不断地调整自己躺卧的姿势,他也曾推断疼痛的原因是不敢直立,逼迫自己仰面躺着让平整的炕面帮助直立,相信只要敢直立了疼痛就会消失。他由此想到了女人的优势,女人习惯仰卧便很少腰痛,腰痛病往往纠缠男人。他整个地颠倒了因果:他不是不敢直立才腰痛,他是因为腰痛才不敢直立。仰躺了好大一会儿疼痛不止反而加剧,他才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他艰难地翻过身来,采取了男人惯用的姿势,脸朝下趴着,腰部向后躬起,膝盖与胳膊肘形成平衡的支点。这样做疼痛果然减轻了。他用自己的腰臀把被窝支成了一顶通风的帐篷。细腰建香被冻醒,一看他的姿势就为他发愁,说:“日子长了受不了。”

  他不屈不挠地回答:“养成习惯就好了。”

  他真的养成了习惯。夜里睡觉,他自然可以始终保持男人的姿势历久不衰;白天里离开了被窝,他的前面也有一铺假定的床面支撑身体的重心,他把站立想象成躺卧,腰背向后躬,双膝向前屈,两只胳膊擎在身前,好像随时准备跃身一扑似的。他为了减轻腰痛而采取了最难看的身体姿势,养成习惯以后他想直起腰来行走却不能了。他连在大镜子里看看自己的样子都做不到。大镜子挂在炕头旁的墙壁上,他抬起眼睛来往上看,鼻子以下被栗黑的小柜挡住,镜子里只出现两只不成样子的眼睛,眼白翻得老大老大的。他使劲直腰,想看看自己完整的正常的模样,这才发现,男人的姿势不是养成的习惯,已经成了骨头的形状了。

  风和日丽的正午警笛声大怍,小树人近年来听惯了这种声音不再感到恐怖但是仍然惊了一跳。大兰的警察丈夫总是用会鸣警笛的摩托车载大兰回娘家,中秋节前鸣着警笛来送烧鸡和啤酒,有一回警笛大作还载来一袋面粉。小树人像熟悉警察大号的鼻子一样熟悉了警笛,明白了那种声音响起的时候不再只是为了抓人。风和日丽的正午摩托警车停在大北胡同口上,警笛警灯和马达同时熄掉,斗子里爬出一个人来,轻快地跳到地上拍拍屁股,用不怀好意的目光阴沉沉地看人,然后跟大鼻子警察去冯玉家里吃饭。摩托警车离村时斗子里无人,只大兰的丈夫一个人坐在皮座子上耸动身子。被警察载来的人两天没出冯玉的家门。行踪诡秘,不露声息。第三天中午他突然出现在大北胡同口上坐着块冰凉的石头演说,嘴角上糊满粘粘的睡液,大家才知道他是大鼻子警察为岳父请来治腰的气功师。

  气功师身上最亮的地方不是阴沉沉的眼睛而是光滑的头顶,他拍着自己的头顶说这就是练功的结果。他深陷的脸颊令人怀疑他的功力可能不足,他一跺脚把胡同日的泥地躁陷了一块。他不说大话谦虚谨慎,说他的功力远不如师傅。师傅教他练功三年,可是他还未见师傅一面。师傅总在他夜里睡觉时悄悄前来,他听见师傅说话想摸摸师傅的手掌,只觉得胸口被人拍了一下就醒了,醒来后看见桌子上用水迹画的八卦,旁边有象形文字。他从来在书上学过,一看却明明白白。他在大北胡同口上筑一座无形的神坛,周围画一圈长长短短的自杠子八卦圈,他亮开画图的手掌让大家观看,手中没有画图的粉笔连白粉的痕迹也没有。他端坐八卦图正中发功,青绿的槐树叶刷刷飘落,被一根线牵着似的连成一串赶到他身旁围起一个绿色的圆圈。大家乱纷纷称奇,冯振平却说这是魔术师的把戏不算气功,要气功师长出自己的头发来证明功力。气功师说头发没有什么用处他从不发无用之功,还指着程学智的光头说“这位有发还剃光了呢”,坚持不长出自己的头发。多日来沉迷天象的冯子明产生了少有的兴趣,问气功师内丹外丹的问题。气功师用异样阴沉的目光打量冯子明,不言丹而言药,说凡修炼者先修外药后修内药,若高上之士,夙植灵根,故不炼外药便炼内药,内药无为无方为,外药有为有以为。冯子明问他外药黄白可见,内药什么样子。气功师说形随心现,无形而多形,修到好处,一粒丹丸自后脑勺落下,通玉枕,贯风府,直下玄枢透命门,左旋虎水,右绕龙火,到尾巴根回头沿原路返回。冯振平要他吐一粒药丸看看,气功师张口吐出一串唾沫星,一颗颗大如豆粒,五彩斑斓,像珍珠一样。

  气功师的演说效果甚佳,却没有人肯让他发功治病。冯振平的攻击性宣传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既然有功力给人家治病,就应该先长出自己的头发,很显然他是害瘌痢病秃顶,跟程学智自愿剃光头毫无共同之处。冯振平首先制止了自己家里的成员相信气功,他的妻子刘文凤想让气功师把她脸上永不改变颜色的白色斑块去掉换成一般颜色,就被他骂得打消了爱美念头。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抵制气功更不遗余力,他相信科学反对迷信,坚定地认为锻炼比气功更能使人健康长寿。气功师把弯腰躬背的冯玉领到大北胡同口上现身说法,把一只手掌放在冯玉的头顶离头发三寸转圈,一只手指抖动好像从冯玉的头顶往身子里滴药水,忽然奇怪地喝一声:“女!”

  冯玉身子一抖,直直地挺起来,在胡同口上笑嘻嘻地走几步,腰板直挺挺地走回家去,令人想起细腰建香从大北胡同来来去去时的身姿和步态。可是离开了气功师的发功和断喝,冯玉仍然恢复了习惯的姿势,弯着腰行走和躺卧。

  气功师在小村盘桓多日,只有会计程学智的妻子贾文莲虔诚相信他的功力,而且跟气功师学会了自己发功治自己的病。由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的女儿二兰和冯桂珍的女儿秀引发了小村唯一的一场武斗那天,逍遥派程学智避开武斗的漩涡把自己的儿子抛到空中玩失手摔死了儿子,程学智吹着口哨走路的习惯中断了一年以上。后来他学堂叔程宝喜的样子剃成了和尚德明式的光头,恢复了吹着口哨走路的习惯,思想变得十分偏激但作风依然正派,行事谨慎。他坚持认为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吃饭和睡觉(特指性交),既然如此人就不必结婚生子,想睡了找个女人(女人当然是找男人)睡一回就是了。他的思想有这样的飞跃自然能够保持乐观,儿子的天亡没有给他造成心灵和身体的创伤。受不了意外打击的是孩子的母亲。可怜的女人十天内白了一半头发,嘴唇黯淡没有光泽,指甲凹陷像小孩吃饭用的勺子。医生断不准她的病症,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病长在什么地方,显着的特征是想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痛,好像病是自己愿意得的,可是你想着除掉却万万不能。接受了气功师发功治病自己又能自动发功以后,贾文莲每天早晨大哭一次,晚上大哭一次,哭的时候双脚跺地,身子左摇右摆。气功师告诉她,什么时候大哭变成了大笑,身子左右摇摆改为前仰后合,她的病就完全好了。

  痛失孩子的母亲每天早晚大哭不止终未变成愉快的笑声,老村长冯树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依稀看见了另一个世界村子上空做早饭的炊烟。可是他不屈不挠,活下去的决心比死神的意志坚强多了。多年来只要是有太阳的天气他都要把自己放到太阳底下照晒,冬天里也不例外。碾屋门口正对着的那面墙壁是他睁背固定倚着的地方,没有太阳的天气大家也看见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坚毅沉默,到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不死。他没有大病只害咽炎和痔疮。他定期去中流河下游找大胡子医生治病,用草药汤汁疏导流通器官的两端。早年用小推车推他去治病的总是瘸腿的冯环,近年来冯兴华偶尔代替腿瘸日重的冯环。他庆幸自己有侄孙解救危难。他只要去找过一趟大胡子医生,回来后就饮食舒通排泄畅达,两头无阻他就有了活下去的劲头。他相信只要大胡子医生不死他就不会死,渐渐地他比关心自己更关心大胡子医生的身体,把祈祷自己健康换成了祝愿大胡子医生不死。他小心地问大胡子医生有没有病,大胡子医生不直接回答却问他医生是不是人,他未予否定的回答,大胡子医生就说。“是人就有病。”他一下子变得很悲观,痔疮好转,咽炎加重,有排泄的欲望,却没有进食的能力,肚子里空空的,却老想着大便,身体自身产生了一种固执的要求,就是把原本所剩无几的生命物质全部厨空。

  最难受的时候冯树尊这才相信了气功师。气功师在大北胡同口上画了八卦图演说的时候冯树尊也持怀疑态度,他倚着那西灰色砖墙远远地冷笑。冯玉让气功师住在家里发功治腰,冯树尊很不以为然,他让大胡子医生给冯玉开了一张方子,让冯兴华送去。方子上只开了一味中药天门冬,写了一小段文字说明此方效应:“杜子微服天门冬,御八十妾。有子百三十人,日行三百里。”好像他接受了新成送回的儿媳的骨灰也就赞同了冯玉的生活作风似的,其实他是让大胡子找一个玩女人的药方寄寓嘲讽。一个女人早晚各发一次功的哭声给垂死的冯树尊带来了阳光一样灿烂的希望,他要冯环带气功师去给大胡子医生治病。冯环犹豫,拖着断过两次的腿在地上走了两圈,说:“用不着脱了裤子放屁。”

  冯树尊不明白侄儿的话,要他解释。

  冯环说:“你要是相信气功师,就叫他来给你治。”

  冯树尊说:“我不用他,只要大胡子不死我就不怕。”

  冯环说:“治好了你的病,大胡子死不死都没有关系。”

  冯树尊吐掉咽不下去的唾沫,说:“大胡子死了我找谁看病?”

  冯环说:“你的病已经让气功师治好啦。”

  冯树尊恨侄儿糊涂,费力地让侄儿看他惨不忍睹的肛门,说:“我的病什么时候好啦?”

  冯环说:“让气功师治好啦。”

  冯树尊说。“你还没领气功师去治大胡子呢。”

  冯环说:“用不着脱了裤子放屁!”

  于是回到开端,新的一轮谈话按照走惯的轨道重演,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瘸腿的冯环近年来为大家扎制丧礼冥器已成专业,不仅培养出死人界才会具备的耐心,而且用彩纸重叠多层裁剪千篇一律的纸马耳朵和嘴巴正好与这样重复循环的谈话一脉相通,他乐此不疲,周而复始,在陈陈相因的谈话中享受常说常新的乐趣,像他扎制丧札冥器从未感到腻烦一样。倒是冯树尊受不了啦,他用每天坚持晒太阳的耐心忍受侄儿的冥顽不化,忍住了不发火耐心说服,可是他受不了侄儿那句关于放屁的话,那句话老是引诱他排泄的欲望,好像饿极了闻到饭菜的香味似的。他终予忍不住发了火。说:“不要说放屁的话!”

  冯树尊要大便的欲望愈益强烈。他的喉头好像被一道弓弦勒紧难以进食,舀一小勺水放在嘴皮上往里倾倒,流出来的比倒进去的还多,他连少有的唾液也随着水吐出来了。起初他产生了要大便的欲望自己就能走到便坑上蹲一会儿,后来他行动困难就要侄儿抬起他的身子把便盆放到合适的位置。他只有大便的形式却没有大便的内容,他只是用徒劳的形式解除排泄的焦虑。他排出的东西连他自己也看不见,那是生命的活力无形无色无臭无味。他的侄儿凭着扎制冥器培养出来的敏锐的直感察觉了,他把便盆放到老叔身子底下的时候一只手就能轻轻地托起老弱的身体,感觉如同把纸扎的马童一只手抓着放到纸马腿前似的,他知道老叔的生命就要屙尽了。冯树尊渐渐地体轻如毛,冯环把他放到便盆上不再拿下免得频繁倒腾,冯树尊像一条秫秸棒棒似的,搁在便盆上长久地放着也没有把泥陶的便盆压碎。满足了老是无休无止要大便的欲望季冯树尊只剩下一个要求,他躺在便盆上絮絮叨叨地要求侄儿:“推我去找大胡子,推我去找大胡子……”

  强烈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以为侄儿的腿病更重已经推不动他了,就说可以叫冯兴华推他,冯环明确告诉他原因不在这里:“你这点分量三岁孩子都能拿动。”

  冯树尊面露惨淡的笑容,要求侄儿付出三岁孩子都能拿出的力气。冯环只好告诉他:“大胡子也快死啦!”

  冯树尊着急地说:“快领气功师去呀!”

  眼瞅着又要回到走出老远的地方去,冯环扎制千篇一律冥器的耐心还在,对一桩生意的期待却等不及了——冯树尊死后骑的马匹也要由他用秫秸和白纸一手扎制。他一狠心撒了个不久后才成现实的谎言:“大胡子已经死啦!”

  冯树尊身子一软,屁股挤进便盘里撑碎了陶制的器皿。冯环收拾了陶片,叫冯兴华去冯玉家请来气功师发功抢救垂危的老叔,免得人家说他见死不救。气功师两眼阴沉沉地盯着要抢救的人体好像发怒,两只手以躺卧者的小腹部为中心向两端延伸,好像抚摸,手掌接触的却只是虚空,两只手拉开的距离几乎与人身相等,这才两只翅膀似的上下摆动。随着气功师两手摆动冯树尊的身体平直地抬起,离开炕面一只脚高。冯树尊睁开眼睛又产生了要大便的愿望,这时候他的意识无比清醒,他记起自己的新婚之夜最初的感觉也是如此,同样的感觉第一次产生却是在做轿夫抬新婚的二奶奶进村的那一天。他喃喃地说了声要便盆的话,大家被气功师创造的起死回生的奇迹震撼得目瞪口呆没有听见。冯环相信气功师能把死人救活,却不相信一口气能抬起人的身体,老叔的身体起空,那是由于轻的缘故。他伸手从门后挑起一指头蛛网灰来向空中嘬口一吹,说:“就是这个道理。”

  冯环吹起的灰末纷纷扬扬落下,飘落在冯树尊身上。冯树尊的身体轻轻地往炕上一落,像一根羽毛似的无声无息。气功师拍拍巴掌收了功法,跟冯环讨要发功的钱。冯环说:“人还没有活呢。”

  气功师说:“死活都要付钱。”

  冯环说:“死付死的钱,活付活的钱。”

  气功师说:“请便。”

  冯环就从柜子里取出冥资一沓,交给气功师。这时候冯树尊十分清醒,他想告诉冯环活人用的钱在大柜里面左边那个抽屉的一只布袜子里,要冯环按照活的标准付款,可是他的咽喉被看不见的弓弦勒紧,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气功师接了冥资,后退一步,擦着火柴点燃,扔到靠近冯树尊头部的地上。冯树尊闻到黄裱纸的烟味,要求大便的欲望顿时消失,另一种欲望生起来,那是想活活不了的永远折磨人的奢望。

  冯树尊死了的消息传进二奶奶耳朵里的时候,她老人家刚好给冯立斌的府绸棉袄钉上了最后一只纽扣。多年来女婿和外孙们的棉袄棉裤一直由她亲手缝制。她年过八旬耳聪目明,早年退掉眉毛的眉棱上最近长出了黑色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是粘的毛发。全仗了一口整齐雪白的假牙,她对任何食物无所畏惧,再坚硬的水果她也能咬出喀哧喀哧的声响。只要条件许可,她便全面摄取人体所需的营养,只要不摘下假牙,始终保持微笑的爵爵。她乐观开朗,却早早地做好了死的准备。她七十二岁的那年夏天自己做好了寿衣,准备在七十三岁的大限到来时从容穿着。她在绒毡帽的的前头钉了一枚圆形珠子像一只异常明亮的眼蒲,以便把冥间的道路看得更清楚。她用削了皮的榆木做成打狗棒一端包了红布,准备对付阴间的恶狗。她每年的正月初一穿着寿衣端坐炕头接受晚辈贺拜,用这种办法保证她临走时定能将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她不像好多老人那样老早就向晚辈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希望死后不上炉子里焚化囫囫囵囵地下葬,何常福埋了又扒出来第一个走向火葬场的那一天她就愉快地告诉后辈,烧她的对候最好能浇上点煤油,她不怕烧成灰烬只是有点怕疼,希望燃烧的时间短一点儿。她早已预定了自己死的时间,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也因为具体的日期掌握在别人手里她自己也不能定下。近年来小村老的一代先后辞世,蛋儿夫妇,老贫农红眼冯五妈,一根牙齿的冯玉妈,甚至更年轻一些的月月妈,好像一本书翻到了最后的页码,再一阵荒凉的风吹,就将一段历史结束了。小村街道依旧,大北胡同和东书房犹在,进进出出做活的读书的却要更换新的一代人。好像两张对照的扑克牌,又好像一对走不到一起的伴侣,小村的老一代除海洲姥娘之外仅存的二奶奶和冯树尊各自占据着一块地盘,有太阳的天气冯树尊倚着碾屋门口正对着的那面墙壁坐着晒太阳,二奶奶就在村西头绣花,两只胳膊支在颤颤的撑子支起的网扣上。二奶奶手中银针飞舞长线盘绕,嗓子里哼一些没有人再会唱的歌曲,好像歌颂她永远不老的心境似的。在二奶奶老掉了牙的歌声里,冯树尊的脸皮被太阳光慢慢地晒黑,黑蜘蛛在圆圆的久张不合的口中拉上亮晶晶的蛛网,他要离开背倚了晒太阳的墙壁回家吃饭,必须抹掉两层蛛网才能实现——黑蜘蛛在他口中结网的同时也用粘粘的网络把他的心紧紧地裹住了,他不抹掉心上的蛛网就生不起吃的欲望。进食的通道未被封镁也无济于事。相反的二奶奶却活泼机敏,她除了在“鬼子问题”上仍然缠夹不清,一颗心纤尘不染晶莹透明,她甩小剪剪过年的窗花比姑娘更有耐心和热情,缝一剪子熊够同时剪出两只登梅的喜鹊,一只贴在窗上,一只极其珍惜地留下来,准备站在她的骨灰盒上。她已经度过了请已故领袖算命时的精神危机,相信过河的石头终究会摸到,河那岸的村庄有人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欢迎渡河的百姓。她健康无病,最重要的身体缺陷是牙齿掉落业已换上了假牙。听到冯树尊死了的消息二奶奶用假牙咬断钉纽扣的黑线,把女婿的府绸棉袄叠好,说:“他走了我也走。”

  凭此话断不准是友好还是对抗,好像只是宣布“时候到了”似的。

  二奶奶这就开始了远行的准备。服装早已就绪她拿出来放在炕上,穿着旧衣服细细地把脸洗净,免得洗脸水溅湿了出远门的新行头。她梳拢好头发,被孙子剪掉的发髻虽然重新留起但终未恢复原来的规模,个头小得像一只未熟的毛桃,她蘸着水整出熨帖的光泽。她肌肤的感觉依然灵敏,把梳子放在桌子上的同时觉得脖领里刺痒,她灵巧地把胳膊反曲回去用两只指头捏出了衣领里粘的断发。她烧了大幸盆温水洗脚,把旧的裹脚布填进灶里烧掉,不给后人留下不洁的物品和印象,用崭新的布带把尖尖的小脚裹好,穿上前头绣了白花的寿鞋,新的行装就从脚上开始更换。等到她的女儿来拿她给小学教师冯立斌缝的府绸棉袄,她已经穿戴整齐直挺挺躺在炕上了。幸亏她近年来每一个正月初一都要穿一次这套服装,她的模样才没将女儿吓坏。她看着女儿微微一笑,说:“还忘了件事。”

  她像每天晚上取下来刷洗一样摘下假牙,放到窗台上,说:“那面吃饭不用牙齿。”

  二奶奶要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小村。一个人永别小村并不稀奇,罕见的是二奶奶高高兴兴的心情。大家三三两两地来给她送行,也说一些挽留的话。有些人并没有惜别的诚意,装出来的悲悲切切的样子二奶奶一眼就能看穿,对这种人二奶奶只用冷笑对待。亲近的人不为二奶奶的远行服装害怕,却为二奶奶执意要走的意志难过,深深地知道苦苦挽留定然无效,禁不住眼中落泪,二奶奶就讲一个笑话逗他们破涕为笑。渐渐地二奶奶的远行打通了两个世界中间黑色的大墙,变成了一次两个房间的走动,顶多是居留的时间长一些罢了。屋子里悲哀的气氛被二奶奶自己的喜悦情绪冲淡,大家开始情意绵绵地嘱咐她不要留恋那面的光景,在那面最高兴的时候也想想这面还有个小村,有一些熟人,在那面没有住够也回来看看,回来看看不好可以再回去嘛。二奶奶就跟大家相约,要是真的想念她了就过去走走,她随时都在等待乡亲,过去以后不用发愁找不到她,只要打听“老店的人”就能看见有人在村头上绣花。悲雾惨惨的死别就这样变成了依依不舍的生离,即将永别的人絮絮叨叨地拉起家常来了。只有小学教师冯立斌夫妇清楚地认识到喜乐的气氛并没有改变死亡的本质,二奶奶取下假牙拒绝进食就断绝了维持生命的最基本保证,只要她不把假牙装回去她就心甘情愿地走向了最终的归宿,尽管她兴高采烈没有痛苦;因此要想留住二奶奶,就必须把她的假牙装回去。女儿知道她执意要走就不拿在这面吃饭为理由,可是说那面需要假牙二奶奶早就说过那面吃饭不用牙齿。女儿就说:“过去好吃水果。”

  二奶奶咧开没有牙的嘴笑了,说:“那面都是喝果汁。”

  事情就这样卡住了。二奶奶不装假牙笑嘻嘻地跟屋里人一一打招呼,冯立斌夫妇看出她真的要走,就让她等等孙子,二奶奶爽朗地说:“我过去等他。”

  又对屋里的人说:“过去找我啊。”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伸手摸了摸自己做好的打狗棒,把包了红布的一头握在手里,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即刻停止了呼吸,笑容就此凝住,永不消失。

  奔丧的程学胜赶回家时,奶奶已经火化。这要怪小学教师冯立斌拍发的电报,他尽管做过最坏的设想仍然只拟了“老人反常”的电文,这就让程学胜有了比较宽松的心情,绕了一些道路去买了奶奶最关切的一种水果,就是芒果。程学胜看过一张报纸,报纸上说当年全国各地到处迎接的芒果是假的。真的芒果近年由热带国家转来移植成功已经结果。他按照报纸上写的地址找到了芒果树,买到了一枚果子,那模样的确像一只本地出产的大梨。程学胜把黄澄澄的大梨模样的芒果摆在奶奶的灵前涕泪交流,耷拉着厚重的眼皮哭叫。

  “奶奶呀,这是真的!”

  二奶奶的女儿哭喊着应和:“可惜你没装上假牙呀!”

  二奶奶的死就是这个时候有了些悲痛的气氛,但是一会儿又被打破了,二奶奶的女儿还在后悔投有坚持给母亲把假牙装回去老人家咬不动热带果树结下的水架,程宝岩巳经在高声地叫着一个个亲属的名字拜祭了。小村还没有人像二奶奶这样欢天喜她的死去,她的葬礼也就变成了喜气洋洋的庆典。停业多年的吹鼓手搭起小班子从鸟悠由下的村庄雇来。乐曲已经生疏重新温习。有时候两只唢呐吹不到一起却不妨碍大家喜滋滋的心情。亲人的哭丧被热烈的乐曲声掩盖,索性擦干眼泪只张着嘴摆出个哭的样子,也兴致勃地看人拜祭迈着跳舞一样的脚步磕头。前行后退,左摇右摆。只有两三个行将就木的长者还记得三拜九叩的步数,尽管乐曲时常吹错,他们也能避开错乱的节奏踩着苇席边角走出步点儿,脚后跟踢着毛边孝衫的下摆像舞女的裙裾一般花样,一步都不走错。主持祭礼的程宝岩高叫一声小学教师的名字,瘦瘦高高的冯立斌穿着大号的白布孝衫一出场大家就忍不住想笑,他像极了一根竹竿挑起条白布口袋吓唬麻雀。冯立斌一走进苇席灵棚就乱了脚步,他像在东书房里走上讲台一样随随便便地走到二奶奶的骨灰盒跟前,只看见了上面贴的喜鹊登梅窗花,连二奶奶的相片都没看清,就跪下去磕头,磕了一个头起来,也不再后退左盘右旋,拔腿就往外跑。大家一齐哄笑,好几个人叫喊“只磕一个不行”,小学教师还是逃跑了。

  二奶奶的死把一项新的功课摆在了年轻一代男人的面前,就是拜祭磕头。作为生命链条的一个环节,谁都逃脱不了在链条不息走动的过程中为上一个环节送行的义务。大家纷纷要求老一代传授技艺。夜里,南大院就办起了拜祭学习班,步态优美的长者自动充任教师,月光下新一代男人认真学习三拜九叩。率先富裕的人家献出珍贵的录音机让冯兴华接通电源,播放一种似乎有二十把铁锤敲打钢管的乐曲伴奏,大家觉得情绪不大对头,仍然兴致勃勃地操练步法和跪法宣到深夜。就连充任教师的长者也承认他们的套路不会有错但姿势绝不如小道士冯立吉,可惜深通此道之士跟着他的女儿搬离了小村,到王福高的村子去住了。大家带着取法乎中下的遗憾学习,无比怀念用牛头挡着尿尿的道士。半夜时停止了音乐走出大院。走上碾屋胡同,大家仍然沉浸在丧礼仪式的气氛中,有个人忽然把手往远处一指,说:“冯树尊!”

  所有的人都被吓坏了,朦膝胧胧的月光下,冯树尊果然倚着碾屋门口的那堵墙壁坐着。活着时他多年来坚持坐在那块固定的地方晒太阳,死后他连月亮的光滑也不放过了。他一动不动地占定那块地方。热心学习丧礼仪式的人仗着人多大着胆子走到跟前,要劝他回到死人的世界去,推推搡搡的却触摸不到他的形体。太阳最亮的时候仍然看见他坐在那里不动,这才发现,日日夜夜坐在那里的是他的影子,多年来他总是背倚着同一块地方坐着,他的影子已经深深地印到了墙上。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太阳的天气大家也看见他坐在那里,看到的其实正是他的影子。有实实在在的形体谁也不害怕影子,没有了影子的实体才是可怕的。现在的情形完全倒过来了,人已成灰却把个影子留在墙上的冯树尊给小村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南大院里拜祭仪式学习班被迫停办,宁肯担受为死人送行失礼的危险,也不敢兴致勃勃地停止了演练以后劈面撞上一个死人的影子。大白天妇女小孩单个人不敢上街。非要从村西头到村东头的人家商量事情不可,就从土地庙往南绕,通过冯子明和朋朋的门口,经南大院向东,闹别扭似的拧了脖子不往碾屋门口打眼,把短距离的串门搞成了长途远征。无法回避的是村子中间的人家,比如程宝岩程宝喜弟兄,他们一出门无论走往哪个方向,都难以躲开冯树尊的影子。为了小村的安宁,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不再顾念家族的亲情,亲自派人用石灰水粉刷那堵墙壁。一层石灰水盖上去一片白净,蘸石灰水的刷子还没有放下,冯树尊的影子叉从墙壁深处顽强地透出来,像按了开关的电视屏幕显出人像似的。冯振东被迫采取更激烈的措施,从大青顶的金洞子里抽调技艺精良的锤錾矿工凿除。带班的程宝喜用胶布封着嘴爬上井口不说话亲自来了。碾屋门口变成了一座石场,钢錾凿起的粉尘使人咳嗽。程宝喜负责凿除头部至咽喉部分,八錾子凿通了阻碍进食的勒痕,三錾子铲掉了一只薄如纸片的耳朵。患哮喘病的程宝岩忍受着粉尘刺激的剧烈咳嗽,满脸通红一直看到凿除的工程结束,最先发现了此举的失误,喘息着说:“这一来更清楚啦!”

  正是如此,锤錾工拚命凿除冯树尊的影子,却在墙壁上完成了一幅冯树尊的砖石刻像,看上去更加栩栩如生,随时都准备从墙壁上走下来似的。程宝喜双手颤抖着说:“没有办法啦。”

  程宝岩瞪着眼说:“扒墙啊!”

  在场的矿工包括开机器兼电工的冯兴华全都赞成程宝岩的主张,就连瘸腿的冯环也表示拥护——他也不愿意看见死了的老叔日日夜夜坐在活人的地方吓人,他老婆上街时总要叫他作伴也影响他扎制冥器的生意。程宝岩扒墙的主张征得了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同意,那堵墙壁整个扒掉,重新砌了一堵新墙遮挡后面人家的院子,冯树尊的影子才彻底地消失了。南大院里重新响起二十把铁锤敲打钢管的乐曲,为拜祭仪式学习班进行情绪脱节的伴奏,欢欢喜喜地演习死亡的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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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