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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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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23章

  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摆在冯子明的面前。他一夜夜以耳观天不畏惧“天眼”疲累,也从未怀疑目标的实现。他坚信终究会出现一颗比地球更加完美的星球供人类居住,可是他想不出运载人类前往理想星球的交通工具。他广泛阅读苦思冥想,频繁地去东书房读小学教师冯立斌订的报纸,不放过一条最新科技的消息和特异功能的报道,专门订了一份《大干世界》开拓思路,找到的唯一工具还是火箭。从苏联人加加林上天到美国人去月球上行走,他们在遥远途程中乘坐的都是同一种发射装置。地球上的人奇奇怪怪什么样的特异功能都有,有人如他一样会用耳朵识字,有的人眼睛能看到地下的河流,有的人身体会发电一辈子断送了婚姻的幸福,但是没有人能凭自身的能量把自己送上太空;上天的人已有许多,却都是像一颗子弹似的被火箭发射出去。巨大的矛盾正在这里,为了到达完美的星球需要大功率的火箭运载,火箭却又是大效力的杀伤武器用来大规模消灭寻求出路的人类,制造的同时就把新生和毁灭浇铸在同一个巨大的钢铁壳子里。他寻找火箭发明的最初动机,其结果令人伤心。最早的“火箭”正是俗称为“起火”的带草尾巴炮仗为了娱乐,娱乐的同时便用竹筒作壳装进黑色火药投入敌阵成了杀人武器。科学的发展以火箭为一个显着标志,火箭却有效地武装了战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用刚出现的V一1型火箭轰击英国本土,紧接着制成的比音速还快五倍的V一2火箭从德军占领的荷兰瓦沙那尔森林向伦敦发射,伦敦居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比声音还快五倍的火箭,防不胜防,万分恐慌。两难的处境正在于此。人类要制造出足够多的火箭乘坐着飞向更适合居住的星球,那就要时刻忍受被火箭袭击的恐慌。这种注定了的命数好像出生紧紧伴随着死亡一样无从逃遁,却比自然的法则更具有悲剧色彩,因为它用人类自己屠戮的鲜血勾画了死亡的脸谱。无可奈何的冯子明希望朋朋能帮助他想出不带血腥气味的交通工具穿越大气层到达尚未找到的星球,朋朋既然操持着另一个语言系统,就必定会从另一种思维方式接近思考内容。朋朋不改从容温和的面貌一直微笑,说一句只有冯子明懂得的话,冯子明穿透坚硬的语言外壳触摸到鲜活的思想中心,却是:“人有人的办法。”

  前景就是这样乐观,道路的尽头终究有人架设悬空的桥梁通向看不见的远处,叫人担忧的只是走到桥头的时间是不是宽裕足够使用。思想什么时候都比事实来得神速,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让大家“各人在自己家里看电视”的允诺也是过了好多日子才变成了现实,而且与大青顶底下挖金子的事情无关,也就算不上支部书记理想的兑现。纷纷走入小村的电视机大都只是映出黑白两色的图像,看不出流油和流血的区别,不知道东摇西晃的醉鬼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水,总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酒量最大的冯振平断然否定那种搬着酒坛往嘴里灌的喝法,认为那只能是喝水。接受了电视实际上就默认了骗局。地球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小,可以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子里滚动,像吃得只剩下一枚的糖葫芦搁得发霉改变了颜色。说话都听不懂的两个国家也不会离得那么近,刚刚看见这个人的左脚从一个国家的饭店抬起来,右脚落下去就在另一个国家的餐桌旁边了,简直成了一所房子的东间西间嘛。好大好大的世界被电视弄成了一户吵吵闹闹今日打明日和和了又打的人家。

  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七日,有个叫海湾的地方爆发了战争,小村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战争的起因是一种会燃烧的液体,参战各方为争夺石油投入了除原子弹之外所有现代化精良武器。大家从电视上认识了节日焰火一样美丽的导弹,凭躺倒的人体和燃烧的大火分清了流血和流油的区别。“爱国者”导弹在空中拦截“飞毛腿”导弹,像两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灼亮的尾巴迎面相撞同归于尽。电视里的天空被人造的星球爆炸点缀得光彩夺目,冯子明看到了人类遥远未来到达外星球的交通工具也将偏离正确的轨道,造成互相撞击的毁灭。他密切关注战争的进程,发现为战争投资最踊跃的国家便是二次大战中的战败国日本,而另一个战败国德意志则比较消极,正忙于国内的联合。战争的一方伊拉克发射的“飞毛腿”导弹由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制造,拦截“飞毛腿”的“爱国者”由美利坚合众国提供并直接发射。苏联人尤利·加加林第一个飞上太空,最先登上月球的却是美国人。战争和探险就这样紧紧咬住,密不可分。冯子明寻找通向外星球交通工具的理想又一次受到最现实的挑战,他差一点完全破灭了希望。不睡午觉的中午冯子明去东书房翻阅报纸,寻觅可能会出现的支撑理想的木杆,小学教师冯立斌却叫他帮忙写一篇论文做准备“转正”的资本,有论文可以“破格”转正不考虑年龄过大没有文凭等不合格因素,冯子明向他文化上的启蒙老师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现在还顾得这些吗?”

  小学教师冯立斌已经完全失去了宣传加加林上天的热情和向中流河西岸的教师于翠华发动攻势的锐气,他连拒绝听冯子明谈论战争的勇气都没有。他极不情愿地听冯子明由现在的这场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国土上的战争说到中外历史上的大大小小的战争,知道了曾经有过的战争是16400次,伤亡人数36亿,差不多等于目前的地球整个的毁灭了一次。人类害怕贫穷和死亡,却把大量的财富用于制造武器杀伤生命。美国的一艘“尼米兹”号航空母舰体积比三个老店村子还大,载飞机91架,航员6300名,造价40亿美元。这一艘航空母舰够老店全村吃穿用40万年,40万年就是从周口店的北京人活到现在,整整一部人类从旧石器时代经由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蒸汽机时代直到电子计算机时代的进化史。这样的航空母舰中国还没有,比这个小的也没有,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贫穷。所以自古至今,敢于发动战争的国家都是因为富裕,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的目的正是为了战胜贫穷有钱打仗。冯子明的理论小学教师冯立斌闻所未闻,他不敢轻易苟同学生的观点,却深深地服膺了雄辩滔滔的气势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他更加坚定地相信能帮他写论文的非冯子明莫属,冯子明却在一意孤行的思维路线上前行无暇旁顾,说:“我说过现在顾不得这些。”

  迫在眉睫的战争一触即发,不需要电视缩短距离凭肉眼就看得见战场,它就是中流河边白花花的沙滩,比远在地球那边掀起风暴的沙漠更有现实的情味。战争的起因是比石油更贵重更不可或缺的液体,就是中流河的水源。二十里外的三河县城日用水紧缺,水泥楼房里的居民用洗脸水洗脚,用刷锅水洗菜,再把洗脚水洗菜水合在一起冲走白瓷马桶里的粪便。两年前铺设三十里远的地下管道通到驼山金矿,把老矿井里的水引进县城供人饮用,投进大量漂白粉净化水质。居民楼里铜铸的水龙头开关加快了锈蚀的步伐,所有的盆花改变了原来的花色,因为扎根的土壤变成了盐碱地。害怕县城居民的肤色也会变成难以预测的种类,政府遂决定“西水东调”,把中流河水引到县城去。

  值得怀疑的迹象其实早已出现,只是没有引起大家注意罢了。一个灰蒙蒙潮气很重的上午从村子西头开进一辆帆布篷子的汽车,不走大家走惯的路口,却绕个弯从为爱国华侨冯树德进村而修的土地庙门口的道路走,颠颠簸簸地开进南大院停下。开磨坊机器的冯兴华把两只手作个喇叭状对到嘴上朝着大青顶叫喊,又从南大响屋东头的沙沟往东跑,以便喊声能够传到大青顶洞口的棚子里。不久,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就摇晃着日渐粗胖的身子回来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冯振东陪着乘帆篷车来的人在靠近东村菜园地的“振亚饭店”里喝酒,也只是明白了冯振东是故意不把钱花给何永利的“振球饭店”,并不知道此项招待费用的意义。此后帆布篷子的汽车频繁往来,有时候不再进村,直接开进中流河滩上,胶皮轮子旋起飞舞的白沙,从车子里跳出各式各样打扮的人,有戴太阳帽的老头,穿红色衣服的男人,女人则穿了车篷子一样粗厚的帆布裤,裤线白旧得像在河中的石头上用棒槌捶过,兜得屁股像不熟的冬瓜,看上去坚硬无比。服饰古怪的人在河滩上架起炮筒一样长的镜子观察,用大铁锤敲下冯振东“烧金”废弃的池子上的水泥块放进铁盒子里装好,用白布缝的小袋装河滩上的白沙,还把河水用漏斗装进细颈口的瓶子里。这时候,一个确凿的消息才像战争的警报一样传开:“他们是来抢水!”

  城里人假装斯文的目的彻底暴露。他们鼻梁上架着眼镜戴白手套操纵仪器不过是掩盖恶狠狠的侵略面目罢了。他们还脱下手套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握手微笑着说“你好”,其实他们是把坏前途笑嘻嘻地送给你。谁都明白中流河滩上只要打下深井,这块土地上就将永远失去中流河,中流河不彻底抽干就不会有足够的水满足城里人饮用,县城里还有那么多工厂的机器跟人争夺水源。更要紧的是中流河水供给了县城,中流河边就会成为缺水的地区,小村已经普及的家家院子里的水泵井都将下降水位直至干涸。形势十分严峻,却没有人带领大家起来保卫小村的水资源。小村首领冯振东出卖了小村的领土领河还请侵略者吃饭喝酒,他显然不会成为抗敌的领袖。

  云霞如旗的早晨有个人骑自行车进村,穿不戴领章的军装,用一只手扶自行车,一只手按在虞间军人习惯别枪的地方,骑到二奶奶门口东村邮局的邮递员也习惯下车的地方跳下车子,晃着膀子徒步走过人声沸扬的街道,不停下车子用傲慢的口气问大家乱嚷嚷什么,大家没有告诉他纷乱的原因,却齐声高喊:“大跃进万岁!”

  万岁的声浪已经久不掀动了,穿军装的人虽然听清了口号里差一个字才是向他欢呼,却还是被一股热浪呼地撑胀了脑袋。凭着战火硝烟的实战中熔炼过的战斗敏感,他很快明白了“干兵易得一将难求”的现实情境。他把自行车支在父亲当年捂着肚子喊痛的墙外,回家只一会儿,就拿着炮弹皮做成的刀子回来,不用利刃的一面却用锯齿的一面,把自己的一只指头锯开一道口子,让大家从他忍受锯肉剧痛的坚韧中感受勇敢战斗的坚强意志。他把滴血的指杀竖起来,让血顺着手掌往下流,在手腕处拐个弯落到地上,严厉地发布第一条命令:“男人回家,女人留下。”

  有人怀疑他下错了命令,把他的职业化语言拿来放在了不合适的场合:主管计如生育以来他强调女性采取措施,常常用这样的话宣布计划生育动员会议的结束实际行动的开始。有人迟迟疑疑的想要提醒他,他的第二道命令已经发布出来:“全部解开头发!”

  历史在一瞬间发生了惊人的重复,曾经被程学胜的剪刀剪掉发髻的女人怀疑时光倒流回去了,而她们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衰老,知道时间一直在往前走。全都迟疑不动,大部分男人发生了动摇,觉得很可能选错了领袖。命令的执行就这样迟延,手持特制刀子的首领举起刀子准备让第二只指头滴血,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走出人群,走到他的跟前,仰着窄窄的小脸说:“哥,这样行吧?”

  众人的眼睛比一个人的眼睛更能看透女人披头散发的深刻意味,瘦小的姑娘一走出人群,大家就看出了不顾一切的拼命精神和无家可归的悲剧气氛,弯曲的发缕错乱的发鬓都让人既害怕又怜悯。再也不需要第三道命令的催促,也不需要多余的动员,大家把首领的作战意图完全通晓了。女人们七手八脚乱纷纷抓开发髻,把摘下的发夹在衣袋里装好,有的便亮晶晶的垂在发梢。细腰建香早已忘记了当年武斗时的仇恨乖乖地听命,披散开已经夹了白丝的头发,一只发夹咬在嘴角增添拼死一战的情调。没有听从第一道命令离开的男人急急忙忙帮女人抓乱头发抢回延迟的时间。男人们就近动手,抓乱的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侵犯了他人的主权也无人计较。其实倒不是男人们突然变得大度起来,现场的战斗气氛紧张而又悲壮,再坏的男人也没有心思调戏别人的女人,大家都可以放心。

  战争进行得彬彬有礼,不像打仗,很像早年间大人也玩的一种游戏,但氛围中却没有欢笑的气泡,看阵势就知道双方的对峙积蓄了恒久的力量。女人的阵线摆在由大道拐向河滩的路口,臂挽臂一字拉开,指挥员料定敌人必由路口进攻,也吃五谷的城里人不敢践踏庄稼进入目的地。帆布篷的汽车沿着大道从北面开过来,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接开进河滩,耸一下屁股停住,车肚子里的人一个个跳出车门。眼前的阵势把穿戴古怪的城里人吓住了,他们好半天都没敢向前移动脚步,只是停在车子周围,随时准备钻进汽车里逃走似的。只有一个人大胆,头发像列阵的女人似的长长地披在肩头,比女人们的头发更乌黑油亮。此人从容不迫,打开个很大的画夹子倚着车头画画。女人们从他抬抬落落的眼睛知道他在画自己,就一个个向后甩动乱发以便他看清要画的面目,一个个昂首挺胸绝不理睬他。

  城里来的敌人不敢冲锋,他们害怕女人们披头散发的样子。他们的头目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女人阵中拥出个男人,穿不戴领章的军装,持锯齿利刃的两用尖刀,擎着一根裹了纱布的指头,纱布上结了紫色的血痂,朗朗宣称:“我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二等功臣夏跃进!”

  城里的头目向功臣点头弯腰,微笑着鞠了一躬,夏跃进打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军礼回敬。城里的头目说:“我们谈谈。”

  退役的军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谈判,发兵来吧!”

  他侧转身子,举起特制的尖刀,女人们齐声高喊:“锦鸡翎!”

  城里的头目张皇失措,不知道当地土人呼喊的是何样的战斗口号,两只脚向后退,差一点没有跌倒。列阵的女人再喊一声:“锦鸡翎!”

  倚着车头画画的人停了画笔应叫:“跑马城!”

  女人们再喊:“马城开!”

  城里人大部分是农村的移民,迅疾想到了曾经玩过的游戏,应声喊叫:“大马来!”

  女人们发出邀请式挑战:“把你的小兵发过来!”

  画画的人问;“要谁?”

  女人们毫不迟疑回答:“就要你!”

  画画的人把画夹放到车头上跑步冲向女人的阵线,企图从细腰建香和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挽起的臂间穿过去。女人发一声喊向敌人进攻的地点包抄,画画的人被女人的身子压倒按住,用女人的围巾作绳索把双手反绑在背后,抓住长长的头发扭起脸来,看见了像头发一样粗黑的髭须,这才认出他是走失多年的何永信。

  何永信流浪多年走遍全国才发现老店是他最好的归宿,其他的大小客店无论豪华和简陋都不是如归的家园。只有踏进老店的村头他才真正产生了做主人的情怀,在异乡的店房里无论多么舒适他总是摆脱不掉过客的身份。那一个举国哀悼的下午他送妹妹月月出嫁回村的途中偏离了轨道,趁列车停下来鸣笛致哀的时机扒上了载客的车厢,不花钱开始了最初的旅行。他在乱糟糟的码头被当成偷渡香港的罪犯逮住收容,度过了一段不必操心吃饭和住宿的日子。他在森林的小木屋里帮守林人抗拒夜间的狼嗥,误食了有毒的蘑菇浑身浮肿却没有死掉。他仗着下大青顶矿井练就的摸黑爬高的本事,用一只手电筒微弱的光亮照明从内部爬上火葬场大烟囱的顶端,从第一圈砖缝开始向下打扫,一直扫到石头砌的底座,熟悉了各式各样的死人气味,看见不散的魂灵在砖缝里栖身,住得很拥挤,皮肉挤得皱皱巴巴;有一个秘密发现鼓舞他不为卑贱的谋生手段惭愧和痛心:烟囱的内壁上所有的烟炱都是同样的黑色。他用创作图画大字报以至随后苦练画画积成的技艺,为个体摊主用废弃的纸箱片片画了最早的图文并茂的价格牌,开始了他正式的美术生涯,此后他就没再从事其他职业,全靠一枝画笔为生。等他辗转回到故乡,他已经是三河县的着名画家了。他和另一些着名和不着名的三河画家组织起三河画院,借县城里最富裕的东关村办公大楼的一个门口挂起画院的牌匾但不占用人家的房间,他们答应提供东关村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画一些男人一样的女人在木牌子上卖烟酒糖茶,画一些女人一样的男人在抹水泥的墙上修理各种会载人的摩托车,东关村便答应永远不跟他们讨要挂画院牌匾的墙面租金。从这个时候开始何永信留起了长发,他的发型从大背头到中分头,至此才完成了最终追求,艺术性最强的披肩长发精心梳理,至死不再更改。他搭乘帆布篷汽车回村写生,遇上了难得一见的阵势,却没有想到这是一场保卫领土的战争,他糊里糊涂地率先冲锋,成了自己乡亲的俘虏。

  用俘获何永信同样的方式,夏跃进的女兵将城里人一个个捉住。城里人直到最后的一名男兵被捉也没有失去乐颠颠的心情。从何永信冲向女人的阵线以后,城里人最初的恐惧已经消失,高高兴兴地重温起早年玩过的游戏,城里出生城里长大的人也为乡村的古朴游戏而陶醉,欢呼雀跃,只是不明白对方的女人们为什么始终不改悲壮的面容。城里人只剩下屁股被帆布裤绷得像不熟的冬瓜一样的一个女人之后,夏跃进把锯齿和利刃两用刀子插进腰间宣布休战,要跟对方的女人谈判。已经被女人围巾捆住双手的头目自称他是领导,夏跃进把手一摆,说:“你是俘虏,没有谈判的资格。”

  到了这个时候,游戏的战争意义才完全显示出来。城里人仅存的女兵跳上汽车慌里慌张地发动马达,披头散发的女人欲上前阻拦,夏跃进止住她们,还交通警似的打手势命挽臂的女人后退数步,让出足够的地方以便帆布篷汽车顺利地掉头,车屁股击碎冬瓜似的连响几声喷出几口浓烟,向北跑去。以帆布篷的汽车跑回县城为标志,战局急转直下,向着城里人获胜的方向发展。先是好几部警笛一齐鸣叫,把小村叫成一座遭遇空袭的城池。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警棍守住所有的胡同口,只有大门口临街的人家还能进出,但警察严令禁止。警察的大檐帽子黑带勒住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为了防止作战时被风吹落。紧接着两名警察持枪冲向曾经有人捂着肚子喊痛的院墙,机警前进,借门两旁的砖垛掩护自己的身体。警察正要破门而入,门却自动开了,夏跃进穿着不戴领章帽徽的军装走出来,学电影上英雄的样子拽拽并不歪斜的衣襟,两只手擎起来整一整本来就很正当的帽子,回身按一下妹妹瘦削的肩膀,用目光向蜂拥上来的三个长成了大人的弟妹告别,说一句令人激动落泪的话:“我走了!”

  群龙无首,小村人成了一盘散沙。领头人夏跃进被警车带走不久,冯振东就跟城里人握手言欢,放走了全部被女人的围巾绑起双手的俘虏,他还说责任在他,出差两天没想到村里会弄出这样的大事。他让何永信顾念乡情为小村说话,何永信甩动长发不说“好”说“可以”,他只是遗憾那一幅“女人阵”的图画没有画完,要求冯振东重新去河滩上排一个同样的阵势供他写生。冯振东满口应允却无法兑现,他拚命号召,只有他的女儿香、春和妻子白牙答应去列阵。白牙怂恿他动员儿媳朋朋参加,他鼓不起登门去说服的信心。大家担心夏跃进的命运,根本不理睬支部书记与何永信达成的协议能否落实,他们并不相信何永信会帮助小村人说话,在何永信扔下画夹冲锋的那一刻,他已经成了小村的叛徒城里人的帮凶,看头发就知道他不再属于小村。鸡鸣狗吠,被恐怖的警笛吓走的畜禽重新活跃,曾经在中流河滩上披头散发列阵的女人们却顾不得回家做饭,她们无比挂念被抓走的将领,乱纷纷地推测夏跃进可能会受到的酷刑,可能会判的劳役,心里头乱极了。只有夏跃进的妹妹秀镇定如常,窄窄的小脸平静得像一条没有用过的肥皂,用一个石头一样结实的理由宽慰大家:“不怕,他有功劳。”

  夏跃进果然没有受多少委屈。倒不是因为他为保卫祖国的领土立功,而是他所采取的战术令对方抓不到诉讼的把柄。对方控告他煽动民众妨碍执行公务,他就说他们在做游戏,此项游戏农村出身的人都做过,名字叫做“跑马城”,就连被俘的头目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游戏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对方控告他无故抓人,侵犯人权,他冷笑一声说:“笑话,用女人的围巾绑手算抓人吗?”

  对方说不该捆绑的时间那么久,游戏结束以后还不放人,他义正词严说放人得有条件,乡下的妇女不能被城里的男人随便冲撞。对方说我们不是做游戏吗?他就说做游戏为什么出动军警如临大敌?对方说性质变了,游戏已经变成了战争,他说根本没变,我们没有俘虏你们的女兵。对方说你混淆了“游戏”与“战争”的界限,他把特等残废证拍到桌子上,整个辩论过程中就算此时最不谦虚,说话的声音最雄壮,说的是:“我比一百个县长都懂得什么叫战争!”

  下午两点整,夏跃进晃着膀子回村,一进村口就受到了盛况空前的欢迎,其热烈的程度只有迎芒果时可与比拟。大家看他肤发无损,身上的军装像走时一样整洁,军帽檐没有折断,稍稍放心,只是面容消瘦,可见需要补养,无数鸡蛋立刻装在瓢里盛在篮子里送往夏跃进家里。夏姓人家自从落户小村,就是此时受到了乡亲的拥戴。好多女人开始关心夏跃进的婚姻大事,夏跃进雍容一笑,希望大家先考虑妹妹的问题。秀听了此话小脸立刻羞得通红。关于夏跃进的处理决定第二天下达:开除工职,不再需要他管计划生育了,他获得了最充分的自由,爱管什么就管什么。夏跃进呵呵一笑,戴上巨大的黑玻璃眼镜做起了小买卖,乡亲们送的鸡蛋只吃了两颗,剩下的全部卖给东村村南的“振亚饭店”——因为何永利的振球饭店“请勿扯蛋”只好舍近求远——所获钱币作了小买卖的资本。

  轰轰烈烈的战争游戏结束了。中流河滩上城里人抢水的工程如期动工。开工之初全副武装的军警手执警棍学女人们做过的样子列阵路口,大盖帽子的帽带紧紧地勒住下巴。大家觉得他们真可笑。小村已经消除了战争戒备进入和平时期,不仅仅是夏跃进热衷于四乡赶集倒卖菜种和烹饪用的五香面失去了征战的首领,大家也在一战的失败中耗尽了锐气无心再战了。好多人甚至在想方设法拉何永信的关系准备到工地上帮城里人挖井,打算挣一份比较容易到手的工资呢。城里人渐渐发现小村不是永远的敌人,议和的时机已经到来,便撤走军警,谨慎地接纳小村的民工,第一批只收了两名,分在不同的作业班,免得他们串通起来发动第二次于工程不利的游戏。城里人接受民工的吝啬态度差一点引发了小村的内战,没有活干的青壮劳力实在很多,谁都没有被选不中的理由。幸亏这时候大青顶底下的矿井发现了矿脉,需要更多的矿工下井,工房子也需要人力开工,这才平息了正在酝酿的内讧。

  大青顶底下的老洞子被小村人世世代代摸索掘进,金矿脉无数次出现和消失,像故意跟人捉迷藏似的。被人苦苦渴求的金子像一个脾气乖戾的精灵穿行在沉沉昏睡的千层岩石中,有时候不穿衣服,高兴了就一头撞进你猝不及防的掌心,坚硬的质地撞得你手疼它还亮灿灿地发笑,这就是天然的金块人称“活金”。有时候它裹了黑色的铠甲,严肃深沉地从你面前走过,不苟言笑不露声色,目光锐利的人才能洞悉铁甲内部灿亮的金身。它还会伪装,用闪亮的光片装饰黑色的铠甲,只有不为表面光华迷惑的人才知道闪亮的光片不是金子,真正的金子并不耀人眼目。它有时候显得很轻薄,一身红衣鲜艳如血,在坚硬的石缝中游走不定,不知谨重的女人似的。那一天被程宝喜一双老手摸到的就是她。程宝喜一摸到柔软的体质,摊开手掌看到了胭脂一样的鲜红,立刻颤抖着双手说:“可把你逮着了!”

  程宝喜即刻抓住大绳踏着撑木上井,要去向冯振东报告最喜人的消息,踏上了一节撑木想起仍然需要防止关键时不慎说话,跳下去取胶布将嘴封好才重新踏上撑木。大青顶底下的炮声从穿红衣的金精灵出现之后加大了密度和重量,听上去密集沉重却十分遥远,像战争在边境上打响似的。看大青顶不断地扩大增高就知道挖出的金矿石数量可观。停工多年的工房子重新启动,不再把磨矿淘金的器具安在简易工棚里,南大响屋撤走开会时干部手按了边角讲话的桌子,挖出承接毛沙的池子淌水的水沟,斜铺起柳木的流板。从芳沟水库上游伐倒大叶杨做成坚实的架子支起大磨,不再用人工推动,安了新的吊杠使用电力。曾经在工房子里抱着磨棍度过一段青春时光的女人们虽然热情不减,但迟缓的脚步已经不适宜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转圈了。没有亲身经历的新一代姑娘媳妇不知道磨上的乐趣也不追求,废掉人工磨改装机器磨的过程中没有遭遇难以克服的阻拦,比较难解决的只是技术问题:就是挖眼。因为机器磨比人工磨的速度快了好多倍,铁勺挖了浸水的矿石很不容易投进飞转的磨眼里,需要一段时间训练,总结规律,明白了“提前量”在这里的关键作用才行,好比“爱国者”导弹拦截“飞毛腿”导弹,需要精密地计算速度和时间,在特定的时机和位置迎头一撞。

  电力带动的大磨比人推的大磨发出的响声节奏急促,音量洪大,南大响屋曾经有过的冯玉节奏极慢的歌声何永利在大喇叭里讲话都不像电力金磨这样响得不给人喘息的时机。因保卫中流河水资源的战争爆发而一时中辍的拜祭学习班战后即得到了恢复,由于夜班电力金磨的巨大轰鸣不得不再度停办,石头磨石头的声音令学习跪拜者听不见音乐。他们曾想借大磨的响声作伴奏却没有成功,不是因为节奏合不上脚步,是石头咬嚼的声音缺乏人情的温暖。就连冯振东和程宝喜在大屋里生起炉火熔炼新时期的第一埚金子,也被迫暂时停了电力磨,免得无情的石头声压过了人的喉咙,干扰了传达指令。

  焦炭火仍然由人拉的风箱吹旺。电源本已接通原可以使用电动鼓风机,害怕恰恰在金子化开还未清除杂质的时刻突然停电,也为了让程宝喜在炼金的过程中有活干,冯振东极力主张使用老式的风箱。程宝喜想亲自掌钳看坩埚,冯振东怕他关键时刻说话手抖糟蹋了金子,坚持让他拉风箱,程宝喜用胶布封嘴的方法作保证,冯振东担心靠近高温会溶化了封嘴的胶汁,程宝喜颤抖着双手说:“下洞子受潮你不怕?”

  冯振东哈哈地笑着说:“性质不一样嘛!”

  其实冯振东本人掌钳看坩埚也有困难了,他的肚子有妨碍。从包装金面面的纸片化成黑蝴蝶飞走坩埚里有了宝贵的物质开始,一直到金水流进铁槽里凝固,掌钳看坩埚的人需要一直蹲着,冯振东胖得鼓起来的肚子挤得难受,他要不断地直起腰来喘气才行,其体形和状态最适合拉风箱。而且他越来越显示出大咧咧的性格特征,愿意在不值得发笑的时候龇着金牙哈哈笑,用不着散发烟卷的时候也掏出价格低廉的香烟来扔给大家,有时候吃过饭不擦净嘴上的油渍就往街上走,还跟年龄不相当的人开玩笑。吓唬年轻女人抱的小孩,像讲笑话似的讲他的假金壳子牙齿被老贫农红眼冯五敲掉,十分遗憾“过七八年再来一次”没有冯五敲下他真的金牙了……在在都表现出无忧无虑满不在乎的性情。唯一的愁肠只是儿子和儿媳越来越偏离人生的正常轨道乖张异端,他的小村首领权位后继乏人。但是他不让愁绪飘到人来人往的场所,只在连老婆也听不见的时候轻轻地叹息。程宝喜的情况正好相反,他一直消瘦,面容清癯,隔了瘠薄的皮肉能看出骨头的质地很硬。杨雪英对他的要求早已放宽,他不必经常保持光头雪亮,只在自己感觉到刺痒难受脖领里也有头发长进去的时候才剃度一次,因此他不再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倒有了几分邋遢。他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沉默寡言,害怕手抖尽量避免说话。他只在逗孙子玩耍的时候才真情袒露,尽情欢笑,双手颤抖也不感到痛苦。

  程宝喜就这样几近大彻大悟了。他只是对金子不能忘情。他曾经又胆怯又疯狂地追求过小村最风骚的女人,李淑芝在爱情困乏期从他那里得到过满意的补偿。岁月夺走了他追求女人的资本,渴求金子的情怀却为他保留着,至死不渝。他争不到熔炼新时期第一埚金子的掌钳权气愤难平,拉风箱的时候一直气鼓鼓的一言不发。直到金水在铁槽里凝固,冷却,还没有完全凉透,他才伸出颤抖的一只手说了一声:“给我。”

  冯振东龇着金牙大咧咧地一笑,把金块托在手上向上一抛,在空中划一道沉甸甸的金光,说:“接宝!”

  程宝喜张着双手,像捧一盆鲜嫩的害怕碰损的玻璃翠花,只觉得手心里疼酥酥地一沉,实实在在的金块就托在手上了。他两只掌心对磨金块,金子柔软的肤面给人肌肤相亲的快慰,他在掌心里掂动金块,金子沉重的体积给人重压的熨帖。他把金块从左手心抛向右手心,金块在右手掌生命线齐齐斩断的地方停留片刻,又回到左手掌感情线分叉的末梢盘桓。他满心欣喜,再也无法保持气愤状态,忍不住赞叹:“这才是好东西啊!”

  冯振东盯着他的双手吃惊地说:“看看你的手!”

  程宝喜擎着拿金子的手说:“金子啊。”

  冯振东伸出手来说:“把金子给我。”

  程宝喜把金子交给冯振东,两手依然停在空中,说:“我这手心还沉甸甸的。”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无论怎么说话,两只手都不再颤抖了。他高兴地说出一串一串的话来验证,互相重复,前后矛盾,大都与金子有关,两只手就是没再颤抖。

  程宝喜就此去掉了嘴上的胶布封条,在大青顶的矿井里上上下下,在纵横交错的金洞子里穿进穿出,他愿意什么时候说话就什么时候说话,想起来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担心会因为说话带来生命危险。他一个人负责矿井和工房子两个方面的技术性的事务。洞子里矿脉越来越清晰宽大,最普通的眼睛也可以看明矿脉的走向,不再需要根据一般的石层判断金精灵的藏身之所。每天里只要看一看大青顶新堆的乱石就知道挖出的矿石情况,含金子和不含金子的石头成正比傻出产。程宝喜忘我工作,感觉上正在恢复青春,但是他不再作非分之想,全身心只关注金子,眼前日夜亮灿灿的。

  天气正热,一辆白色客货两用车开进小村,从特地为爱国华侨冯树德进村整修的道路上走,绕过土地庙,大白天开着两只车灯。驾驶员是陌生的面孔,旁边坐着小村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擎着一只胳膊抓住半只吊环一样的把手减轻身子的摇晃,坚定地抵抗小村不平坦的街道。客货两用车的车门上喷漆了黑字,是西流河一个靠采金为业富极了的村名。大家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只好凭想象勾画家家住小楼的样子,想不出鸡舍和猪圈应该修在什么地方。两年前的秋天听说那个村子的首领害腿病割去了两个膝盖和关节,安装了钢的转轴坐轮椅行走,为了方便串门,命全村的小楼全部拆除了原来的楼梯,改修了上山一样的转盘坡路,以便首领的电动轮椅能够转着圈直接开到楼顶上跟人聊天。为了全村百姓不再害首领一样的腿病,花一百万元在村头修了跟村政府办公大楼一样豪华的关帝庙,关羽的腿关节用纯金做转轴,周仓的胡子用镀金的铜线做成。看庙人雇了四个武林高手,佩带三节棍和警棍两种武器,严防窃贼砸了关老爷的双腿盗取金转轴。西流河那个村子的名字好像多年前响遍全国的一个村名,但是这一个离老店更近,而且有一部漆着光辉村名的客货两用车开进小村,停在了南大院里。不久后大家就知道那个村子以优惠价格把这辆汽车卖给了小村,冯振东让雇来的驾驶员用白色油漆把原来的村名涂掉,注明新的户主:“老店。”

  小村古老的街道实在不适宜白身子的客货两用车通行,狗牙一样参差不齐的院墙会擦坏白漆的车身,而且小村对汽车的敌意太重,众多炭火一样的目光会燃着胶皮的轮胎。连冯振平都公开地发牢骚说不应该把小村的第一部汽车交给外村的驾驶员操纵。冯振东则通过弟媳刘文凤的耳朵把批评意见传过去:冯振平的主要缺点是喜欢喝酒不适宜驾驶汽车,开拖拉机也只是照顾使用。大家倒不大在乎用了什么人驾驶汽车,而是怪汽车上只拉了冯振东一个人来来去去,极其浪费也极其不公。自从有了汽车冯振东便穿起了干部的服装,一身十分板正的灰色制服,上衣四个口袋都有整齐的盖子和纽扣,坐进车里从不忘记擎起一只胳膊抓住半只吊环一样的把手,袖口上还钉了三个从来不系的没有用的纽扣。南大响屋电动大磨咕隆隆飞转的时候冯振东一跳下汽车就被穿着下矿井衣服的程宝喜拦住了。程宝喜用想要压倒磨石头声音的嗓门说话,要冯振东付给他答应好的工资。程宝喜伸着手说:“不用多说话,兑现吧。”

  冯振东说:“没有钱我拿什么兑现?”

  程宝喜拍着汽车的白门说:“谁都知道你把卖金子的钱买了汽车。”

  冯振东咧着嘴想笑,说:“既然知道了就不用多说话了。”

  程宝喜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我们订了合同,合同上写着卖了金子先付工资。”

  冯振东说:“合同是合同,还得根据实际情况。”

  程宝喜的手开始颤抖:“白纸黑字!……”

  冯振东劝解他:“红头文件还是自纸红字呢,照样可以改动。”

  程宝喜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他狂叫着:“屁话!屁话!全是屁话!”

  程宝喜狂叫着把白纸黑字的合同书撕成碎片抛掉。终此一生,无论在情场上冒险还是在金洞子里探索,他就是这一回扔掉不负责任的空话最勇敢,最无畏,达到了人生的辉煌顶峰。

  程宝喜一说话手就颤抖的病症又回来了,他却不把剪得尺寸合适的胶布装在衣袋里准备封嘴,他辞掉了与淘金事业有关的所有工作也就消除了说话会带来的危险。他带着孙子去东村赶集,把钱交给孙子让他自己去买喜欢吃的冰棍,免得跟卖冰棍的姑娘说话要从手上暴露不平静的心情害人家起疑心,其实他心如止水只是手上紧张,他要是真的心潮涌动倒不害怕泄露。他以手代口跟猪贩子讨价还价,把手伸进猪贩子的袖口里捏那些油腻腻的指头始终一言不发,他要不说话买一头会叫唤的猪崽回去喂肥了杀肉吃。不使用最一般的交际工具,贸易的进程十分缓慢,手指上的数字来往缺乏感情色彩冷冰冰的。距离买卖成交还剩下一大半的路程,程宝喜看见孙子躺在一辆自行车的支腿旁边一动不动,要喊没喊跑过去拉起孙子,孙子双腿绵软站不起来而且不睁双眼,伸了手一摸口鼻才知道孙子死了。卖冰棍的姑娘说这小孩一下子买了六支冰棍一口气吃了。

  程宝喜用准备载猪崽的筐子载回孙子交给了儿媳。公孙的痛哭像婆母一样震撼人心。杨雪英痛哭着诉说她白白地挨了一刀,公孙则回忆她无伤养伤的难熬的日子。孩子不像死亡倒像熟睡,肢体绵软温热只有肚子冰凉僵硬,婆媳俩相信只要把肚子里的冰化开孩子就能复活,她们开始轮流用自己的肚皮暖孩子的肚子。孩子的冰腹一一贴上活人的肚子就发出咝咝的声响,婆媳俩以为那是坚冰融化的声音,直到自己的肚子里面也有了结冰的迹象才明白那是活人的肚皮冒出飕飕的寒气。只有孩子的父亲程学义比较清醒,知道肚子里的冰可以用好多方法化开就是不能用肚皮暖化,因为肚皮里盛的也是会结冰的肠子。婆媳俩准备生火烤孩子的肚子。公孙发现家里少了很重要的一个人,慌忙问:“俺爹呢?”

  程宝喜已经在厢房的梁头上把自己吊死了。他的绳扣没有系圆,致死的勒痕从下巴那里马马虎虎地兜住,从一只耳朵后头潦潦草草地斜过了。闻声赶来的程宝岩咳嗽着喘息着指挥程学义和程学智等亲近的人抢救程宝喜,一个人抱腿一个人抱臂,折叠一条枕头似的让程宝喜的头去碰触自己的膝盖。折叠到程宝喜的脸色微微泛起红润,身子渐渐地变硬,头碰膝盖越来越困难,两者距离越来越遥远,被绳子勒断的一口气还是没有回来。有人听见一股清晰可闻的气息从下部传出,程宝岩才流着泪顿足悔叹:慌急中忘了堵住屁眼,气当屁放了!

  程宝喜和孙子同日下葬。两个相挨的坟头压上了颜色一样黄的草纸。隔了两块坟地是冯姓的村落。那里的一座坟墓上开了一种白花像兔子尾巴梢,一阵风好像从坟墓里面升起,一下子顶散了毛绒绒的花团,无数散乱的白绒向上扬起,聚成一片,像一顶小伞似的悠悠飘动,飘过一块坟地没有停留,横穿了何姓一块坟地的中心地带没有旁顾,一直飘到程宝喜的坟头上空,好像俯察,好像挑逗,左右摇摆,上下起伏,映着阳光,晶莹闪亮地抖荡,好像女人亮丽的笑声似的,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下来,紧紧地捂住湿润润的坟头,瑟瑟颤抖,却不再离开了。有人很快认出来,白花生长的坟丘埋葬着李淑芝芬芳的身体。

  自身子的客货两用车照样拉着冯振东来去不定,不走大家都走的路口,专从土地庙门口绕道进村和出村。回村晚时耀眼的车灯把他儿子的院子晃得雪亮,他的儿子却没有眩目的感觉静定如常——冯子明夜幕一落就微合了大家都有的双目以耳观天了。由于想不出到达另外星球的交通工具冯子明寻找适合人类居住的另一星球的设想一度受挫,有了朋朋的鼓励他才没有绝望。当务之急是找到充满希望的目的地,架设桥梁首先要有牢靠的彼岸浇铸桥头,有一个停靠的车站才会有载人的列车开过去。小村人为保护中流河的水资源跟城里人打仗,冯子明没有参战,朋朋也没有披散头发去河滩上建筑血肉城墙让城里人跑马冲击,朋朋说“无外这有外那”,冯子明用大家共用的语言表达与朋朋一致的意思:这里的水没有了那里就有水了,反过来也一样。要紧的不是守住一处的水源不让外流,而是赶紧找到一块不缺水的地方。他要寻找的另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必须具备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那里永远不会为水也不会为油等一切自然存在的液体爆发战争,大家共同拥有自然富足的恩赐,谁也不贪婪地多占,谁也不穷奢极欲地使用,大家遵守着一个定在心灵上的法则,就是“适度”。

  爆发在遥远的海湾地区争油的战争和近在咫尺的中流河上争水的战争加快了冯子明观天的节奏,他为自己订了一个时限:必须在地球上的水资源油资源等一切人类必不可缺的资源消耗尽净之前找到另一个适合居住的星球。还要留下发明制造尚不知为何物的交通工具的时间,否则,一切寻找都将失去意义。他在大家的眼睛还看不见第一颗星星的时候启动“天眼”,在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于大家的眼前许久之后才停止观察,午夜正中繁星正密时他安然休息,他相信特异的品质优良的星球绝不会出现在最热闹的时候。他吃“空”食“天豚”观星时总有朋朋陪伴在身边。他微合双目侧耳向天,耳朵后边“天眼”转动。朋朋的身子与他紧挨,还用手抚摸他的胳膊,最应该睡觉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困乏。偶尔睁眼就看见朋朋向他仰着笑脸,肤色还像秋被嘴像大翠。玲珑的鼻子很像月月,冯子明立刻激发起热恋一样的情愫寻求另一个星球的美妙。离着午夜的边缘还要走唱一支歌的距离,冯子明的右耳忽然急促地扇动两下,像一片树叶似的向前卷起,让出了毫无遮拦的空阔地带,耳后的疙瘩快速转动,像眼睛被强光照射快速眨动避免流泪似的。一颗陌生的星球在冯子明的“眼”前出现了。没有眩目的光亮——冯子明“天眼”快速转动不是光芒刺激而是像正常的眼睛一样惊喜——柔和得像一枚熟透的橘子可以让人用手触摸,不会灼伤皮肤也不会冻伤手指。光晕透明而又湿润,可见那里有人类生活必需的空气和流水,空气中没有煤烟和水泥炉子冒出的粉尘,否则便不会如此明晰;流水充足而且洁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下水道排水沟往里倾倒有毒的废水,否则肮脏的水气肯定会把整个星球罩住透不出光芒。那里肯定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争斗和中伤,欺骗还没有发明,虚伪走不过去,否则,那颗星球就不会好像刚刚出生似的安详平和,连一丝骚乱的颤抖都没有。看柔光漫撒的缓慢劲儿就知道,那一颗星球没有被坏脾气感染,显然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儿。冯子明喜不自胜,问朋朋:“什么时间?”

  朋朋用冯子明此地的语言回答:“此时。”

  冯子明没有看表,知道朋朋的回答是最确切的报告,世界上最无法用数目字报告的就是时间,好像思想一样,出语已成过去。

  冯子明和朋朋一起去东村,要拍发一个电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比地球更美好的地方可以居住。他们叫不开邮电局紧闭的大门。正是午夜,空气中有晚庄稼带了农药味的芳香。他们沿着邮电局东面的大道向北散步,要让等待邮电局开门的时间变得短一些。走过镇政府大院的铁门,朋朋像个顽皮的孩子从大铁门的铁条空隙中来来回回穿行了四趟,冯子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奇,他知道朋朋可以做成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唯一的条件只是她自己愿意。“自愿”和行动在朋朋身上才得到了真正完美的统一。朋朋自由穿行铁栅的快活自在感染了冯子明,好像监牢里的犯人被放回家去见到了妻子一样,冯子明一把抱起朋朋,三两步跑过了镇政府小楼的东墙。朋朋蜷起腿来一只胳膊揽住冯子明的肩膀,好让他抱得省力一些。其实冯子明根本没有感觉到朋朋的重量,朋朋的身体与他胶着在一起,他连一般人身体发胖行动不便的那点困难都没有。用钢筋水泥浇铸起来的建筑物全部甩在身后,冯子明选择了一块庄稼地放下了朋朋。俯身向下他看见朋朋仰面微笑,朋朋灵活地挪动身体,他随着朋朋身体的方向移动自己,领悟了朋朋的用意是让他激情喷发时“天眼”注视新发现的星球。他如此做了。他耳后柔和的星光轻抚,他感到了异样的温暖却不灼热,灼热的是身体的其他部位。他看见朋朋通体透明,像浸在清碧水中的白鱼似的。他想不到人会有这样纯净无瑕的身体,以往曾经有过的抚爱他也没有发现如此完美,他把这归功于那一颗新发现的星球:异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朋朋固有的特质。朋朋不只是承受她还赐予,她异样的身体和激情是冯子明狂爱的欢床也是力量的源泉,新发现的星球则一直从耳后鼓舞着整个过程。新星球像一枚成熟的橘子,把异样的清新甘冽灌注他们全身,灵犀透彻;新星球像一颗酒心糖果,把不寻常的醉意送给他们,沉迷却不糊涂,最忘情的时候冯子明也没有唤错名字,声声叫的是月月的双倍情分:“朋朋,朋朋……”

  冯子明一往无前,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道橘黄色的光线洞穿了朋朋透明的胴体,朋朋热情的身体内部动员了所有的花瓣铺成温床,调集了绿色叶脉做成床的支腿,用清水做床上的褥单,枕头用浓一些的水,却不是乳汁……就这样招待新来的光华住下。

  天亮后冯子明和朋朋走进刚刚开门的邮电局拍发电报,冯子明亲手拟好电文:“此时发现可供人类居住的新星球。”

  收报人地址是:“愿意接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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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