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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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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24章

  冯子明的儿子出生时没有遇上好多人出世都要遇到的麻烦,好像一个熟透的瓜儿,自自然然地掉落了。那时候朋朋正要把一粒爆落的早熟黄豆拾起来装进衣袋,觉得下体有东西要随着热泉流出来,她让冯子明扶她到一块大豆缺垄没有尖硬的豆荚扎人的地方躺好,不知道正好躺在了单干户末儿当年分娩瓜的地方。朋朋却没有末儿曾经有过的昏迷,她从容得好像从伸手可及的树枝上摘一颗成熟的桃子。看起来她是比末儿多了个诚心诚意光明正大的男人帮助生育,其实她还要不时用柔和的微笑安慰冯子明,让慌里慌张的丈夫不要紧张呢。也亏了朋朋本身坚毅沉稳,最艰难的时刻也有能力指挥冯子明做该做的事情,让冯子明托住婴儿头颅时使用两只手,擦身子用太阳晒热的布面。冯子明一一照办,紧张的心情渐渐消失,生出了跟分娩的妻子拉呱的兴致,跟朋朋谈起种麦子的耕地问题,主张把基肥集中施用,就是耕一犁撒一筐粪肥,全部埋在犁沟里。等到孩子整个捧在手上,冯子明的心里就只剩下高兴了。他把孩子在手上托举,举得离太阳近一些仰视。完全不顾朋朋小心的警告。孩子不哭,提前睁开眼睛观察世界,两只眼睛不在一条直线上平视,一只眼向上看天,一只眼向下看地,好像愤怒,好像瞧不起人,又好像忧心忡忡。冯子明一点儿也不害怕儿子古怪的眼睛,高兴的情绪达到了顶峰,自豪地说:“正好看透地下和天上。”

  朋朋微笑点头,让冯子明把早已想好的名字叫出来,冯子明把孩子举到与自己的额头一般高,也不怕吓着孩子,大声地叫:“星孩——”

  初生的婴儿一眼看天一眼看地,这才哭出了第一声。星孩睁着眼睛哭,向上的眼睛蒙了泪水天色变得黯淡,向下的眼睛遮了泪帘黄土变得灰暗。星孩的哭声像正午的阳光打铜锣一样震荡,还未熟透的豆荚叭叭爆开,雨点一样的豆粒噼里啪啦落下,一粒粒钻进土里不见了。冯子明用手掌遮住星孩的眼睛,惊天动地的哭声这才停止。

  此时小村被早就预见到的危机围困,人心不定。城里人在中流河滩上的深井已经打好——为了挣钱小村还有人帮助加快了进程——修起了高高的水塔,埋下了深深的管道。水塔向城里供水之后,先是芳沟水库只剩下何寿仁老头的大儿子何常宝带苏联女人游泳时那么少的水,紧接着中流河失去了最后一线窄窄的水流,芳沟水库追随中流河一河亮亮的白沙露出了板结的库底,有人抢先种上了最不怕干旱的蓖麻。这时候恐慌的情绪还没有产生,大家倒高兴中流河成了理想的沙场,可以不花资本,只用力气就挖了用小车推到东村村北头镇办预制板厂去换钱呢。一直等到家家院子里的水泵井抽水带沙到后来连泥沙混浊的水也抽不上来的时候,恐慌症才像瘟疫一样蔓延了。大家后悔没有把保卫水资源的战争打到底,让城里人筑起了比八座鬼子的炮楼还高的水塔,越来越多的城里人终有一天会把中流河第三层地河的水也喝干,到那时中流河边的土都能用一根火柴点燃。可怕的远景大家还顾不得去忧虑,迫切需要解决的是近在眼前的干渴。老店的何姓先祖比水而居搭起寮棚用炖鱼汤招待过往旅客,其末代后裔何永利的“振球饭店”却把鲜鱼烤成鱼干待客,供应各类酒浆却不供开水,饺子汤捞出饺子又用来下面条,循环往复,直至汤底的面屑烧成焦黑的锅巴方才罢休。小村跟城里人谈判,要求把小村列入水塔供水的范围。城里人以管道埋在地下无法安水龙头为理由拒绝。小村认为可以从水塔顶上接下水管,城里人为了保证县城最高层楼房的供水压力,不肯在蓄水的地方泄气。双方谈判时紧时松,城里人装出关切的样子帮小村人出主意,还帮助设计图纸,从大青顶底下的老洞子里用高电力水泵抽出积水架设管道引进村里,投放大量漂白粉,沉淀数千年前惨死洞中的矿工尸骨粉末和朽烂的锤把筐篮杂质。漂白粉在做饭的锅里结成碱一样的硬块,但是去不掉水中的布鞋味道。见多识广的人在引水之初就指出,城里人六年前就用此法解决缺水问题,从驼山的国营金矿引水进城,因为投放了漂白粉的水浇花花死养鱼鱼死,城里人无法在高楼的凉台上观花赏鱼才到中流河上来抢水。大家义愤填膺,希望夏跃进举起锯齿和利刃的双面刀子发动第二次护水战争,让女人走开男人留下,用大青顶底下爆破岩层挖金子的炸药炸毁八座鬼子炮楼高的水塔。夏跃进战斗的豪情片羽不存,他的买卖已经做大,正准备走向世界做到国外去。他打听到小学教师冯立斌曾经多次为何寿仁老头代笔写信。猜想冯立斌大约会保留前苏联公民常宝的地址,他需要找一个海外关系。小学教师冯立斌面对当年不喜欢的学生,直言劝阻:“你打算到国外做买卖,不一定非到冷地方去嘛。”

  夏跃进问他哪个地方不冷。

  冯立斌说:“你打过仗的地方。”

  冯立斌就把报纸拿给夏跃进看,让他看那个国家的领导人来我国访问的报道,两国首脑握手言欢的照片,让他明白坚冰已经打破,贸易早已往来,而且那个地方的钱更好挣,那个国家的人民更喜欢我们的大米和布匹。还说夏跃进既然在那里打过仗,肯定熟悉地理民俗,也应该有个把关系生死之交。夏跃进听小学教师不厌其烦地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师的话说:“我死也不去断子绝孙的地方做买卖!”

  小学教师冯立斌觉得夏跃进的情感未免偏激,想用“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样的大道理说服他。夏跃进没有继续愤怒,晃着膀子在教室的灯光里走了两趟,问老师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吗?”

  老师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夏跃进告诉老师:“我永远没有结婚资格啦。”

  老师好像二年级的小学生遇上了最复杂难解的应用题,需要进一步启发才能找到答案。夏跃进怒气又发,骂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说:“他们发射的中国造炮弹!”

  夏跃进把手伸进腰间军人别手枪的地方,想解下裤子让老师见识他没有资格结婚的战伤,冯立斌恍然大悟把他的手按住了。出于深深的同情,小学教师湾立斌连查找旧的文字资料的时间都未耽误,凭记忆通报了俄罗斯公民何常宝的地址,那是布拉戈维申斯克的一条街上的十八号楼房309号。夏跃进满心感激,向老师打一个标准的不戴帽子的军礼。小学教师冯立斌被庄重的军礼搞得很慌张,忘记了夏跃进刚刚透露的秘密战伤,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异国的旅店里犯错误,最危急的时刻就悬崖勒马想一想上小学时受到的惩罚:读二年级的时候夏跃进曾经偷看上厕所的女生,被老师用粉笔面杀眼睛,受罚使用最小的笤帚一只手捂住眼睛打扫十二天男生厕所。

  夏跃进的妹妹秀不大同意哥哥去遥远的俄罗斯冒险,那里显然不是升平世界。从电视里秀看见那些高鼻子的男人没有活干,穿着大皮袄整天排队买配给的猪肉,猪肉硬硬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肥。夏跃进不听妹妹的劝阻一意孤行,费力拉好特大号旅行包的拉锁准备跨出门去,秀哭丧着窄窄的小脸叫他,忍住害羞第一次透露自己的幽情:“哥,我的事你也该操操心啦。”

  用不着苦思冥想,夏跃进从妹妹阴沉沉的小脸上看透了老处女的秘密苦恼,笑呵呵地安慰妹妹:“不要着急,哥给你找个老毛子。”

  秀气哼哼地回答:“我喜欢鬼子!”

  夏跃进不想跟妹妹在择偶问题上争论不休,他只希望赶快离家以便赶上当天的第一趟班机,分明不喜欢这个结果也表示高兴,说:“那好啊,我就有个鬼子妹夫啦。”

  夏跃进拎着特大号旅行包出门时正看见冯振东乘坐的白色轿车绕过土地庙门口向北去,他要招呼搭车已经来不及了。他不像退休的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似的分明是要想搭车也赌气不坐,对冯振东的专车表示不共戴天的仇恨。自缢而死的程宝喜的魂灵从土地庙里移到状元沟土地底下的第三天,土地庙门口的纸灰还需要下一场大雨才能冲荡干净,退休的宣传部长程志远张开双臂把冯振东的客货两用车拦住,哑着嗓子叫冯振东下车,说话的声音很大,成心让土地庙里的死人也听见。程志远批评冯振东不应该一个人坐一辆汽车来来去去,因为还没有那么多汽油。冯振东摆着一只手请老部长放心,存心让老部长看见袖口上三颗没有用的纽扣,说从今往后会缺了人喝的水不会缺了汽车喝的油。老部长哑声说:“问题不是缺油,是丢了传统。那时候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

  雇来的驾驶员在车内大笑,说老干部思想僵化不适应改革开放,程志远举出一根指头制止他,说:“这是我们的内政,你无权干涉。”

  冯振东说:“他说的有道理,最高指示,谁说的对就照谁的办。”

  程志远老眼盯住冯振东的大脸膛,弄不通这个人并不坚持锻炼只坐着汽车行走为什么也会有红润的大脸膛,想起往事,无比痛心,说:“我真后悔给你把党接起来。”

  冯振东在地上跺脚,小心着不让土地庙门口的纸灰沾到鞋上去,说:“我知道你是来报仇。”

  程志远说:“我们没有个人仇恨。”

  冯振东拉开车门,随时准备跳上车去,说:“你是给老程家报仇来了。”

  程志远按不下腾然窜起的怒火,不顾自己不适宜冲动的年龄,使出当年挟着八片豆饼在东村大街上行走的冲力,一把逮住冯振东浆洗得直直硬硬的衣领,硬是不让冯振东上车。型当年他和冯树德踏破铁鞋寻找“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的队伍,入伍以来关心的只是公众事业从不为一家一族的利益计较。冯振东出口伤人无疑是朝他的晚节泼洗脚水。冯振东在迅速增多的围观村人面前被人揪住衣领,恼羞成怒,也反手把程志远的衣领抓住,几十年的亲密同志就这样一瞬间反目成仇,无人能够调和。

  东村赶集的日子程志远打点好行装准备永远离开小村。他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纪念他政治生命的第二次新生。数十年如麻线一样纠结成团的往事已经理清,一条条抽去缝了时间的衣裳,只剩下留分头的王琪从西流河过来那天形成凝固的碑石矗立心头:正是东村赶集的日子王琪来考察程志远的被捕情况狱中表现,重新称他“同志”。程志远打发走外村人驾驶的客货两用车,让此车专门去拉“蜕化变质分子”,他不需要假惺惺的送行。他心静如水,耐心地等儿子从县城派来的汽车拉他。不喜欢他锻炼的老伴已经身体垮掉先他而去,他环顾四壁割舍不得的只是这房子坚固异常的荆条屋笆。他沉湎于回忆,坐上儿子派来的汽车命驾驶员绕道向北,沿着中流河一直向北,不走新修的从乌悠山脚直通县城的新路,绕行老路,有意让永别故土的路程长一些,以便留下更多的回忆留给将来的岁月去享用。在老公路向东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了爱国华侨冯树德捐资兴建的学校,样子像一座两层高的炮楼,留了无数亮堂堂的枪眼似的窗户。车未减速,他没有看清墙上的校名并未按他的提议镌刻“初得辉”的名字只写了“树德学校”,他心中少了许多应该有的不快。此后他身居县城心系健康,每天早晨坚持锻炼,拒收小村的客货两用车送去的苹果和山楂,不给冯振东有意和好的通融机会。一个有雾的早晨他在公路上锻炼时被一辆汽车撞倒侥幸未死,汽车跑掉他被警察救起。伤好后他半夜就起来锻炼,儿子拦不住他只好远远地跟着,他倒回头来遇见儿子就问儿子是哪里人,儿子便说是老店。他回家问儿媳是哪里人,儿媳也说是老店。他去居民楼旁铁栅门向东开的粮店卖衣服的商店问人家是哪里人,人家也笑嘻嘻地说是老店。他高兴极了,哈哈笑着感叹:“家伙,都是老店人!”

  老店大发展。大青顶一天天增高黑苍苍地矗立村头,从地底下挖出的金子足够打一块盖房子的金砖了,冯振东乘坐的客货两用车立刻换成了轿车。随着首领交通工具的更换好多人家的电视机增添了色彩,流油和流血的区别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明白。那么多色彩复杂的灯光涂脂抹油的面孔喷烟吐雾的舞台也能够原样显示,气势不凡。有一天电视里有个人在自己的头上把酒瓶子砸碎嚼食玻璃片,大家清楚地看见血从那人的发缝里流出来色彩鲜艳,没有人误认为是流汗。过了几天以后此人又在电视里吃刮胡子的刀片磨豆浆的机器,剃了秃头头上缠了一道白布白布画了难解的符号。一个眼睛像月月有点斜视的漂亮女人问他还打算吃什么,他说准备吃一辆汽车为国争光,电视里立刻有一家公司赞助汽车供他食用。小村人知道汽车比所有的五谷食品都贵重,不明白国家为什么会以奢侈浪费为光荣。稍后着名画家何永信回村,告诉大家那一场吃刀片的表演正是在县城的影剧院举行的,由本县管文化的副县长亲自请来,县文化馆组织了歌舞节目配合演出,因为吃刀片的人不能连续食用两个钟头拖延够一场演出的时间。大家问何永信刀片和磨豆浆的机器是不是白吃,何永信告诉大家不是白吃,县里给那人一万五千块钱。小村人只看见了电视上吃刀片的表演没有看见付钱的交易,大骂电视骗人漏掉了重要情节,叫大家误认为吃刀片的人固然可以食用刮胡子磨钝的废弃刀片,而刚刚拆封的磨豆浆机器肯定需要自己花钱购买,吃饭不花钱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却不知道情况恰恰相反,吃刀片的人是凭着一挂特殊的肠胃搞经济,是一个惹人眼红的“项目”,食客成了大爷,看客当了孙子。冬天将到,电视里展示有心人收藏的一大批已故领袖的像章,无数像章缀在一块极结实的布上像一面钉了铜钉的大门。主持人透露,海外有人出资三十万元购买这批像章,主人不为金钱所动情有独钟。收藏者当即声称其中有一枚最为珍贵。顺着伸向像章的一只指头大家费了半天劲才看明白,其他人面都向左侧,只有一枚侧向右面——向右的一枚就是最珍贵的。好多人想起曾经将许多像章丢在不应该丢的地方不知去向后悔不迭,更令人后悔的事情又来到了。

  消息依然由着名画家何永信从县城带来。何永信自从在护水战争中第一次出现,便频频来往于县城与小村之间,寻找画画的题材,传递现代文明。他手上戴一枚巨大的戒指,镶了如夏跃进的眼镜一样黑亮的玻璃,用戴戒指的手向后梳拢披肩长发,每一次都有耐心提防不使黑玻璃挂住头发。他经常被冯振东领到东村村市的“振亚饭店”去吃饭却不光顾堂弟的“振球”。冯振东要他为振兴老店做贡献,他就在南大响屋的墙壁上画画装饰出产黄金的房子,画戴了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搔首弄姿,男人镶了满口的金牙牙缝微小,稍远一点看就是含了一块金条;男人女人模样都像他自己。起初何永信带回的消思大家还不相信,他说有一个日本商人要在整个三河县挑选中意的姑娘做妻子,大家觉得日本人的权利未免过大。后来消息由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亲口证实,而且增添了更具体的细节材料,大家才确信不疑了。原来日本商人由爱国华侨冯树德介绍来本县,要在三河县东北面山区投资建一个大型养猪场,专养瘦型猪。为了安心异国帮助三河发展经济,他要娶一个三河姑娘为妻。他今年五十八岁了,唯一的条件是找个处女。县委书记亲自把当红娘的任务交给县妇联,要妇联层层发动,在全县范围内挑选,当成最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像日本国的旗子中心一样艳红的太阳刚刚出来的早晨,冯振东专坐的白色轿车停在一堵破破烂烂的墙外,装扮齐整的秀姑娘一丝笑容不露坐进车里。秀独出心裁穿黑色衣服参加日本人择妻的竞选,瘦小的身子仿佛又小了一圈,窄窄的小脸刀把似的。白色轿车屁股一冒淡烟,未嫁的姑娘们才像已婚的女人一样后悔了:她们由于寅吃卯粮失去了应征的条件,连坐一次轿车的机会都丧失了。

  白色轿车走哑嗓子宣传部长离村走的老路不走新修的公路。雇来的外村驾驶员故意驾车兜个大圈想让秀有时间改变主意,他不是不愿把同胞姐妹送给日本人为妻,他是担心秀根本不会被选中,给中国人丢脸。在公路拐弯的地方他减慢车速让秀从车窗上看新建的“树德学校”,毫无理由地问秀想不想下车去参观,秀不予回答。秀目不旁顾只向前看,像个坐轿车的老手似的不晕车,不害怕闻淡淡的汽油味,心情悠闲地要求听音乐。雇来的外村驾驶员故意把放音乐的开关拨到不应该到达的地方,声音大得车壁簌簌抖。秀安然稳坐,在震耳欲聋的响器捶打声中想甜甜地睡会儿养精神,驾驶员自己却受不了啦。秀从从容容地通过了最严格的检查。她比所有参选的花枝招展的姑娘都引人注目。她一身黑装好像修女使人放心,不检查就敢担保她的贞操。她窄窄的小脸表情肃穆,一看就知道善于持家不尚放荡。从厂矿机关和北面濒海乡镇送来的姑娘显然比老店的姑娘勇敢,她们已经知道自己的“条件”已经失去却仍然敢冒险一闯,希望在医生打瞌睡的时候蒙混过关。还有的把希望寄托在作假的手段上,使用精心制作的塑料薄膜,用万能胶粘贴。但是她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县医院遵照县长的指示,派出了妇产科专家亲自把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妇产科专家一只手指就让破关的壮士在关前显形,无论披了何样的盔甲作过何样的伪装。少数侥幸者混过了现代化检测手段,却被古老的方法最终挡住。她们奉命小便似的坐在一只白桶上,边缘由褪下的裤子围住。检查者用笤帚苗捅她们的鼻孔逼迫她们打喷嚏,笤帚苗不能奏效就用纸搓的蘸了碘酒的线绳。打过喷嚏以后再让她们起身检查桶内行迹。桶里铺了细箩筛下的草木灰,如有气息击出的洞孔,即证明已经洞穿不合标准,平静如初方是处女。日本人用这样苛刻的手段择妻还是跟中国人学的,中国古时候的皇帝用这种方法检测妃子。从桶上下来被宣判了不幸命运的姑娘只有少数人默默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好多人忿忿地让不会说话的草木灰为她们恢复名誉。

  看别人愤慨不平秀安安静静地排号,窄窄的小脸露出人家看不出来的笑意,自从坐上轿车以来她此时的心情最轻松,最愉快,最无忧无虑。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不应声轻轻快快地走过半截走廊,从不应声的时候开始屏息凝气,有个屁慢慢地放在门口外边。她顺从地躺在被好多姑娘躺过的小床上,看到了妇产科专家瞧不起人的目光也不生气。她感觉凉冰冰的手指像铁器似的探查她的身体,她觉得不好受也不吭声,耐心倾听附近车站钟楼上报时的音乐。那音乐简单得可以用说话的方式复述,每一天的每一个钟点干篇一律,适合最愚笨的人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在两分钟内学会,当作考验不厌其烦的练习曲。秀默默地在心里将音乐诵念一遍,现代化检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乖乖地坐到白桶上,坐下后又起来双手端桶,擎到靠窗户的光亮处细心察看桶里的草木灰情况,毫不顾忌裤子在脚踝处兜得像故意设下的羁绊。妇产科专家恶声恶气地问她看什么,她反问专家:“看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在桶上稳稳当当地坐好,她才告诉专家:“我怕你把别人的洞留给我。”

  专家忍住了不发火,但是不执行卫生规则,使用已经用过的笤帚苗狠捅秀的鼻孔,不想捅出喷嚏只想捅出血来。秀摆摆头躲开了专家不怀好意的冲刺,问专家把人家的鼻子当成了什么,专家说:“是鼻子你快打喷嚏呀!”

  秀不用再捅,仰起脸来让鼻孔对了玻璃窗上太阳的白光,打了一个又悠长又小心又响亮又有节制的大喷嚏,打过之后拿移身体自己先趴在桶上察看一遍,取得了放心的证据再交给专家检查,这才明明白白地告诉专家:“我早就认识你了。”‘

  专家年事已高,虽然技术精湛可以熟练切除好多女人子宫内的瘤子,但是她无法对付自己丑陋的泪囊像小老鼠似的在眼皮底下伏着。她目光仍然锐亮可以戴了眼镜明察草木灰上被针鼻大的气息击出的微小洞孔,但是她看不穿岁月帷幕后面黑衣姑娘的历史面目:在一次难忘的手术之后,年龄尚在稚齿的小姑娘协助母亲要回了药水浸泡的父亲标本。

  一点儿不错,专家正是为夏四海两次作手术的女医生刘梅。妇产科专家刘梅名震三河全县。她胳膊弯上挂着废塑料绳编的提篮上班,下班时装回在贸易市场顺路买到的蔬菜,对全县的“菜篮子工程”颇不满意,准备在管农业的副县长找她检查疝气的时候当面提意见。她跟医院里其他科的专家一起挂牌门诊,让患者挂一次普通的号,再挂一次专家号。她把专家号装进白大褂左面的兜里命妇女解开裤带躺到床上,过后凭专家号从患者付出的重复挂号费中提取百分之八十的专家费,就是一个号二元四角整。她技术精湛打破常规,大胆指出未婚先孕的提心吊胆表现在经血的色泽上,瘤子与胎儿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四肢而后者能用中指和食指摸出五官。她是三河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权威,县委书记点名要她为日本人择妻把关检查,专家费由县科委拨专款支付,她慷慨拒绝了额外报酬,愿意为中日友好无偿服务。开始检查之前她只问了一个问题:“笤帚苗准备足了吗?”

  经妇产科专家刘梅严格挑选入帏的少数准处女还要由日本人亲自目测才能最后敲定。老店人相信刘梅的检查结果,认为秀的贞操无染大概是对的,但是大家怀疑最终结局,认为秀要从日本人的眼睛里通过去困难太大。日本人喜欢“花姑娘”,秀瘦瘦的身子窄窄的小脸分明像干缩的女婴嘛。

  落日比旭日更红,秀被日本产的轿车送回来。她穿了第一次参选时穿的黑色衣裤,周身上下好像永远不会有水分和油汁渗出来。五十八岁的日本人陪着秀走过大汉奸冯树德不敢走的路口,安详的神态好像领着孙女玩耍的爷爷。这时候大家才相信了不可置疑的事实:秀真的被日本人选中了。

  小村已经接受了太多的人间不该有的奇迹,逐渐相信最不可能发生在地球上的事情都会走进小村的街道,可是大家实在猜不透日本人的心思了。好多由于公开的原因和不便公开的原因而失去了竞争资格的女性和她们的父母接受了历史的影响,认为日本鬼子进村用刺刀逼着强奸人,只要还有胖乎乎的母驴存在就会把秀撇在一边。秀却自信得很,甚至还骄傲起来,待嫁的日子里扬起下巴走路,轻易都不开口讲话了。由县里主要负责人亲自主持的盛大的婚礼之后日本人准备与秀欢爱,秀自负地坐着不动手解自己的衣扣,却要五十八岁的日本人先剥个香蕉给她吃,她要在新婚之夜向日本人学习吃这种东西的办法,这东西看上去很像小苞米棒没有长缨。日本人把剥了皮的香蕉直通通地指向她紧抿的小嘴,她不抗拒却问日本人为什么选她。日本人笑而不答,她代日本人说出秘密答案:“你是为了你的猪。”

  日本人仍然含笑,不说话动手剥她的衣服。秀推开日本人的手迅速脱衣,像一只剥了皮的壁虎一样展开在弹性甚佳的大床上。粗暴地侵入之后日本人才供认不讳,用夸张的言辞称颂秀聪明绝顶一猜就准,他真的是为了瘦型猪更好地繁殖和饲养,永远不长肥肉,他才刻意求瘦,选择了独一无二的秀。此时秀开始哼哼唧唧,自负的毛病又发作了。她断断续续发表了一通自大的讲话,说她从打算竞选就准备了成功,原因就是由猪的道理想到了人的心思,由人的影响想到了猪的生长。她还问日本人会不会用中国话向猪发布一些号令。日本人说他已经学会了全部中国话,包括三河地区的方言,比如猪唤“猡猡”,狗喊“叽叭”。他的汉语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老店出生老店长大的冯树德——愿他老人家长寿。日本人说完,日本语似的叽里咕噜地结束了新婚的交欢。

  在瘦小的秀无比幸福的日子里,跟了丈夫何永利辛辛苦苦开饭店的二兰一天发四遍脾气,早饭和午饭时各发一遍,剩下两遍睡觉的时候一起发。早知道秀要成为日本人的妻子,二兰会把那一场武斗引发得规模更大,让日本人最终的选择在那个时候就改变目标。二兰并不后悔在县城的那所私营商店里失去了竞选日本人妻子的条件——要是苦守贞操直到如今她可真是受不了——她只是痛恨日本人定的标准太高,简直没有必要嘛,想不到日本国也盛行大男子主义。大男子主义自古至今流行全球,从检查方法就可以看出来:检查处女有据可察,证实童男的根据在哪里?二兰为普天下的女人抱不平,亲手宰杀大批公鸡煺了毛让王福高剁成碎块烹炒,退回人家送来的母鸡劝主人精心喂养了下蛋。她擦掉小黑板上“请勿扯蛋”的告示成心让男人受罪,增加了韭菜炒鸡蛋木耳炒鸡蛋油炸鸡蛋等数种鸡蛋菜谱,害何永利吐出了苦胆里的绿水她仍然难解心头之恨,她倒是积蓄了更多的力量骂人。她利用午后到日落前这段没有客人的时间,一边捞出开水里烫的公鸡浔毛,一边骂有些男人头上的毛黄焦焦的稀朗朗的还不如像公鸡头一样拔光了中看。她一边把不辣的辣椒掰成可以上锅炒的碎块,一边骂卖主把个头小的东西送给她竖着看以为是躺着躺着看以为是立着,就不怕把人弄糊涂了。这时候何永利正在头上搓出了肥皂泡沫要求她往脸盆里加点热水,二兰一边说没有白侍候武大郎的一边舀了烫公鸡的开水从男人的头顶擎过胳膊倒进盆里,男人闭着眼说他知道二兰骂的是谁,二兰就明确宣布她骂的是武二郎他哥哥。二兰承袭了她父亲的嗓音永远不会沙哑,节奏感直接源于细腰建香绝不会慢得让人不耐烦。她声音嘹亮悦耳,节奏快而不乱而且富于变化,给人的感觉就是她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她说她本来应该是企业家的夫人董事长的太太却做了店小二的老婆,企业家和董事长用奥丽斯香波洗发店小二却用烫公鸡的水洗头。她说企业家董事长搂着情妇的腰去卡拉0K舞厅跳舞,店小二的头却要夹在老婆的胳肢窝里好像孩子吃奶。她宣传科学知识说店小二的遗传不好,种子长了虫子,子宫还要牛帮着喘气。何永利搓干净头发上烫公鸡的水提醒妻子,大着胆子说:“你爹的头都碰着腿肚子啦!”

  二兰骄傲地反驳:“那是男人的能耐!你能吗?”

  何永利默默地听了半天唱歌似的咒骂,鼓起勇气反驳了一句,二兰的激情更被调动得汹涌澎湃,气势逼人。她不再字斟句酌转弯抹角挑文雅的字眼了,全凭着一段舌头撩动,挑到唇边的是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吐出来,像泼一盆脏水似的毫无保留。何永信忍受不了二兰把他出生的地方说成菜篓子模样,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想砸几个没有刷净的碟子,又一想砸碎了还得买新的就没有实施,跨上摩托车冒着烟骑走了。

  较晚的时候掌勺的王福高回饭店招待晚间的客人,二兰不埋怨他迟到,却在客人散尽以后给他讲一个男人跟两个女人的故事,成心在何永利不归的时间里让掌勺的师傅接受过多的荤腥。她从皮肤上描述两个女人的特点,把白皮肤说得比黑皮肤诱人。王福高硕大的鼻子上冒汗,担心两个女人会发生矛盾。二兰就说男人有办法让两个女人都高兴,在同一个时期里获得同样多的好处。王福高担心日子长了再有办法的男人也受不了,二兰就解除他的顾虑,说白的死了只剩了黑的,黑的被人当宝贝捡去啦。她又像生气又像高兴地让王福高猜猜那个黑的是谁,不等王福高用脑子猜,她就把答案说了:“就是你的宝贝媳妇啊。”

  那个男的王福高不用猜也知道了。春天的台子地里王福高曾经看见了一幅风景:他的妻子秋枝穿了红棉裤和冯玉并肩锄麦子。正是为了消灭那个光景,他才硬逼着秋枝迁到了他们村里,不惜把老朽不堪的小道士冯立吉也带去赡养。他紧紧地盯着二兰细白嫩润的脸和脸下面的脖子,说:“我叫你爹欺负了。”

  二兰纠正他:“不,他欺负的是你媳妇。”

  王福高开始粗粗地喘气,硕大的鼻子上汗流如注。

  二兰扑哧一笑,说:“他欺负你媳妇你不会欺负他闺女?”

  王福高气喘吁吁,鹰似的把二兰抓起,牛似的把二兰撞翻。进行的速度太快了。二兰刚想体验身子如小鸟被轻快提携的快感,又得调动极大的力量忍受猛烈的冲击了。那种轻轻提起小鸟的动作只有县城的老板曾经完成,何永利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主要原因是块头不够,他需要踏着小板凳才能把二兰的脚抱离地面。王福高撞翻了脸盆倾倒了油腻腻的脏水,把一摞碟子蹬到地上砸得粉碎,还顾得说逗人高兴的话:“叫老板回来收拾吧!”

  短暂的休憩时间里二兰爱抚王福高壮健的大身体,王福高则不停地摸她光滑的脊背恭维她的肤色。二兰要王福高说二十遍她比秋枝白,王福高则要二兰坦白喜欢他什么地方。二兰用尖削的食指在王福高豇豆粒样的乳头中间蘸了液汁划圈,从圈的中心垂直地划一条直线向下又笔直地返回原路向上,停在王福高硕大的鼻头上点个点儿,说:“我喜欢你的大鼻子。”

  王福高得意地发笑,把二兰的手放到她喜欢的地方,说:“你当警察的姐夫鼻子更大。”

  二兰严正地说:“我不能欺负姐姐。”

  翌日清晨,王福高携二兰出走。二兰卷走了“振球饭店”几年来的全部利润积蓄,给何永利留下了杯盘碗碟饭桌板凳和两打“三河白酒”五打零四瓶“东夷啤酒”两只公鸡三十二个鸡蛋,好让他继续开店。

  小村三百多人只有冯子明自己看见过二兰出走时走的是土地庙门前的路口。冯子明忠于他个人的职守清晨早起以耳观天,他在门口看见二兰匆匆走过土地庙门前向台子地的南头走去,还以为女店主是早早地去开店门呢。发现了那颗可以供人类居住的星球之后冯子明并没有放松他的观察,他密切注视着那颗橘子样的星球,看那颗星球会不会放射一种抵抗的光线拒绝人类登临。他还怀着一个希望,想捕捉那颗星球发出的友好信号,那颗星球如果居住着有智能的生物大概也渴望寻找茫茫宇宙中寂寞的旅伴,也许它们会派出星际列车接应地球上的人类。他总是担心人类研制飞往另一星球的交通工具的时间不够用。重要的问题是不要错过了那颗星球可能发出的邀请信号,一旦发现就向第一次报告的地方报告。冯子明并不知道他发现新星的电文并没有拍发,东村邮电局的女报务员刚刚在键盘上打出收报人的地址“愿意接收的地方”,键盘立刻啪啪地极不耐烦地跳起来,打出的电文冷冰冰的,连不耐烦的语气都像手榴弹一样扔出来:“没有愿意接收的地方!”

  冯子明不知道他良好的愿望被人拒绝,他便不改初衷不减热情。有一天晚上他定定地注视着那颗橘子样的星球忽然觉得那颗星球在升高,他以为那颗星球故意要增加人类登临的困难,连连在心里叫苦,那颗星球又停止不动了。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一次同样的情况,再就定住了没动。他担心随意升高的星球比旋转的地球更不宜于长久居住,有些沮丧,猜测那颗星球升高也许是地球下落造成的错觉,他耳后的“天眼”看不透地下的情况,他便让一眼看天一眼看地的星孩帮他观测。秋庄稼未熟时诞生的星孩还不会说话,可是他具备冯子明一样的聪明朋朋一样的纯洁,他懂得了父亲用复杂的手势简单的语言表达的疑虑,站到院子里一眼看天一眼看地仔细观测了一会儿,两只手臂在身前张开突然拉长,用小脚跺跺地,一只手向下按,侧了头看地的眼睛往下垂,冯子明点头表示明白:果然是地球往下落了。

  地面上的迹象却不明显,简直看不出来呢。大青顶的矿井里挖金子的工人依然要抓住同样长的大绳下洞子,从大青顶架进村里输送矿井积水的铁管通过路口的地方依然是高个子的人蹦个高就能摸到,所有人家用笤帚扫掉梁头上的蛛网依然需要踏着锅台,从枯涸的中流河上挖了沙送到东村村西的预制板厂从五节炮楼高的水塔旁走过头顶上依然落下同样分量的水星,地球下落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一点空间的变化。从冯子明家里传出的消息不能被大家相信,好像没有地方愿意接收那一份电报一样。直到有一天往东村村西的预制板厂送沙子的人发现,过去他们过了老店的地界是下坡,推着车子很省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过老店地界踏上东村村南那片菜地外面的路就成了上坡,累得呼呼直喘两腿酸软了,而且他们倒回头来看自己的村庄,看老店村头的大青顶,需要垂了眼睛看才觉顺便得劲,他们才相信,地球真的跟原来不一样了,不是整个的往下落,像一个球从井口丢下去,而是捅了个窟窿泄了气,一只指头按了一下陷落了一块,这陷落的一块就是老店。

  地球上捅窟窿的不用说就是城里人来抢水的大井了。为了挣城里人发给的工钱帮助打井的少数老店人最清楚大井挖到了中流河下面第三道河流,挖出了那一年挖掘何姓大钟时挖出的同样的鱼类。深深的地下河水被抽走自然需要泥土落下去填充。小村人不担心会沉到水里去,他们懂得地下的水彻底抽干以后小村就落到了最结实的地方,他们只担心小村越落越低,会整个的变成一孔挖金的矿井,需要打了撑木抓着大。绳上上下下。曾经带领着大家进行过最初的护水战争的夏跃进接通了何常宝的关系,热衷于生意,在俄罗斯与老店之间来去不定,大家只好寄希望于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要求他为民请命,必要时发动第二次护水战争,逼迫城里人停止抽水,保住小村目前的高度。冯振东龇着两颗灿亮的“二鬼子把门”的金牙打哈哈,说:“不要坐井观天哪。”

  大家说怕的就是落到井里。

  冯振东收住笑容说:“我说的是思想。”

  然后他又一次动员大家扒掉原来的平房盖楼,详细解说“房子往高里长能够抵挡地往低处落”的道理。他举出西流河那个挖金子最先富裕的村子家家住楼的例子,赞扬西面人思想进步很早就采取了抵抗地往下落的措施,即使肄面落下一层房子深,仍然有一层房子接受太阳升起时全部的阳光。大家不再忧虑钱还没有多到非盖楼不可的地步,也不再顾虑半夜里被尿憋急了从楼上跑到楼下恐怕来不及,只担心一座楼房里同一个时间过白天和黑夜两种日子,弄不清应该劳动还是应该睡觉。冯振东说不服大家,便决定先建起村政府办公的大楼让大家亲眼见识楼房抗拒地陷的好处,地点选在村东,村南的南大响屋准备改建造厂,采用先进的浮选法淘金,让先进的设备跟得上大青顶底下金矿脉兴旺发达的速度。冯振东知道地面陷落的消息是从他儿子口中传出来的,虽然坏消息被大家看见的事实证实了不是妄传,但是他不愿意看见小村人心惶惶。他曾经亲口向垂死的何常福宣布绝症的判决,以便何常福彻底绝望走向终点的脚步加快一些;可是治村方略中他最喜欢的却是“报喜不报忧”的准则,哪怕是集体走向毁灭他也愿意敲锣打鼓让大家高高兴兴的以为是过节,这样比较容易号令。他深知儿子正在成为他统治小村的障碍,不是篡夺权位的敌对势力—斗要是那样倒好了——而是不安定因素的鼓动力量。他严肃地对妻子说:“得采取措施了。”

  白牙点头,说:“是得想个办法。”

  妻子比丈夫看到的危险性更大,不是基于政治觉悟,而是源于母子情分。自从儿子和奇怪的朋朋搬到土地庙附近的新房子里以后,白牙觉得儿子离她越来越远,照这样下去只怕要走到天涯海角才能有母子团聚的客店。一只眼睛看天一只眼睛看地的星孩出生以后白牙更加惶恐不安,她害怕再生出的后代两只眼睛的距离会拉得更大,一只长在头顶一只长在脚底,只为了看天看地更加方便却再也看不见人间的事情。星孩过了满月之后她曾经劝儿子把孩子卖给流浪的杂技团去当杂技演员。她坐着白色的轿车去县城看过破破烂烂的布篷里面的表演,有身子长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前进一个后退在场子里同步转圈,坐一根长条板凳看相反方向的光景两只嘴同时描述不同的景观;有男人长了女人一样的大胸脯胡子在乳头上缠着,长了同样壮观胸脯的女人肋骨像透明的玻璃条一样排列,肠子里有刚吃下的糖果骨碌碌滚动;有人的两只眼睛长得不在一条横线上,可是投出的目光依然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就是不能像星孩似的两只眼睛不由同一个机关操纵各行其事。白牙曾经无数次向人夸耀儿子耳朵识字的特异功能,骄傲得让用眼睛识字的人受不了。儿子的耳朵开始观天以后她才明白,儿子正是能看见天上的光景才冷漠了地上的亲情。他迷恋天上的光景又丢不开地上的事情,这才生下个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的儿子来弥补。她可不希望予子孙孙为那么遥远的地方瞎操心。她比丈夫更能透过纷杂的症状看穿病灶,所以丈夫的措施还没有想出来她的方法已经有了。她不顾丈夫睡熟了以后厌烦打扰,硬是喜不自胜地把丈夫摇醒,详细说明方法的每一个环节。冯振东揉痛睡眼以便保持清醒,对她的方法表示赞成,但是他主张由他亲手实施。白牙怕男人的心肠太狠,冯振东说:“正好相反,我怕的是女人的心狠不下来。”

  白牙在暗处自负地笑了笑,牙齿的光白惨惨的。

  中午闷热,白牙冒着暑热出门,特地走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不走南大响屋北面的近路,为了让儿子的午觉睡得更沉一些。在胡同口上她遇见了大个子海洲自东而来,急匆匆的样子不像是无事瞎跑。大个子海洲果然气喘吁吁地问她:“没看见俺姥娘?”

  白牙吓了一跳。海洲姥娘近年来已经被人遗忘似乎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物。自从发表过一个惊天动地的预言以后她只是关心过冯树德回村的问题,此后她再也没有预言任何事件。二奶奶和一根牙齿的冯玉妈夜里请已故领袖回来算命的前后,也曾有人找过海洲姥娘,要求她发布预言解除大家的重重疑虑忡仲忧心,她却笑而不答,问急了只用一句“只有天知道”来搪塞。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对大家生活的世界视而不见,明亮的瞎眼睛只注视着谁也不知道的神秘事体。近来大青顶底下源源产出黄金,大家的命运像抓在手里的金块一样牢牢实实的,也就不再需要海洲姥娘预言了。偶尔从海洲嘴里传出一星半点他姥娘的信息也没有人再关心,只是知道那老太太年届百岁仍然肤如凝脂,上厕所不需要眼看也不伸出手去摸墙,像年轻人似的急匆匆地奔向目标,畸形的大脚噼里啪哧地拍打着地面……气喘吁吁的海洲告诉白牙,他姥娘忽然不见了,他从采购站回家,只看见炕上有他姥娘脱下的衣服,裹脚的带子,还有褪掉的白发——完完整整的一头自发丢在衣服旁边,像一个假发套子一样,带着野兔和青草混合的气味。

  海洲急匆匆出村向北去寻找他突然失踪的姥娘,自牙在党支部书记乘坐的轿车通过时需要小心躲避的短墙边坐了一会儿平定自己,免得海洲姥娘失踪的消息搞得她心慌意乱影响她实施办法。等到她自信镇定得万无一失的时候,她走进儿子生长了“布萝”的院子,“空”和“天豚”气味浓郁的家。儿子夜里观天午间大睡,几媳夜里陪同丈夫白天照样陪同,星孩睡在父母的身体挡起的围墙里边,两只眼睛合拢以后不再呈现一眼看天,一眼看地的吓人样子,自牙便放心地走近了儿子。她的办法简单得很,其实也就是刺破疮疖挤脓的手术。她知道儿子耳朵后边的眼睛会骨碌碌转动,她就脱下手指上巨大的金戒指扣住压紧一一她曾经想过用顶针,还是冯振东想到了金子分量重压力大更容易奏效——还没有等到儿子被金子的扣压惊醒,母亲的利针已经无情地刺穿了他的“天眼”,没有流血,不用挤压就流出了玻璃晶一样的液体。

  白牙没有听见屋子上空的雷声只听见了儿子的惊叫,慌慌张张地逃出屋子硕大的雨点野葡萄似的擦着她的后脑勺落下,她才明白,她听见的大约不是儿子的痛叫而是天上打雷。大雨就这样开始降落了。好像专门为驱赶母亲回家似的,密密排列的雨点只在自牙的脑后落下,击起的尘土弄脏了她的鞋跟,她的脚尖却干干净净的。她的脊背刚刚跟大门的门框拉平,房檐上扯下的雨帘已经密得钻不过麻雀了。她以为需要脱下小褂顶在头上才能安全地通过院子,院子里没有被一个雨点击打的光洁样子打消了她的顾虑。她的一只脚刚刚迈进家门。院子里的雨水已经湿了她另一只脚的后跟。她再想出门,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大雨把家门外的所有空间严密地封锁住,她需要把锅盖顶在头上才不会有雨点像子弹一样击穿头骨的危险。

  大雨降落之前,秋枝满足父亲的要求把小道士冯立吉送回老家死亡。小道士冯立吉在王福高家里进入弥留状态,历时三天仍未彻底死去。他让女儿把耳朵贴到他的嘴上听他吐露死亡气息极浓的请求:回老店。为了及早结束活人为死人送行的漫长仪式,秋枝央求王姓以外的人用门板抬她的父亲回归原籍,自己违背了她曾经发下的誓愿:携二兰私奔的王福高不回来她就不离开按继承法属于她的王姓房子。秋枝满心以为她可以借王姓以外的人手用一副门板抬出父亲的尸体用不着再求别人,只不过费一点进门出门的工夫罢了,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一回到老房子就睁开眼睛打量熟悉的环境,精神逐渐好起来,想着喝水,希望加一点冰糖祛痰。秋枝把抬人的人打发回去,准备到时候另外请人抬尸体。父亲的另一个极其清醒的要求却又提出来了:他想见见和尚德明。

  幸亏道士还记得和尚。自从分劈了饲养屋里集体喂养的牲口,自从肚子上剪了“德明”字样的犍牛喝了冯振东烧金的水死掉,和尚德明几乎从小村销声匿迹了。虽然和尚也到地里种他自己的庄稼,可是大家分明觉得和尚大约是不需要吃饭的,谁都不注意他的房子顶上的烟囱是不是一天三次冒烟。偶尔见他一面,也觉得极其陌生:他目光迟滞,面色萎黄,头像煺了毛的瘦鸡屁股,凹凸不平老皮松弛。出于抬父亲回家的同样目的,秋枝走进从未到过的和尚家里,求和尚去见见道士。此时和尚德明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到乌悠山庙里去就职。那一年乌悠山庙扒掉修了猪圈,新的庙宇又在近日修建起来了。和尚德明应聘去当新庙的住持。还俗以来和尚此时的心情最好,他不计较小道士冯立吉曾经对他不敬,答应秋枝为其父送行,如果道士愿意,他还将为其念金刚经超度亡灵。他提着简单的包裹跟秋枝走出世俗的家门,打算从道士家里直接上山不再回来,他连门也没有关,任暑天里闷死苍蝇的热气扑满屋子。

  道士的家里比较凉爽。和尚德明二进门还打了个冷颤。他听见小道士冯立吉从黑暗的炕上传来声音,无比友好,充满深情,说的是:“咱俩一块走吧。”

  和尚德明以为小道士冯立吉要跟他一起上山,连忙拒绝,用佛道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为理由,还拿出盖了圆圆冒即的证书作挡箭牌,说明他与道士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他奉了官家的诏命。他说了一大堆理由以后想退出门去独自上山,但是铺天盖地骤然而降的大雨已经封住了退路,他缺乏冲进大雨中的勇气,只好停下来等雨停了再走,说一些不愿跟道士讲的话来打发等待雨停的无聊时光。

  但是大雨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秋枝需要挖一点发霉的面粉做点饭来让和尚吃着,不至于在等待雨停的时间饿死在她的家里。大雨泯灭了时间的刻度,白天与夜晚同样黑暗,论起来黑夜的光亮倒清晰可见,雨柱子像扯天扯地的冰凌串似的闪亮。大雨下到第五天时大家才懂得了冯振东动员盖楼时没有讲出的理由:在陷落的地面上盖楼的好处不仅在于有一层房子接受日出时的全部阳光,还在于有一层房子在大雨天会有干松的地面放塑料凉鞋之外的鞋子。大水漫过堵了棉被的门口涌进所有的家里,大家不用交流就明白了所有人都该明白的道理:要想防止屋子进水必须垒一道围墙把地面陷落的小村环抱起来,再留个口子排泄小村上空降下的雨水。大雨下到第十天晚上(也许是昏暗的白天),小村的东南方传来巨大的响声,大家以为是大青顶底下的矿井塌方。村头上的人家趴到窗口上看看大青顶,透过厚厚的雨帘,仍然有一盏灯泡孤零零地放射安详的灯光——矿井里的工人全部回家躲雨留下一盏灯报告永久的平安——这才猜到,那是大湾圈子地里单干户的父亲亲手筑起经末儿、冯子明朋朋夫妇的手前赴后继不簖修缮的大墙塌掉了。

  大雨下到第十五天早上,冯子明的儿子星孩开始大哭。他睁着眼睛一只眼着天一只眼看地,眼泪纵流,好像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向一起汇流。他的哭声像凄厉的警报令人心悸,冯子明把耳朵侧向天空想探测可能会传来的信息却叹一次顿足长啸。他在大雨降临的第一天从沉睡中醒来就发现他失去了观天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遭刺穿他的“天眼”的是自己的母亲,梦中的剧痛他还以为是魔鬼打扰他休息。他从来没有经见过的大雨使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星孩的大哭使这种预感有了具体的形象,像一块又厚又重的黑布把人兜头包住一样。他说:“不好!”

  朋朋用她的母语应和:“坏是!”

  冯子明说:“出去!”

  朋朋说:“来进!”

  冯子明抱起星孩和朋朋一起走进铺天盖地的大雨里,把无遮无盖的天地当成最安宁的庇佑场所。他们想把所有的乡亲全部召唤到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抱着星孩挨门挨户叫,可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用人世间最平凡的道理反对他们:自古至今躲雨的最好地方就是房子,大家从来不到下雨的露天地里躲避下雨。还有些人家根本不让他们进门,只让他们站在房檐扯下的雨帘里简单地说说理由,请他们原谅不让进门的失礼,也请他们体谅苦衷:自从星孩出世,人家就不敢见他一眼看天一眼看地的可怕模样。他们在海洲家里同样劝说无效,看见海洲拿着一个白发的头套无聊地玩耍,要找海洲姥娘却没有找到。他们在小道士冯立吉家里看见和尚德明正跟道士兴致勃勃地讨论共建一座庙观合一的修行处所,知道他们已经在垂死的雨天建立了友谊,完成了漫长的历史时期从未有过的佛道融合;秋枝和父辈一样不愿意离开屋子,正在调弄又一块发霉的面团。他们在冯玉的门口等候开门,冯玉弯着腰从打开的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听了他们的劝说不说话掉回头去,他们看见冯玉的尾骨戳穿了裤子露出来,像三个月小孩的鸡鸡。他们回原来住的家里召唤亲人,白牙以为儿子是回来跟她讨还被刺穿的“天眼”,连门也没有开。他们担心南大响屋会有人工作,走进去才看见电力带动的磨矿石的大磨已经停转,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和会计程学智还有着名画家何永信正在研究艺术问题:着名画家想要富裕起来的故乡出钱资助他出版第一本画集,雨前回乡被大雨阻住,便有了足够研究出结果的漫长时间……。

  失败了,冯子明和朋朋抱着星孩挨门逐户的劝说彻底失败了。小村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他们走进下大雨的天底下,包括他们的亲生父母。星孩一直大哭不止,只在父母跟人家说话的短暂时刻稍稍放低声音,以便说话的人彼此能够听清内容。冯子明偕妻抱子,呼隆呼隆走完小村大腿深黄水漫漫的街道,出村子西口向南,走过台子地不短的一节地头,看看何永利“振球饭店”里店主人正伏在柜台上打瞌睡,没有进去惊动他,默默地越过了饭店的门口。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冲力自东向西而来,推着他们侧着身从公路东边走到了西边。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坍塌,大青顶已经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不是借洪水的力量流动,洪水浊黄的浪头却在泥石的推动下加快了速度,好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赶着水花跑着玩似的。黑色的泥石流沿着水流的方向推进,先推到南大响屋,让屋子里对艺术出路的研究永远成为悬案没有结果;再掉头向北,向东西两侧蔓延推进,把村东建筑村政府办公大楼的脚手架深深淹埋,留给将来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研究文化的进程;不顾惜大北胡同长长的历史,不在意东书房悠久的文化,所有老店人亲手建起的文明成果统统推倒,全部湮灭。埋葬的速度太快了,不留给在屋子里躲雨的人一点儿观察思考的时间,所有人至死也没有想通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小村人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用自己的双手挖金子堆起的山岭毁灭同一只手建起的家园会如此无情。

  然而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滑坡的大青顶埋掉小村正好填平了近来的陷落,恢复了小村旧址原有的高度。亲眼目睹了这场大毁灭的冯子明和朋朋片刻也没有停留,抱着他们一眼看天一眼看地的儿子冒雨踏上了流浪的旅途,不是沿着冯姓的做官祖先赴任时的方向往南,而是沿着程姓的驿吏先祖传递信息的方向向西,再向西,一路寻找“愿意接收的地方”,传布他们亲眼见到的插了十六根鸡毛的危急信息,一眼看天一眼看地的星孩随时为他们补充新观测的材料。他们餐风宿露,以天为蓬荜,以地为睡床,随处住下即为客店,无论是什么地方。

  一个轮回完成了。老店回到了它最初的样子。被大青顶的砂石抹平的地方生起了原始的植物布萝林,繁生起新的一代蛇虫和蚂蚁,日落时野兔从灌木林带出来活动。何姓后人何永利的饭店开始了劫后的营业。他曾经四处奔波查找他卷款私奔的妻子而不果,便断言二兰跟人跑到月亮上开店去了。何永利仍然挂“振球饭店”的招牌,迎来的第一批客人却是熟悉的旅伴老店的主人夏跃进和叶儿。夏跃进从俄罗斯归来正准备去东北面的瘦型猪繁殖场看望他的妹妹,他带来了俄罗斯的最新消息:寒冷地方的人民正准备全民公决是否将保存了大半个世纪的列宁遗体焚化。叶儿在继续读书,正准备以朋朋的语言为基本语根创造新的符码系统,用新创造的表意符号记录地球上的事情包括老店的历史,装到飞机的黑匣子里留给外星球的高智能人类阅读。她还需要在人类文化的茫茫大海里遨游一百年,才能游到不可能会有的彼岸,到那时她才能学会用外星球智慧的目光返观地球,她才会明白,最需要阅读历史的首先是创造历史的主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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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